一場連環車禍,撞出了人生的百轉與千迴,撞亂了情感的糾葛與周折。
在那短短的一刻,有某種幸福從他們手中遠去、消失,而另一種幸福卻正在到來、重獲新生……
*
通往倫敦的高速公路上、原因不明的連環車禍。在三、四十秒的瞬間,愛與仇恨都破滅,祕密與心事被迫攤在陽光下。就從這裡開始,無常的人生演出了最高潮迭起的戲碼。
意外牽扯進車禍裡的每一個人,此後該如何面對裸裎的自我,以及深愛的人?
★2010年單一年度英國賣破20萬本
★入選英國愛讀書網站管家婆書櫃好書選讀
★屹立英國文壇二十餘年,曾入圍愛情小說家協會年度愛情小說獎、桑斯博里連鎖超商大眾小說獎,不曾令人失望的暢銷天后,生涯巔峰代表作。
你或許像蘿拉一樣,以為當下就是最好的時光,你擁有再圓滿不過的幸福,殊不知噩耗只是尚未爆發。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即將戳破她苦心經營的完美假象。
你或許像艾比一樣,這半生走來跌跌撞撞,內心千瘡百孔,以為人生就是一場絕望的冬季。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即將為她稍來春天的消息。
你或許像瑪莉一樣,迫於現實始終無法追求自己想要的,直到終於出現一次機會,而且是最後一次機會。孰料,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即將打亂她夢寐以求的想望。
你或許像喬治雅一樣,青春正盛,對世界充滿好奇,對未來充滿憧憬。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即將迫使她逼視自己的軟弱,也逼視生命的責任與意義。
你或許像琳達一樣,事業小有成就,外表強悍幹練,一個人的生活卻不免空虛寂寞。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即將為她點燃內心深處的烈焰,掀起熱愛濃情的風暴。
你或許像巴尼或艾瑪一樣,擁有無可挑剔的對象,深信目前穩定的感情就是此生的歸宿。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即將讓他倆認清抉擇與割捨的必須。
你或許像派崔克與梅芙一樣,被現實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成天吵吵鬧鬧責怪對方,熱情與關愛早已消磨殆盡。直到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讓他們認清彼此的分量與幸福的真義。
一個人人都想擁有的富裕美滿家庭
一個正待展翅高飛的演藝新星
一位事隔六十三年終將再度見到昔日戀人的老奶奶
一對什麼也能吵卻越吵越乾柴烈火的歡喜冤家
一對被現實重擔壓得喘不過氣的貧賤夫妻
一名風情萬種卻得不到真愛又不輕易善罷甘休的個性女郎
一對一路互相扶持、即將各自步入禮堂卻又各懷心事的好兄弟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各自處於人生不同階段與處境的這些人,彼此的命運交錯纏繞,也為彼此的生命擦出火花。意外後的人生,有真相要面對,也有奇蹟在前方等待,他們或許讓最愛的人失望,也或許讓自己難堪不已。走過了一重重的暗礁與一波波的驚喜,他們將帶領你一起發現,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是最好的時光。
作者簡介:
潘妮.文森茲(Penny Vincenzi)
屹立英國文壇二十餘年 元老級暢銷作家 不曾令人失望的愛情天后
★一九八九年處女作《昔日之罪》(Old Sins)甫出版即登上週日泰晤士報(The Sunday Times)暢銷書榜,此後十三部小說本本熱賣。
★曾入圍愛情小說家協會年度愛情小說獎(Romantic Novel of the Year Award)、桑斯博里連鎖超商大眾小說獎(Sainsbury's Popular Fiction Award)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日生,九歲時自編自寫了一本雜誌,命名為《故事集》(Stories),帶到學校向同學強迫推銷。十六歲時為教區刊物擔任撰文記者,卻被地方上的婦女縫紉社團投訴文章內容不莊重而丟了這份工作。中學畢業後,先是任職於哈洛氏圖書館,後來進入倫敦一所祕書學院就讀,從而成為Vogue雜誌的祕書,隨後歷任Tatler雜誌編輯祕書、《每日鏡報》個人助理、Woman's Own雜誌時尚美容版編輯、Nova雜誌時尚編輯,並為《泰晤士報》、《每日郵報》、《柯夢波丹》等報章雜誌撰稿。
迄今著有《昔日之罪》(Old Sins, 1989)、《偷歡》(Wicked Pleasures, 1992)、《敗德情事》(An Outrageous Affair, 1993)、《第三者》(Another Woman, 1994)、《禁地》(Forbidden Places, 1995)、《困局》(The Dilemma, 1996)、《意外之財》(Windfall, 1997)、《不完美夫妻》(Almost a Crime, 1999)、《迷途天使》(No Angel, 2000)、《險境》(Something Dangerous, 2001)、《誘惑》(Into Temptation, 2002)、《棄愛潛逃》(Sheer Abandon, 2005)、《醜聞審判庭》(An Absolute Scandal, 2007)、《最好的時光》(The Best of Times, 2009)等十四部小說。
譯者簡介:
姬健梅
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德國科隆大學德語文學碩士,輔仁大學翻譯研究所中英文組。譯有《搬上了癮》、《拋錨》、《種子戰爭》、《新手父母的三歲孩子》、《思考的熱情:七位女哲學家的故事》、《K一頓卡夫卡》、《發現德國人的邏輯腦袋:柏克萊教授的十個推理遊戲》、《複製一個我》、《遊戲》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媒體好評:
如今長篇小說越來越厚,包裝也越來越光鮮,暢銷鉅作蔚為風潮。不過,儘管有新的一群或謂更為時髦的年輕作家加入激烈的競爭,有一個名字仍然高高在上:潘妮.文森茲。
──《魅力》雜誌(Glamour)
自一九八九年以來,潘妮的作品就長踞暢銷書榜,至今不曾令人失望。
──《魅力》雜誌(Glamour)
潘妮是元老級的票房保證暢銷作家。
──《魅力》雜誌(Glamour)
一本充滿悲傷、希望與愛的小說,出自英國最受讀者喜愛的一位作者筆下。
──《每日快報》(The Express)
沒有什麼能比高速公路上的一場連環車禍更糟,但也沒有什麼能比潘妮以這場改變眾人生命的車禍為題材的鉅作更引人入勝而刻骨銘心。
──《婦女與家庭》雜誌(Woman and Home)
出自英國暢銷天后之手,扣人心弦,絕無冷場。
──《世界新聞報》(The News of the World)
潘妮之所以是暢銷作家有其道理。她的故事巧妙地引誘你往下讀,讀得欲罷不能。完美的假期讀物。
──《倫敦報》(London Paper)
如果你今夏只想讀一本書,那就試試潘妮的新作。此書引人入勝而且令人心碎。
──《每日鏡報》(The Daily Mirror)
找個能讓你舒服坐上數小時的地方,一旦翻開這本書,你將再也不想移動,完全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熱門》雜誌(Heat)
挑一個週五買下這本書,回到家裡,關掉電話,在週一現身,心中充滿讀了一個好聽故事的滿足。讓人有罪惡感的享受?我們肯定都有過,而這本書帶來的享受更勝過其他。
──《每日快報》(Daily Express)
一大享受,令人上癮。
──《電訊報》(Telegraph)
讀者讚譽:
這是我第一次讀潘妮的小說,而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如一位評論者所言,讀者該「取消週末活動」來讀這本書。雖然長達八百餘頁,我並不覺得這本小說冗長。作者文筆優美流暢,我尤其欣賞她用不同的筆觸來敘述各個角色的生活,例如寫到瑪莉和羅素時,她的語調溫柔浪漫,寫到喬納森、蘿拉和艾比時,筆調比較明快,這也反映在她所用的文字上。
我讀得津津有味,作者精彩地敘述高速公路上一場車禍所掀起的波瀾,以及這樁意外對書中人物生活的影響。宛如一塊石頭扔進池塘掀起漣漪,那場車禍就像那塊石頭,而漣漪則是每個角色的人生所受到的影響。我一定會再去買這位作者的其他作品。
──L. J. 菲利普森
在倫敦市外圍,M4高速公路上的一場重大車禍使許多人的一生永遠改變。書中有可怕的死亡和嚴重的傷勢、失落和重拾的愛情與友誼、結束與開始。一切都肇始於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在週五擁擠車流中的短短一瞬。
潘妮洞悉人性與人生,描述書中主要人物在車禍前後以及事發之時的人生切面。年齡不同、背景各異的男男女女由於這場意外而產生關聯,每一個角色的命運都緊緊吸引住讀者。作者是個說故事的高手,懂得該如何讓讀者入迷。
這本書在背景資料的蒐集上極為出色,對車禍本身描寫細膩,對傷者被送往醫院救治的諸多場景亦刻劃入微。透過被捲入車禍中的各個人物,讀者得以一窺電視節目製作和務農生活,還有醫師的職業生涯與卡車司機漫長而孤單的工作,乃至於二次大戰及其餘波。
這是一本讓你看了就無法放下的書,整整七百五十一頁讓人想一口氣讀完,讓讀者渾然忘我。不論在何時何地,讀這本書都會讓你廢寢忘食,到末了感嘆人生的百轉千迴往往只是出於巧合。
度假時把這本書帶著,如果你能等到那時候。
寫得實在太棒了!!!!
──西索.M.歐斯達
又是一本潘妮的大作,典雅的封面設計、沉甸甸的重量還有正文之前長長的人物表都讓人充滿期待。書中是一個經過精心蒐集資料後寫成的動人故事,人物相當具有魅力,情節錯綜複雜,讓你忍不住一頁頁往下讀,一心想知道結局。
事實上,正是位於故事核心的人物讓此書成為一本傑作,在讀完很久之後,你仍然會思索他們所面臨的道德困境。一如你所預期,愛情、忠誠和外遇盡在這本書中,一段段感情關係迫使你逼視並質疑自己一些先入為主的是非觀念。
──L. 安德森
這本書從各方面來說都是本「巨著」!故事敘述捲入一場車禍的一群人,他們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從而發展出種種情節,交織著欺騙、謊言、希望、和解與背叛,可以說包羅萬象,整個故事卻只在短短一年內發生,轉折出人意料,內容感人至深。
我讀過潘妮的所有作品,作者經常在正文之前放一張人物表,這或許會讓有些人望而生畏,然而此書故事的發展可說簡單明瞭,但仍舊扣人心弦,閱讀過程中我其實並不需要參照人物表。
──C. 麥登
我喜歡潘妮的所有作品,這本書也不例外。書中人物非常吸引人,而且我喜歡作者用高速公路上的一場車禍把他們的故事編織在一起。每個角色各有特色,而他們的故事也像他們本身一樣引人入勝。
──K. 伯瓦西
名人推薦:媒體好評:
如今長篇小說越來越厚,包裝也越來越光鮮,暢銷鉅作蔚為風潮。不過,儘管有新的一群或謂更為時髦的年輕作家加入激烈的競爭,有一個名字仍然高高在上:潘妮.文森茲。
──《魅力》雜誌(Glamour)
自一九八九年以來,潘妮的作品就長踞暢銷書榜,至今不曾令人失望。
──《魅力》雜誌(Glamour)
潘妮是元老級的票房保證暢銷作家。
──《魅力》雜誌(Glamour)
一本充滿悲傷、希望與愛的小說,出自英國最受讀者喜愛的一位作者筆下。
──《每日快報》(The Express)
沒有什麼能比高速公路上的一場連環車禍...
章節試閱
蘿拉•格利葉特常說她的人生實在太過美好,簡直不像是真的。的確,隨便一個路人都會同意她的話。身為婦產科名醫喬納森•格利葉特之妻,她敬重她的丈夫,有三個漂亮可愛的小孩,本身則是室內設計師,而工作量只剛好讓她不至於感到無聊,卻不至於占據她太多時間。
他們擁有兩棟漂亮的房子,一棟坐落於倫敦,另一棟位於法國西南,在阿爾卑斯山區他們還有一座滑雪小木屋。喬納森在收費高昂的安娜公主醫院為非健保病人看診,收入優渥,那家醫院就在哈利街過去一點。再怎麼挑剔的人都看得出來他深愛妻子,同時也備受病人敬愛。而他的兒子查理還有女兒黛西和莉莉(他稱她們為他的兩朵小花)都覺得他實在是個大好人。
他的妻子於他有如一件珍寶,他不僅常常這麼對她說,也這麼對別人說,因為蘿拉不僅美麗,而且個性開朗,性情溫柔。的確,仔細觀察她整天的生活,看她照顧家人、處理工作、招待朋友,很難發現她有發脾氣的時候,就連聽到她抬高音量都很難。
格利葉特夫婦結婚十三年了。「幸福、快樂的十三年。」喬納森在結婚紀念日的早晨掏出一個Tiffany的永恆戒送給蘿拉,說道:「親愛的,我知道今年並不是什麼特別的週年紀念,可是妳受之無愧,這個戒指代表我全部的愛。」
蘿拉感動得熱淚盈眶,決定用實際行動向喬納森表示感謝,不單是為了那枚戒指,也為了那幸福的十三年。結果是她嚴重耽誤了送孩子上學的時間,三個孩子顯然都會遲到。
「我連個像樣的藉口都沒有。」她嬌嗔地對喬納森說,從Range Rover的車窗裡探出頭來與他吻別。
「我該怎麼解釋呢?」
「就說妳丈夫抽不了身。」
「別這麼不正經。」
認識喬納森時,蘿拉十九歲,一年之後,他們步入禮堂。「我真心希望能扮演好格利葉特太太這個角色,這可是個重要的志業。」婚禮前幾天她說,微微有點擔心。「妳一定會做得很好,」他對她說:「妳符合這項職務的所有要求。」
她的確做得很好。她喜歡烹飪和宴客,也發現自己對室內設計頗有天賦。結婚一年後,他們那棟漂亮的房子完工了,夫妻兩人都很滿意。她問喬納森是否介意她去修室內設計方面的課程,也許試著把這當成一份職業。
「當然不介意,親愛的,這個主意很好,只要妳別把我排到哪個難伺候的客戶之後就行了。」
蘿拉答應他絕對不會,而他也從不曾屈居第二。當孩子以兩年的間隔接連出生,他們也不曾被擺在第二位。在黛西上學之前的那許多年,蘿拉全心照顧孩子,而且樂在其中。她的確費了一番功夫向喬納森保證他在她生命中仍舊居於首要位置,有點驚訝他因為孩子需要她而感到不耐、近乎嫉妒。她想她母親的話顯然沒錯:男人在內心深處其實都還跟小孩一樣。
如今已是仲夏,英國的雨季來臨,日復一日,雨水不斷從灰暗的天空落下。烤肉野餐和夏日派對因而取消,輕薄的夏裝束之高閣,商店展開所謂的季末拍賣,人潮湧上飛往馬霍卡島和伊維薩島的班機,好去陽光下休養數週,或者只是去度個長週末。
格利葉特夫婦不在這樣的人潮之中。一如往年,蘿拉在收拾行李,一年一度,他們將前往多爾多涅薩拉鎮附近那座可愛的黃石農舍度假。在那兒,陽光會毫不吝惜地撒在他們身上,曬熱泳池裡的水,曬熟院子裡的青李和攀爬在遊廊上的葡萄,也曬暖露台上的石頭,讓蜥蜴能在午後傍著屋主一起小睡片刻。
喬納森自然沒法在多爾多涅待上九週。他把能請的年假都請了,假期用完之後則在每週五下午搭機到土魯斯,週一再飛回英國。如果他診所裡的工作安排得過來,有時他能待到週二早上再回去。
蘿拉和孩子當然想念他,但可做的事情實在太多:游泳、騎腳踏車、去逛那些數不清的市集、和同在附近度假的無數英國家庭聚會並互相拜訪,乃至於當喬納森又和他們一起在帶著甜香的薰風中共進晚餐時,他們幾乎感到驚訝。
於是,當蘿拉讀到英國陰雨不斷的報導,又聽到在英國的朋友抱怨老是下雨,還說她不必待在英國真是幸運,她便更加珍惜金色陽光下的長日,也更加為了自己擁有的諸多福份而心懷感謝。
「這個夏天真是完美。」喬納森對著蘿拉微笑,向她舉起手裡的葡萄酒杯。
「是啊,的確很完美。我們回來以後,倫敦的天氣居然也很好。」她說。
「我在想,也許以後的復活節假期我們也可以在法國度過,就跟在夏天一樣。妳覺得怎麼樣?」
「嗯,這個主意滿好的,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這個嘛,孩子長得很快,現在他們已經有自己的生活,喜歡跟朋友在一起。」
「一年當中其他的時間他們可以跟朋友在一起。」他有點不高興地說。
「我知道,可是……」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該怎麼解釋對即將進入青春期的孩子來說,在一個美麗卻遙遠的農莊待上幾個星期其實並不令人滿足。她本來希望喬納森自己能看清這一點,可是看來他並不明白。
喬納森的控制欲很強,每件事都得按照他的意思。她看得出來查理已經開始反抗,會和爸爸爭執,不總是願意配合爸爸所做的計畫。而兩個女兒現在雖然非常乖巧可愛,將來無可避免地也會進入叛逆期。不過,事情還沒有發生,而蘿拉很擅長忽視困難。她甚至考慮過再生一個寶寶,這樣家裡至少始終還有個聽話的小孩,不過嬰兒當然並不那麼聽話,而且喬納森也覺得小寶寶很麻煩。也許還是享受此刻的完美狀態就好。
「噢,親愛的,有件事要跟妳說,希望妳不介意。」他說:「下星期四我得出門,在伯明罕有個大型會議。我醫學院的老同學轉行到製藥界了,他大概認為邀請我去演講可以提高會議的出席率。」
「噢,那當然。」她替他把酒杯斟滿,向他微笑。「你這麼有名,一定很有號召力。上次在波士頓那場會議我真是以你為榮,那次活動很有趣,我很高興能跟你一起去。我也樂意多陪你參加一些這類活動,也許下個星期我應該一起去。」
「噢,親愛的,妳願意一起來我當然很高興,可是我想伯明罕沒辦法跟波士頓相提並論,實在不值得妳收拾行李。」
「我不介意,如果你希望我陪你一起去。」
「不,親愛的,根本不必去想這件事。妳下星期要忙的已經夠多了,要替孩子做好開學前的準備,還要去威爾特郡見那個神經有毛病的女人,談聖誕節替她裝飾房屋的事。真是荒謬!花錢請人來裝幾個花圈和燈飾……」
「喬納森,」蘿拉幾乎覺得被他的話刺傷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時間自己裝飾屋子,或是知道該怎麼裝飾,這就是我派得上用場的地方。」
「當然,抱歉,寶貝,是我說錯話了。妳會替她把房子裝飾得非常漂亮,妳已經想到什麼好點子了嗎?我很樂意聽聽,妳知道的……」
有時候他會假裝對她的工作感興趣,但就只是假裝罷了,威爾特郡那棟房子就算掛滿有刺的鐵絲網他也不會在乎。不過,他願意這樣說還是很貼心。他很貼心。她實在非常、非常幸運。
那個週末特別愉快,全家人都這麼說。喬納森心情很輕鬆,甚至沒有輪到要隨時待命等候醫院呼叫,這表示蘿拉也可以輕鬆一下。在吃早餐時,他答應每個孩子可以做一件他們想做的事。偶爾他會這麼做,故意擺明了要寵孩子,扮演完美父親的角色。
「不過,只能在倫敦,沒必要大費周章地出城去,因為所有的公路都會塞車。八月份很適合待在倫敦。我想做的是……」
「你又不是小孩子。」黛西說。
「但我還是可以做一件我想做的事。我想去搭倫敦眼摩天輪,那樣我們可以看見整座城市。我們好久沒去搭了,有人反對嗎?」
「我們永遠排不上。」蘿拉說。
「別這麼悲觀,親愛的,再說我們排得上的。我已經買了票。」
「哇,真好。什麼時候的票?」
「明天上午,十一點。而且這是貴賓券,所以我們也不需要排隊。」
「喬納森,你想得真是周到,這真是奢侈。」
「這是你們應得的。現在輪到媽咪了,媽咪想做什麼呢?」
「呃,去野餐,而且不需要我來準備。去……讓我想一想,皇家植物園。」
「這簡單。孩子們,野餐讓我們來準備,好不好?蘿拉,今天午餐時間去,怎麼樣?」
「好啊。」
他們去野餐了,莉莉想在河上划船,之後全家人去里其蒙區的布朗餐廳,坐在露台上吃晚飯,欣賞水面的夕陽。
「今天過得真快樂,」黛西說:「一切都好棒,我覺得好開心,我不想要什麼。」
「寶貝,妳很乖,」蘿拉說:「而且非常懂事。不過,我帶妳一起去逛街怎麼樣?只逛一下就好,明天我們在搭完摩天輪以後去柯芬園逛逛好嗎?我們可以去那家珠寶店買一個妳喜歡的項鍊墜子,像個小盒子的那一種。莉莉,妳也可以一起來,如果妳想的話。不然,爸爸可以帶妳和查理去看街頭表演,或是去坐旋轉木馬。」
「我跟妳們一起去。」莉莉說。
查理的願望是去玩一次高空彈跳,就在摩天輪旁邊。一家人搭過摩天輪之後,看著他笑嘻嘻地升上空中,一雙瘦腿假裝在跑步,金髮在陽光中閃閃發亮,他們則在下面喝著加了鮮奶油的熱巧克力。
等他們逛完街買好東西,一家人回到家裡,在院子裡吃午餐,有雞肉沙拉和草莓蛋白餅,飯後大家手牽著手一起去河邊散步。
我好快樂,蘿拉心想,既幸福又幸運,但願這樣的歲月能持續到永遠。
蘿拉正要就寢,臥房的窗戶敞著,棉布窗簾靜靜垂下,只有一絲微風,此時電話響了。
「親愛的?」
「噢,喬納森,嗨,一切順利嗎?」
「滿順利的,傑克好像很滿意。」
「我敢說他一定很滿意。你一定講得很精彩。」
「馬馬虎虎。怎麼樣,妳還好嗎?」
「我很好,親愛的,只是天氣太熱。不過我們今天過得很不錯,孩子的制服都買好了,辦這件事有點累人,後來我帶他們去外面吃晚餐。」
「去哪裡?不要說,讓我猜猜看。TGI Friday。」
「猜對了。」
「老天,我不知道妳怎麼受得了那種地方。」
「這個嘛,孩子們愛去,而我愛他們。」
「我也愛他們,不過……好吧,妳是個聖人。孩子們有妳真是幸運,我能有妳真是幸運。」
「而我能有你也很幸運。」
「好吧,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家裡一切都好,莉莉今天早上說她肚子痛。」
「沒什麼要緊。你真體貼,喬納森。」
「好,那就晚安了,親愛的。明天我大概六點或六點半左右到家,從這兒我會直接先到安娜公主醫院去,等我到了會打電話給妳。」
「好。我愛你。」
「我也愛妳。」
這件事辦妥了,她不太可能再打電話給他。
喬納森停好車子,走進布里斯托美麗殿飯店的大廳,在這裡沒有人認識他,這個飯店充滿令人愉快的聯想。
他辦好入住手續,上樓進了房間,才剛推開門,她就已經走出來迎接他,一絲不掛,手裡拿著一杯香檳。
「這麼晚才來。你被什麼事耽擱了?」她說。
他得結束這段關係,非結束不可。這件事不能繼續下去,他的好運不可能持續。當然,這話他每天對自己說上十幾次,而他也的確這麼想。只為了幾天幾夜的新鮮刺激,那種讓腎上腺素急速分泌的興奮,他很可能會失去他所擁有的一切。
他一邊開車,一邊朝她望去,這個粗野、性感但不算太漂亮的年輕女孩,幾乎比蘿拉小十歲。他看見自己完美的人生根基動搖,為自己的愚蠢、貪婪和肆無忌憚感到震驚。然而在此刻,當她用那種自信到嚇人的眼神看著他,他對她的渴望勝過其他一切。
並不是他的婚姻有什麼問題。蘿拉是個完美的妻子,溫柔、體貼又美麗。每個人都這樣告訴他,都對他說他有多麼幸運,而他也的確幸運,這自不待言。只不過,嗯,一切都有點平淡無奇。他們的談話、他們的社交生活、家庭生活還有性生活。尤其是他們的性生活,他想他之所以陷入這個讓人暈眩的危險處境原因就在於此。蘿拉對性的態度比較嚴肅,她知道這件事很重要,想要取悅他,也聲稱他取悅了她,從不曾拒絕過他。但她也從未採取主動,沒提出過任何建議,從不願在臥室以外的地方做。每次他都覺得她把這件事視為履行義務,完成之後就準備去履行另一個義務,不管是接送孩子上下學,擬定每週的菜單,安排假期,還是籌備下一場晚宴。而這就是艾比迷人之處,她對性的需索、創意和冒險精神,性是她整個人的中心。
什麼樣的混蛋會把這看得比愛、忠誠和家庭幸福更重要?
大概就是像他這種混蛋。
他以前從不曾認為自己是個混蛋,事實上他滿欣賞自己。他做的全是好事,包括一份確實有益於社會的職業。舉例來說,他不是銀行家,也不是為企業服務的律師,而且他為人慷慨又周到,對子女很好,對朋友忠誠,可說是社會的棟梁。
然而艾比改變了這一切,或者應該說認識艾比使得他的世界變了調。如今他知道自己是個壞胚子,和他費心經營的形象完全不同,他滿嘴謊話,是個騙子,是個花花公子,配不上嫁給他的可愛妻子。起初他想替自己找藉口,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夜情,充其量是一時荒唐,純粹為了性。他對自己說這會替他的婚姻注入新的活力,讓他更明白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多麼珍貴。
可是艾比不只是他一時荒唐的外遇對象,他漸漸覺得對她上了癮。他從未遇見和她有一絲相像的人,他明白這就是他如此為她著迷的原因。她讓他脫離了他那鑲著金邊的無聊人生,脫離了他成功的事業和完美的婚姻。
她似乎毫無道德概念,有一次她說她已經數不清和多少男人上過床。她酒喝得太凶,也常吸食毒品,是那種他蔑視而且厭惡的女人。除了享受銷魂的性愛之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和她在一起,而幾乎比性愛更重要的是他在生活中發現了一種強烈而危險的刺激。他認識她才兩個月,當時他去參加一個醫學會議(那一次的確是去開會)。他經常受邀在這類會議上演講,也具備一切必要條件──口才好,台風佳,事業成功。那場會議由一家大藥廠舉辦,舉辦單位想替講者和參加晚宴的賓客拍幾張照。攝影師個子不高,講話帶著鼻音,有點煩人,但他的助理卻非常迷人,她盡職地跟在他身後,背著另一具相機,拿著一本筆記簿記下被拍者的姓名。她一身古銅色皮膚,又高又瘦,有一雙令人驚豔的美腿,她穿著一雙有銀色高跟的黑靴,戴著大大的銀耳環,化了濃妝,尤其是眼部和嘴唇,一雙深褐色的大眼睛,嘴唇豐滿而挑逗。
當她彎下身子和喬納森說話,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撲鼻而來,讓他心慌意亂。
「抱歉打攪了,不過這是我的工作。可以麻煩你告訴我你的姓怎麼寫嗎?」
他告訴了她,面帶微笑。「不必道歉,和那些產科醫生比起來,見到妳是個很好的調劑。」
「好吧。」她也對他報以微笑,直起身體,走開了。
他坐在那兒目送她走開,頓時完全沒法去想別的事。她腳上那雙靴子的鞋底和鞋跟是金屬做的,他覺得這讓她的一身裝束帶點頹廢的風情。該怎麼形容她走路的樣子?婀娜娉婷,臀部擺呀擺的,那是極其高明的視覺誘惑。
喬納森用叉子戳著盤中那塊食之無味的肉,試著集中精神去聽鄰座那位男性助產士在說什麼。那人談到鼓勵那些準媽媽尖叫,來釋放她們的原始本能。五分鐘之後,喬納森覺得他也想釋放自己的原始本能。
他張皇地尋找那個女孩,她似乎消失了。然後在上甜點時,他發現她在遠處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工作。他向那個男性助產士道聲歉(那人現在很有詩意地談起子宮音樂),到洗手間去,回來時看見她,便往她那兒走去。
「哈囉,又是我。」
「嗨,格利葉特先生。」她緩緩展露笑容,速度非常慢,顯得格外誘人。
「我在想不知道妳有沒有名片。我……呃,我經常在這類會議上演講,主辦單位往往會需要提供照片給當地的媒體,如果手邊有張名片會很有用。」
「噢,當然。我本來就該遞名片的,你這樣做讓我有獲得老闆嘉獎的機會。不過,你並不知道我們拍的好不好。」
「噢,我相信你們一定拍得很好。」他說。他怎麼了?他覺得好像又回到十六歲,笨拙而愚蠢。
「嗯,你可以看看這次拍的照片如何。」她說。
「對,沒錯。那我就能夠判斷。」
「好吧,名片在這兒。這是我老闆的電話,這是我的。我叫艾比,艾比•史考特。」
「非常謝謝,艾比。很高興認識妳,也許我們日後還會見面。」
「也許。」她說,再度緩緩展露微笑。
他回到餐桌座位上,心情愉快地加入一場有關催生術的辯論,手裡捏著艾比的名片,心想隔天要拿給他在安娜公主醫院的祕書。
那一夜他住在旅館,做著怪異不安的夢,醒來時頭痛欲裂。他喝了兩杯濃咖啡,然後跟蘿拉通電話,他們不在一起時,她總是一大早就打電話給他。淋浴之後他穿好衣服,開始收拾行李。他拿起艾比•史考特的名片,還有同放在床頭几上的鑰匙和皮夾,盯著那張名片看了一會兒,然後又坐下來,在他還沒能思考之前就撥了她的號碼。
他們有了一番荒謬的對話,彼此都心知肚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同時卻又慌張地想要掩飾。
他想把那些相片洗幾張送給他太太(讓對方知道他有太太很重要。為什麼呢?喬納森,為什麼?),不知道她能不能把相片email給他?她說她有更好的辦法,他們已經有洗好的照片,她可以送到旅館來,反正她的辦公室就在附近。這真是太好了,她可以請櫃臺打電話叫他下來。沒問題,她半個小時後到,他大概急著要走。
他下來時她在大廳裡等,倚著櫃臺,玩著一綹黑色長髮。她穿著一件他見過最緊的牛仔褲,簡直就像牛仔布做的褲襪,令人歎為觀止,褲管上套著同一雙銀跟靴子,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皮外套,臉上仍舊化著濃妝,香水味在他走近時撲鼻而來。他伸出了手。
「早安。」
「早安。」她說:「很高興再見到你,格利葉特先生。你知道嗎?我總是弄不懂那些頭銜。為什麼大家不叫你格利葉特醫生?」
「因為我是外科大夫。 」他說。
「可是大多數的人都被稱為『先生』,雖然他們多半不是外科大夫。」
「這是因為古時候的外科醫師是理髮師,這件事說來話長。」
「我看得出來。」她的目光在他臉上游移,在他的嘴巴上停留了一會兒。她再度展露微笑,微笑中的邀請之意再明顯不過。
「也許我可以請妳喝杯咖啡。」他說。這句話顯然是脫口而出,不在他計畫之中。「一來謝謝妳帶相片過來,二來我可以想辦法解釋外科大夫的稱謂。」
「好啊,我很樂意。」
「所以說,」當他們在一張桌子旁坐下,他說:「妳住在布里斯托嗎?」
「是的。不過我是得文郡人,在普利茅斯出生。」
「噢,真的嗎?這真有意思,我也是得文郡人,在愛塞特出生。」天哪,這話聽在她耳中一定很可笑。真是可悲。
「是嗎?愛塞特是個很高尚的地方,不是嗎?至少比普利茅斯高尚多了。」
「這我不知道。嗯,在妳替這位先生工作之前妳是做什麼的?妳老闆姓……」
「列文。我原本是跳脫衣舞的。」她簡短地說。
「是嗎?」他盡量不流露出吃驚和錯愕。
她放聲大笑。「不是,不過也差不多。我是內衣模特兒,替本地一個專門拍內衣的低級攝影師工作,當廣告用的,你大概知道。如果我運氣夠好的話,有時候那些照片會登在本地的報紙上。拍照時內衣廠商的代表也會在場,他們喜歡動手替我調整內衣,滿下流的。我現在的工作文明多了。」
「我明白。」一陣靜默,然後他說:「我該走了。要回倫敦去,回到真實世界裡。」
「好。」她就只說了這個字。
聽著,喬納森,現在還沒事,你還很安全。去洗個冷水澡,然後回倫敦去。可是……
「再過幾週我還會來這兒,參加另一場會議,會場在巴斯,不過我會住在這裡。也許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喝一杯?」
「好啊,」她說,帶著那緩緩展露、帶有戒心的微笑。「好啊,我很樂意。」
那是兩個月之前的事,從那以後她就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她侵入了他的工作、他的夢境、他醒著的每一刻。他渴望和她在一起,而且不單是為了性。他覺得她很有意思,幾乎令人害怕,跟他所認識的人都截然不同。她令他興奮,使他震驚,雖然他不認為自己愛上了她,哪怕只有一點點,卻肯定是為她著迷。他知道她的危險,每一次與她見面都向自己承諾這是最後一次,然而等他離開她,想到沒有她的生活,平淡、安穩、體面而安全,簡直讓他心生恐懼。彷彿她對他施了魔法,這個邪惡、美麗、強悍的女人,而他無法掙脫。
她替他帶來極大的風險。她會在他們行經暗巷時突然停下來,強拉著他到一個門廊,和他親熱;她把古柯鹼帶到他們見面的旅館房間,故意在服務生推著餐點或飲料進來時吸食白粉;她在明知他在家裡時打他的手機,聲稱是他的病人,拒絕掛掉電話,除非他安排好和她見面。
這件事的驚悚讓他的腎上腺素大量分泌,濃度若是降下來反而令人害怕。她成了他服用成癮的藥物,他越來越離不開她。
可是說也奇怪,這份恐懼反倒給了他勇氣。他下定決心這將是最後一次,想試著告訴她,在這最後一個早晨,當他們坐在旅館房間的床上吃早餐。他有一段美好的時光,他說,真的很美好,但也許時候到了,他們應該……
「應該什麼?」她問。斜眼看著他,拿起一個可頌麵包,放進咖啡裡蘸了蘸。
「嗯,劃清界線。」
「什麼樣的線?」
「艾比,拜託妳不要這樣。妳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呃,不知道。」
「妳當然知道。我們得結束這段關係。」
「何必呢?」她說,大大的黑眼睛露出不解。「我們在一起不是正開心?何必結束?難道說昨天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我卻沒注意到?你想過要離開我,逃到另一個房間去嗎?還是……」
「我當然沒有,別說這種可笑的話。」
「既然這樣,對不起,喬納森,那我就不懂了。現在,讓我們弄走這個托盤,好好地再親熱一下。然後我就不會再去煩你,暫時不會。噢,不,還不行,我忘了我想搭你便車去倫敦。我想這應該沒問題吧?」
「當然有問題,」他說,終於生氣了。「我不可能開車帶妳去倫敦。」
「為什麼不行?」
「這個……因為……因為說不定會有人看見我……我們。妳應該懂得遊戲規則。」
「噢,是,規則。意思是我留在我的地方,你方便的時候就來找我。別緊張,喬納森,不要一副嚇壞了的樣子,我又沒說要去奇司威克區拜訪你可愛的家。我只是想去逛逛街,跟一個姊妹淘見面,也許去看場電影。」
「噢,好吧。」他說,聽得出他鬆了一口氣。「也許我可以送妳到火車站。」
「我不喜歡搭火車。而且我就不相信今天下午在倫敦那幾百萬人當中,我們會被你哪個朋友看見,雖然我承認你的朋友很多。不,我希望你載我到倫敦,讓我在哈利街下車就行了。」
「艾比,我不會載妳到哈利街!」
「為什麼不?我喜歡那裡,之前我就去過,你還記得嗎?」
他的確記得,她到他的診間來,自稱是他的病人,拉著他在診療床上和她做。光是想起這件事就讓他覺得不舒服,同時卻又令人銷魂。
「妳今天不能去那裡,說不定會有人認出妳來。」
「對啊,然後那人會想,格利葉特先生那個標緻的病人又來了。」
「艾比,不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而且我的確想跟妳好好談一談。」
「我們可以在車上談,現在不需要浪費時間來講話。」
她讓他躺下,開始用舌頭挑逗他。他只抗拒了一下,然後就向她帶給他的快感投降。這將是最後一次,他會載她去倫敦,在車上他們可以把話說清楚。他將從這場混亂中抽身,重新整頓自己的生活。這件事會很難,他會想念她帶給他的快樂,可是再過幾個星期,這件事就會如同一場夢,一場危險而令人心慌意亂的夢。這件事將成為過去,沒有造成太大的傷害──對他,對蘿拉,對他們的孩子,或是對他的婚姻……
他從來沒想過這可能會傷害艾比,就算想到了也不在乎。她實在不是他關心的事。
「也許我們現在最好談一談?」艾比說,他們正駛上M4高速公路。
「也許我們是該談談了。」
他們坐在他的新車裡,一輛SAAB,才剛買來一個星期,他還不太習慣。車子本身很好,跑起來像風一樣,可是音響裝置有點瑕疵,而那具免手持的電話根本不靈。
坐上這部車,艾比很高興。「開這種車實在太酷了,我希望大家都盯著我看。」
「我可不希望。」喬納森不客氣地說。
她打開收音機,轉到流行音樂頻道,聲音開得很大。他把聲音調小,她又把它調大。
「艾比,在這種噪音下我沒辦法思考,更別說談話了。」
「看得出你有點年紀了,喬納森。」不過她關掉了收音機。
「路況還不錯。」她像是在跟他聊天似地說,拿起他放在儀表板上的手機,開始把玩。
「艾比,把手機放回去。」
「為什麼?我正想替你拍張照。」
「我寧願你不要拍。」
「可是你看起來這麼可愛,既嚴肅又冷淡,跟一個鐘頭以前判若兩人。喏,照好了,真不錯。現在我想看看你有沒有收到我發給你的簡訊。」
「什麼簡訊?」
「你去淋浴的時候我發的。有了,在這裡,你待會兒可以看,我寫得很好。」
「艾比,請把手機放回去,現在就放。」
「好吧,」她聳聳肩膀。「你不是想跟我談一談嗎?那就說吧。」
「好。」他深呼吸。「艾比,我想我們之間該結束了。」
「結束什麼?」
「妳很清楚是什麼。我們的……這段……關係。」
「為什麼?」她的口氣很衝。
「嗯,我想事情到了該結束的時候,我漸漸覺得不該這麼做。這段時間……呃,很美好,妳很棒,可是我想我們該說再見了,在我們覺得後悔之前。」
「我並不後悔,喬納森,在幾個小時以前你看起來也並不後悔。」
「艾比,聽我說,妳不明白。」
「我想我明白。」她說,一雙眼睛流露出冷酷。「我想我完全明白。你玩夠了,現在你開始害怕,那種刺激的感覺已經淡了。哼,我覺得這很可悲。」
「我……」他決定不要表露太多敵意。「我很抱歉,艾比。」
「所以我應該讓你走,乖乖地,像個好女孩一樣目送你離去,是嗎?只因為你心裡有點兒發毛。」
「唉,妳不可能以為這段關係會有什麼將來。」
「說不定我的確這麼以為。我記得是你來熱烈追求我的。」
「而我記得妳也並不怎麼矜持。」
她沉默了一下,然後恨恨地說:「喬納森•格利葉特,你真不要臉,這幾個星期以來我都隨傳隨到地陪你上床……」
「我彷彿記得很多時候是妳想要。」
她不予理會。「現在我就該滾開,讓你回到你那個完美的老婆身邊,假裝從來沒有我這個人嗎?哼,說不定我不想這麼做,喬納森,我不想讓你把我當成鞋底的一塊爛泥巴。對不起,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公平。」
她說的沒錯,想想他追求她時多麼殷勤,這的確不公平。
「嗯,我很抱歉。可是艾比,妳應該明白我們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這種想法太不切實際。」
「不,我不明白。而且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我希望能繼續下去?」
他感到一陣徹底的恐慌,心想他說不定會當場吐在車裡。
「你沒有想過,對不對?你以為因為我這麼容易到手,所以我的感覺跟想法就都不重要,以為你說什麼我都會照做,以為我會乖乖地走開。哼,我不會。老實說,我看不出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朝她投去一瞥,她的臉因憤怒而繃著。
「妳的意思是要錢嗎?如果是這樣……」
「不,我才不要什麼臭錢。你說這話實在很卑鄙!喬納森,你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
「我不知道,」他說,因為苦惱而壓低聲音。「我不知道妳是什麼樣的人。」
「現在你害怕了,是嗎?怕我會對你糾纏不休?」
「不,」他說,心裡卻明白那正是他所擔心的,「當然不是。」然後看看儀表板上的時鐘,「車子真多,我要遲到了。車子得加點油,我也要打個電話,我們在下一個休息站停一會兒。」
「你要打給誰?你太太嗎?」
「不是,打給我在哈利街的看診室。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告訴過妳,四點鐘我要看診。」
「好啦,好啦。」
他開進休息站,車子在加油時,他打電話到安娜公主醫院。他的祕書很俐落地說:「格利葉特先生,來看診的人很多,你是想要我請他們等呢,還是乾脆重新安排時間?」
「如果她們願意的話,就請她們等一下。我應該四點半會到,最慢五點,實在很抱歉。」
他很確定她們不會等。那些嬌生慣養的準媽媽總有急事要做,自以為忙得不得了。
「噢,格利葉特先生,還有一件事。你太太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你的消息,顯然她打過好幾次電話給你。要我打電話跟她解釋嗎?還是……」
「好的,那就麻煩妳了。我不方便打電話,車上的電話不太靈光。謝謝。」
他的腦袋嗡嗡作響,脖子莫名地僵硬,他有種奇怪的預感。和艾比的對話令他害怕,同時更清晰地呈現出他複雜的情緒:渴望結束這段關係,想回復安全的生活,卻又荒謬地為了將失去她而感到悲哀。
他走近車子時,她從車裡出來。
「妳要去哪裡?」他問。
「去廁所。可以嗎?還是我得徵求許可?」
「艾比,我很急。」
「我也很急。」
他有揍她的衝動。「妳為什麼剛才不去?趁著我在加油的時候?」
「那時候我還不想去。」
「噢,真是夠了。那妳就趕快去吧。」
「可以給我一點錢嗎?」
「妳要錢做什麼?」
「我想買包菸。」
「妳不能在車上抽菸。」
「我想抽就抽。天哪,你還真是個暴君,蘿拉總是照著你說的話做嗎?我猜她一定是,我猜她……」
「艾比,看在老天的分上,別再說了。」一輛車在他們後面按喇叭。「聽我說,我把車開到那邊去,拜託妳不要去太久。」
「好吧,我盡量。」
她一去就是五分鐘,他坐在車裡,火冒三丈,很想開了車就走,把她扔在這兒,卻又怕她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他本來就已經很怕她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了。
也許該打個電話給蘿拉,免得她打給他。他撥了家裡的電話,卻直接進入答錄機,打她的手機也一樣。
「蘿拉,親愛的,是我。只是告訴妳我在路上,稍微有點耽擱。不要打電話給我,車上那具免持電話不太靈光,我沒辦法接電話。等我能打電話的時候我會再打給妳。」
他看見艾比走回來,她一臉怒色,顯然準備好大吵一架。這個局面很可怕,他作夢也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
蘿拉聽見喬納森的留言時皺了皺眉頭。用那種有點專橫的口氣叫她不要打給他倒也沒什麼,但她得知道他何時到家,隔壁鄰居提議晚上在院子裡一起吃飯。喬納森的確很在乎開車講手機這件事,可是接一通短短的電話應該沒關係,只要講幾句話。她會再等他十五分鐘,然後……
「所以……」艾比坐在那兒,人往椅背上靠,轉過頭來看著他。他們剛剛駛過一場暴雨,穿過雷聲和冰雹隆隆作響的黑暗,此刻陽光再度照耀。「所以你要我怎麼做?」
他鬆了一口氣。她終究會沒事的,她會讓他離開,剛才她只不過是想發洩一下。
「呃,沒要妳做什麼,只要……只要……」
「默默離開,是嗎?」
「是的,如果妳要這麼說的話。」
「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說法,喬納森。你想分手,如果我不想,那是我的問題。你有婚姻要維護,而我就只有我自己,可憐的我。」她嘆了一口氣。
他看著她,突然覺得又悔又惱。他知道自己的行為不對,可是她也並不那麼可憐。她經濟獨立,有房有車有工作,她年輕、性感、強悍,她其實並不需要他,跟蘿拉不一樣。
「艾比,我很抱歉。我會想念妳,可是我別無選擇。我們的關係是錯誤的,而且不會有結果,妳應該明白。」
「那當初何必開始?」她的聲音刺耳而冷酷。「何必在會議廳裡到處找我,又打電話又送花,還請我吃晚餐?見鬼了,喬納森,事情有什麼改變?從一開始不就是錯的嗎?」
「我……」他頓時覺得非常疲倦,無力和她爭執。昨天夜裡睡得很晚,今天又從伯明罕一路開到這裡,睡眠不足加上旅途勞頓,還有剛才那場暴風雨帶來的驚嚇,這一切使得他心情混亂。他減慢了車速。
「你要幹什麼?」
「換到慢車道上。」
「為什麼?」
「因為我想這麼做。」他不耐煩地說,開到一輛紅色的E-type跑車後面。
「你知道這對我很不公平。」她點燃一根香菸。
「艾比,我說過不要在車裡抽菸。」
「我知道你說過。這一點也不公平,喬納森。你以為我是什麼?沒血沒淚的機器人嗎?哼,我也可以賣弄辭藻,如果我想的話。在這段日子裡你曾經替我想過嗎?你想過我說不定會對你認真嗎?當你送花給我,請我吃昂貴的大餐,住豪華旅館,還送我那些首飾,難道這些全都是你為了和我上床而支付的代價,是金錢的替代品?」
「別說這麼可笑的話,妳明明知道我很……」喬納森,小心點,別說你對她有感情,這會很危險:「關心妳。」
「噢,是嗎?老實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你以為你事業成功又有錢,而且你太太相信你所說的任何鬼話,你就可以在高級飯店過夜,享受春宵,而不是匆匆找個妓女辦事。哼,爛透了,喬納森。你實在很卑鄙,我才不會讓你就這樣抽身。」
他心裡一陣恐慌,覺得胃腸都揪成一團。
「我想應該讓你太太知道她嫁給了一個混蛋,我想你應該要面對這件事,面對她,也許我應該告訴她。」
「艾比,別胡鬧了。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好處多了,長程看來。不是對你或對我而言,而是對她來說,還有對你將來想弄上手的那些可憐女人。」
「妳不敢。」
「我當然敢!我有什麼損失?一點損失也沒有。」
「可是……可是……」他明白他們之間的權力關係已然改變,此刻控制權完全在她手中。「可是,艾比,妳不能這麼做。妳會嚴重地傷害她。」
「不,喬納森,傷害她的人是你,不是我。」
喬納森的手機尖銳地響起。他正在開車,不該接電話,不過他是在慢速車道上。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是蘿拉。他沒有多想,為了讓蘿拉安心,而且想感受在她身邊的安全,他在旅途中往往就像反射動作般地隨時接聽免手持電話。他按下通話鍵。
「哈囉,親愛的。」
「親愛的!」艾比大喊,面孔因為憤怒而扭曲。「你這個王八蛋!你怎麼能這樣說話?把電話給我……」
「哈囉!哈囉,喬納森,是你嗎?」蘿拉的聲音很微弱,線路帶著雜音。「喬納森,怎麼了?」
路上車子非常多,一輛大型貨櫃車就在他們旁邊,以相同的車速前進。前面那部紅車現在加速向前,這車真漂亮,他也想要一輛這種車。他們後面那輛車實在跟得太緊了。他們全都置身於一股有秩序的巨大力量中,在耀眼的日光下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他看著這一切,有種奇怪的漠然,荒謬地試著思考究竟該說什麼。然後……
「喬納森,小心一點,當心!那輛貨櫃車怎麼了?」
「該死!媽的!我的老天!」
「停車,穩住!看在老天的分上,穩住!」
***
威廉•葛仁傑總是說他的人生在一瞬間全然改變。那一瞬間他站在高速公路旁的田野上往下俯視,讚賞著眼前美景。他是來看看早晨從農場另一邊草地上移過來的幾隻小母牛,牠們搖搖擺擺地朝他走過來,盼望他帶來了食物,一旦明白他沒有帶食物來,這群散漫的溫吞小牛便失望地轉身走開。他俯視公路,路面在熱氣蒸騰中閃閃發亮,剛下過一場短暫的雷雨,空氣異常清新。就在此時,那場車禍發生了。他當下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
整起車禍以予人不祥之感的慢動作發生:一輛駛往倫敦方向的貨櫃車突然急速右轉,橫越快速車道,車子停不住,直衝過中央分隔島,一輛在快速車道上朝西行的娃娃車衝進貨櫃車底盤下;緊跟在後的黑色Golf往旁邊閃,撞上貨櫃車的一個車輪。一輛原本行駛在貨櫃車後面的銀色BMW顯然失控,急速打轉,橫越路面。車輛紛紛急轉彎,互相追撞,有如遊樂場上的碰碰車一切都還在繼續,似乎停不下來,雙向車道上皆然。
威廉站在那裡,嚇得動彈不得,他本能地想要走到公路上,然而常識告訴他不要下去。他下去毫無用處,只會增加現場的混亂。他伸手到牛仔褲的口袋裡去掏手機,這才想起他把手機擱在曳引機裡,在籬笆的另一邊。他拔腿往那邊跑,徒然對著車禍現場揮動雙臂,彷彿以為那些人會明白他接下來要做什麼。
在那短短一秒之間,喬納森很想繼續往前行駛,從這場恐怖和災難中脫身,迅速而安全地抵達倫敦,擺脫掉艾比,神不知鬼不覺。往前走就有機會重新整頓他的人生,留下來就沒有機會。
他選擇了後者,把車停下,就此永遠拋下原有的人生。
艾比坐在那兒,呆望著他,臉色灰白。她把手伸向他。
「不要碰我。」他說。
他必須好好思索,試著回想過去這五秒、十秒還是二十秒之內所發生的事。他看看表,四點零二分。事發的時間有多長?這模糊朦朧的景象、聲響和感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讓他置身於此?他的車歪歪斜斜地停在路肩上,令人驚異地沒有受損。他正前方的那部車繼續平穩地向前行駛,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原本在他後面的車輛則互相追撞,在一片混亂中紛紛逐漸停下來。喬納森坐在車裡,靠在方向盤上喘著氣,從驚嚇中回過神來。隨著車流繼續前行,前方的路面空了,那些車輛消失在蒸騰的熱氣中,間或能看見一閃一閃的煞車燈,但沒有一輛車停下來。這些車輛受制於高速公路的規範,努力向前,只求抵達目的地,絕不往後看,不想被牽連,把他留在後面。在這一刻他願意放棄一切以求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幸福而盲目地渾然不覺──對什麼渾然不覺呢?
對於在他身後的景象。
然而,他必須去面對。
他小心地慢慢打開車門,準備下車,卻發現雙腿站不穩,他覺得暈眩,有點想吐,又坐回車裡,無力地把頭靠在方向盤上,看著雙向車道上車輛越塞越多,看著車子一輛接一輛地開上路肩,加速揚長而去,他感到無法置信。
「這些可惡又愚蠢的混蛋。」他下了車。
場面很嚇人。一輛娃娃車直衝進貨櫃車的車輪下,車身像紙一樣皺成一團,小孩的尖叫聲從娃娃車中傳出來,他把注意力轉移到那輛娃娃車。駕駛座的門卡住打不開,但另一側的車門很容易就打開了。車裡有八個小男孩,看起來全都沒有受傷,真是個奇蹟,可是司機已經身亡。喬納森正想爬進車裡時聽見艾比的聲音。「喬納森,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做的嗎?」
她臉色仍舊蒼白,但是非常冷靜。他不由得感到佩服,雖然不太情願。
「幫我把這些小傢伙弄出來,我想他們都沒事。不要看前座。」
她解開那些小孩身上的安全帶,牽著他們的小手,領他們下車,給他們打氣,帶他們走過慘不忍睹的景象。
「好了,」喬納森讓最後一個小男孩在路邊草地上坐下,對他說:「你沒事,我可以跟你保證。你叫什麼名字?」
「夏恩,」那男孩說,接著又說:「我好渴。」
「我去拿……」喬納森話沒說完,突然想起自己沒法拿水給這個男孩。他和艾比已經把車上那瓶水喝光了,天氣熱得要命,他自己也很想再喝一瓶。
「我來想想辦法。」他說,想到在二十一世紀,在一個最先進的國家裡,在一條三線道的高速公路上,一個口渴的孩子在炎熱的天氣裡卻沒有水喝。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隔絕了,遠離真實的生活,他所熟悉的那種秩序井然的生活。
他聽見電話鈴響聲,心想是哪裡的電話。等到他明白那是他的電話,鈴聲已經停了。顯然他的反應不像平常那麼靈敏,他最好警醒一點。
艾比不見了,他四下找她,看見她正爬過中央分隔島。他喊她的名字,她轉過身來,向他皺了皺眉頭,然後繼續往斜坡下走,消失在他視線之外。這個蠢女人要去哪裡?她在做什麼?
他看了未接電話的紀錄,是蘿拉打來的,又是她。她一定很擔心,可是他還無法回她電話,他無力與她交談,甚至無力去想他該說些什麼。他開始意會到自己的窘境:置身於一條不該走的高速公路上,和一個不該有的同伴同行。天哪,他該怎麼解釋?而此刻他甚至連想都沒法去想。
另一個小孩重複著夏恩的央求。「先生,我也很渴。」接著另一個小孩也這麼說。老天爺,這些可憐的小傢伙。
艾比又出現了。
「該死,妳到哪裡去了?」
「我去小便。我很抱歉,喬納森。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這一切又不是我的錯。」她說。
「我希望妳不是在暗示這是我的錯。」
「嗯,你當時在講電話,如果警方知道的話,也許不會太高興。」
「噢,饒了我吧。」他突然覺得萬分不舒服。
威廉•葛仁傑回到田野高處,他已經打過電話給警方,結果發現在他之前警方業已接到幾十通電話。他實在無心做別的事,無法對下方路上發生的事視而不見。在他面前通往倫敦的那個彎道上交通整個癱瘓,三線道和路肩上的車輛全都靜止不動,那些試圖行駛路肩逃離現場的車子也動彈不得。就在他俯視路面時,一列前進中的車隊進入他的視線:前面是警車,後面跟著救援車輛和救護車。
他的手機響了。「葛仁傑先生嗎?我是警察。」
「哈囉。」威廉有點遲疑。
對方的聲音既冷靜又不耐煩。「你現在人在哪裡?我指的是跟車禍現場的相對位置。」
「在田野高處,我正在往下看,車禍發生的時候我就站在這裡。」
「從你站的地方看過去情況如何?」
「滿糟的。」威廉說。
「如果讓一輛直昇機停在你的田野上你會同意嗎?一輛救護直昇機?」
「那些母牛會不高興。我得先把牠們移走。除此之外,當然沒有問題。」
「好,可以麻煩你還是先把牠們移開嗎?以防萬一。」
威廉說好,心想那些母牛一定會很不開心,牠們才剛剛安頓在這片田野上。
「謝謝。可能會把你那兒弄得有點亂。」
「這完全不成問題。」威廉說。他關上手機,看著下方的混亂,混亂的範圍逐漸擴大,沿著公路往後大概延伸了兩、三百公尺。
現在他聽見警車和救護車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他最好趕緊把母牛移走。感謝老天他爸媽不在。
直昇機接近了,威廉看看表,五點十五分。那個可憐的貨櫃車司機現在大概已經身亡,就算他沒有在車禍發生時當場喪命。至於後面那輛娃娃車,一半埋在貨櫃車下,車上肯定無人能夠倖存。在路的另一邊他只看見由巨大的白色塊狀物所構成的圖形,他猜想那是貨櫃裡的貨物。看來有好幾部車撞上了這些東西,人們在那裡走來走去。威廉心想那些人一定很渴,決定待會兒要帶些水下去。
現在他能看見直昇機逐漸接近,在它飛過之處,樹木彎下了腰,他甚至能感覺到螺旋槳捲起的颼颼冷風。威廉站在那裡,劇烈地揮動雙臂,直昇機開始盤旋,朝他這邊逐漸下降,然後陡然降落在田野最高處。螺旋槳的速度慢下來,一名男子跳下直昇機,對威廉揮手,另一個人隨後下機。威廉朝他們跑過去。
「嗨!」他說。
「嗨,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幫忙,我們一定辦不到。消防人員馬上到,他們現在沿著車道逆向行駛,只要路面足以讓他們通過。我們多半需要他們協助。我們可能得在你的土地上停一段時間,可以嗎?」
「沒問題。」威廉說。
「我們要下到公路上,去看看情況如何。再次謝謝你的幫忙。」
「我能不能帶點水下去?我想那些人一定快渴死了,天氣這麼熱。」
「好主意。不過請待在路邊,別擋住救難車隊的路。」
「當然不會。」威廉說。他們以為他是笨蛋嗎?看來一般人十分低估農夫的智力,實在很氣人。
「阿姨,阿姨!妳可以幫幫我嗎?」
艾比低頭看著這一群小男孩,之前喬納森很有耐性地把他們一個一個從娃娃車裡接出來。天氣熱得難受,陽光無情地照射。一股怪味瀰漫開來,帶點酸臭,令人作嘔,空氣由於車輛排放的煙塵而灰濛濛的。艾比此時看不見喬納森,她覺得極為不適,願意用任何東西來交換一杯水,然而她又覺得如果有誰應該口渴、應該受苦,那個人就是她自己。
她試著向那個小男孩微笑。「什麼事?」
他看著她,大眼睛裡流露出恐懼。「我想我的氣喘要發作了,阿姨,可是我身上沒有帶吸入器,而且我好渴。」
「我也是,阿姨。」他旁邊的那個男孩說,其他的男孩紛紛附和。
「嗯,聽我說,很抱歉,我沒有水。不過我可以去其他的車子問看看,有些人好像有瓶裝水。至於你,氣喘小朋友……」
那個小男孩對她擠出一個微笑。「是,阿姨?」
「你的吸入器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很抱歉。可是等喬……等那個醫生回來的時候──就是他把你們從巴士裡救出來的──我可以問問看他有沒有藥。」
「好的,阿姨。可是我覺得胸口很緊,我很害怕,阿姨,真的很害怕。我發作的時候真的很難過,有時候我得去醫院。」他流下淚來。
「不要怕。」艾比在他身旁坐下,伸出手臂摟住他。「救護車很快就來了,他們一定有氣喘藥,所以你只要再撐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夏恩。」
「好,夏恩。嗯,你知道嗎?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有氣喘病,如果氣喘發作,而我沒有帶藥,我就會做呼吸練習。」
「真的嗎?」
「真的,我們試試看好嗎?不要深呼吸,只要均勻地淺淺地呼吸。就是這樣,我和你一起做。我來數數,預備……」
夏恩睜著大大的藍眼睛充滿信賴地盯著她,照她的話做了。大概呼吸了十次以後,他說:「阿姨,沒有比較好,我好喘。」他聽起來比之前更加上氣不接下氣,他又哭了。
「噢,老天爺。」艾比環顧四周。空氣這麼糟,對事情毫無幫助,也許她該試著把他們全都帶到圍籬後面的田野上。她看見喬納森朝他們走來,向他招手要他過來。
「你身上有治療氣喘的吸入劑嗎?」
「當然沒有。我怎麼會有?」
「嗯,你是個醫生,說不定會有。」
「老天,剛才有人問我有沒有聽診器,另外有人以為我可以替他們把斷了的手臂接上,現在妳又來跟我要氣喘藥。我又不是活動藥局。」
「你當然不是。可是夏恩……夏恩說他氣喘病發作了,所以我想……我只是想你說不定……」
「妳想錯了,而且我有比氣喘病發作更嚴重的事要擔心。那個貨櫃車司機就快掛了,而那些救護人員……噢,他們來了,感謝老天。請走這邊,快一點!」
「我不是故意的,阿姨。」夏恩哭哭啼啼地說:「他為什麼生氣?」
「他只是很擔心,」艾比說,看著喬納森指揮救護人員到那輛卡車去。「他不是生你的氣。」
「我爸生氣的時候,我媽也這麼說,」另一個小男孩說:「說他心情不好,別理他就好。」
其他的小男孩紛紛表示同意。艾比看著他們,首度展開笑容。顯然她最好是轉移他們的注意力,這對他們都有好處,包括夏恩在內,尤其是夏恩。
「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好不好?一個接一個說,不必把你們的姓告訴我,只要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就好。我叫艾比。」她說。
他們全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接著也告訴她他們住在哪裡、喜歡做什麼、他們的媽媽叫什麼名字。他們的樣子幾乎很開心,可是隨後……
「我好渴,阿姨,我要喝水,妳可以給我們一瓶水嗎?」
其他人也開始央求,幾個小男孩哭了起來,說他們從沒這麼渴過。
「需要幫忙嗎?」有如上天顯靈一般,一個年輕人走過來。他的皮膚曬得很黑,一頭褐髮有點亂,穿著髒兮兮的寬大牛仔褲,那件格子襯衫顯然已經穿了很多年,一雙靴子上沾滿灰塵。而他提著……沒錯,他的確提著兩個很大的塑膠容器,裡面裝著……
「噢,我的天,是水!太神奇了,這簡直不像真的。」艾比說。
「肯定是真的,至少上一次我看到的時候是如此。」他對她咧嘴一笑,露出她見過最燦爛最迷人的笑容。她也對他微笑。
「而且,」他說:「我還帶了一些紙杯。來,小朋友,小心!一個一個來,不然你們會把水打翻。這樣好多了。」
「妳想喝點嗎?」他遞了一杯水給艾比。
「不,不,小朋友才真的需要。」
「看妳的樣子妳也一樣需要,如果妳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妳頭上的割傷很厲害,是怎麼弄的?」
「噢,車子剎住的時候我撞了一下,車子停得很突然。」
「是嗎?傷口看起來很糟。這裡,拿杯水喝吧,讓我來……」
「真是謝謝你。也許我該拿一杯去給喬納森,他是醫生,就在那輛BMW旁邊,你看見了嗎? 」
他站在路邊,把寶貴的水一杯杯地分給大家,堅定地拒絕給同一個人第二杯。
「等會兒我會再多提些水下來,現在一個人只能喝一杯,不然的話有失公平。只有夏恩可以喝兩杯,因為他身體不舒服。」
「你從哪裡來的?」艾比說,表情驚愕地看著他。她心想,這就像是那個「五餅二魚」還是「五魚二餅」的神蹟,用幾塊餅和幾條魚餵飽了五百個人之類的。
「我住在農場上,就在那個山坡後面,救難直昇機停在我們家的土地上。事實上,我目睹了車禍的過程。」
「噢?真的嗎?」
「是的。」他的聲音很沉靜,講話慢慢的,出人意料地文雅,你想不到農夫說話會是這樣。「我站在山坡上,才剛剛把一群母牛趕到這邊來,事情就發生了,彷彿所有東西突然解體一樣。」
「是嗎?所以依你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嗯,那輛貨櫃車突然急轉彎,動作很猛,衝過了分隔島。看不出是什麼原因,就這樣直衝過去。然後車上的貨物就……嗯,就好像是貨櫃炸開了一樣,貨物從後門、側面甚至頂部飛出來。妳看見那些東西了嗎?」
「其實沒有,」艾比說:「我……我們……的車子在這些東西前面。」
「很嚇人,對不對?車禍是很恐怖的事。前一分鐘還完全沒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而下一分鐘……嗯,就出事了。許多人的人生就這樣毀了,那麼多人受傷,而且都不是他們自己的錯。其實也根本不是誰的錯。」
「是啊,真可怕。」她向他微笑,小口喝著水,清涼、美妙的水。她實在該拿一點去給喬納森。
「喬納森?感謝老天,你總算打電話來了!你到底在哪裡?你上哪兒去了?」蘿拉的語氣少見地嚴厲,想到她的語氣還不知道會變得多嚴厲,他不禁皺眉。
「親愛的,我在M4高速公路上。抱歉沒有早點打電話給妳。」
「M4高速公路?你在M4高速公路上做什麼?我以為你是從伯明罕回來。大家都好擔心,我打過電話去診所,可是他們從三、四點以後就沒有你的消息。」
「我曉得。」喬納森不耐煩地說。
「我聽到你的聲音,然後就只聽見一陣可怕的雜音,之後就沒有聲音了。難道那不是你嗎?」
「蘿拉,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而且我告訴過妳不要打電話給我。妳明知車上那具免手持的電話不靈,講電話很危險。」
蘿拉一陣沉默,他聽得出她在解讀這幾句話,知道他不高興,為此感到不解,而且有點受傷。然後她說:「對不起,我只是擔心你。」
「當然,我知道。抱歉。」
「那麼,你都在做什麼?」
「高速公路上出了嚴重車禍,」喬納森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很難相信蘿拉居然還沒有聽到新聞。「十分嚴重,我被困在當中。一輛貨櫃車衝過了分隔島,至少有三個人死亡。」
「噢,我的天,真糟糕。你還好嗎?」
「我沒事。不過,我當然盡量幫忙。」
「當然,我明白。不過,嗯,你還是應該先打個電話回來,我好擔心。」
「對不起,因為發生了那麼多狀況,我沒有想到打電話。」
「可是我後來又打過兩次電話給你,難道你沒有聽到留言嗎?」
「蘿拉,我有別的事要擔心。很多人身受重傷,有一個幾乎快因為失血過多而死,還有一位老太太疑似心臟病發作,我實在沒有時間講電話。」
「不,當然沒有。」他聽得出來,完美的蘿拉就連在這種時候都盡量不要流露出不悅。「親愛的,你一定很傷神,我實在很抱歉。你一定累壞了,你想你什麼時候能離開?」
「不知道,」喬納森說:「應該快了。大部分受傷的人已經送往醫院,雖然消防人員還在設法救出那個可憐的卡車司機。」
「真可憐,他還活著嗎?」
「勉強活著。」
「你知道車禍是怎麼發生的嗎?他衝過去的時候你離他很近嗎?」
「相當近,」喬納森說:「整件事都有點模糊。聽我說,親愛的,我得掛電話了。警察等著跟我談話。」
「為什麼?」
「他們要取得目擊者的證詞。」
「我以為你說你沒有看見……」
「蘿拉,可是我在現場!而且和那部貨櫃車非常接近,警方當然會要我提供證詞!」
「好,好,當然。對不起,親愛的,等你能離開的時候打個電話給我。我愛你。」
蘿拉放下電話,覺得心煩意亂,事實上她太難過了,乃至於沒有納悶他究竟為什麼會在M4高速公路上。他顯然經歷了一場夢魘,而想到他那麼接近一場致命的意外委實令人害怕。假使他當時不是在那輛貨櫃車前面,而是在那輛貨櫃車後面,他就可能喪生。這種事是那麼難說,人生是那麼難說……
「跟我一起走!拜託!妳陪我去。」夏恩抓住艾比的手。他還在喘氣,呼吸困難。
她看看救護車的駕駛。「可以嗎?」
「我想可以。不過,到了醫院以後可能要等很久。小朋友,加油一點,深呼吸,這就對了。」
「我來幫他。如果你讓我一起去的話。我以前也患過氣喘,而且他很不舒服,他這一天過得很不好。」
「他當然過得很不好。好吧,如果妳真的想來。不過,我剛說過,這可能要好幾個鐘頭,我的意思是等我們到了醫院以後。」
「我不在乎要等多久,我真的不在乎。而且他媽媽遲早會過來。」她說的是真心話,她得做點有用的事,如果有必要,她會整個週末都陪在夏恩身邊。
「好,我們現在要去接另一個小朋友,手腕疑似骨折的那一個。據我所知,高速公路管理局的人會把其他幾個小孩也送到聖馬克醫院,他們的父母會去那裡接他們。所有家長都已接獲通知。」
艾比和威廉講好了,他會留在其他那幾個小男孩身邊,等到他們都被安全地接走。
「好吧,」艾比說:「嗯,威廉,看來該說再見了。謝謝你做的一切,你實在很了不起。」
「沒什麼,我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多。再見了,夏恩。」
「他不能一起來嗎?」夏恩說,威廉露出笑容,說他得要回農場去。
「很多母牛等著擠奶。」
「難道沒人幫你嗎?」艾比好奇地問。
「我們有一個幫忙牧牛的人,不過他在休假。這個農場其實是我爸的,而他不在家。這是他五年來第一次休假,算是他的退休紀念,其實他大概永遠不會退休。」他又露出微笑,不過語氣微微有點尖銳。
「噢,是嗎?」
「是的。好吧,祝你們好運。妳之後要怎麼回家?」
「噢,我會想辦法,不必擔心我。再見,威廉,再跟你說聲謝謝。來,夏恩,我們上車吧。」
威廉看著她爬上救護車的後座,最後映入他眼簾的是她那雙穿著銀色高跟靴子的美腿。在這樣的大熱天裡穿靴子實在很怪。
「好吧,」他坐回草地上其他那些小男孩身邊,「現在我們只好等待,應該不會太久了。還有人會唱別的歌嗎?」
一直等到所有小男孩都被高速公路管理局的人接走,他才在自己的牛仔褲口袋裡發現艾比的手機,想起來當艾比把那些小男孩一個一個地帶到路旁斜坡下去尿尿時,她請他先替她把手機拿著。
艾比在健身房,她覺得極端沮喪,筋疲力盡,四肢痠痛,外加神經緊張。手機掉了更使得事情雪上加霜,這雖是件小事,卻讓她心緒不安。她幾度撥電話到自己的手機,希望會有人接聽,但她的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她顯然得找喬納森談一談,警方說需要她提供證詞,因為事發之時她離車禍現場很近,她揣測警方也對他提出一樣的要求。
她最擔心的是她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這起意外的發生。她不斷告訴自己這不可能,她唯一還清楚記得的就是那輛貨櫃車突然轉向朝道路中央衝過去。然而,如同她向喬納森指出的,當時他在講電話,她則在對他大吼,可說是嚴重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假如是喬納森的車子急轉,才導致貨櫃車跟著急轉呢?她連想都不敢想。由於他們位於事故車陣的前端,警方一定會要求他們詳細描述當時所見。
她估量喬納森會要她和他口徑一致,不管他打算告訴蘿拉什麼。為什麼他會在M4高速公路上?為什麼她會在他的車裡?她相信他絕對不會說出赤裸裸的真相,而這使他們之間的權力關係略有改變。就在昨天,蘿拉還可能繼續被蒙在鼓裡,對艾比的存在一無所知,除非艾比去告訴她,而今天卻幾乎可以確定不可能再瞞著她。警方的詢問會揭露喬納森並非獨自在車裡,而他將不得不設法解釋艾比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車裡。也就是說,如果他想要她配合他所編出的任何謊話,她手裡的王牌就比之前多了幾張,這個念頭倒令她頗為愉快。
艾比並不是愛記恨的人,雖然她曾經威脅喬納森要告訴蘿拉他們之間的事,卻並沒有真的打算這麼做。事情正好相反,她反倒是站在蘿拉那一邊。她並不欣賞蘿拉,事實上幾乎有點看不起她,還有那些跟她一樣的妻子,她看不起她們的依賴,看不起她們的順從。她們天真地信任自己的丈夫,不加質疑地接受自己在經濟上的無法獨立以及附屬於丈夫的卑屈地位,對此她覺得不屑。
艾比視她們為被豢養的女人,缺乏勇氣、企圖心和自我價值。她無意加入她們。如果不能歸功於她自身的努力,那麼她也不想搬進一棟大房子、穿昂貴的服飾、開閃亮的新車。她想在人生中擁有自己掙來的一席之地,而非靠著在晚宴上滿臉堆笑或在丈夫需要時提供性服務來換取。
話雖如此,艾比卻也覺得這些女人付出了在她看來如此驚人的代價,理應受到更好的對待,不該被丈夫欺騙。她為了喬納森對蘿拉所做的事而看不起他,在她眼中他是真正做錯事的人,該受懲罰的人是他,而不是蘿拉。
只不過懲罰喬納森就等於懲罰蘿拉,在正常的情況下她不會考慮這麼做。然而這不是正常情況,而是極端異常的情況。喬納森如今真的受到威脅了,但並非如他事前所想地受到一個惡毒情婦的威脅,而是始料未及地受到惡毒命運的威脅。
這番前景讓她忍不住暗自心喜。
威廉這天很累,又是辛苦的一天。吃中飯之前,他爸媽就結束休假回來了,比他預期的早了好幾個鐘頭。他父親非常不滿意院子的狀況,也不高興那些母牛沒有依照他的指示移到另一邊的田野上,他母親則對屋裡情景滿是抱怨。
威廉解釋下面公路上出了車禍,救難直昇機降落在田野上。可是這個解釋似乎不足以讓他父親滿意,威廉甚至向他母親道歉,為了她回來見到的一片狼籍。他不得不承認家裡的確很亂,洗碗槽裡堆滿髒碗盤,髒衣服堆到了洗衣籃外面,洗過的衣服因為沒有拿出去曬而發出怪味。可是他哪有時間做這些事呢?每天早上六點他就到農場工作,午餐時隨便抓一塊已經變得不新鮮的麵包和乳酪,黃昏時分才回家,從碗櫥裡找幾個罐頭充飢。
「抱歉,媽,我實在很忙。」
「我不知道等我退休了你該怎麼辦。」他父親說。過去這五年來,這話他一年至少要說五十二次。威廉很想說那樣他的生活會輕鬆得多,如果他能按照自己的意思來經營農場。可是依他看來,他父親永遠不會退休,他已經六十二歲了,這座農場仍舊是他的全部生活。他知道他該好好和父親談一談現代化經營這件事,但他很喜歡他父親,不願意指出他已年邁而與時代脫節的事實。威廉個性溫和,討厭衝突,而且知道自己反正贏不了。
他告訴自己時間會解決這個問題,雖然並不真心相信。時間也會解決他已三十四歲卻還與父母同住的問題,他的日常生活全靠他母親打點。他知道自己早該成家了,也真心希望自己已經成家,但他始終沒有找到一個他喜歡而又懂得務農的女孩。再說,在這棟屋子裡時間彷彿停留在五○年代,哪個女孩會願意住下來呢?
更何況他實在沒有時間去尋找他的另一半……
在這可以預知將會很難熬的漫長的一天裡,他不斷回想起前一天。他一再看見那一幕,一次又一次,那些死亡、痛苦和悲傷,還有一分一秒清楚知道自己正看見生命遭到摧殘和毀滅的煎熬。但也有一些片段讓他感到安慰,像是他能讓直昇機安全降落,當他提水下去時那些人流露出的感激,還有那位小姐,那位堅強、勇敢的小姐,對那些小男孩如此溫柔……
他在廚房裡洗手,準備上桌吃飯,他母親匆匆張羅出的一餐仍勝過他這一星期以來所吃的東西。此時他看見那位小姐的手機躺在洗碗槽前的窗臺上。前一晚他把手機擱在那裡,打算設法處理,可是後來他在電視機前睡著了,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他不能就這樣把手機留著,它對她來說也許很重要,而她肯定沒法到這兒來取回手機,畢竟她並不清楚他究竟住在哪裡,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只知道他叫威廉。也許最好的辦法是把通訊錄裡的號碼看一遍,看能否找到一個他能打去的電話。大部分的名字對他來說都不具意義,他本來想找看看有沒有「爸」、「媽」或是「辦公室」之類的號碼,卻沒有找到。然後他看見了「喬納森」,想起來這是和她同行的那個人。這至少是個開始。
他走到後門,站在那兒看著院子,撥打那個號碼時心裡想著艾比,她那迷人的美腿,棕色的大眼睛。她人很好,真的很好,而且非常、非常性感,但卻不是會對他感興趣的女孩,而且幾乎不可能適應他的生活。
接電話的是個女人,她的聲音輕柔悅耳。「哈囉?」
「噢,妳好,很抱歉打擾妳,不過我想妳也許認識一個叫艾比的人……」威廉說。
蘿拉•格利葉特常說她的人生實在太過美好,簡直不像是真的。的確,隨便一個路人都會同意她的話。身為婦產科名醫喬納森•格利葉特之妻,她敬重她的丈夫,有三個漂亮可愛的小孩,本身則是室內設計師,而工作量只剛好讓她不至於感到無聊,卻不至於占據她太多時間。他們擁有兩棟漂亮的房子,一棟坐落於倫敦,另一棟位於法國西南,在阿爾卑斯山區他們還有一座滑雪小木屋。喬納森在收費高昂的安娜公主醫院為非健保病人看診,收入優渥,那家醫院就在哈利街過去一點。再怎麼挑剔的人都看得出來他深愛妻子,同時也備受病人敬愛。而他的兒子查理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