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底，日頭當空，小鎮熱浪翻滾。
鎮中心衛生院二樓略顯破舊的門邊懶洋洋地倚著一個女生，她穿著簡單的黑白格子襯衫，低頭的時候，領口歪了一下。
兩邊袖子十分不羈地捲起。
再往下是一條低腰牛仔褲，有點舊，因為她的動作，一截清瘦細膩的腰露了出來。
樣貌惹眼到不行。
護士看到一個男人第三次路過女生時，她遞給女生一根棒棒糖，朝病房內努努嘴，「苒苒，妳爸媽來了？」
秦苒低頭撕開糖衣，長睫微垂，咬進嘴裡的時候，她才半瞇著眼睛，「應該是吧。」
護士嘖了一聲，「看不出來。」
說完一句便拿著病歷匆忙離開。
病房裡是秦苒的親生爸媽──甯晴和秦漢秋。
兩人十幾年前就已經離婚，秦苒一直跟著外婆，半個月前外婆生病，眼下需要轉院，甯晴跟秦漢秋才回來。
秦苒靠在牆壁上，一隻腿微微屈起，面無表情地聽著。
隔著門都聽得出來寧晴的聲音冷漠十足，「秦漢秋，我媽情況嚴重，我帶她去雲城療養。」
秦漢秋看向她，不知是諷刺還是其他，目光複雜，「苒苒被學校退學了，寧海鎮沒學校要收她，妳正好帶她回林家，林家門路多，總會給她找個好學校。」
「我已經帶語兒嫁進了林家，你還要我再帶一個拖油瓶？林家人會怎麼看我？」寧晴覺得他的胡攪蠻纏有點煩人，就秦苒那樣子，學校想找就能找？
說起這個，秦漢秋怨氣明顯，「我當初是想帶語兒走，妳不要苒苒就要推給我？」
他們有兩個女兒，秦苒跟秦語，只差一歲，各方面卻是天差地別。
兩人離婚時為了爭取秦語的撫養權，鬧得天翻地覆，後來還是秦語自己想要跟著媽媽，這一場官司才算打完。
那時候秦苒沒人要，兩人互相推脫，最後誰也不管。
外婆陳淑蘭覺得她可憐，一個人撫養了秦苒十二年。
病房內，寧晴看著秦漢秋嘲諷的臉龐，心中憋了一口氣，比起秦語，誰想要帶一個會打架鬥毆的女兒？尤其還是帶入豪門，動輒就會被人笑話，寧晴心裡千百般的不願意。
秦漢秋是小時候被拐到他們鎮上的，一個窮小子，陳淑蘭看中了秦漢秋，寧晴結婚幾年就受不了秦漢秋的不上進，他除了搬磚就是工地，寧晴乾脆離婚。
離婚後，寧晴帶著秦語嫁到了雲城有錢人。
秦漢秋也迅速再婚，跟他現任的老婆還生了一個兒子，日子紅火。
秦漢秋光腳不怕穿鞋，寧晴怕他到時候真去林家鬧，那只會讓她更丟臉，只能咽下一口苦水，不甘不願地帶秦苒回雲城。
「苒苒，妳也……」秦漢秋走出病房，看到秦苒，他頓了頓，歎息，「林家有錢，妳跟妳媽過去，他們鐵定能幫妳找個好學校讓妳讀高三，說不定以後還能考個大學。」
秦苒的成績能不能考到大學……秦漢秋也就隨口說說。
秦漢秋現在要養一個兒子，負擔也不小，城裡的房子還沒買，總要為以後打算。
過來之前他現任的妻子就打過招呼，不能把秦苒帶回去。
秦苒往後靠，衛生所的走廊上沒有空調，悶熱的空氣幾乎凝滯，她半低頭，手指繞著衣領的第二顆白玉般的釦子。
手指纖細，毫無雜質，猶如凝結的玉脂，裹著冷意。
漂亮到不行的眉眼又冷又燥。
她並不理會秦漢秋，解開這顆釦子後，忽然瞇了瞇眼，朝走廊上正對著自己的窗戶看過去，眸子裡寒光畢現。
跟窗戶隔著幾公尺遠的地方是一間辦公室。
對面辦公室。
坐在椅子上的年輕男人穿著禁欲的白袍，樣貌清雋，身材俊挺。
衛生所最近新來的主任，江東葉。
江東葉看了一眼對面與衛生所不相配的高級訂製沙發。
沙發上躺著一個人，指尖夾著一根菸，修長且分明，淡色的煙霧薄薄升起，手臂隨意地搭著，目光似乎凝了半分鐘。
江東葉順著對方的目光朝外看去，「看什麼呢？」
男人穿著黑色絲質襯衫，窩在沙發上，背靠著沙發笑，「小腰挺細。」
他側著頭，鼻梁很高，皮膚極白，半瞇著眼睛，極長的睫毛遮住眸底，朦朦朧朧的，過分疏冷。
似乎是剛清醒，聲音低啞又帶了不經意的清泠。
裹著幾分清絕。
「嗯？」江東葉翻了一頁病歷，沒聽清楚。
抬頭一看，看到這風流韻致的神態，覺得京城裡那些男男女女會為這位三爺瘋狂也不難理解。
「沒你的事。」程雋伸直了大長腿，倚在沙發上，輕笑一聲，然後開口，「過兩天這邊任務結束了，你就回京城。」
「你呢？」江東葉回過神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將菸按滅在菸灰缸。
程雋起身，兩條腿筆直修長，微斂的眸子裡氤氳著霧氣，他伸手拍了拍衣服上根本就不存在的菸灰，漫不經心地說：「有其他任務。」
**
甯家的車就在小鎮的衛生所樓下。
是一輛黑色的寶馬，掛著雲城的車牌號。
甯晴跟醫生交涉之後，就直接帶秦苒跟陳淑蘭回雲城。
「林家規矩多，別把妳的那些壞習慣帶到林家，聽到了沒？」寧晴偏頭，揉了下眉心。
秦苒只帶了一個黑色背包，將包搭在腿上，半瞇著眼有些發睏，不在意地點點頭。
一雙又細又直的腿屈著。
渾身上下一股什麼都不在乎的匪氣，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
「有這麼睏？妳昨晚去做賊了？」在林家做了十二年的貴婦，寧晴現在舉手投足間都是優雅。
她最厭惡的就是秦苒身上與秦漢秋如出一轍的匪氣。
秦苒從口袋裡摸出一副黑色耳機要戴上，不甚在意，「去網咖打了一晚遊戲。」
隨著她抬頭的動作半掛著的耳機滑到衣領裡，搭在脖子上。
「妳……妳以後不准去網咖！」寧晴看著她這副不務正業的樣子，咬牙，「別不服管教，妳要是拿出語兒的十分之一，我也不用對妳這麼耳提面命。林家不是妳外婆家，妳的一言一行會影響妳妹妹，自己不學好，妳也別連累語兒。」
一想到還要去找關係，讓林麒把秦苒弄進高三，寧晴愈發煩躁。
以秦苒現在這情況，怕是找遍整個雲城，也找不到一間願意收她的學校。
她當年仗著好樣貌，嫁給了喪妻的房地產生意人林麒。
秦語小時候就極其聰明，長得好看也討喜。
成績優秀，天賦出眾，從來沒有讓林家人為她課業上的事操過一次心。
不管放在哪裡都是其他人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林家人對秦語滿意得不行。
甯晴帶秦語嫁到林家自然是高興的。
可想到接下來要帶著秦苒去林家。
甯晴連中飯都沒有胃口吃。
**
下午四點，黑色的寶馬停在了雲城林家別墅前。
「夫人。」開門的是一個穿著藍色上衣的中年女人，見到甯晴後面的陳淑蘭與秦苒，目露詫異。
寧晴胸口有些悶，她心煩意亂，「張嫂，妳帶我媽跟苒苒進去，語兒要下課了，我去接她。」
秦語一向都是林家的司機接送。
今天寧晴親自去接，說白了就是煩心，不想在家裡面對秦苒，要出去喘口氣。
張嫂目送甯晴離開，這才偏頭看向兩人，目光中透著懷疑。
「老太太、秦小姐，」她上上下下用極其隱晦的眼神掃了兩人一眼，才開口，「進來吧。」
說著，先側過頭在前面帶路，在兩人看不到的角度，撇了撇嘴角。
陳淑蘭一路走過，看到裝修精緻的歐式建築。
手指無意識地抓著衣角。
停在大廳門邊，張嫂剛要拿出拖鞋，卻看到陳淑蘭就這麼穿著鞋走進大門。
陳淑蘭腳跨進去後，才感覺到張嫂望著她詫異的眼神。
她雖然是鄉下人，但一向愛乾淨，腳上跟衣服上都沒什麼灰塵。
張嫂的目光如芒在背，可外孫女就在身邊，陳淑蘭極力忽視張嫂的視線，挺直腰板。
她往回走了一步，想要換鞋，卻見張嫂將拖鞋又塞回去了。
林家客房挺多，張嫂摸不透甯晴現在的態度，將兩人帶到三樓的一間客房。
在二樓轉角處看到一間半敞開的房間，裡面擺著名貴的小提琴，露了一個角。
秦苒多看了一眼。
張嫂瞥秦苒一眼，面無表情地道：「那是二小姐的琴房。」
秦苒挑著眉眼，懶懶散散地跟在張嫂身後，漫不經心地想著，看來秦語在林家挺受寵。
樓上的客房挺單調。
「這是洗手間，熱水器會用吧？」張嫂打開了浴室的門介紹，彷彿她對面的兩人是山頂洞人。
秦苒坐在矮桌上，一隻腿微微屈起，一手隨意撥弄著擺在矮桌上的鮮花，袖子挽了一截，露出細白的手腕。
「二位先休息，需要什麼叫我一聲，我就先下樓了。」張嫂說了幾句注意事項之後就下樓去廚房幫忙。
她離開後，秦苒鎖了門。
陳淑蘭看著一塵不染的漂亮房間，略微思索著，半晌，笑著道：「這位張嫂看起來人挺……挺好相處，以後……妳跟妳媽，唉。」
秦苒將背包裡的東西往桌子上一倒。
聞言挑了下眉，沒開口說話。
陳淑蘭看著秦苒在擺弄自己的東西，也沒打擾她，這個外孫女古里古怪的東西特別多。
上次一起來，看到桌子上擺著的反射著寒意的槍，陳淑蘭著實被嚇到了，不過後來秦苒說，那只是一把模擬的玩具槍。
秦苒屈腿坐在桌子上，擺弄著背包裡的東西──一台沒有標誌的筆記型電腦，看起來挺新，也沒有牌子，她隨手放到桌子上，沒去管。
又拿出一台十分厚重的手機。
她繼續扔到桌子上。
她的東西一向亂，在一堆物品中挑出了一個白色的塑膠瓶。
拿起來的時候還發出晃動的聲音，裡面是水。
外面只用黑色的筆淩亂地畫了一個大寫的Q，還貼著一張便條紙。
秦苒將便條紙撕下來，上面亂七八糟地寫了一串字母，旁人看來只是一串亂碼，她看了半晌，扔到一邊。
手中只拿著白色塑膠瓶，偏頭看了陳淑蘭一眼，糾結了一下還是塞回口袋裡。
不多一會兒，張嫂上來敲門——
「先生跟大少爺回來了，正在樓下，想要見見二位。」
**
樓下，林麒跟林錦軒正在低聲說話。
畢竟是又要帶一個女兒回來，甯晴沒有這個膽子擅自做主，在衛生所的時候就打了電話給林麒。
「聽說休學了一年，在原來的學校記了大過，是個燙手山芋，送進一中有點困難。」林麒想著寧晴的請求，憂心地擰著眉頭。
他原本以為秦語那麼乖，她的姐姐也差不到哪裡去，當時就沒有多問。
眼下倒是麻煩，林家還從來沒有出過這般劣跡斑斑的人。
林錦軒眉眼漠然，一手搭在沙發上，歪頭按著手機似乎在跟人聊天。
林麒說話的時候，他甚至連頭也沒抬，對林麒口中的秦苒興致缺缺。
只是在聽到樓梯口有動靜的時候，他不經意地抬眸瞥一眼，怔愣住。
林家是雲城的勳貴之家，往上數三代，在雲城都小有名氣。
林麒今年五十不到，沒有一般這個年紀的福態，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風采，溫和儒雅，金框眼鏡下的那雙眼睛總是不經意間顯露出從生意場上浸淫出來的鋒芒。
甯晴能嫁給林麒，連秦苒都覺得她運氣好。
林麒手裡捏了根菸，想了想，又放下：「小晴跟我說了苒苒的事，您放心，這件事我已經派人著手安排了。」
陳淑蘭是個農村人，沒有多少文化，第一次來這種處處充滿了貴氣的家族，手足無措到有些慌。
即便林麒對她的態度很好，她還是有幾分不自在。
林麒感覺到了，只是笑著陪陳淑蘭喝茶，偶爾說幾句不讓陳淑蘭尷尬，一起等著寧晴回來。
秦苒背靠沙發，懶懶散散地按著手機，應該是在玩遊戲。
她的手指纖細漂亮，在透過落地窗的光線下白得過分。
眉眼低低垂著，從林錦軒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她捲翹的長睫毛，微微顫動。
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窺視，對方慢吞吞地抬起頭。
乾淨透澈的眼，眸底沒有陳淑蘭那般的惶恐不安。
平靜猶如寒潭，漆黑深邃。
九分冷。
餘下的一分是骨子裡怎麼也掩蓋不了的桀驁與匪氣。
林錦軒捏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也沒有被抓包的尷尬，遙遙一笑。
秦苒散漫地收回目光，不緊不慢地換了個姿勢，繼續按著手機。
從未被人冷淡對待過的林錦軒再次愣了愣。
半晌後，他反應過來，將亮著的手機螢幕按熄，往後靠了靠，一哂。
溫文爾雅的臉上多了些玩世不恭的痞。
果然跟林麒形容的一樣，是個燙手山芋。
傲得不行。
陳淑蘭知道秦苒愛玩，平時沒事就喜歡玩遊戲，她也不是不曾想管過秦苒，可對方只要用一雙漂亮到不行的杏眼看著她，眸底氤氳著霧氣。
這誰能頂得住啊？
陳淑蘭什麼脾氣就都沒了。
還能怎麼辦？就慣著吧。
別說玩遊戲，就算是蹺課，陳淑蘭都能像昏君一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活到這麼大把年紀了，還是第一次這麼溺愛子孫。
可眼下秦苒打架休學一年了，陳淑蘭又查出來毛病來，這一次她狠心不管秦苒撒嬌，對方不管用什麼方法，她都打定主意讓對方來雲城上學。
林家當家作主的林麒就在眼前，陳淑蘭一心想要秦苒在林麒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她不止一次提醒秦苒別玩遊戲，要在林麒面前好好表現。
就是……捨不得凶她。
陳淑蘭發愁，這位是大爺，這以後她不在了，誰治得了她？
一屋子的人各懷心思，沒怎麼說話，直到寧晴帶著秦語回來，氣氛陡然緩和。
林麒看到跟在寧晴身後乖巧好看的秦語，臉上的笑暖了幾分。
一直對秦苒跟陳淑蘭十分冷淡的張嫂側身迎上去，接過秦語手中的書包，語氣恭謹，「夫人、小姐。」
坐在沙發上的人，包括林麒都站起來了。
秦苒在陳淑蘭的瞪視下懶洋洋地站起來，靠著沙發站著，冷冷清清地看向秦語跟寧晴。
又冷又傲。
只看了一眼，就低頭看著手機，倒也沒玩遊戲，似乎是在跟什麼人聊天。
秦苒的履歷放在普通人群中也是差到不行，更別說是放在卓爾超群的林錦軒面前。
想到這裡，寧晴心裡有些煩躁。
寧晴哪裡有臉在林家繼承人林錦軒面前提秦苒？
一說，那不就是笑話。
所以她一直在跟陳淑蘭林麒說話，半個字不提秦苒。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