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青春期
周紘立
逃跑的背面意思是,否認一個水泥製的現實。
要說移植東海的歲月,想了幾日,無非就是為了逃跑。家庭的糾葛令人身心疲憊,一個剛滿十八歲的人如何能懂能體諒父母的決裂,如一次兩次無數次板塊移動造成的地震,搞得自己像個最可憐的受災戶,你必然知曉更大的劫厄還會再來,卻無法透過任何儀器預知發生的時刻。所以逃跑。
逃跑是個具體概念,但命運是隨機的。譬若剛來台中,學生們賃居新興路,路窄肩膀容易磨出火花,這條路上倒是生意蓬勃,小吃攤子極早就佔據巷口,有店面的商家招牌不亮鼎鑊已經熱鬧滾燙,一餐四五十就能打發。青春的胃如同青春的腳,前者不怕大腸桿菌,後者不嫌棄路途迢遠。我住的地方是大度山的至高處,每個準點校園的鐘聲潛透落地窗,拿起背包步行下山路,由最繁華拐進學校園圍牆邊的小洞口。一道低矮的紅磚砌的牆阻隔清倉大拍賣的喇叭聲和食物的香,彷彿是條結界,過了,數以千計的相思木讓出一人寬的鋪石路,樹根底常常留有破殼的眼鏡蛇的卵,再過去各系所大樓分兩縱隊安座,一樣有樹,東海是個樹比人多的地方。上學路往往耗擲半小時在走,初初迷路相當正常,跟隨機的命運相仿:不是依憑捷徑抵達目的地。
班雅明〈動物花園〉寫:「對一座城市不熟,說明不了什麼。但在一座城市中迷失方向,就像在森林中迷失那樣,就需要學習。在此,街巷名稱對迷失者來說聽上去必須像林中乾枯嫩枝發出的聲響那樣清脆,而城市深處的小巷必須像峽谷那樣清楚地映現每天的時辰。」在東海便是需要這樣生活。陌生卻可喜、人聲與鳥鳴,走久了就有路引。在這般摸索的過程裡,巧遇了周芬伶老師。
初上周老師的課,心裡只覺得她很酷,不易親近,或許源於那時她剛大病初癒,臉狹而尖,口紅暴露臉色的蒼白,加上話不多,縱使拿著麥克風,她仍然像個吝嗇的女高音偶爾摩擦聲帶流出金屬色的聲音,薄而脆。一堂課折騰下來,周老師的嗓子總像開完演唱會般暗啞,於是八仙果潤喉是必備品,見到她不是正在吃八仙果就是正要將裝八仙果拉鍊袋打開。那給我一種矛盾的感受:一隻有懼高症的鳥。鳥生而為鳥,此事無法違抗;病症也是。極端的因子加總起來,便產生人的臉譜,揭露「沒有天天在過年的」,於是波瀾難免,暈眩難免。
《世界是薔薇的》後記寫:「生命中有種種凶險,大凶險才有大美麗。我們肉身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劫難,斷臂立雪,體露金風,最後變成一朵微笑。我常微笑看人生,覺得值得一活。」親情的破碎使她對周遭有了層膜,卻又在趕往郵局的路上被一個因車輛倒退而閃身躲避的胖子撞倒,後腦杓硬生生擊地暈厥,醒來失去的還是失去,不該失去的也失去,譬若健康。這些都是從周老師書裡讀來的,她自己是不說的。
透明之人是我另一件合身的衣服。
也像磁石或者,地球之於南北極。
假使當初不是因為一篇課堂繳交的小說作業,或許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創作。假使周老師沒有「溢美」新手的第一篇拙作的話,也不會有那些個日以繼夜敲打鍵盤的衝動了吧。洶湧的地伏流終究找到出口,一字一鑽,倒也抒發滿腦子對於父母的憤慨,逐漸感知尚未認識的自己。
周老師是愛才的人,正如同她的老師趙滋藩,將宿舍開放給年輕的靈魂,多像進入輝煌文明前的那把不小心點燃的火,彼此相互取暖。聖誕夜報佳音、期中期末班聚,當然找餐廳的理由還有更多,吃吃喝喝培養出好感情。有次在衣蝶的woodstone酒足飯飽、逛畢各樓層後,步離之際,一個身高一八O以上的型男頭頂海軍藍帆船帽,立衣領、亮皮鞋,為我們開門並且道別。隨口說了句:「我的媽呀也太帥真想認識他。」周老師顯露小女孩的本色,提供我多條攀談藉口,什麼「跟他說我們對台中不熟,文心路在哪?」諸如鼓動句子,耳裡持續響起義勇軍進行曲,彷彿就要革命。周老師自言是個「radical」,那麼我應該是個保守派,怕社會稜角太尖銳太貼近會渾身是傷,寫小說也就是要躲在故事之後,擔心的便是一旦過於坦承,等於正面迎撞現實了。然而跟周老師相處,教條和規矩顯得其次,不敢說那是雕琢,卻是逐漸了解自我。
覺得非主流去整形或自知缺陷而安之若素,都需要勇氣。
背離又何嘗不是?那是逃開此處至那處的緣由。
書寫是自我對話,怎麼對自己撒謊呢?
來到東海像是撿回一張真正的臉,曾經視而不見,連自我都厭惡的臉,與生俱來卻揚棄二十幾年,透過文字重新認識自己。家庭的糾葛逼迫遷移,往返兩地搭統聯客運需耗時兩個半鐘頭,距離使我在東海得以檢視發生之種種,詭奇的命運是天譴亦是恩禮,古人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周老師說既然老天爺將它拋到你頭上你只好也只能承接下來。
2005年我到了一座森林般廣袤的學校,在那裏談了兩段戀愛,搬了三次家,許多書籍跟雜物豐實一個關於家的嚮往,幾乎是心靈重建的規模,走熟新興路與東海校園,不需要路標也不會迷路;過往叛逃的原因,在宿舍裡的電腦螢幕上獲得救贖,中藥溫潤般地養身體。
命運的必然與隨機,難以預測。
可幸好我在東海度過美好的時光,以文字防腐一段青春期。
瘀血漸漸化開的日子
楊富閔
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會想起二○○六年的秋天,靜宜大學一場以女性文學為主題的研討會上,受邀出席、同時也是論文研究對象的芬伶老師,特地寫了一篇名為〈胡笳十八拍〉的新文章,由我的同學彥欣負責朗誦。〈胡笳十八拍〉訴盡一名滿心自責的母親對青春孩兒的思念與掛憂,現場啜泣聲是這裡那裡,我在台下聽的心底一陣驚動,還不太專業地問起身邊的同學百合:「所以是真的嗎?」、「老師跟他兒子去逛逢甲夜市的寵物街?」那天之後,當時喜讀文學、正在修習當代小說課程的學生們紛紛將MSN狀態改成:「如果你就要來找我,我將為你熬煮一鍋好湯,以多年的苦念與煎熬燉煮,加入一點苦瓜,一點糖霜,苦與甜的攙和,將湯的層次變得更豐富,如此方能顯示心靈之矛盾,人世之乖違。」我們喜歡在部落格摘錄芬伶老師的句子,這事好像從來沒跟她說過。
也是同年的春天,五月吧!大一下學期,我忽然找到在東海生活的節奏,每天活跳跳像台南山區來的放山雞,愛文學與攝影勝過一切,胡亂讀了許多小說詩歌,偶爾我會去芬伶老師的散文教室作客,芬伶老師的課程永遠是小班制,我常躲在後門進來的位置,一心想被看見、又怕被看見,恨不得捲起窗簾將身子團團裹住,我也不敢發言,發言聲音很小。那正是木蓮花開的五月,一個晚上,我騎著台味很重的RS紅系摩托車,在雨中載著百合,從東海別墅殺到逢甲夜市,只為找尋有賣瓶裝八仙果粒的藥鋪,準備送給芬伶老師當母親節禮物,八仙果該到西藥房還是中藥房買?我不記得了,她因長年教書用嗓,以及為謝格連氏症所苦,上課聲音也是很小,下課還得留在教室陪一群二十歲不到的學生五四三,我們都沒注意老師喉嚨已經啞了,還漫天說著比劃著。
還是二○○六年秋天,東海學生約在大二開始在校外租屋,聽聞芬伶老師別墅有間空公寓,我的朋友有意看屋,恰好芬伶老師擔心屋子閒置沒人打理,取得她的同意以及警衛的驗身後我們就出發了,那是我初次到訪芬伶老師筆下那座傷心處與破碎地,貿然闖入女作家的日常生活,其實心底十分緊張,究竟屋內有幾廳、幾房、幾衛浴全忘了,只記住光線不佳的牆邊櫃上,一座仿如「中山文藝獎」的獎牌呆立著,猜想老師搬離時沒有帶走,幾本瓷器相關的書籍挨身站著,我陪同友人看房,卻不敢四處走動,芬伶老師那時已寫出文學生涯代表作之一的《汝色》與《世界是薔薇的》,評論家紛紛視之文體裂變的關鍵期,同時離開起居多年的新興路,獨自一人住入新光三越附近的工作室大樓,於她亦是人生重大的轉折期。日後她的書寫源源不絕:《仙人掌女人收藏書》、《紫蓮之歌》、《青春一條街》、《粉紅樓窗》、《聖與魔》、《芳香的秘教》都是○五、○六年前後的作品,質量並出,續航力創作力非常驚人。
我一直記得她形容《青春一條街》一書有「化不開的瘀血」,如今想來,○五、○六年也是芬伶老師養傷的日子。《青春一條街》仍是周芬伶作品中我認為最特殊、古怪的一本,表面上是台中在地書寫,吃美食、穿華服、收藏逸品樂此不彼,我卻看到文字背後是一名單親媽媽面臨骨肉分離,艱度中年的獨居故事,讀之十分令人心疼。
是的,拋開學生身分,我亦是周芬伶的讀者。我的文學啟蒙顯然是遲到的,大學之前餵養我的是廟會文化、藝陣精神以及偏鄉大內的拓墾史事,我甚至不懂散文作文區別,高中時代唯一為自己買下的文學書籍算是洪醒夫的《黑面慶仔》;完全不知自己會出書當作家,從小到大的心願要不做師公道士、電台賣藥主持人,就是去當國文老師。○五年初上東海中文系,尚在摸索課程規畫以及興趣取向之際,我會在報端讀到芬伶老師同時在三家報紙的專欄,我不知道對寫作者而言,一個禮拜經營三個專欄將如何耗費心神,芬伶老師還得教書與行政,我只知道沒有一篇是倉促之作,諸多精采文章比如〈織女〉、〈當我們一起癲狂〉、〈紫荊花孩〉雖不見收入現下任何一本著作,卻對當時鎮日翻著《中華日報》、《自由時報》以及《中國時報》的我來說有著劇烈的影響,不久,我在東海中文系舉辦的文藝營拿下第一座散文獎,台上頒獎者是廖玉蕙老師,獎品是比我還要高的大筆,象徵大筆如椽,台下芬伶老師奮力為我擊掌,我記得。
多年後當我問起芬伶老師○五○六年這段密集書寫的生活,她向我分享如何安排一日作息、如何把最好的精神留給寫作,紀律的產出,定量的閱讀,而且是雜讀,她說:「好的文章需要等待」、「少量社交大量付出」、「書寫者讀與評與寫一樣重要」,「網路世界缺發真實的經驗,文學需要走出去。」這是她為我開的創作課。
不知道芬伶老師還記得否?二○○九年,我快畢業了,晚上偶爾我會到夜間部去旁聽台灣文學課程,一次約是八點多接到她的急CALL──
「戶閔!(太激動以至於台灣國語)你有在學校嗎?我的鑰匙不見啦,好像丟在H305啊!」電話那頭聲音清楚立體、分貝史上最大,老師顯然非常焦急。
我一人躡手躡腳、趕緊包袱仔款款,離開上課中的教室,果然就在隔壁H305看見一整串鑰匙靜靜躺在講台,我心想這位太太妳也太糊塗了!連忙回電給老師:
「老師、沒事,妳別急!我下山幫妳把鑰匙送過去,剛好順便去逢甲夜市。」其實我沒有要去逢甲夜市,卻想著讓老師來回奔波,還不如我親自送達;而我也不知她住的大樓在哪裡啊?只從她的文章判斷約在上石埤排水溝附近,附近有間整形診所,最主要應是因為我將要畢業,離開心愛的東海,對老師始終懷有一份感激之情,不知如何表達。
最後讓我嚴肅一點吧──謹以此文,向芬伶老師致謝,慶賀芬伶老師第N本書出版,歡欣誌念那些年我們在東海創作課的日子。
學生楊富閔於台大台文所二○一三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