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鐵灰色的天空,漂浮著灰灰的雲。
鐵灰色的城市,窗子透射出黯淡的光。
鐵灰色的大樓,關著不開心的人。
鐵灰色的街道,塞著動彈不得的車子。
繽紛悄悄地和這個城市道別,忙碌的人們心中失卻了愛。
天使哭泣了,眼淚在空中飄,變成了雪,五彩繽紛的雪。
雪片片堆落,堆出了開口笑的雪人。
雪人似乎在說──
困頓的人們啊!
要笑,不要哭。
真的哭了,也要記得將眼淚擦乾。
勇敢地往前走。
01. 小知不哭
三月初春的陽光灑在身上,像是讓軟馥馥的被子裹著全身。
午後的巷子謐靜安寧,青苔石磚牆上的裝飾空洞透出一陣香芬味,那是老陳新種入土的幾株花。
小知緊抱著懷中娃娃,不由得將步伐放緩,深深吸嗅著花香氣息,她將頭湊近牆上的裝飾洞孔,見著裡頭幾處用磚砌成的小花圃,上頭紅紅綠綠,開著各式各樣的花,小學三年級的她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字,只覺得好看、好聞,能讓她心情舒暢些。
小知的腿上起了一陣搔癢,痕癢自結痂的一道血痕底下發出,她一雙細瘦的小腿上有好多那樣子的痕跡,有些痕跡較淡,有些痕跡較清晰,是四天前新添上去的。
小知伸手輕搔癢處,指甲摳去一些痂皮,隱隱發出痛感,她像是警覺到什麼似地,不敢再逗留,加快腳步往前走,還不捨地回頭望了望那些傳出芬芳的牆洞,和香味道別。
前頭巷子口李嬸院子裡有隻大黃狗,一年四季都懶洋洋趴著,眼睛要睜不睜,像是永遠睡不飽一般。
小知經過之時,自然而然地向大黃狗瞧上幾眼。突然她頭皮上一陣刺痛,是一個路過的同齡小男生伸手揪住她一豎頭髮。
她噫呀一聲,反手撥去,打在男生臉上。男生捱了巴掌,怪叫怒罵,猛力一扯,向後跳開,揮揮手,拋下幾絲頭髮。
小知摀著頭皮,痛得臉上頸上都激出一陣刺麻感,她憤恨地吼著:「你幹嘛——」
「賤胚!」那男生是附近街坊孩子,臉上長著一塊雞蛋大小的青斑胎記,一手還抓著喝去一半的鋁箔包飲料。欺負小知是他的嗜好之一,他露出兇狠表情,一腳踹在小知腿上,還怪叫:「賤胚!」
小知氣得大叫,一手抱著娃娃,一手胡抓亂扒,和男生纏鬥起來。
她倒不特別氣憤男孩罵她「賤胚」,她更氣憤男生無故打她,抓她頭髮。這個年紀的孩子罵起人來有股特別的狠勁,尤其是用字毒辣,事實上他們也不太明白那些字詞的確切意思。
「你才是賤胚!」小知勇敢應戰著,被男孩的拳頭揍了後背好多下,同時也將男生的臉上抓出數道血痕。
男生臉上刺痛,激怒之下,蠻力一來,揪著小知頭髮,將她甩倒在地,一把揪著小知懷中那娃娃的腦袋,使勁拔扯。
「放手!放不放手!」男生又笑又罵地拽著娃娃,不時伸腳踢踹小知。
小知並不遮擋男生的腳踢,只是雙手緊緊抓著娃娃身子,死也不放。
李嬸院子裡的大黃狗突然兇狠狂吠起來,小男生嚇著了,轉頭只見李嬸家門半掩,那齜牙咧嘴的大黃狗沒拴繩子,隨時都會衝出來一般。
男生又踢了小知一腳,這才拔腿開溜。小知恨恨地掙起身子,男生早已逃遠。她吸吸鼻子,氣憤地哭罵幾句含糊不清的髒話,替娃娃梳整凌亂的頭髮,自牆邊撿回脫鞋穿。
小知摸摸口袋,神色焦急,只掏出一張百元鈔票,另外三十元銅板不見了,是和男生扭打之時掉落的。
「紅豆,紅豆,怎麼辦,錢不見了,錢不見了……」她紅了眼眶,緊抱著那叫作「紅豆」的小娃娃,彎低身子四處探找,呢呢喃喃和娃娃說話。她蹲下翻動石塊,撥開一叢叢野草,在一塊小石旁撿回一枚十元硬幣。五分鐘之後,又在乾涸的水溝中找著另一枚十元硬幣,直到她在較遠的牆角下尋回第三枚十元硬幣時,已經又過了十五分鐘。
小知抽抽鼻子,氣惱且不甘地向兩條街外的柑仔店奔去。
「老闆娘,我要三罐啤酒。」小知揉揉屁股,方才讓那男孩揪著頭髮摔在地上,還十分疼痛。她補充說:「大罐的那種。」
老闆娘沒說什麼,自冷藏櫃中取出三罐國產啤酒裝進紅白袋裡,遞給小知,見著她腿上又生出新傷,皺起眉頭說:「小知呀,妳爸爸又打妳啦?」
「謝謝老闆娘!」小知不答話,轉身跑了,方才和那男生的一場扭打、找錢等突發事件,在她小小腦袋計算之外。她已經花費太多時間,她必須盡快返家。
小知奔跑著,奔過了大黃狗打盹的院子,奔過了散發出花香味的老陳家,又奔過了好幾條街。
踏過一片晶亮亮的小水窪,濺出細碎水花,小知轉入了那條陰暗巷子,在一棟公寓前停下腳步,連連喘著氣。不知怎地,儘管陽光朗朗,但這巷子四周卻像是一塊溶不化的堅冰,發散著終年不變的陰鬱。
至少小知是這麼覺得的,她害怕家,害怕回家。
小知仰頭高望,自家那面爬滿鏽斑的鐵窗,如同囚牢。
她急急地跨進公寓大門,向上走去。樓梯間飄盪著死寂的霉味,那是毫無生氣、沒有希望的味道。
儘管小知自樓梯間的窗能夠看見外頭的清朗天空,但她每向上走一階,便像是更加地與外頭隔絕,與希望隔絕。
若她有一對翅膀,此時便已經飛出窗外,再也不回來了。
但她沒有翅膀,她只是個九歲大的小孩,她只能繼續往上走。
來到自家鐵門前,拿出鑰匙開門,小知吸了口氣,進屋。
客廳瀰漫著重重的煙味,一個穿著短袖襯衫的男人,疲懶地躺在破舊沙發椅上,那是小知的爸爸。
電視機音量頗大,是幾個人在說話、激烈辯論著,小知不能理解他們在說些什麼,只知道爸爸時常看這類節目,看著看著便激動起來,有時大聲叫好,有時氣極大罵。
「妳上哪裡去,怎麼那麼久?」爸爸問,並沒有轉頭來看,似乎專注地聽著節目中一個來賓講話。
小知趕緊遞上手中那袋啤酒,感到一絲幸運,爸爸的注意力全放在節目來賓的高談闊論上,似乎沒有注意她的遲歸。
「我去做功課了。」小知轉身要回房,卻聽得一聲噗嗤噴氣聲,緊隨在扳開鐵罐拉環聲之後。
小知轉頭去看,只見爸爸手上的啤酒汁水氣泡激烈湧濺,噴濺在爸爸臉上、沙發、地板上。
她為了加快腳步回家,一路奔跑而回,啤酒經過搖晃,一開即噴。
「王八蛋──」爸爸勃然大怒,將酒罐猛一砸,迅然起身,一把抓住小知頭髮,照著小知臉頰便是一巴掌。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被狗追,用跑的回來,我不是故意的!」小知驚慌失措,幾乎忘了臉上熱辣辣的疼痛,只是急急地辯解。
她不曉得爸爸為什麼這樣生氣,爸爸一直是這麼容易生氣,那些怒氣像是從地底爆發出來一般。
爸爸抄起椅子旁的藤條,虎虎甩下,藤條在空中激出可怕的聲響,抽在小知小腿、大腿之上,小知的腿上瞬間浮起新的紅痕。
「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不敢了!」小知不斷重複著同樣的話語,讓父親連連抽打著雙腿、臀背、臂膀,她無處可躲,只覺得身上的疼痛有如讓火灼燒一般,她腦中一片空白,本能性地閃躲。
磅的一聲,小知撞上身後一只釘在牆上的老舊木架子,老舊木架鐵釘崩斷,一側陡然傾斜,架上物事應聲落下,落在地上砸得粉碎,揚起一片灰。
那是爺爺的牌位和陶瓷香爐、蠟燭、打火機什麼的。
「嗚嗚……嗚嗚……」小知嚇得傻了,緊抱著懷中娃娃蜷縮在牆角,嗚嗚哭著,照片中爺爺的臉看來如此和藹,此時卻救不了她。
「小王八蛋!這是妳爺爺的牌位!」爸爸爆出震天怒吼,高舉藤條便要打下,暴戾的動作卻在空中嘎然而止。
爸爸的目光停在地上煙塵未止的那片香灰堆上,除了香灰,還有滿滿的、凌亂的香尾巴。
爸爸突然蹲了下來,雙手按扶在地,仔細地研究那些香尾巴的排列,還不停喃喃自語:「六……六……」
小知隱隱知道爸爸暫時不會處罰她了,每當爸爸專注地研究數字時,都不喜歡小知打擾他,爸爸會在一些看來不起眼的事物上,專研好一會兒,設法參透該事物當中所隱含的一些數字,供他簽賭下注之用。
小知抹著眼淚,悄悄回房,輕輕地關上房門,心中虔誠地禱告這次爸爸能夠押中賭金,小知對金錢倒無太大的概念,但她卻很清楚,若是爸爸簽賭輸了,她那幾日可不好過。
小而陰暗的房間,沒有窗子,牆上的壁紙曾經是可愛的粉紅色,如今卻是黯淡的霉黃色。一旁有張小梳妝台,那是小知媽媽生前用的,現下小知當成書桌來用。
小知捧著手中那只叫做紅豆的娃娃,在梳妝台前的床緣一屁股坐下,呆呆凝視著梳妝台,梳妝台上的鏡子已然破落,鏡框薄木板上沾黏著是一些功課表、明星照片、小塗鴉什麼的瑣碎玩意兒,一年前那鏡子還是有的。某次爸爸喝醉了酒,正爆發著莫名其妙的怒氣,將鏡子給砸爛了。
小知仍然時常對著那梳妝台發楞,想像著鏡子猶然存在,輕輕拂弄著紅豆的頭髮,替紅豆梳整頭髮,偶而綁個辮子什麼的。在很久之前,小知的媽媽都是這樣幫她綁辮子的。
爸爸的細碎呢喃聲隱隱約約自門縫爬漫進來,像是在和爺爺的牌位說話一樣。小知緊緊抱著紅豆,她覺得右手臂熱辣辣地猶自十分疼痛,兩條藤鞭痕跡發紅且浮凸起。
小知拉開抽屜,取出一罐不知名的小藥膏,旋開蓋子,沾了藥往手臂上的傷疤上抹,自己替自己擦起藥。
擦著擦著她哭了,前幾天的藤條痕跡還沒褪,新的又添上去了,她吸吸鼻子,看看左腿,看看右腿,看看手臂……在學校時她總穿著外套、長筒襪,就怕手臂、小腿上的傷疤痕跡讓人看見,但有時實在太熱,只得脫下來透透風,有些同學會問她手上的疤是哪裡來的,她說是跌倒摔的,她不想讓同學知道她在家都被爸爸打,只有壞孩子才會一天到晚被爸爸打。
有一次張又常也這麼問她,她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最喜歡挖苦人的李新突然冒出頭說她是「家暴兒」,惹來不少同學的注意,小知只想挖個地洞鑽下去,李新還好事地拉下小知的長筒襪,說果然也有疤,那天小知跟李新打了一架,李新不再說小知是「家暴兒」,改口說她是「瘋婆子」。
往後小知外套穿得更勤,尤其怕讓張又常見到。
□
這天過得很快,到了傍晚,小知跑腿買了晚餐,爸爸仍然仔細鑽研著香桿子數字。小知也只是匆匆地扒完飯,就洗澡睡覺去了。
她躺上床,拉上被子,緊緊擁著懷中的紅豆,哄著紅豆睡覺,紅豆的眼睛永遠睜著,小知會自己判斷紅豆什麼時候累了,什麼時候睏了,什麼時候在笑,什麼時候傷悲。她自己很少笑,卻時常幻想紅豆笑的樣子。
好多年前小知自媽媽的手接過剛縫好的紅豆時,那時小知笑得好燦爛,小知永遠也忘不了那瞬間的愉悅。她將自己當成了媽媽,將紅豆當成了自己。
紅豆睡著了,小知也睡著了。
□
「睡飽了沒!小王八蛋!」爸爸的怒吼自門外響起,咚咚兩記踢門聲音將小知嚇得睜大眼睛,從床上彈起。
小知揉揉眼睛,窗外明亮亮的,黑夜悄悄過去,不知不覺又來到白晝。
爸爸焦躁地在門外踱步,罵著:「就知道睡覺,天亮啦,妳爸餓死了,去買吃的!」
小知自爸爸手中接過百元鈔票,準備下樓買早餐,還不忘緊緊抱著紅豆。
「等等!過來──」爸爸顯得焦慮毛躁,又將步至門前的小知喚了回來,指指地上那攤香灰,香灰上的殘香桿子一根根交錯排列堆疊著。爸爸指著其中幾根交錯香桿子問:「妳看,這是幾?」
「我不知道……」小知搖搖頭。
「妳看像幾?」
「……」小知又搖搖頭。
「妳有沒有認真看?」爸爸怒吼,揪著小知耳朵罵。
「我不知道,我不敢亂猜,說錯了你會生氣!」小知慌張答著。
「這次不一樣,這是妳爺爺給我的指示,一定看得出來,要是中了,我買很多洋娃娃給妳,帶妳去吃大餐,帶妳去兒童樂園玩!」爸爸說得口沫橫飛,比手劃腳,興奮的模樣好似已經中了簽賭彩金一樣。一夜沒睡的他,此時眼中爬滿血絲,神情有些憔悴,又有些得意,彷彿自己勤奮工作了一整晚般,但見小知沒有太大興趣,有些憤怒。
「快看看爺爺的指示,看看是幾?」爸爸掐著小知後頸,按著小知的腦袋往那堆香灰壓去,一手胡亂揮舞,左顧右盼找著什麼,跟著摸著他父親的牌位,撿拾起來,在臉頰上磨蹭,呵呵地笑說:「你爺爺一向最疼我,他一定是看我倒楣,來幫我發財啦,哈哈!」
小知頭給按著,瞪著地上那堆香灰,只離自己的面頰不到一個手掌,幾根香桿子交錯疊著,她也仍記得爺爺生前的和藹面容,常會抱著她笑,爺爺去世後,化成了木架子上那牌位組合,再也不會說話,再也不會呵呵地笑。小知每日上香時,始終抱著崇敬心情,有時還會閉著眼睛假想爺爺在世的時候逗她玩呢。
但此時爸爸瘋了嗎?這是什麼情形?
小知大大的眼淚落在香灰上,她渾身發抖,看看香桿子,看看一角爺爺的照片,爺爺笑著看著她。
「快看,有沒有看出是幾?我一個晚上都沒睡覺,看出好幾個數字,一個都不能放過,要中就中最大的,這是妳爺爺的心意,看出是幾了沒有?」爸爸激動地說。
小知的眼淚一滴接著一滴落在香灰堆上,鼻涕也淌了出來,她嘴巴動了動,喃喃說:「七……七……」
「七?」爸爸頓時鬆了手,將小知扯到一邊,自個凝神看了看,底下那幾支殘香桿子,初看之時像是阿拉伯數字「4」,小知卻看成了國字「七」,雖然是倒反的,卻總也有些干連。
「嗯嗯……我怎麼沒看出來……我沒想到要看國字……」爸爸像是心有靈犀一般,繼續研究其他香灰堆上的數字,拿著筆在紙上塗塗抹抹,每一個可疑的數字組合都不放過。
小知抹抹眼淚,抓著鈔票起身,正要出門,又讓爸爸一把拉住,奪回那百元鈔,在她手裡塞了一張千元鈔。
「乖女兒,幫我買一瓶威士忌,貴一點的,妳就說爸爸要喝。」爸爸闊綽地說:「剩下的妳要吃什麼買什麼,我們就快要快發大財了!」
小知看著手上的千元鈔,這是她們家裡一週的餐費,然而這張千元鈔比起爸爸即將要押下的注碼,又不算什麼了。小知隱隱感到不安,卻又不敢說出喉間的疑問──「要是沒中呢?」。她知道那只會換來一個痛極了的巴掌。
小知點點頭,拿著千元鈔一步步下樓,細碎的腳步聲在寂靜樓梯間蕩漾,對小知而言,下樓永遠比上樓輕鬆,那是心靈上的輕鬆,代表她即將能夠離開上頭那個陰鬱的家了。儘管之後還得回來。
出了公寓,風有些清冷,小知摟了摟懷中的紅豆,替她撥撥頭髮。小知在大街上走,她走了三家便利商店,店員都不將酒賣給這個八九歲大的小女孩,儘管她再三解釋是替爸爸買的。
她只好轉回早先那雜貨店,雜貨店裡只有賣啤酒、米酒,卻沒有爸爸要的洋酒。
小知開始猶豫,現在是要將鈔票原封不動地拿回去,請示新的指示,還是先自作主張買幾罐啤酒回去讓爸爸解解饞。這兩個選擇看來差別不大,但對脾氣暴躁且莫名其妙就會爆發的人而言,發脾氣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選擇前者,爸爸可能會怒罵:「買不到威士忌不會買別的?」選擇後者,爸爸可能會怒罵:「誰叫妳自己亂買的?」
雜貨店老闆娘似乎看得出小知的處境,要老公顧著店,她自己帶著小知去便利商店裡買洋酒,一路上嘟嘟囔囔了好半晌,只是反覆地說:「苦命的孩子……妳叫妳爸爸少喝點……唉,其實妳說了只會被打更慘,真可憐,怎麼辦呢?」
在雜貨店老闆娘的陪伴之下,小知終於買到一瓶七百元上下的洋酒,她感激地向老闆娘鞠了一個大大的躬,轉身返家。
為了節省時時間,她決定穿過公園,以彌補先前和便利商店店員周旋所浪費的時間──動作太慢,會被打。
「看!是那個賤胚!」三個小男生的尖叫聲在樹叢旁揚起。這三個小男生其中一個,就是昨天午後和小知扭打的那個胎記男孩。他們正在玩一種用水鴛鴦炸螞蟻的遊戲,見到小知過來,二話不說就拿著手中點燃的水鴛鴦朝小知扔。
「賤貨!你們很賤耶,你們很無聊耶!」小知驚慌而憤怒地躲避那些飛來的水鴛鴦,其中一枚水鴛鴦落在她的腳邊,爆開時的飛屑濺在她小腿的傷疤上。很痛。
小知從來都不懼怕那些臭男生的挑釁,她只是感到氣憤和不解。她隨手在地上撿起小石子回擲還擊,打在一個男生的額角上。那小男生摀著額頭唉唉叫,痛得眼淚在眼眶裡轉,那男生火氣上來了,扔下手上的水鴛鴦,握著拳頭朝小知撲來,另兩個伙伴也左右跟上,三個圍著打小知一個。
小知臉給抓破了,辮子給扯開了,她一手提著洋酒同時挾著紅豆,另一手奮力地還擊,或者用嘴巴咬。
一個小男孩抓著了小知挾在脅下的紅豆一隻腳,使勁地拉扯,小知這才亂了陣腳,她感到紅豆在她脅下掙扎,像是很痛的樣子。
「你們幹嘛啦!」小知氣得眼淚都流了下來,但她作攻擊用的那手給一個男孩緊緊抓住,提著酒瓶的手也使不上力,紅豆便給第三個男孩給搶去了,那男孩知道小知異常寶愛這娃娃,一奪到手,便哈哈笑著胡撕亂扯,又將紅豆扔在地上,用腳猛踩、亂踢,第二個男生也跟上,兩人四隻腳不停踏著紅豆的身子。另一個男生則拉著小知的手,不讓她去救援。
「王八蛋!賤人!幹!」小知憤怒哭叫罵著她小小年紀聽過的所有髒話,提著酒的手一鬆,酒落了下去,她反手狠狠打了抓著他的男生一巴掌,尖叫著衝向踩踏紅豆的另兩個男生。
「她發瘋啦,快逃啊──」男生們叫著笑著,做著鬼臉,其中一個跑得遠了,還撿起石頭往小知扔。
小知讓飛來的石子砸在臉上,疼痛極了,她哭叫罵著,也撿起石頭回扔,男孩們早已跑得遠了,只聽見他們的笑聲還在公園迴盪。
「嗚嗚……嗚嗚……」小知撿起破破爛爛的紅豆,左顧右盼,洋酒的袋子還倒在一旁,她見到袋子外頭濕了一片,心中顫了好大一下,走兩步去看,裡頭的酒瓶上多了道裂痕,酒流去了大半。
小知哭著整理酒瓶,提著只剩一半的酒在公園晃蕩了好一會兒,她不敢回家。她還記得這瓶酒要七百多元,身上剩下的錢不可能再買一瓶。
她沮喪哭著,走到花圃邊的石磚圍籬坐下,這才發現紅豆的眼睛一顆掉了,一顆鬆了。紅豆的眼睛是用鈕釦縫上的。
小知跟著發現,紅豆的毛線頭髮落了大半,腳也破了,露出裡頭的棉花,更別提紅豆讓那兩個男生在地上亂踏一陣之後的髒破衣物了。
「對不起紅豆,都是我不好,保護不了妳,嗚嗚……紅豆,嗚嗚……媽媽,媽媽……」小知張大嘴巴,眼淚如泉湧出。
「怎麼了?小妹妹?」一個中年男子走過,停了半晌,低頭關切。
小知仍嗚咽哭著,看了看他,搖搖頭說:「沒有……沒有……」
中年男子指著小知的娃娃說:「妳的娃娃壞啦?怎麼不回家啊?」
小知嗚嗚哭著:「我把酒打破了,不能回家……」
「是妳家裡人叫妳出來買酒嗎?妳打破了酒瓶,不敢回家,怕被處罰?」中年男子問。
小知點點頭,抽噎抹著眼淚。
中年男子嘆了口氣說:「叔叔車上有一瓶一模一樣的酒,是叔叔的朋友送給我的,但叔叔不喝酒,乾脆送給妳,好不好?」
小知怔了怔,看了那中年叔叔一眼,他背著光,看不太清楚臉面。小知有些猶豫,那叔叔又說:「來,我去拿來給妳。」
中年叔叔說完,轉身往公園旁大道走去,那兒停了一輛私人轎車。
小知有些抹抹眼淚,戰戰兢兢地跟在那叔叔身後,那叔叔打開車門翻找一會兒,向小知招招手。小知奔跑過去,不知所措地說:「謝……謝謝你叔叔……」
那叔叔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他說:「沒關係,妳來看看,是不是這瓶?」
小知繞過車頭,到了車門旁,那叔叔拿出一只酒瓶,搖晃兩下,的確也是瓶洋酒,但只剩一半。小知有些發楞,只覺得和他先前說的似乎不太一樣。
那叔叔哈哈一笑,歉然地說:「啊呀,我記錯了,我朋友送我的那瓶酒在家裡,這瓶給妳好了。」
小知接過酒瓶,見那瓶酒只有半瓶,心想這怎麼和爸爸解釋呢。
「妳怕家裡人知道妳摔破酒瓶,怕他們罵妳對不對?」那叔叔聳聳肩,拉開後車門,提著小知的臂膀,溫柔笑著將她推拉上車:「妳不要怕,叔叔帶妳回家拿酒,再送妳回家,就沒事了。」
「咦咦?……不……叔叔?」小知腦袋尚未轉過來之際,便讓那叔叔推上轎車後座了,那叔叔不等她答話,已然關上了門。
那叔叔快步繞到駕駛座旁,也上了車,磅啷一聲關了車門,轉過頭來一面倒車,一面和藹地朝小知笑說:「放心,叔叔家裡那瓶酒跟妳打破的酒一模一樣,叔叔送給妳。」
「謝謝你,叔叔,不必了……」小知尷尬地說,轉身去拉車門拉手,門打不開,叔叔上車時就已經將車門鎖上了。
「沒關係,沒關係……」那叔叔咧開嘴笑,若說方才他出現時的笑容像是暖陽,那麼此時的笑容便像是融化了的巧克力球那般噁心。小知甚至聞到了他張嘴呵呵笑時所發出的腐臭氣味。
「叔叔,讓我下車!我要告訴爸爸,嗚嗚……」小知急急嚷著,眼淚又要脫眶而出了。
「妳爸爸……還是妳家裡其他人,不是要打妳嗎?」叔叔聳聳肩,瀟灑地轉動方向盤,轎車繞了個彎,快速駛著。
小知在後座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只是個八歲大的小女孩,在這種情形之下,她只能抱著洋娃娃哭,而不能像電影或是奇幻小說裡的主角踢破窗戶飛身翻出車外什麼的。
小知焦急地發著抖,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拍著椅墊,她靠到座位的最邊邊,將身子蜷縮起來,將紅豆抱在胸前,彷彿是自己保護著紅豆一般。
小知的耳朵轟隆隆地響著,腦袋一片空白,窗外的景色不停向後奔跑,車子微微地朝上傾,是上坡,車子往山上開。
過了一小時嗎?還是只有十分鐘?對小知而言,心中只有恐懼,她聽到叔叔輕咳了一聲,不由得嚇得抖了一下,這才發現,車子已經停下來了。
叔叔開門,下車,繞過車身,替她開門。小知趕緊往另一側車門奔爬,打開門,跳下。
逃。
「好頑皮呀妳!」叔叔高聲喊著,大步追在後頭。
小知瞪大眼睛,急促地跑,不時回頭,她的步伐太小了,叔叔的一步等於她的三、四步。叔叔像是玩弄小雞一般,張開雙臂,不時阻住了小知的去路,逼得她轉換方向。
小知不知道該往哪兒逃,地下是雜草和木枝,四周是樹木、石頭、坡壁。
不遠處有幾間破破爛爛的磚造老屋,小知喘著氣,轉向朝那老屋奔去。
叔叔呵呵笑了,說:「很好,很好。」邊說,也跟著跑去。
老屋的門早已腐朽敗壞,頹喪地塌倒在牆角,小知入屋,裡頭是一陣陰涼,幾扇小窗透入亮晃晃的日光,有一些矮櫃子、破桌椅、木箱子隨意堆疊著。
小知無處可逃,她鑽入木桌之下,回頭一看,叔叔身影已經攔在門邊,向屋裡張望。她哆嗦地挪動身子,往木桌下更深處移動,木桌和更後頭的幾只空箱子併著,其中一只空箱一面空的,側對著小知。小知鑽入了那空箱子之中。
「小妹妹想玩躲貓貓,叔叔來陪妳玩,被抓到的人要接受處罰喔。」叔叔的聲音窸哩囌嚕的,還有著吞嚥口水的聲音。
箱子的木板接連之間有些縫細,小知自一道較大的縫細向外頭瞧,只見到叔叔一雙腿在屋內悠遊漫步。小知聽得到他那一陣一陣的猥瑣笑聲,心中驚懼極了,所幸她見不著叔叔此時的面容神情,否則可能會反胃嘔吐出來。
小知盡量將身子蜷縮得更小,緊緊靠在木箱子板面之上,她看看懷中的紅豆,紅豆的身軀隨著小知的臂彎一齊顫抖,小知只當作紅豆和自己一樣害怕、無助,小知身子抖得更劇烈,眼淚又要掉下來了。
「躲在哪裡呀?躲在哪裡呀?」叔叔呵呵笑著,又灌了一口酒,他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倚靠在一只櫃子旁,睨眼瞧著小知藏身的小木箱笑,他早就發現小知躲在那兒了,他故意的,只想玩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突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群動物鑽進了屋,那叔叔頗為驚愕,躲在木箱子裡的小知覺得奇怪,將頭湊近木箱縫細向外頭看。
是一些小貓、小狗、小熊、小羊、小兔子和一隻大浣熊。這十來隻動物奔入了屋內,跟著又有一隻大貓頭鷹也飛了進來,跟在大貓頭鷹之後的是十幾隻鳥,也飛進了屋裡。
這些動物們一點也不將屋子裡頭的男人當一回事,自顧自地四處鑽爬,似乎彼此熟識一般,不時還交頭接耳磨蹭一番。小知似乎聽得見牠們的談笑聲。
小貓小狗們鑽進了箱子中、小熊躲入桌子下、小羊將身子縮在破爛門板後的陰影裡、小兔子在陰暗的牆邊窩成一圈、貓頭鷹和鳥們,則躲在屋頂樑柱之後。
大浣熊搖頭晃腦地走至小矮櫃前,拉開櫃門,坐進去,然後將門關上。
牠似乎想到什麼一般,又將櫃門推開,對那些在藏身處吱吱喳喳的動物們,做了個手勢,嘴巴發出長長的噓聲:「噓──」然後再將櫃門關上。
所有的動物叫聲瞬間止息,安安靜靜。
「……呵呵!還真逗,真是怪了!小妹妹,妳快出來看,這些動物好像跟我們一樣,也在玩捉迷藏耶……」那叔叔對眼前發生的情景也頗為驚愕,乾笑了數聲。
「大家躲好了沒有,暖暖進來囉,哈哈。」一聲嬌嫩清脆的女孩聲音響起,清脆聲音的主人步入屋內,那是個年紀和小知相仿的小女孩,圓圓的臉蛋透著暈紅,大大的眼睛撲撲眨閃,甜美的面容像是冬天陽光,總之是那種人們一見著就會想要捏她臉蛋,說「這小女生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胚子」模樣的小女孩。
那叔叔一愣,看了小女孩幾眼,一時之間還不知該如何反應。
「大家只能在屋子裡躲,不能跑出去唷!」小女孩咯咯地笑,見到屋子裡的叔叔,略頓了頓,卻不理睬他,自顧自地四處探找,一下子就找到了躲在門後的小羊,小羊咩咩叫了一聲,在女孩臂彎中蹭了兩下,然後跟在女孩的屁股後頭走。
「這位……小妹妹。」那叔叔嚥了口口水,似乎不怎麼在意躲在木箱中的小知了,反而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和動物們玩捉迷藏的小女孩身上。
「妳叫什麼名字?」叔叔神情一下子和藹許多,將臉上數萬個毛細孔中滲出的下流猥褻,一下子又全吸了回去,在這當下,他又恢復了忠厚親切的鄰家大叔叔的模樣。
小女孩聽叔叔問她話,便笑著答:「我叫暖暖,是天氣永遠很暖和的意思。」
「暖暖……好可愛的名字……」那叔叔眉開目笑地,伸手摸了摸暖暖紅潤的小臉蛋,不由得又吞嚥了一口口水,那光滑彈嫩的觸感使他心跳一下子快了許多,呼吸也沉重了些。
「暖暖,妳一個人在這邊玩嗎?」那叔叔眼睛裡閃爍著奇怪的光芒。
「不只我一個人,還有很多朋友!」暖暖大聲回答。
「啊──」那叔叔似乎頗為失望,卻還不死心地又問:「妳朋友都在哪啊?」
「好多啊,屋子裡屋子外都有。」暖暖指著屁股後頭的小羊,天真地說。
那叔叔眼睛又亮了起來,急急地問:「妳說的朋友是這些動物嗎?」
「暖暖,妳在跟誰說話?」又一個聲音響起,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進來,倚在門邊問。
那叔叔像是拉屎給人推開了門一般,一下子彈退好幾步,笑容僵硬地看著站在門邊的年輕女子。
年輕女子見那叔叔一臉心虛、舉止鬼祟,有些疑惑,又問:「暖暖,妳跟他說話,妳認識他嗎?」
「我不認識,叔叔問我話,我回答。」暖暖笑著回答。
那叔叔連連搖手解釋:「不不……我來這裡散步,看到小妹妹很可愛,和她說說話,呵,真是可愛啊。」那叔叔這樣說時,還作勢想摸摸暖暖的臉,但伸手到途中,不知是心虛還是怎地,改為拍拍暖暖的腦袋。
那叔叔又說了些不著邊際的客套話,邊說邊往外頭走,出了屋子後則像是受驚的兔子,三步併作兩步地逃了。多年之後的小知,深知這類只會欺負年幼女孩的人的習性,他們和躲在陰溝裡的老鼠一樣,猥瑣且不敢見天日,跟一灘腐臭爛泥沒有兩樣。
但此時的小知卻想不了那麼多,她蜷縮著身子,仍然害怕那叔叔到了屋外,或許還會進來,直到她聽見外頭那叔叔的汽車引擎聲發動,車開走了,這才感到放鬆了些,但她仍然不敢出去,外頭歡鬧笑聲讓她好羨慕。
小知偷偷湊著縫細向外看,那大姊姊好美,頭髮是褐紅色的,一叢一叢地隨風飛揚,好似迎風花朵,暖暖的笑容仍是那樣的燦爛,蹦蹦跳跳地四處翻找,抓出一隻一隻可愛動物,捧在懷中說話,湊上臉蛋親吻。
小知覺得外頭的暖暖和動物們,是那樣的歡樂開心,彷彿有一股暖洋洋的風自她們圈圈中央向外吹拂,讓每個給風拂過的人們都笑顏逐開。
小知也希望像她們一樣開懷地笑、暢快地大叫,她很久很久沒有笑過了,每每大叫,也都是和那些臭男生打架時吼叫著罵髒話。她幾乎忘記什麼是快樂了。
外頭的熱鬧烘烘的捉迷藏遊戲,讓小知好羨慕,也好自卑。
她覺得暖暖像是春天陽光,那大姊姊是美艷花朵,而自己,像是一隻死掉的小狗小雞什麼的,一出去,只會破壞氣氛,讓大家怏怏而逃。
「紅豆,妳看,她們好開心、好快樂……」小知輕輕捧起紅豆,用蚊蠅般的聲音對著紅豆耳朵呢喃,她讓紅豆也瞧瞧外頭。當她又見到紅豆脫線的鈕釦眼睛時,難過地又紅了眼眶,卻不敢哭出聲,只能小小聲地抽噎。
外頭的騷鬧聲漸漸止息,暖暖找出了所有動物,那隻大浣熊似乎不服輸,賴在矮櫃裡頭不出來,讓大家拖呀拉地好不容易將牠給揪了出來,打打鬧鬧地都跑到屋外去了。
小知畏畏縮縮地探頭出來,她依稀聽見屋外的嬉鬧聲音,她拍拍沾滿沙土的膝蓋和褲子,頓了頓,準備離開。
大浣熊搖搖擺擺地走進屋,鼻子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用爪子搔著癢。
小知怔了怔,這才注意到那大浣熊走起路來就和人一樣,用兩隻後腿一前一後地走。小知見那大浣熊雖然身形頗大,站起來幾乎要到她胸前,但不知怎地,她仍然想伸手摸摸牠,她也想像那叫做暖暖的小女孩那樣和動物們玩耍。
小知走了過去,大浣熊停下搔癢動作,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小知。小知向大浣熊招招手,見大浣熊不理睬她,便又靠近了些,伸手去摸大浣熊的腦袋。
那大浣熊鼻子噴了噴氣,竟對著小知伸來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小知的小手登時多了一排齒痕,滲出了血。
「呀!」小知尖叫一聲,又是疼痛又是驚嚇,捧在懷中的紅豆一個不穩,落了下地。大浣熊一口叼住了紅豆,抓在手上左右看了看,跟著一溜煙往外頭跑。
小知急得追了出去,她還不知道浣熊叫做浣熊,只能隨口亂喊:「臭傢伙,把娃娃還我……把娃娃還我,臭傢伙!」
追出了屋,外頭嬉鬧的動物們都停下了動作,看著小知和浣熊在空曠的地上追逐。
那浣熊動作好快,一下子往這兒奔,一下子往那兒跑,跑得遠了,便停住不動,回頭看著小知。小知急急追著,淚眼汪汪地看著其他動物,眼光和暖暖對上,心中一酸,腳下絆在一塊小石上,重重摔了一跤。
小知涕淚掛了滿臉,忍著疼痛掙扎起身,只見浣熊仍然抓著她的紅豆,遠遠地看著她。小知連連伸手抹著眼淚,不停喘著氣,小小年紀的她,心中是無盡的哀痛,只覺得全世界沒有一個人喜歡她。
「怎麼了,黑眼圈,怎麼會有一個小妹妹?你為什麼欺負她?」那年輕女子本來坐在樹下,此時幾步走來,一把揪起了那大浣熊後頸,將牠拎了起來。
大浣熊胡亂掙扎,突然開口說起話來了:「誰叫你們都欺負我,不跟我玩!」
四周的動物都叫起來,汪汪喵喵哞哞咩咩吱吱喳喳咕咕嘰嘰呱呱地響成一片,幾個長著翅膀的小妖精鼓著嘴巴指著大浣熊罵:「明明是黑眼圈每次都賴皮,輸了又不認輸。」、「是黑眼圈不對!」
小知還抽噎著,她的心裡難過,被咬破了的手、跌破了的膝蓋又痛又麻,她也沒那心思去想為什麼浣熊會說話,八歲的她並不在意這些,她更在意她的紅豆,她哽咽說:「把娃娃還給我……那是我的娃娃……嗚嗚……」
那大姊姊歪著頭,看著那叫做黑眼圈的浣熊,問牠:「你拿了人家的娃娃?」
黑眼圈連連搖頭:「沒有才沒有。」
「明明你就抓著!」、「還說沒有,愛說謊的傢伙!」小妖精們在天空飛著,四處旋繞,指著黑眼圈說。
黑眼圈還要辯駁,雙腳胡亂蹬著,氣鼓鼓地說:「花姊姊,放我下來,這娃娃是我的。」
「不對!娃娃是我的,是我媽媽做給我的──」小知叫著。
黑眼圈緊緊抱著娃娃,朝小知吐口水:「妳騙人,娃娃是我的。妳說娃娃是妳媽媽做的,妳要怎麼證明,妳叫妳媽媽來啊!」
「哇──」小知聽了黑眼圈的話,嚎啕大哭起來,她仰著頭,眼淚劃過了沾染沙土的臉頰落下,她嘴巴張得好大,嗚嗚啊啊的聲音往天上竄,卻無法拔得更高,無法穿過雲端,飛上天堂,無法讓她的媽媽聽見。
那大姊姊哼了一聲,在黑眼圈腦袋上敲了一下,搶過娃娃,扔下黑眼圈,走到了小知身前,牽著她的手,往屋子裡頭走。
小知接回了紅豆,仍抽噎不止。大姊姊牽著她,來到牆邊坐下,拍了拍她的臉,替她拭去眼淚,問她:「告訴姊姊,是不是黑眼圈,就是那個胖嘟嘟的浣熊欺負妳了?」
「牠咬我……」小知舉起右手,手掌上的齒痕仍清晰可見。
「臭黑眼圈……」大姊姊輕輕拂著小知掌上的齒痕,在上頭吹了兩口氣,剎時那齒痕小了些,血也不流了。
「牠還搶我的娃娃……」
「待會姊姊替妳教訓牠。」那姊姊又朝小知的手掌上吹了兩口氣,齒痕更小了些,但那姊姊此時卻發現到小知除了手掌上的齒痕,還有好多好多的傷疤,她的雙腿、手臂上,都有著一條條的傷疤。
「這些是被誰打的?」那姊姊問。
「被爸爸打的……」
「爸爸為什麼打妳?」
「因為我做錯事,惹他生氣,他就會打我……」
「那妳媽媽呢?妳媽媽也打妳嗎?」
「不……我媽媽……很疼我……她不打我,她……她……」小知又猛擦起眼淚,剛抹去一道眼淚,馬上又流下了:「媽媽死掉了……她生病……嗚嗚,很想她……」
「嗚嗚……紅豆被他們弄壞了,他們把她丟在地上踩,踩得好髒……腳斷掉了,眼睛也壞掉了……紅豆一定很痛,她一定很痛……很痛很痛……嗚嗚……紅豆……」
那大姊姊將小知摟在懷裡,只覺得小知的身子一陣一陣的發著顫,窗外的陽光透入,映在小知雙腿上,小知腿上一道道疤痂猶如印記,記載著細細碎碎的悲傷。
大姊姊擁著小知,閉上眼睛,彷彿能夠看見小知心中的悲傷如藤蔓爬走,捆住了小知整個人,捆住了她心裡的窗子,打不開窗子的人,透不進光,沒有光的滋潤,只能漸漸地枯朽萎糜,像是發了霉一樣。
「不要哭。」大姊姊一把將小知拉起,摟著她緩緩騰空,小知聞到了清新的花香味,看見四周飛旋著五色花瓣。
花瓣綻放著光芒,在小知身上旋繞飛轉,小知覺得身上幾處傷疤漸漸不痛了。
「跟我們一起玩,快快樂樂地玩,好嗎?」那姊姊拍了拍小知的頭,將小知臉上的淚痕都抹去了。
「嗯……」小知吸吸鼻子,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害怕地問:「大家會跟我玩嗎?」
「當然會。」那姊姊摟著小知,輕盈地往門外踏。小知感到身子輕飄飄的,低頭見那姊姊的腳步是踩在空中,像踏著風一般地前進。
出了門,招呼一聲,動物們、小妖精,全圍了上來,小知怯生生地和大家說了自己的名字,小妖精們也紛紛自我介紹,動物之中有一半左右會說話,將小知團團圍住。
「我叫暖暖,很高興認識妳,這個送給妳。」暖暖依舊笑得那麼燦爛,將一朵用花葉與核果串成的花冠,掛在小知的頸子上。
「我叫咩咩……我還不太會講人講的話……」小羊這麼說。
「我是熊,唔呵呵。」跟小知一樣高的小棕熊這麼說。
動物們蹭了上來,小知在小棕熊腦袋上輕觸一下,柔軟的毛搔得小知的掌心癢孜孜的,小棕熊整個身子都撲到了小知身上,在小知身上亂蹭一通。
小知呵呵笑了。
更多的動物簇擁上來,在小知身旁圍繞、蹦蹦跳跳,大家排列成隊,往山的更深處走。一路上動物的叫聲不絕,一聲一聲聽起來都像是在笑,大夥兒每每經過那些長有果實的樹下,便起著鬨,小棕熊雙掌按著樹幹,那些小松鼠、小猴子便會一隻一隻地跳上小棕熊的背,疊羅漢般地摘下果實,往同伴們拋。
到了山頂時,大夥們已經捧著很多水果和鮮花,聚在一處空曠的草地,小妖精們帶著動物四處尋找木枝,小知覺得腿酸了,在一株樹下蹲坐,她已經和暖暖很熟了,聊了許多話,她和暖暖說的電視上那些明星、說漫畫書裡的情節,暖暖大都不懂,不停問著「那是什麼?那是誰?」,而暖暖說的小知更不懂了,暖暖說,在這山上,在許多山上,都有妖精,有花兒的妖精、有動物的妖精、有火的妖精、有水的妖精、便連雪都有妖精。
小知從來沒見過雪。暖暖說自己就是雪的妖精,見小知不信,鼓了嘴巴朝天上吹呼口氣,那是陣冰涼的風,在那陣風中,小知生平第一次看見雪花,那些六角形、形狀規律而美麗的雪花,在夕陽橙光照耀之下,閃耀著炫目的光芒,小知伸手去接,手指尚未處及雪花之時,雪花就已化了。
「媽媽說,雪花是天使的眼淚。」暖暖這麼和小知說。
「妳這麼漂亮,妳媽媽一定也很漂亮。」小知問她。
暖暖大力地點頭:「我媽媽很漂亮沒錯,但我很久沒有見到她了,我出來玩,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
小知有些驚訝,不解地問:「為什麼不回家呢?妳爸爸也會打妳嗎?」
暖暖搖頭:「我沒有見過爸爸,我媽媽已經不在了,她融化了。」
「融化?」小知和暖暖雞同鴨講了一番,不得其解,只能隱隱知道,暖暖在比現在更小的時候,就離開了生長的地方,那似乎是個與世無爭的仙境,但也瀰漫著濃重的哀傷氣息。
隨著天色轉暗,星星出現,動物們聚積了更多的柴,升起了火,小知見到火的妖精在柴堆上跳舞,動物們手牽著手,在火堆外圍了好幾圈,跳著滑稽奇怪的舞,小妖精們鼓動著蜻蜓翅膀,在天空中漫舞。
小知這時候會笑了,她已笑得嘴巴都發痠了,小棕熊和她說了很多有趣的事,尤其是那隻玩遊戲時常賴皮的浣熊的一大堆事蹟。
「黑眼圈是賴皮鬼。」小棕熊這麼說。許多妖精和動物紛紛附和。
那隻浣熊──黑眼圈在一旁聽了,跳了起來,胡亂蹦著,揮著手說:「放屁,我才不賴皮,賴皮的是你們。」
但動物們立即舉出黑眼圈的種種賴皮情事,要小知評判。
黑眼圈被大夥兒交相指責,氣了,跳腳繞到一棵樹後,只聽到嘩地一聲,走出來的是一個拿著獵槍,滿臉大鬍子的獵人。
小知這才知道黑眼圈是隻能夠變身的浣熊。
動物們一擁而上,將黑眼圈化身成的獵人壓倒,要拔他的鬍子,脫他的衣服。黑眼圈又一變,變成了花姊姊的模樣,伸手打每一隻動物的嘴巴,翻個跟斗起來,和大家吵嘴,亂吐口水。
一直在石上替小知縫補紅豆的花姊姊,見到黑眼圈變成她的模樣耍蠻,這才氣惱起來,嘿地一聲將黑眼圈的耳朵擰轉了半圈,這才逼得黑眼圈變回原形。黑眼圈嗚嗚哭了,說大家都欺負牠一個,獨自鑽到了樹洞裡頭,發出一陣吸哩囌嚕的鼻涕聲音。
柴堆上的火精靈舞動得更加熱烈,焰苗燃到了好幾公尺高。
在紅豔火光之下,花姊姊將紅豆還給小知,小知接過紅豆,只覺得紅豆看來比原先更好、更乾淨,甚至更快樂了。
小知高興地要哭了,抽噎幾聲眼淚又要滴落下來,花姊姊哈哈一笑,捧著小知的臉輕輕搖晃,說:「別哭別哭,我跟妳說……」
花姊姊邊說,拉著小知的臂膀,將她提上了樹,向小妖精要了一顆水梨,讓小知吃。
「人們總會哀傷,哀傷時會哭泣。妳可以哭泣,但不能依賴哭泣。妳可以在哀傷時哭泣,但妳得做些什麼,讓自己別老是那麼哀傷。」花姊姊在小知將水梨吃到一半時,這麼和她說。
小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也是這麼和暖暖說的。」花姊姊指著底下的暖暖,暖暖仍然大聲笑著,和幾隻動物玩著鬼抓人的遊戲,暖暖無時無刻都洋溢著快樂。
「她從來沒有哭過。」花姊姊這麼說。
「暖暖在還是小貝比的時候也沒哭過嗎?」小知不敢置信地問,她也曾見過親戚的小嬰兒,無時無刻都嚎啕大哭,肚子餓了也哭、尿褲子了也哭。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暖暖和我們在一起時,從來沒有哭過。」花姊姊輕輕拂著小知的髮,替她解開了凌亂的麻花辮,仔細地梳理,再重新綁起。
「暖暖是雪妖精,雪妖精是受到詛咒的妖精,她們的生命不長,在二十歲生日那一天,就會消失。」
小知低呼,問:「消失……就是死掉?」
花姊姊點點頭說:「暖暖是我見到過,最快樂的雪妖精。其他的雪妖精,大都悶悶不樂,或是陰森森的。她們每天都在計算自己剩下多少日子,時常跟所有的妖精述說她們悲慘的命運,她們想將自己的悲傷,傳染給所有的妖精,想讓大家和她們一起悲傷。」
「但是暖暖的媽媽不這麼想,她教導暖暖要快樂,要勇敢,要對別人好。」花姊姊頓了頓,說:「所以暖暖從來沒有哭過,她是我見過最快樂、最善良的雪妖精。我們每天在山裡玩耍,結交新的朋友,我們看太陽從山谷出現,然後落下,我們在河邊玩水,一起唱歌,下雨的時候,大家會擠在山洞裡取暖。」
「我也好想和暖暖一樣。」小知聽得悠然神往,將梨子吃完,還吸吮著梨子核的汁液,她說:「我也好想和妳們一起玩,我想加入妳們。」
「但妳是人類。」花姊姊拍拍小知的頭說:「人類不能和妖精一樣每天玩耍,人類有自己的事要做,妳得回到自己的家,過自己的生活。」
小知失望地低下了頭,好半晌才說:「但是我早上沒有回家,再回去,爸爸會打死我……」小知從來也沒有逃家過,這一次,她和花姊姊們一口氣在外頭玩到了深夜,連早餐、爸爸交代的酒都沒買,她不敢想像若是此時回家,爸爸會是如何的生氣。
「妳不要擔心,我們來想個辦法,讓妳爸爸再也不打妳。」花姊姊自信滿滿地說,跟著她領著小知,躍下了樹,拿了好幾個果子,一齊走向樹洞。
樹洞裡頭窩著的是黑眼圈,那隻哭累了就睡著了的浣熊。
「牠是不是常常哭啊。」小知這麼問。
黑眼圈突然睜開眼睛跳起來,連連搖頭說:「誰說的,我才不哭呢。我最勇敢了。」
花姊姊拍了拍黑眼圈的腦袋,說:「我們需要最聰明的黑眼圈幫我們一個忙。」
黑眼圈眼睛亮了亮,問:「妳們要最聰明的黑眼圈幫什麼忙?」
□
巷子裡的寂靜讓小知心中害怕,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不安的感覺在她心中蔓延滋生。
花姊姊跟在她的背後,和幾隻飛竄的小妖精交頭接耳地講話。黑眼圈懶洋洋地蜷窩在花姊姊地懷裡撒嬌。花姊姊將黑眼圈放下,說:「好了,你跟著小知吧,你別搞砸啦,最聰明的黑眼圈。」
黑眼圈聽花姊姊誇讚牠,翻了個跟斗落地,跑了兩步,拉著小知的手就往巷子裡跑,神秘兮兮地在小知耳邊說:「小知,妳害怕嗎?我跟妳說,妳不要怕,有最聰明的黑眼圈會保護你妳。」
「可是……我爸爸很兇……」小知這麼說。
黑眼圈哼的一聲,吸了口氣,蹦跳一下原地轉身,又變成那個手拿獵槍的剽悍獵人,拍拍胸脯說:「有我現在兇嗎?」
小知噗哧笑了出來,說:「我爸爸會報警抓你。」
黑眼圈又變回了浣熊樣子,跟在小知屁股後頭搖頭晃腦地走,手裡還拿著一張照片,歪頭歪腦地瞧,牠回答:「呵呵,才不會呢。」
小知和黑眼圈踏入了那令她感到不安的公寓,一層層往上走。她悄悄地插入鑰匙,開門。
「妳跑到哪裡去了──」爸爸的吼聲爆裂開來。
小知大大地顫了一下,只瞥見客廳地上散落的碎裂的簽賭彩券,和滿地的空酒瓶。
爸爸眼睛裡布滿血絲,大大喘著氣,在客廳之中報暴怒問著:「妳跑到哪裡去了?」
「我……我和朋友出去玩了……」小知顫抖地這樣回答。
「什麼──」爸爸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喝一聲,先是看看時鐘,已經是凌晨時分了,跟著他暴躁地在桌腳邊找著了藤條。
「哇──」小知尖叫一聲,後退著撞上陽台圍牆,但仍鼓起勇氣,大聲喊出了花姊姊要她說的話:「你要是再賭博、再喝酒,我就再也不回來了!」
「他媽的,是誰教妳說的!」爸爸怒吼震天,幾乎是用衝的衝到了紗門前,高舉的藤條伴著恐怖的抽動聲朝小知臉頰上揮去。
「他媽的,是我教她說的!」一隻手抓住了藤條。
「幹,是誰?」爸爸在極短暫的時間之中仍然是暴怒的,但一瞬間,他的暴怒轉變成極度的驚訝,跟著是害怕,他後退了兩步,倒坐在地上,身後便是那堆香灰,香灰上還散落著一堆能夠組合出各種數字的殘香桿子。爸爸口齒顫抖,好不容易迸出了兩個字:「老爸……」
小知的爺爺歪著頭,手上還抓著那藤條,跨步進了屋,雙手交叉站成三七步,瞪視著小知爸爸,小知還佇在陽台,看著爺爺的屁股上還掛著一叢尾巴,搖擺晃蕩,那是黑眼圈的尾巴,爺爺是黑眼圈變成的,小妖精事先飛入家中拿了爺爺的相片,加上小知憑著印象口述,黑眼圈便栩栩如生地偽裝成了爺爺。
「老爸……您怎麼上來了……」小知爸爸顫抖地問。
「臭小子,聽說你常常打你爸我的孫女是吧。」爺爺咧著嘴說。
「不……不……」爸爸連連搖頭說:「是她不乖,我才教訓她……她年紀這麼小,這麼晚才回家……」
小知不知道爺爺活著的時候有沒有罵粗話的習慣,便將爸爸平時罵的粗話都和黑眼圈講。這時黑眼圈便這麼說:「他媽的!王八蛋!她是跟她爺爺出去玩,這是不乖嗎?是不是你叫她去替你買酒的!」
黑眼圈本來就有變化人形的本事,平時沒和伙伴們玩耍的時候,最喜歡變成人樣騙吃騙喝,此時操起罵人口吻,也罵得很有那麼一回事。
「不是……不是……」爸爸哭喪著臉否認。
「還說謊!」
「是……是我不好……」
爺爺哼了一聲,看看四周,甩了甩手上的藤條,然後丟下,從屁股後頭抽出了另一根藤條,上頭還帶刺,那是荊棘。爺爺說:「我得好好地教訓你。」
「啊啊!」爸爸掙扎起身想要逃跑,突然外頭一聲雷轟,閃亮亮地將爸爸又嚇得倒坐在地,在一閃一閃的雷光之中,爺爺的眼睛發出憤怒的光芒。爸爸於是不敢再亂動了。
「小知,去睡覺吧。」爺爺轉身朝小知做了張鬼臉。
小知儘管知道爺爺是黑眼圈變的,但也讓妖精們合力演的這齣戲震懾了,急急忙忙地跑回房,關起門,抱著紅豆跳上床鋪。
門外傳來爸爸的求饒聲,和一聲一聲的鞭打聲音。
「敢不敢再賭博了?」
「不敢了不敢了……」
「敢不敢再喝酒了?」
「不敢了不敢了……」
「敢不敢再亂發脾氣,再亂打小知出氣了……」
「不敢了不敢了……唉,我也是為她好,怕她學壞……唉呀!」
「還嘴硬,那我現在也是為你好,為你好,為你好!」
「唉呀!唉呀!唉呀!」
「……」
「……」
□
黑夜過去了,一切好似夢境。
小知讓一陣轟隆隆的拍門聲給驚醒,在尚未完全清醒時就聽見了爸爸的叫罵聲:「小王八蛋,妳要睡到什麼時候,還不起床。」
「好……好……」小知趕緊下床,開門要準備買早餐,讓她驚訝的是,餐桌上已擺放著豐盛的早餐,是稀飯、荷包蛋、土豆麵筋和豆腐乳。
爸爸坐在餐桌邊看著報紙,一隻腳不停地抖,小知見到爸爸腿上和手臂上都是一條一條的鞭痕,心中一驚,這才完全清醒了,記起昨夜所發生的事。
「看什麼看,還不吃早餐,吃完了去買東西。」爸爸大聲這麼說,又將一張鈔票重重拍在桌上,是張一百元。
「買幾罐?」小知大口扒著飯,覺得熱呼呼的稀飯好吃極了,她挾著荷包蛋和麵筋配飯吃。
「幾罐個屁,去買雞蛋。」爸爸瞪了小知一眼,又說:「冰箱雞蛋沒了。」
「唔。」小知點點頭。
爸爸大力翻著報紙,坐立難安起來,像是有一肚子的話想講,卻又不知該如何起頭,他惱怒地用手指扣著桌面,這才說:「臭丫頭,小王八蛋,妳真是讓我傷心,妳知不知道,我是為了妳好,才打妳罵妳,妳去外面找個陌生人,看看他會不會打妳罵妳……」
小知點點頭,唯唯諾諾地說:「我知道……」
爸爸看著小知的眼睛,楞了楞,低下頭,喃喃地說:「不過妳爺爺說的也有道理,教小孩也要有教小孩的方法……我可能用不對方法了……」他邊說,邊摸摸自己的小腿,被荊棘抽打的痕跡猶在,仍然火辣辣地痛,爸爸啐罵了一聲:「他媽的,妳這小王八蛋是上哪找到妳爺爺的。」他罵完之後突然笑了,他見到小知挾麵筋之時,也不自覺地抓著膝蓋上一只疤。
小知從未吃過這麼久的一頓早餐,爸爸跟著和她說了很多的話,有時罵她笨,怎麼都教不會,有時罵她考試考不好,偶而也講些往事。
儘管責罵居多,但小知心中的害怕卻不若以往那般強烈了,她仔細地傾聽,且會開口應答,她覺得此時的爸爸不像以往那般純粹地在發洩憤怒,而是在和她談天。
在爸爸重新拾起報紙就業版翻看時,小知握著百元鈔票,開門下樓,此時她的心情充滿了五味雜陳的感受,她也有許多話想和爸爸說,她終於瞭解到媽媽死後,爸爸心中的掙扎和痛苦,她很想大聲地說:「請你不用擔心,我會當個乖孩子的。」
小知步出公寓,穿過公園,往雜貨店走去。這才發覺自己忘了帶那形影不離的紅豆。儘管只是買雞蛋這樣的小事,她終於覺得自己此時正認真地做一件家事,而不只是苟延殘喘地過日子了。
她買了一袋雞蛋,想起花姊姊,想起小棕熊,想起黑眼圈,想起暖暖,心中有些難過,覺得自己再也不能見到他們了,然後她聽見了哭聲。
是個小女孩的哭聲,她見到一個六歲大的小女孩,讓一個中年男人拉著手,要往車裡拖,中年男人就是昨日那個將小知載到山上去的那傢伙,他朗聲笑著說:「不哭不哭,乖喔,爸爸帶妳去百貨公司。」那小女生年紀那麼小,幾乎是讓那男人拎著走。
小知聽見了那小女孩說「你又不是我爸爸」的時候,差不多就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是那個爛人又在使用下流的招數,欺負小女孩了。
遠處有幾個男孩遠遠瞧著,是那個臉上長有胎記的臭男生和他的伙伴們,他們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先是見到小知走來,正計畫要如何捉弄她,正要付諸行動之際,卻見到小知掏出了袋裡的雞蛋,狠狠砸在那個中年男人臉上。男孩們都傻了眼。
「這個人是壞人,這個人是壞人!」小知不知哪裡來的勇氣,鼓足了全部的力氣喊叫,跟著她甚至拉著那中年男人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那中年男人在認出小知是昨天的小妹妹之時,已經感到公園裡做體操的阿公阿嬤,漸漸地往這兒聚來,他驚怒焦急地甩動著手,卻甩不開小知,跟著他放開那六歲大的小女孩,揮著巴掌往小知腦袋上打。
小知瞪大眼睛,覺得腦袋給打得疼痛得要命,卻沒有哭,她將一袋雞蛋全甩在中年男人的臉上。中年男人覺得眼睛一疼,似乎是給蛋殼扎到了眼睛,他伸手胡亂抹著臉,臉上蛋汁淋漓,什麼也看不見。
「妹妹妳不用怕,姊姊保護妳!」小知像是將那小妹妹當成紅豆一般,昨天她無法保護紅豆,今天她豁出去了,昨日的她心中只有滿滿的陰鬱,碰上小男生騷擾時也只會生出氣憤而已,而今日,她的心中充滿了以前所沒有的勇氣。
她掄起拳頭狂毆那中年男人,說是狂毆,打在中年男人身上卻也是不痛不癢,但那中年男人眼睛進了蛋殼,疼得眼淚狂流,也不將小知的攻擊當一回事。
「小知,這個給妳!」
小知回頭,是暖暖和黑眼圈,暖暖遞來一枝木棍。小知接了,還聽見黑眼圈扯著喉嚨叫:「打他的雞雞!」
「對!」小知想起了在漫畫、電視劇裡常見到的對付壞男人的方法,她揮動木棒,像是打高爾夫球那樣,直直擊中那叔叔的兩腿之間。
那叔叔嗷了一聲,倒地不起了。圍上來的人更多了,那六歲大的小妹妹倒是很多話,邊哭邊述說著這叔叔自稱是她爸爸,硬拉著她走的事。
公園裡的阿公阿嬤將這中年男人圍了起來,想來他是跑不掉了。
在眾阿公阿嬤完全搞清楚了怎麼一回事,想要找出這勇敢的女生之時,小知和暖暖便手牽著手,早早溜走了。
「小知,妳好大膽,妳怎麼敢打大人啊?」那群小男生追了上來,遠遠地問著。
「因為他是壞人,他在做壞事。」小知回頭,回答得理所當然。
「要是妳跟我們打架,妳也會那樣打人嗎?」臉上生了青色胎記的小男生這麼問,他褲袋裡還放著兩隻用衛生紙包著、準備要放進小知衣服裡的死蟑螂,他見到小知手上還拎著那根木棒,似乎有些忌諱,他們幾個小男生聽見那叔叔被木棍正中雞雞時發出的那聲「嗷」,憑著男生在這方面的敏銳度,都知道那有多痛。
「不知道……他是壞人,所以我才那樣打他。」小知這麼說,然後不理睬那些男生了,她沒聽見那些男生在她背後窸窸窣窣些什麼,只是在很久以後才突然想起:咦,怎麼他們都不找我麻煩了呢?
「呵呵,小知,妳好勇敢,打得真大力!」暖暖仍然笑得好燦爛,她不停轉著圈圈,陪伴小知走向回家的路,她說:「我要跟大家說,小知很勇敢,敢打壞人。」
「暖暖比較勇敢。我……糟糕,我把雞蛋都打破了……」小知在進入自家公寓的巷子口時,放緩了腳步,她又不敢回家了。
「放心放心,妳爸爸不敢打妳的。黑眼圈會時常找妳說話。」暖暖說。
黑眼圈也興奮地說:「對啊對啊!妳爸爸敢打妳,我就打死妳爸爸!」
小知呵呵一笑,這才說:「不行啦……」
更多的動物都來到了巷口,牠們其實都是妖精了,踩踏著輕柔的腳步,身子在晨光照耀之下反射出柔和的光芒。有隻小母雞搖搖晃晃走來,一句話也沒說,屁股一翹就噗嗤生出一顆蛋。
小知訝異極了,趕緊伸手去接,足足接了一懷抱的蛋。
「小知,要記得我說過的話……」花姊姊這時也出現了,她摸了摸小知的頭髮,取出一個繡有花朵模樣的袋子,替小知將雞蛋裝入,說:「勇敢,要勇敢。難過的時候若是哭了,也要記得將眼淚擦乾,勇敢地往前走。」
小知和妖精們道別,她帶著滿臉笑容,拎著一袋又大又白的雞蛋,轉入自家公寓。
三月的陽光灑下,從窗子射入每一層的樓梯間,不再那麼冷了,不再那麼陰鬱了。小知開了家門,一面脫著鞋子,一面從陽台鐵窗向下望的時候,巷子裡一如往常的寧靜,花姊姊她們已經悄悄地走了,小知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複著她往後時時惦記著的信念:「我會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