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曾讚美:「作為『寫作者』,曉風既有耐心,又有魔法,能夠上山下海一步一步地牽引著讀者走進那麼古老的典籍裡,卻不覺得陌生與隔閡。」
本書是曉風睽違六年後出版的全新作品,結集自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專欄及其他散文。在有限的字數裡,她以濃厚的國學根柢,洗鍊的文字,出入古今,談魯迅、郁達夫等五四文人如何寫好白話文,經典慢慢被溶蝕的危機,孔子為何老是躲在牆壁裡?對現今的政治亂象與文化政策,則展現謔而不虐的機智與妙喻。無論天下事與家事,大我與小我,都可看出曉風對家國的悲憫,對語言文化保存的憂心。她施展神奇的文字魔力,以小見大,從容的美感之外,更見人生智慧的高妙。
作者簡介:
二○○九年獲中國文藝協會散文創作榮譽獎章。曾任教香港浸會學院客座教授、東吳大學、陽明大學,現為「搶救國文教育聯盟」副召集人。十七歲在中副發表第一篇作品,二十五歲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便獲中山文藝散文獎,為至今得獎人中最年輕的一位。寫作類型旁及小說、詩、寫戲劇、雜文、童話。著有散文集《星星都已經到齊了》、《玉想》、《從你美麗的流域》,主編《中華現代文學大系》散文卷、《小說教室》等。...
章節試閱
沒有談過戀愛的
1
朋友的女兒還在讀大學,她著手寫了一篇武俠小說──哦,不,事實上是寫了半篇小說,因為寫到一半她便罷手不寫了。
唉,寫到一半的小說聽來是多麼令人沮喪啊,簡直像織了一半的布遭人剪斷,或煮成半熟的餃子忽而遇見停電。此女幼慧,叔叔伯伯阿姨都很看好她,但她就是不肯把那篇小說寫完,老媽催她,她竟說出一個奇怪的理由:
「我又沒有談過戀愛,這一段我是寫不下去了。你要我寫,那,你去幫我找個男朋友好了!」
老媽一時氣結,暗中抱怨此女明明是懶惰,卻把理由編成如此這般。我聞其言,不禁大笑,我說:
「哎,哎,你這女兒果真是沒有談過戀愛。她如果談了戀愛,就知道,描述戀愛其實最好是沒有談過戀愛。真的談了戀愛,寫出來未必能直逼愛情……」
這一段話說得有點像繞口令,可能讓聽者更糊塗了。我想只好找些例子來說明吧!
2
一百一十多年前,英國的作家王爾德講了一個故事給法國的作家紀德聽,故事後來被人按上一個題目叫「講故事的人」。在我看來,這故事簡直是《老子》中「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註解。
故事是說有一個人愛講故事,所以頗受村民歡迎,他會在返家時鬼扯一些奇遇,例如途經森林,驚見牧神吹笛,仙女群舞。途經海岸,又見三個美人魚以金梳梳理碧髮,聽者覺得極其精采。不料,他後來竟果然碰見自己描述的景象,當村民又來相詢的時候,他卻噤聲不語,只說,我此行一無所見。
3
一八四四年出生的亨利•盧梭其實終其一生都住在法國,他的職業是收稅員,但他當過四年兵,四年中遇見不少同袍是曾去過墨西哥的。透過這些同伴或忠實或不忠實的描述,他居然也感受到一些南美風情。之後他又跑到城市中的植物園去寫生,觀察非洲熱帶植物。一八八九年,當時他已經四十五歲了,由於巴黎辦萬國博覽會,他也就間接懂了一些塞內加爾、東京和大溪地。就這樣拼拼湊湊,半揣度半狂想,他居然畫出一派恍忽迷離亦真亦幻的作品,如「睡著的吉卜賽人」(1897)或「夢」(1910)都令觀者傾倒入迷,連畢卡索也景仰其人。
那蠻荒世界的滿月,那榛莽深林中綠瑩瑩的獅眼,那站在幽明交界處的吹號的土著,那炫麗的果實和鵲鳥(那鳥,彷彿是吃了身旁暖橙色的豐腴的熱帶水果才變得有個同色同型的肚子),以及那華豔不可方物的裸女,明明身在林藪,卻自有一張絲絨沙發供她展示玉體……
我深愛那個從來沒有去過非洲也沒有去過墨西哥的盧梭。他的狂亂描述彷彿神醫,雖隔簾懸絲把脈,竟能一一說盡帳內女子的五臟六腑。
4 民國九十五年三月,我應邀去淡大聽葉嘉瑩教授講「詞」,葉教授八十多歲了,風采依舊照人。滿堂崇拜者,引頸以待。她是美麗清雅而又智慧靈明的。她的生平又有些傳奇性,聽她的演講的確是無趣生活中的盛事。但那天她不知怎麼說著說著就忽然冒出一句話,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在長輩安排下結了婚,而她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不曾談戀愛,如果有來生,一定要談一場戀愛。
可是,如果有來生,談過一場好戀愛的美麗聰穎的那女子會比此刻的葉嘉瑩教授更好嗎?經她詮釋的情詞會更細膩嗎?經她吟誦的詩會更催人淚下嗎?「無憾」以後的葉嘉瑩教授又會以什麼面目活在來世呢?
5
神父無妻,卻反能指導婚姻。男性醫師不懷孕,也自能指導生產過程。梅蘭芳並沒去做變性手術,卻能委婉唱出某個春天花園中的女子杜麗娘的情根慾苗……。至於死,誰都沒死過,卻有人把死寫得浹髓淪肌。
6
誰說要談完一場戀愛才能把小說寫好?
(二○○八•七•二十一《中國時報》
他只會一句中文
1
往西乃山的旅途上,公司派了個埃及導遊來,此人油頭粉面,算是個「類俊男」,有點輕浮,但在制度上,旅行團到了埃及就非得有個當地導遊不可。所以,我們也就接受此事。這人也許為了討好我們,說出如下的話:
「臺灣團,我上次也帶過哦!而且,我學了一句中文,所以我也算會中文哦!不過我只會這一句啦!」
「哪一句啊?」
「就是『那個那個』,我聽一個團員說的。這句話他一直說,所以我就會了。」
天哪!這是什麼破中文呀?此人的師傅如果不是個健忘的老頭子,就是個口吃的結巴。中文如此美麗玄奧,這傢伙卻只會這一句「那個那個」,「那個那個」算個什麼鬼玩意啊!
不過,對中文只知道一句就敢亂扯的人,也不只這位導遊一個吧?
2 譬如說去年,有位國際知名的富翁出書,書名叫做「給寶貝女兒的十二封信」。作者是一位美籍理財高手,四十歲以前已賺飽了一生所需,他晚年得女,移家去住新加坡,且給女兒請了中文保母,為的是讓女兒學好中文,未來也能賺上一點中國銀子。不過,奇怪的是這人自己卻只會說一句中文,他會說的那句是:
「冰啤酒!」
想來他是在餐廳裡學來的。奇怪,此人至少應該學會一個完整的中文句子。
這位安排小女兒從小就學中文的傢伙,總該說上一句:
「再來一瓶冰啤酒!」
3
過去的二十世紀裡,西方人的世界裡出現過一種恐怖人物(說西方,其實主要指的是美國)名叫「中國通」。「中國通」所懂得的中國玩意兒當然不只「一句話」,但他們傲慢自大,比那些乾脆承認自己只懂一句中文的淺人要麻煩多了(這裡說的淺就是淺,並無侮辱的貶義)。「中國通」為什麼可怕;那是因為他們不但自炫有學問,還加上他們學而優則仕,他們的頭銜讓他們成了政府的對華政策的指導人,這件事只要閉眼一想,就不免令人心顫。原來人家怎麼待華人,是取決這些「中國通」的一句話。至於這些「中國通」通不通,那就天知道了。
相較之下,十九世紀的英國人就比較謙虛自惕。一八○七年入華的傳教士馬禮遜稱中文為「世界上最難的文字」,這話未必確實,當時就有去日本的傳教士認為日文更難,甚至戲稱日文之難是魔鬼搞的鬼,好故意讓西方傳道人學不會,因而就無法弘揚聖道了。
跟隨馬禮遜翻譯《聖經》為中文的米憐博士提到中文則其言近乎訴苦:
人如欲習得中文,須銅其體而鐵其肺,並以堅木為頭,以鋼筋為手,眼利如鷹隼,心堅如使徒,且加上,壽長如彭祖。
最後那句彭祖其實是我亂譯的,原文作馬土撒拉,馬土撒拉是《舊約聖經》記載中最長壽之人,活了九百多歲,跟我們那位高壽八百歲的彭祖頗有得比。
米憐的話雖說得滑稽而淒涼,但畢竟有其謙遜,並且深深知道中文這個領域博大精深,一頭栽下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見正果。
老一輩的人治學總是如恐不足,新一輩的美國式教育卻叫人要「有自信」,可是「有自信」的另一面其實也只是自狂自大。
老外的中文知識不好,不管是書讀得少,還是解析誤謬,畢竟尚可曲諒。麻煩的是黃皮黑髮的老中如今說不清中文的,也大有人在,例如老呂把黑面琵鷺念成黑面琵鶖(如果說愛臺灣,也要知道一點臺灣的生態吧!),老陳又把本因坊念成本田坊(竟連哈日也哈得沒格調),誠如某位綠律師說的:「唉,又沒有總統補習班哪!」
看來文建會真該成立一個「大官口語校正班」。
(二○○九•二•十六《中國時報》)
人家鬼神又豈能時時因你而泣
──記一場演講兼談寫作取材
我應邀到德州去演講,聽眾是一些寫作界的朋友,當然,他們照例得付我機票錢。文友社一般而言不那麼富有,所以如果要付由臺灣出發到德州的錢,只為聽二個小時的演講,我猜,他們大概就會打消念頭了。但八、九月份我人在加州,德加之間的機票還算便宜,他們便來大力相邀了。
我當然也很願意去,畢竟,這些人,人在海外,還肯抓起筆來寫中文,還希望跟「中文人」相往還,也算極難得了。就去幫忙搧搧風點點火吧!何況人已在加州,多跑一趟德州也就可以看作「順便」的「舉足之勞」吧!
問題來了,問題是,既然聽眾都是寫作的人,要講,只能講點行家之間的行話,否則說些老生常談又有什麼意思呢?而什麼又是行家的行話呢?我想我就去朗誦幾首自己的詩吧!我的文章,他們愛看自可去看,但我的朗誦是非得我人在現場才能做到的事。
於是我先選了一首〈是哪個糊塗的傢伙?〉,其詞如下:
對著火
對著因遺忘而燒乾的壺
她俯首,誠心誠意地致歉
「對不起,在我抽身去寫詩的時候
原來以為
那些句子總共只有三行
等筆尖落紙,才知道
每一行都是幾世幾劫的起滅
每一筆半畫都有千山萬水的遲疑。」
壺說:
「罷了,我徒勞無功,都是你害的
我且饒了你
只是有一件事令我稀奇
究竟是哪個糊塗的傢伙點著了一把青焰
把你燉在那裡
卻又忘了為你關上火呢?」
我為什麼選這首詩呢?其實,我想說的是,寫作大概而言可以分兩類,其一是偉大的、莊嚴的、神聖的、可以驚天地而泣鬼神的,但這類作品並不多。想想看,人家天地豈可日日為你而驚,人家鬼神又怎麼能時時為你而泣!那真是要天下大亂幽明兩傷啊!所以呢,大部分的作品是另一類,這一類寫的只是現實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罷了!莊子說:「道在矢溺」(在大小便裡也有其真理啊!),放在寫作法則裡也可說得過去的。能把現實中的茄子燒成名肴才真是好廚師呢!
我在現實中所碰到的事非常簡單,我不小心燒乾了壺,心中懊喪,於是展開一場人壺對話。壺燒乾了,這事人人會碰到,但要以它為題材卻略顯庸瑣。這時候,恐怕就要添一點東西,那個東西在詩經時代就有人用了,那手法叫「比興」。春日水鳥關關而鳴,吟者因而想起自己的夢中情人。桃花灼灼,令人嘆息易凋的青春。壺燒乾了呢?壺燒乾了讓我想起自己,一度被上帝點了火,卻又被上帝忘記,於是一直燒一直燒一直燒,忘了自己的年齡,忘了自己的健康,愣愣的一路被燒下去。這首詩因為是在自嘲,(不是罵人),所以可以挖苦得深一點,我所希望達到的目的是在可笑中有其悽涼,在悽涼中有其灑然。當然我最最希望的還是讀者能夠由壺讀到人,由人想到己。
接著我又念了一首〈苦等甜點〉:
在甜品店
她等著她所點的甜點
那據說是非常非常甜美的甜點
但她不知道她所點的甜點
是不是早已經被先來的顧客點完
或者侍者中途跌了一跤,打破了盤碗
否則,為什麼遲遲不見有人端來她的甜點
所以她必須苦等
苦苦的苦等
苦著臉,枯著口,酷著眼
等她的甜點出現
是的
她苦苦的苦等著
她枯枯的枯坐著
等待也許終於有人記得端來
她那甜甜的 甜甜的 甜點
啊 她那苦苦等著的
至今尚不知其味的 甜甜的甜點
這首詩還有個後記如下:
此詩採ㄢ韻,ㄢ的聲音給人千迴百轉,依柔婉轉的聯想。但除了韻,我也很想試試ㄉ和ㄊ的聲部,ㄉ和ㄊ的聲音有些彈牙,錚錚然成弦索之趣。如:「她」、「甜」、「點」、「跌」、「打」、「的」、「得」、「端」、「等」、「待」,是朗誦上有點意思的嘗試。夏宇也曾以「燉凍豆腐」入詩,其趣類同。當然,至於甜點為什麼必須苦等,苦等的結果最後會是什麼?則是個說也說不清的人生疑題。
寫這首詩時我人在香港,有天在街頭看見甜點店裡人滿為患,有個顧客一臉苦相,在等甜點,於是就有一句「苦等甜點」的話冒上來。然後我開始細味,「苦」等和「甜」點間的弔詭關係。香港有甜點店原是一絕,代表一個商業社會裡緊張而尚稱富裕的人群所追尋的一種小小縱容,小小放肆。但苦苦等候甜點這件事又多多少少肖似人生。少年時期長輩曾允諾我們的生命甜點,或政治人物所允諾我們國家民族的大願景,在長期的苦等且付費(有些點心店是要先付費的)之後果真甜到嘴裡來了嗎?當然,至於發音學上的舌音也不妨來玩一下,畢竟,文字之前是語言,語言之前是發音,能讓舌頭游刃於發音的樂趣是多麼有意思啊!
所以說,什麼都是可寫的,什麼都是可以產生聯想的,劉基從一枚柑子談政治、談名實(編按:指〈賣柑者言〉),柳宗元從一個駝背園丁的種樹之道想起管理學(編按:指〈種樹郭橐駝傳〉)。
如果執筆者都能寫出《奧德賽》、《伊利亞特》或〈離騷〉,當然是好事,但能「順便」寫點貼身事物也未必不能千古。
「順便」舉個例,我對我的聽眾說,像我來演講,其實也是「順便」之舉,大規模的有系統的演講計畫很好,但因緣際會不到也就做不成。寫作也一樣,看到什麼就「順便」寫什麼,這可能不是最好的勸告,也許我該勸大家如賈島詩中說的「十年磨一劍」,或如左思十年成一賦(編按:指〈三都賦〉)。但我寧可勸大家取法乎下,在小砧小俎上施展些小小的手藝。畢竟,治大國和烹小鮮的主事者都各有其尊嚴,各有其勝境。
重要的是,把我們遇見的小事當作生命中的巨大經驗,好好的、準準的、深深的、狠狠的把它寫出來。重要的是,不管是已經被燒得乾乾的壺,或久久尚未被端出來的甜點,都能對我們的人生有所啟悟。你仍在癡等著偉大的題材出現嗎?你仍在期待自己驚天地而泣鬼神的振臂一麾嗎?小心你的筆會在守候之際枯乾皴裂。而且,在我們設網捕捉小野兔的時候,說不定也可以順便捕到一隻碩大的銀狐呢!
(二○○七•十二•十七《人間福報》)
沒有談過戀愛的1朋友的女兒還在讀大學,她著手寫了一篇武俠小說──哦,不,事實上是寫了半篇小說,因為寫到一半她便罷手不寫了。 唉,寫到一半的小說聽來是多麼令人沮喪啊,簡直像織了一半的布遭人剪斷,或煮成半熟的餃子忽而遇見停電。此女幼慧,叔叔伯伯阿姨都很看好她,但她就是不肯把那篇小說寫完,老媽催她,她竟說出一個奇怪的理由:「我又沒有談過戀愛,這一段我是寫不下去了。你要我寫,那,你去幫我找個男朋友好了!」老媽一時氣結,暗中抱怨此女明明是懶惰,卻把理由編成如此這般。我聞其言,不禁大笑,我說:「哎,哎,你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