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不是天生,而是學來的
每當身為長女的母親臨盆,我的外婆就會到家裡來幫忙。母親一共生了十個孩子,而每次一有嬰兒誕生,外婆就忙碌得不得了。她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從來沒有顯露過一副不高興的表情,更不曾用難聽的話責罵孫兒。就算是對不懂事的幼兒,她也總會低聲下氣地道歉:「啊!是外婆不好。」
有一次,母親對我們說:「這是發生在你們小時候的事了。那個時候,外婆依照慣例又來住在我們家幫忙。我記得應該是昭夫出生的那一年吧……」
事情的始末是這樣的:
一天早上,母親醒來時天色還沒全亮,卻聽到一陣聲音從廚房裡傳了過來。她覺得很奇怪,於是起身走了過去,發現外婆竟然蹲在那裡,正把一只土鍋架在七輪烤爐上燉菇。她拿小碗盛了一些煮好的菇,塞到嘴裡咕嚕咕嚕地嚼。母親嚇了一大跳,問她說:「妳到底在做什麼?」
外婆好像做壞事被抓到般地,很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不是啦……昨天晚上鄰居送了這些菇給我們。因為這樣的菇有點罕見,我怕如果有毒就糟糕了。後來越想越不安心,才會先過來試試毒。」
母親更加吃驚:「什麼?那如果真是毒菇,妳的性命不就有危險?」
聽了她的話,外婆平靜地回答:「可是,妳和孫子們就可以因此得救啊。」
我總是打從心底尊敬我的外婆。不只尊敬,還非常地喜歡。出生在秋田縣的外婆,三歲的時候就失去母親,被後來的繼母折磨得苦不堪言。到最後,鄰居實在再也看不下去,便安排讓她住到附近的牙醫家幫忙看小孩。可是,外婆的父親與繼母竟然因此將她拋棄,兩個人搬到北海道去住。之後,還是靠了同情外婆的親戚到北海道時,順便將她帶回父母身邊。當時外婆才十一、二歲。雖然如此,畢竟是一度拋棄過的孩子,父母根本不可能歡天喜地地迎接。很快地,外婆馬上又被送到別人家當養女。幸虧那家的養父母都是很慈祥的人,讓十二歲的外婆總算嘗到了被愛的滋味。
那天凌晨,獨自起了個大早在廚房的七輪烤爐前燉菇試毒的,就是這樣的外婆。每當我回想起這件事,總會被一股深沉的感動緊緊包圍。外婆所做的,是我絕對辦不到的事。我生來體弱,因此緊張兮兮地害怕很多東西;譬如感冒,我向來不讓感冒的人上門拜訪。上教堂的時候,只要有個感冒的人坐在隔壁,我就會馬上起身更換座位。因為我原本就有癌症,只要一感冒,就會弄壞身體,病上好幾個月。
當我還是個年輕女孩的時候,發生了一件現在回想起來每每心痛的事。在父親的親戚裡,有一位被嚴重傳染病纏身的男性。有一次,父親問我們:「我想把他接到家裡來就近照顧,你們大家都贊成吧?」我想也沒想,馬上冷冷地拒絕:「才不要!」大男人主義的父親向來脾氣不好,但在聽完我的回答後,卻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到最後,終究沒有實踐將親戚接到家裡來的主意。半年後,那個親戚過世了。在我的身體裡,連半片堪稱為愛的東西也沒有,一心所想的,就只有害怕會被傳染這件事而已。
一直到後來,自己得了肺結核,才總算開始重新思量那位親戚的事情。他一定是在萬般孤獨中默默死去的吧。父親雖然為那位親戚在外面租了房間,更提供了種種經濟援助,可是,內心一定還是難過得不得了。每次想起這件事,就叫我實在懊悔痛心。
我的肺結核病發後,花了整整十三年的療養時光才總算痊癒。我得的病雖然與那位親戚不同,卻也是人見人怕的傳染病。有些房東不願意將房子租給肺結核病患;更有一些孩子只要經過結核病的醫院大樓,一定掩住口鼻拔腿狂奔。在那樣的時代裡,我寫的傳記式小說《愛的鬼才》裡的主角西村九蔵先生卻相當頻繁地前來探望;親手為我清洗吐過血痰的痰壺,更為我帶來家裡的美味菜餚。叫人吃驚的是,西村老師所探望的病患並不止我一個。除了我待的札幌醫大病院外,還包括白川國立療養所和札幌市琴似地區的幾個療養中心。西村老師來的時候,會緊緊靠在病床邊,認真地為我講解關於《聖經》裡的種種。真叫人不敢相信!因為就連我的某些親戚來探病時都不敢踏入病房,只遠遠地在紙門後隔空喊話呢!
西村老師不怕的,可不只是疾病而已;不管是什麼閒雜人等或三教九流,他也從不畏懼。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從滿州(現在的中國東北部)與樺太(即庫頁島)絡繹不絕地遣送回一批又一批的日本人。當時,老師嚴厲地告誡家人:「只要有人來家裡借住,絕對不可以拒絕!」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西村家永遠收留來訪的陌生人,而且不收費。在那些住客中,也有人恩將仇報,將物品洗劫一番後逃走。可是,老師卻毫不介意,依然來者不拒。
正如《聖經》上所說:「在愛內沒有恐懼」,西村老師將這句話真正在人世間實踐。不管是嚐菇試毒的外婆,還是毫不間斷探訪傳染病患、將不認識的人收留在家的西村老師……都是「在愛內沒有恐懼」最完美的見證。
然而,就算我們聽了以上的故事,還是很容易產生逃避的想法:「那是他們才辦得到的事,換成是自己,肯定不行……」膽小怕事又畏首畏尾的我,肯定在這樣的人中排行第一。
另外,《聖經》上也這樣勸勉我們:「你們要追求愛。」
也就是說,在我們人類最原始的姿態裡,真正的愛並不存在。從小,只要眼前有兩份點心,那怕份量只差一點點,一般人通常都會伸手去拿較多的那一份。小孩子不可能要求:「我只要那份少的就好了。」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卻漸漸學會將手伸向較少的點心;那全是看著大人的行為而有樣學樣的結果。當然,有些人生來心腸好,但是就算如此,如果從來沒有萌生過愛人的想法,又怎麼可能到達善待別人的境界呢?愛靠的是意志力。只要真心想學,世界上多的是愛的模範。就算做不到德蕾莎修女的境界,無法像她一樣每天為倒在路邊等死的病人擦拭膿瘡清潔身體,並讓他們躺在乾淨舒服的床上等待人生的最後一刻,我們卻可以開始以明朗的聲音對住在附近的鄰居打招呼。這一樣是愛的行為。
我們千萬不能將「追求愛」誤解為「追求被愛」。所謂的「追求愛」,也就是祈禱、並希望自己能夠成為「足以愛人的人」。就讓我們天天如此祈禱,天天學習如何去愛吧。
苦難或幸福?一念之間
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一日下午,我們在家裡舉辦了大哥的結婚典禮。那天的旭川相當炎熱,火辣的太陽曬得人發昏。在場有二十餘位參加者,在極度安靜的空氣中,凝視著正在進行交杯酒儀式的新娘。
新娘採傳統婚禮裝扮,梳著文金島田樣式的髮髻,蓋著白色棉帽,是個有著長睫毛與修長身段的美麗女孩。男方的位置上鋪著一張坐墊,墊上放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新郎服。這場婚禮中並沒有男主角!那真是一場非常奇妙的結婚典禮。
在此三年前,我的大哥道夫以「部隊隸屬文官」身分赴任北京,從事招降宣導工作。我的母親為了要讓年過三十卻依然獨身的大兒子娶個好太太,相當熱心地四處尋訪中意的新娘。
當時有個流行語叫「嫁到大陸的新娘」,由此可知,年輕女孩們對中國大陸,特別是對滿州充滿了憧憬與嚮往。我的大嫂就是其中一人。她原本在北海道廳會計課上班,和在北京的大哥之間,僅憑著交換相片,就已然決意要和對方結婚。
婚禮的幾天後,四十七歲的母親領著二十四歲的新娘,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搭火車和汽船到了北京。就這樣,大哥與大嫂兩人的生活開始了。如果光從外表看來,那樣的日子簡直可以稱為連續的苦難。
大哥在北京當宣導員的工作並沒有持續很久,只撐了不到兩年的時光。因為戰況已經漸漸轉向,日軍越來越不需要這方面的人力。沒辦法,大哥只好回國進了大日本航空公司,在羽田機場擔任維修員。可是那裡終究也不是個可久留的地方。東京大空襲的時候,他們寄放在別人家中的財物被燒得一乾二淨。走投無路的大哥雖然被迫回到旭川,卻怎麼也找不到適合的工作。後來,他聽說樺太地方正在招募警員,於是單身遠赴樺太。
警員是當上了沒錯,可是過沒多久,就遇上了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的敗戰日。由於大哥的身分是警官,得被遣送到西伯利亞當戰俘。在那片光聽名字就叫人發抖的酷寒之地,大哥僅靠著稀薄的湯與生大豆充飢維生,當然更少不了拷打之類的家常便飯。
還好,命是保住了。大哥搭上了最後一艘接送日本國民返國的船,於一九四九年回到日本。剛回來的時候,因為營養失調的關係,他的臉部和身體都又青又腫。當時,戰爭已經結束四年了,幾乎所有人的生活都已步入軌道;然而大哥卻失去了一切,比別人晚了整整四年才重新出發。
大哥被拘留在西伯利亞的那段期間,嫂嫂領不到一毛錢的補助金。她一個人養育幼小骨肉,生活想必異常艱辛。
後來,回國後的大哥開始到叔叔經營的糕餅批發店上班。在那之後經歷了許多不同領域的職場,最後成立了一家談論經濟主題的報社,專心一意地賣命工作。
大哥的辛苦終究有了回報,他們一家人的生活漸漸地安定了下來。可是,安穩的日子只持續不到十三年。有一天,他因腦梗塞突發而失去知覺。那個時候,大哥才剛過完六十歲生日,他們的大兒子已經開始上班,大女兒還在上短大,二兒子則是個高中生。
經過了三年的住院生活、以及為期十六年的自家療養,在一九九○年十二月十二日的那一天,大哥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他就在左半身不遂,話也說不出口的狀態下死去,享年七十九歲。
大哥的死,為我們幾個兄弟姊妹帶來了一陣大浪般洶湧的感動。在他還沒過世之前,不管我們什麼時候去探病,大嫂永遠陪伴在丈夫的病床邊。在這個世界上,有種草率對待久病之人的傾向。更別提那些說不出話來的病人了,簡直就像「不說話就是沒意見」一般,相當容易被以粗魯馬虎的方式處置。
可是,每次看到大嫂看顧病人的方式,都在我們心中引發一陣衝擊。聽嫂嫂自己說,她將照顧看護丈夫當成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天職。不管我們什麼時候去,大哥的床單永遠乾乾淨淨,棉被套也是剛洗好的。更不用提他身上穿的睡衣了,就連枕頭套和領巾看起來都清爽舒服,從沒沾過半點污漬。大哥的鬍子向來很濃,可是我們幾乎不曾見到他臉上冒出沒刮乾淨的鬍渣。因為只要他沒發燒,大嫂總會每天為他刮得乾乾淨淨。
另外,大嫂也為沒有排便能力的大哥灌腸,等到完事後,再為他擦拭全身。她會用橄欖油為丈夫塗抹身體,所以大哥的房間並不像一般病患長住的房間充滿怪味,而是一點兒不好聞的味道也沒有。多虧了大嫂勤快的打掃,讓那個地方比醫院還要清潔。在這個世界上,究竟還有哪個看顧病患的人能夠做到像她那樣的地步?
在大哥家裡,還住著大兒子夫婦與兩個小孫子。應該是受到嫂嫂感動的關係吧,他們全家人同心合意,永遠將大哥擺在第一位。孫子顧慮到祖父的病情,從來不曾邀請過朋友回家玩。大哥的二媳婦也經常來訪,完全融入這個大家庭中。無論是誰,只要從外面進了家門,首先做的一定是走進病房和大哥打招呼。十六年來天天如此。
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上門拜訪剛出院回家的大哥,發現他的枕頭邊貼了一張好大的海報。
「恭喜爸爸出院!」海報上寫著以上幾個大字,周圍還點綴了美麗的花朵插畫。
大受感動的我對嫂嫂說:「大嫂,真謝謝妳這樣用心。」
可是,大嫂卻絲毫不以為意地回答:「因為他是無法動彈的病人嘛,不是嗎?除了好好對待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
她的這句話很像當年三浦準備迎娶體弱多病的我時,從婆婆口中說出來的話。那時,三浦的母親對我說:「身體不好的人最應該被好好對待。」
不管是大嫂還是三浦的母親,都讓我有幸聽到如此體貼溫柔的言語。
仔細想想,其實對嫂嫂而言,與大哥的婚姻簡直就像走在荊棘叢中一般。然而,就算在外人眼中看來滿布荊棘,嫂嫂卻從來不覺得自己不幸。經過了將近二十年的看護生活,當年那個有著長睫毛的美麗新娘白髮增加了,雙足的疼痛更讓她從此無法再瀟灑走路。但是,嫂嫂的臉上卻永遠帶著十分滿足的平安表情。
為大哥守靈的那天晚上,他的兩個媳婦這樣對我說:「就算臥床不起,就算不能說話,爸爸卻一直是我們家的中心。我們也都很愛這位父親。」
溫柔的兩人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就哭了起來。雖然貧困得家徒四壁、雖然無法在肉體上結合、雖然沒有語言上的交談……卻還能夠彼此相愛的夫妻,是多麼了不起的存在呀!真正的婚姻與真正夫妻之愛的偉大,是沒辦法只靠言語形容透徹的。我真的好想大聲嘶吼,將這個真理昭告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