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一八八五年，雲落掀起一股持續到二十世紀六○年代的獵鱷風潮。我們看見馬來巫師以「鱷魚漂浮式」浮游甘蜜河吟誦沒有人聽懂的咒語，巫師堅信凡是婆羅洲吃過人類的鱷魚會被他的咒語召喚，像漂流木漂向他任他差遣。即使被鱷魚叼走，巫師十指還是比劃著嫡傳五百年的降魔儀式，說：不用怕，鱷魚被我催眠了。蒼鷹、黑鸛、巨蜥和野豬聚集河畔，嚼食被獵鱷者剝皮斷掌、開腸剖肚的鱷屍。經營餐飲店的海南人在布洛克街經營一家「白背旅社」，讓四面八方湧來的獵鱷隊員投宿，巨大的店招彩繪一隻張開大嘴的巨鱷，稻草黃背部有一條鍬刃似的白斑。雲落土產店囤滿鱷魚皮和鱷掌，鱷皮價格跌到谷底。一個從馬來半島遷徙到雲落的製革師在布洛克街租了一間店面鞣製鱷皮產品，外銷到馬來半島、蘇門答臘、爪哇、菲律賓和暹羅。我們看見雲落的菜刀、鏟、鋤、釘鈀、榔頭和彎刀握把以鱷皮裹夾，腳踏車鞍座裹上鱷皮，老師教鞭和許氏兄弟的油紙傘握柄也紮著鱷皮。我們更看見娼館老鴇在每張床鋪了一張四肢大敞的鱷魚皮。我們看見吃膩鱷魚肉的雲落人用鱷魚肉餵狗、貓、雞、鴨，餐館外貼一張紅紙廣告：「到本餐館用餐，免費贈送一盤鱷魚肉。」我們看見獵鱷風潮擾亂鱷魚生態，也擾亂雲落人作息。鱷群從上游遷徙到甘蜜河河口，在菜田、胡椒園、甘蜜園、玉米園和樹薯園掘出一道深邃迂迴的洞穴，白晝潛伏洞穴，夜晚出穴捕食。母鱷在雲落人凝視和野狗狂吠下，大搖大擺越過馬路，在高腳屋下、雞舍豬寮邊、瓜棚豆架下挖坑下蛋。不可思議的是，大量遷居甘蜜河河口和雲落的野鱷除了偶爾追咬雞鴨之類的家畜，沒有傷害過半個人類。更不可思議的是，國王不但沒有記恨鱷魚殺妻之仇，還親下御旨，嚴禁獵殺背部沒有白色紋帶的巨鱷。陛下的御用軍隊駐紮甘蜜河口，守護上岸產卵的母鱷。軍隊伸手攔下過往車輛，讓母鱷悠閒的越過馬路，尋找一個孵育後代的地點。母鱷啣著小鱷橫越馬路時，士兵食指壓住步槍扳機，準備射殺從草叢竄出或從空中撲下想從母鱷嘴裡叼走小鱷的巨蜥、野狗、蒼鷹和黑鸛。我們看見陛下清晨再度策馬甘蜜河，越過水漥和鱷背的英姿像參加馬術比賽的騎士越過垂直障礙和水障。
讓雲落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河畔的鱷屍、滿街的鱷皮鱷掌鱷肉、母鱷過馬路，而是一個女死刑犯的舌頭。
二
一女兩男白天駕長舟逃往內陸，入夜前進駐一棟山丘上四周長滿矮木叢和茅草叢的小木屋。他們吃下四顆半熟的野榴槤和金波羅，喝下十多顆椰子水，躺在小木屋的露天陽臺上抽完身上的洋煙，茫然又興奮的看著滿天星斗。榴槤肉的高糖分和鋅元素讓兩個男子性慾高漲。兩個男子像愛上一頭母虎的兩頭公虎。一個男子伸出虎掌抓住女人碩大的乳房，另一個男子的虎掌沿著女人的大腿往上摸。女人咯咯笑著，粗暴地甩走兩隻熱得像炭火的虎掌。不到半分鐘，一個男子的虎掌又伸向女人多汗的脖子，食指和中指伸入女人嘴裡，女人嬌喘一聲，甩掉男子的手，搖擺著肥大的屁股，發出飢餓的咆哮，用老虎的姿勢爬入屋內。兩個男子猜拳，站下半夜哨崗的男子仰著脖子發出得意的虎嘯，也像老虎爬入屋內。站上半夜哨崗的男子忍受十多分鐘淫聲後，走下陽臺，繞著小木屋走了兩圈，聽見矮木叢出現一股騷動。他兩眼惺忪的走向矮木叢，從矮木叢冒出國王御用軍隊十多支槍管，四面八方抵住男子。
一女兩男被囚禁瑪格麗特堡壘獄房內，一週後在雲落人圍觀下上了絞刑臺。女人來自北婆羅洲山打根，五年前在雲落經營流動冷飲攤，有人說她是寡婦，有人說她是閨女，有人說她四十多歲，有人說不滿二十歲，有人說雲落除了小朋友和一隻腳踩進棺材的老人，沒有一個男人沒有上過她的床，可能連公狗、公牛、公羊、種豬，甚至布洛克街那尊英國藝術家的犀牛石雕都和她有一手。說她是二十歲的，都是和她上過床的男人。說她是四十多歲的，都是渴望上她床的男人。
說她和公狗、公牛、公羊、種豬和犀牛石雕有肉體關係的，都是陽具抬不起來的醜老男。不管上過她的床、沒上過她的床，或是想上她的床卻裝著沒有興趣的男人都知道，她有一張異於常人的舌頭，據說這張舌頭的舌尖上可以抵達額頭上的美人尖，下可以穿過兩乳之間的乳溝。她賣冷飲時如果看上一個男人，會用她的長舌舔舐一遍玻璃杯杯底，再把珍露、煉乳、剉冰、紅豆和椰汁裝滿杯子。交給男客之前，會有幾滴汁液沾在她的手指頭上，她用長舌把手指舔乾淨。這是給男人的第二個訊息：你今天晚上可以來找我。如果她沒有舔手指頭，這是告訴男人她對他有興趣，但要觀察一陣子。單身漢每天光顧一回她的冷飲店，等她伸出舌頭舔杯子和手指頭。雲落類似的冷飲店顧客大部分是孩童和少年，只有她的冷飲店全是成年人，雲落人禁止孩子喝她的冷飲。雲落老頭說，喝了她的冷飲，就中了淫毒，精盡人亡。喝過她用舌頭舔過杯子的冷飲，卻沒有看見她舔手指頭的男人，或是連舌頭舔過杯子的冷飲也沒有喝過的男人，每晚都會夢見她的乳房壓得胸膛凹陷，舌頭像蟒蛇纏住他們的身體。
兩支追捕巨鱷的獵鱷隊聚集她的冷飲攤前，每個人叫了一杯珍露剉冰，二十多雙眼睛緊盯隨著手動皮帶刨冰機搖晃的乳房。她刨製第九杯剉冰前，伸出舌頭舔了舔杯底，拿著裝滿珍露剉冰的玻璃杯走向獵鱷隊員，還沒有放下杯子前，吮了一下被椰汁和煉乳染白的拇指頭。大部分雲落人認為，她是故意的。兩支獵鱷隊伍，一支由礦場工人組成，一支由來自婆羅洲各地的獵人組成，全是華人。礦工隊伍的領袖看見她走向自己時，突然接過她的杯子，脖子一仰就喝下半杯。坐在他後面的是獵人隊伍的領袖。獵人隊伍的領袖堅信那杯剉冰是給他的，因為她美麗風騷的眼睛正盯著他。礦工領袖認為她舔拇指時，熱情如火的眼神正瞟向自己。兩支獵鱷隊短暫爭吵後，引爆雲落巷戰，誤殺三個雲落人，國王出動御用軍隊鎮壓時，獵鱷隊員已駕舟逃逸，軍隊顯揚軍威國體，沿著甘蜜河追捕一個晝夜，在小木屋內逮住礦工領袖和一個隊員，以及隨著礦工領袖和隊員逃躥的冷飲攤老闆娘。
女人被法院判決是這次槍戰的禍源，破曉時分，女人和兩個礦工隊員上了絞刑臺。三具屍首在絞刑臺上示眾一個白天，暮靄初降時，兩個男死刑犯舌尖微吐，而女人的舌尖垂到腳踝下，暴長到等同一個成人身高，在狂猛的西南風吹襲下螺旋升騰像旱季荒原的火龍捲。第二天曙光初綻，軍隊到絞刑臺收屍。兩個礦工隊員屍體不知去向，女人一絲不掛，舌頭被割下，乳房遍布齒痕，胸膛有一個洞，血跡沿著那個洞滴到腳趾尖。雲落人估計逃走的礦工隊員姦辱了屍體，割去舌頭，挖走心臟，帶走兩個礦工隊員屍體。「她的乳房沒有被割下來，真是奇蹟。」她的屍體下葬後，不到三天就被盜走。傳說她已經被馬來巫師修練成奪取男人童貞的妖女，割下舌頭和挖走心臟的就是一個法力高強的馬來巫師。一朵鐵鍬月眨閃天穹時，寂靜壓陷大地時，貓頭鷹在電線桿上挑逗陌生的配偶時，蝙蝠啜食犁牛血液時，英格蘭高官拿出珍藏的浮世繪春畫自瀆時，一個裸女飄進懷春男臥房，碩大的乳房像裝甲車履帶輾平俊男，蚯蚓紅舌頭把乾枯的死軀疏鬆成透氣保濕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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