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個人導演的『世界大戰』
第一節 子貢出馬,初戰告捷
孔子弟子,論德行,顏回居首;論勇武,子路當先;若論辯才機敏,排名第一者非子貢莫屬。
西元前484年,齊師伐魯,子貢受命於危難之間,憑藉三寸不爛之舌,談笑間將災禍化於無形,改變了齊、魯、吳、越、晉等五國的命運。司馬遷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盛讚道:「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在這場為後人津津樂道的外交事件中,子貢展示出了過人的膽略和才華。說這是他一個人導演的「世界大戰」亦不為過。
…………
這天大清早,孔子把弟子門徒召集起來訓話:各位,最近的形勢,我不說大家也都略有耳聞。魯國是我們魯國人的魯國。我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我們的父母死後也長眠在這裡,如今齊國大軍壓境,眼看國將不國,各位有何良策啊?
子路最沉不住氣。他霍地站起來說:老師,我們跟他們拼了。我一身武藝,不信打不過他們。
孔子一搖頭:你?不行!
子張、子石提出跟對方講道理,勸退敵軍。孔子擺擺手:說得輕巧。他會給你這個機會嗎?
一時間,眾弟子都陷入了沉默,只聽老夫子一聲長歎:曹劌,你死得太早了啊!
曹劌是魯國歷史上著名的賢臣,據《春秋左氏傳》記載:莊公十年,也就是西元前684年,齊師伐魯,曹劌主動請纓,運用怠兵之計擊潰齊軍,維護了魯國的尊嚴。如果曹劌還活著,一定有辦法保魯國安然無恙,只可惜,他已經死去近百年了。孔子在這時候提曹劌,分明是恨鐵不成鋼,質問弟子無能啊。
此時,子貢站了出來,他對孔子說:老師,殺雞焉用牛刀。你老人家年事已高,身子骨不方便,就讓弟子代勞吧。
武藝高強的子路不行,滿腹經綸的子張、子石也被藐視,平常不怎麼受老師待見的子貢能行嗎?孔子門下弟子三千,有七十二賢,憑啥輪到子貢?
還是讓事實告訴我們答案吧。據說,孔子聽完子貢的話,回答得乾脆俐落:行,你去吧。(《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以筆者之愚見,孔子之所以選子貢,主要基於以下幾點考慮。
首先,孔子有「知人」的能耐。世上不缺千里馬,缺的是伯樂,而孔子恰恰就是伯樂。有一個小故事。子路問孔子:老師,想到一件事情,是不是應該馬上去做?孔子一撇嘴:你還有父母、兄長、老師,要先問問他們能不能做啊。同樣的問題,當冉求去問孔子時,得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答案:既然已經想到了,當然要馬上去做。(《論語.先進》)
同樣的問題,完全不同的答案,這是為什麼呢?面對子貢的疑惑,孔子答道:這是因為他們性格不同啊。子路有一身好武藝,性子耿直,做事難免欠考慮;而冉求個性謹慎,遇事猶豫不決。所謂因材施教,所以給出不同的答案啊。
好一個因材施教!要做到這一點,前提就是認準材料的本質。孔子有這個自信,所以他堅信自己的判斷。
其次,子貢本身很優秀。
《論語》中曾對各個弟子做過分類,孔子認為:德行方面突出的是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擅長處理政事的是冉有、季路;語言方面的是宰我、子貢;文章博學方面的是子游、子夏。能夠從三千弟子中脫穎而出,成為言語科的佼佼者,證明子貢確實辯才出眾。
子貢有敏銳的眼光,常常一針見血。孔子曾經把顏回跟子貢做過對比,他說顏回才華橫溢,卻常常窮得揭不開鍋;端木賜不知天命為何物,離大道還差得遠呢,但是他卻能夠活學活用,在市場投機方面一猜一個準,賺得盤滿缽溢。雖然不見得是在誇子貢,卻也說明他眼光獨到。
再次,子貢出身商業世家。他的爸爸是經商的,爸爸的爸爸也是經商的……生意人以和為貴,走到哪裡都不忘結交朋友。幾代人積累下來,手上有不少的人脈關係。
綜合上述幾點可以看出:孔門弟子中,最富有的是子貢,最機敏的是子貢,人脈最廣的還是子貢。此刻不選子貢,還能有誰?
子貢出馬的第一站,是齊軍大營。
當時,田常率領的大軍已經壓境,魯國危在旦夕。子貢此時前來,目的不言自明。但是,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子貢是名動天下的生意人,就算道不同,也沒必要老死不相往來。所以,田常對待子貢還算客氣。
將軍大帳中,賓主席地而坐。田常一舉酒樽:來來來,子貢兄弟,今天我們不談國事,只論友情。感情深一口悶,先喝一杯。
若不是老師有命在先,誰會跟一介武夫稱兄道弟。但子貢就是子貢,他故意大驚小怪地說:田兄,你大禍臨頭了,知道嗎?論理這話不該我說,不過……
哦?田常見子貢說得煞有其事,忍不住放下酒樽,問道:你說說看,我怎麼個大禍臨頭法?
子貢不緊不慢地說:國家大事,莫過於戰爭和祭祀。田兄輕言戰事,豈不是要大禍臨頭?
哈哈哈。田常放聲大笑:話是沒錯。不過,區區一個魯國,在我眼裡不過是一隻垂死掙扎的螞蟻。難道你以為我連魯國都收拾不了?
看到對方已經一步步落入自己的圈套,子貢繼續忽悠:齊國和魯國在歷史上是兄弟之邦。兄弟之邦沒有太多理由就開戰,這在道義上首先就站不住腳。此外,你可知道魯國很強?
田常鄙夷地看了子貢一眼:魯國很強?怎麼個強法?
子貢說道:魯國的城牆又矮又單薄,最不禁打;護城河又窄又淺,一抬腳都能邁過去;至於魯國人,更是不值一提。國君昏庸,大臣虛偽無用,百姓厭惡打仗。這樣的國家對您而言,是絕對的強國啊。
話鋒一轉,子貢接著說:至於說弱國嘛,我看吳國就是。那裡城牆高大厚實;護城河寬闊而水深;吳國士兵都經過精挑細選,個個精神飽滿,能夠以一當十。最可怕的是,還有伍子胥這樣著名的戰將。將軍你一心求戰,可以去打他們啊。
這是什麼謬論啊?魯國明明不堪一擊,卻被說成強國;吳國兵精糧足,反倒成了弱國。這到底是何道理?當時的田常想必握緊了拳頭,恨不得生吞活剝了眼前這個「臭小子」。不過,根據史料記載,此時的田常還算平靜,至少表面上看起來還算平靜。他質問說:你說的強國,在旁人眼裡都是人見人捏的軟柿子;你說的弱國,卻是大家公認的強敵。你在這裡混淆是非,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換做一般人,看到田常這殺人的眼神,早就嚇得尿褲子了。但子貢卻巋然不動,因為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只聽他慢條斯理地說:將軍稍安勿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您為何要打這一仗?或者說,你此戰的目的何在?
不等田常回答,子貢接著說:將軍做事,從來都是有的放矢。這次攻打魯國,為的是什麼?金錢、美女,在我看來都不對。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想立下戰功,打壓一下朝堂之上的政敵吧?
頓了一頓,子貢又說:我聽說,若是內憂,就要攻強敵;若是外患,就要打弱旅。將軍你現在最大的敵人,不是魯國,而是同為一朝臣子的政敵啊。這一仗打贏了,國君會更加高傲,朝中大臣的尾巴也會翹得更高。說不定,有人還會說風涼話,小小一個魯國,換做是我,定會贏得更加徹底,還能多搶幾個美女,多拉幾車財寶回來呢。明明是你打了勝仗,但國君卻因此而疏遠你,大臣們一直孤立你。請問將軍,到時候你該如何應對?
田常一時語塞。這就對了,這正是子貢想要的效果。他接著說: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性。假定與你交戰的是強大的吳國,貴國必定要傾盡全力。到時候,朝中誰還有閒心說風涼話?不但如此,你還可以把那些不聽話的大臣統統支出去。所謂刀槍無眼,吳國會幫你擺平很多政敵的。更重要的是,這些朝中顯貴一走,朝中無人,國君沒有了依靠,只好聽任你的擺佈。
話說到這裡,子貢就此打住,專心致志地品杯中美酒。沉默是金!你說子貢誆騙也罷,忽悠也好,但他實實在在地勾起了對手的貪欲。一旦做到這一點,接下來就是靜靜地等待,等待大魚上鉤。
果然,田常沉不住氣了。他說:好倒是好。但吳國國君也不傻,能伸著腦袋讓我剁嗎?還有,我興師動眾地折騰了半天,搞得天下皆知。現在總不能赤手空拳就打道回府吧?
這一回,子貢反而不急,直等到吃飽喝足才一抹嘴說:這有何難?齊魯之戰,不是還沒打響嗎?如果吳國率先發兵來打齊國……
田常一驚:什麼?你又不是吳國國君?憑什麼你讓他打他就打啊?
子貢仔細地看著眼前這個貪心不足的糊塗蛋,一拍胸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個事兒,包在我身上。(以上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一場迫在眉睫的戰爭,就這樣被消解。在子貢的斡旋下,齊國領軍大將田常終於決定暫緩攻魯。接下來,子貢要兌現跟田常的承諾:勸說夫差,攻打齊國。
第二節 游走在吳、越之間
如果說田常只是個貪心不足的小角色,那麼接下來要面對的這兩位,則直接關係到子貢計畫的最終成敗。他們一個是吳國國君夫差,一個是越國君主勾踐。這段歷史,還要從吳越爭霸的往事說起。
吳、越地處江南水鄉,一衣帶水,卻互相視對方為死敵,欲奪之而後快。據史料記載,兩國都「以船為車,以楫為馬」,所發生的戰爭,也以水戰為主。
西元前510年,吳楚之戰前夕,吳國大舉入侵越國,佔領檇李(今浙江嘉興南)。五年後,吳軍主力在楚都郢時,越乘機侵入吳境。從此,雙方積怨。吳國要稱霸中原,必先征服越國,剷除後患;越國要北進中原,必先打倒家門口的攔路虎。幾十年間,雙方你來我往,征戰不休。
西元前496年,吳王闔閭率軍攻打越國,雙方主力在檇李激戰。越軍黑壓壓一片死囚犯在越國軍隊的驅趕下,如潮水般湧向吳軍陣前。吳軍一愣,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神風敢死隊」?吳軍將士抓緊手中的長矛。沒想到,對方沖到近前二話不說,拔劍自刎。
這種「行為藝術」徹底驚呆了吳國官兵。在這場戰爭中,吳國軍隊潰敗,吳王闔閭身負重傷,回到家一病不起,沒幾天就死了。估計他到死也沒想明白,越國人這是唱的哪一齣?臨死之前,他緊握住兒子的手說:記得越國人對你老爹做過什麼,記著哇!(《史記.吳太伯世家》)
這段故事很快有了下文。西元前494年,吳國軍隊大軍壓境。勾踐不明就裡,以為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成不了什麼大器,結果應了驕兵必敗的硬道理。吳軍乘勝追擊,將勾踐在會稽山團團圍住。勾踐一籌莫展,只好屈尊求和。
就在子貢憑藉三寸不爛之舌調和齊魯矛盾的時候,吳越之間也並沒有消停。吳王夫差隨時準備殺回會稽山,永遠地剷除後顧之憂。
而越王勾踐呢?表面上謙卑恭順,實際上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謀臣文種、范蠡幫勾踐制定了「十年規劃」。具體來說,在內政上,發展生產、獎勵生育、尊重人才,迅速增強國力。在軍事上,加強訓練,嚴明紀律。當時吳越作戰多用弓弩,勾踐聘請名師教士兵使用弓弩技巧。針對越人好單打獨鬥的性格,勾踐要求所有作戰單位都必須聽從統一號令。違犯者「身斬,妻子鬻」。在外交上,實行懷柔政策,齊、晉、吳、楚誰都不得罪。可以說,越國雖然平靜,卻在沉默中暗含著殺機,隨時準備反咬吳國一口。
子貢此時出使吳、越兩國,頗有深意。
站在豪華的吳國宮殿前,子貢見到了這個名動一時的風雲人物——吳王夫差。這個人,曾經胸懷寬廣,任用賢能,勵精圖治,富國強兵。如今,則更像是一個在脂粉堆裡被嬌慣壞了的紙老虎。
面對夫差,子貢說出了自己的道理:一個王者,不會允許諸侯國輕易被人滅絕;一個霸主更不會坐視諸侯國被人消滅而不聞不問。千斤的天平,只要在一端加上一根稻草,就會失去平衡。大王你英明一世,才鑄就了今天的列國格局,不想自己的努力付之東流吧。
夫差的眼睛眯起一條縫:依你說,我應該怎麼做?
不敢。子貢接著說:現在萬乘軍隊的強敵齊國,揚言攻打只有千乘軍隊的弱鄰魯國。眼看各國秩序就要被打破,我替大王感到憂慮啊。
看到對方不回答,子貢進一步說:現在救援魯國,有三大好處。其一,解救魯國於水火之中。這個事情傳揚出去,大家都會誇讚吳國大義凜然,具有大國氣度。其二,齊國狂妄自大,妄圖稱霸。他們忘記了,只有您夫差才是當今的霸主。這一仗,正好可以殺一殺齊國的銳氣,阻止他對外擴張。其三,楚國已經被您擊敗,如今能跟吳國一爭高下的只有晉國。這一次,正好敲山震虎,讓晉國看看您的真正實力。
聽了子貢的話,夫差一拍大腿:說得好。我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不過我也有我的難處。吳越爭霸的事兒,你是知道的。如今,越國雖然遭受重創,越王勾踐也做了我的階下囚,但他可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傢伙。我聽說他在會稽那個小地方,招兵買馬,訓練士卒,隨時都準備捲土重來。不可不防啊。要不,等我先把越國滅掉,再出兵救援魯國?
早知道夫差會這樣說,子貢微微一笑:大王,越國的實力比不上吳國,而您吳國的實力又在齊國之下。等您踏平了越國,魯國怕是已經成為齊國的囊中之物了。您避開強大的齊國,攻擊弱小的越國,不是勇者所為。真正的勇者,不會懼怕困難;真正的智者,不甘心困坐愁城;真正的仁者,不會坐視滅絕。如果是他們,不但不會畏懼,反而會迎面出擊,利用這個機會建立新的社會秩序。
子貢接著說:以在下愚見,您現在應該留越國一口氣,彰顯您的寬厚仁愛,救援魯國,討伐齊國,震懾晉國。一旦成功,各諸侯國的王公大臣都會跑來向您朝賀。八荒之內,無不臣服於大王的威儀。這種事情一舉而多得,您還在猶豫什麼呢?
然而,夫差還是不說話。子貢明白,對方還是心有忌憚。他深深歎一口氣說:看來您對越國的恨真是深入骨髓。這樣吧,我代您去越國傳達旨意,叫越王勾踐帶兵追隨您。實際上,越國國內空虛,根本沒有實力跟大王您叫板。把勾踐拉來做您的小跟班,這樣你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吧?
吳王一聽,樂了:好好好,如果能這樣,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又擺平一個!子貢距離最後的勝利又近了一步。連兩勝之後,子貢已經成功地將血雨腥風的戰爭轉化為唇槍舌劍的遊戲。接下來,子貢將深入越國,與越王勾踐對峙。
如果春秋時期也有奧斯卡獎,那麼影帝非勾踐莫屬。西元前494年,吳王在夫椒(今江蘇太湖中洞庭山)大敗越軍,勾踐不幸做了階下囚。換做別人,也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然而,勾踐不這麼想。他認為:只有活著,才有希望;只要活著,就可以翻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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