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昏鯨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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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以上——包冠涵小說的迷幻魅力／周芬伶

村上春樹加村上龍加上村上隆的眼睛包與動物的扁平藝術，還是不足以說明包子（包冠涵）這個人與作品。
連這本小說集也不能表達他寫作才華的十分之一，大多是寫於2006年的舊作，少部分新作也不是最好的，而且得獎作品大都不收入，寫作十幾年，他是同儕中的夢幻寫手，我心目中的天才作家，在楊富閔、周紘立還沒開始寫，他寫過的小說就有幾十萬字，從這幾十萬挑出最不討好的哲理與動物小說（真的每篇都有動物或怪物），真的要這樣開始出發嗎，動物作家？
你要開始出發了，依然滿不在乎與不打算迎合任何人，到底想往哪裡去呢？
一本讓我無言以對的作品，但已比許多人的第一本書強太多。他是天生的書寫者、用筆呼吸的人，任何無趣的小點都會被他用三言兩語打死。
讀過幾年哲學系的他，腦子裡充滿怪怪的可愛想法，有時純真有時邪惡；有時嚴肅有時詼諧，他對哲學的熱情，讓他像沙特、卡繆那一代的小說家，生命的問題籠罩一切，到底什麼是真正存在的事物？他一直追問，上天下地，答案通常是美與感動，他並非存在主義者或古典理性主義者，他像禪宗或達賴喇嘛一樣只相信柔軟的心。
寫得最動人的自然是愛情與女人；但這本小說一概不選。
他會說每篇都很重要，沒辦法選。問他為什麼每篇都有動物，他說「有了動物，讓我比較安心」。極度怕人與害羞的他，動物就像掩護體一樣，讓他較能探出頭來。
仔細讀這些有極短、短篇、中篇的小說集，初初大概以為他是外國作家，時空不明，若干地方有翻譯小說的味道，讓我想到黃國峻，但比他可愛幽默；說沒鄉土味，他也寫了台中與清水，媽祖廟與米糕。也許有些地方像七等生，但只有一點像。
只能說他像他自己，一個不規則的不規則動詞，不受任何拘束，他讀了四、五個系所，台灣走透透，只學會一招：不上課與躲起來。
他說小時候拿掃把打老師，母親被叫到學校，在自白書上寫道：「我採用的是自由放任的教育」，自由散漫的母親養出更自由散漫的人。
也只有在跟他通信時才感到他書寫的全神貫注與嚴肅，讀他的信無人不感動，他如果出個書信集應是傑作：

讀到「只是夢幻者常不相信自己的虛構」時，我很難過，也有種被刺傷的感覺，我想你說的沒錯，我確實不相信自己的虛構，也不相信自己。
我會學習多相信自己的虛構。印象很深的是從前讀《榮格自傳》，他寫到他在探索集體潛意識的過程中似乎要瀕臨瘋狂而回不來現實世界了，最後將他帶回來的，是他對親人孩子的愛。
假如幻想者總是被牽引至未知的某處，那麼我猜想一個幻想者應當要對牽引他的對象有十足的信任，但這同時，他也必須要讓那對象明白到牽引的沉重與艱難，而那樣的難與重正是來自那名幻想者在這真實世界中所點點滴滴積累下來的記憶。就像你說的，在告白體中真我與異己的拉扯構成張力，或許幻想者與幻想之間也存在著的張力是，幻想總是朝向未知開放，然而幻想者畢竟根植於過去與經驗，即使經驗的內容和意義可以透過敘述做無盡的修改變造，然而我依然相信經驗產生時就已經在人的心中鑿下了一道文字幾乎無以觸及的印記。

一個幻想的人之所以不相信自己的幻想，不見得是他擔心幻想將會帶他前往到何等恐怖、虛妄或瘋狂的境地，而是他不相信自己的心中有些什麼不會毀壞的印記可以再度喚他回來。也突然想到：也許幻想最美的可能不是終於完造了幻想的國度，而是到達了那個國度後，回返的歸途才會浮現。
黃國峻的小說集，我認真讀過的是《度外》與《是或一點也不》。在《度外》中，我想黃國峻的每種句法的變換與使用，幾乎都有個核心的目的，是要削弱中文的敘事中主詞的沉重感。在讀《度外》時，會覺得這是個多麼遲疑而且不信任主詞的作者，讓我猜想著，他不是在保護著什麼很容易就被主詞所壓垮的細膩感受，就是在畏懼與什麼東西直面，也或者兩者都有的。老師，被污染是什麼意思呢？是指過度地被別樣語體左右，而失去找到更適合自己的表現方法的可能性嗎？

　老師，前陣子，我也在想著假設一個傾聽者。還不知道那傾聽者的樣子或脾氣，想的是獨自帶著錄音筆到多樹的地方，喃喃地對著那個人說話。我想，傾訴的過程也讓虛構的傾聽者具體，那就像是在沙堆的兩端兩個人趴著朝彼此挖隧道，最後期待的不僅是隧道的開通，也是碰到對方的指尖。讀到老師說「或者假設一個傾聽者，你願對他開放一切」時，覺得好巧。

他的信常長達數千字，裡面充滿自省與深刻的思考，節錄一小段也許更能表達他自己。
他是一個幻想者，幻想者寫出的小說充滿奇異的幻想是自然不過的事，我們可以理解鱷魚、老鼠這些隱喻，那「耳垂湯」呢？我覺得是當中較好的一篇，他討論的無非是存在的事物不一定存在，不存在的事物也不一定不存在，人物也很鮮明，語言有趣，一篇題旨複雜的小說，被他輕輕幾筆解決，沒有太多說理，是較成熟的作品。
相較之下，〈老鼠與海〉說理的部分似乎太多，然篇後老教授的信令人心醉神迷，讓我們訝異原來小說與哲學互為表裡理所當然不過，然而我們拋棄哲學有多久了？
當通俗文化與娛樂八卦橫掃一切，哲學消失，分崩離析成生活碎片，哲學就是現實與人生，人心魂飛魄散，文學只有文字表框而無內容，我們都變成庸眾，連寫作人也拋掉深刻、理想……，每篇作品看來差不多，這正是文學的晦暗時代。
哲學並未死亡，只是在轉化，正如文學。在一篇篇追憶與懷舊文字中，我們漸漸失去掌握現在與實有的能力。在新鄉土一再被提出時，正表示我們是多麼缺少新意的一代。
歷史歸來，文學奔向過去；哲學甦醒，文學才有真的魂魄。缺乏思考力的作品無法打動人心。沒有哲學的年代，各種靈異與迷信瀰漫，勵志小品充斥，當有一天我們在捷運上不是聽mp3，而是討論存在與定義的問題，也許我們的文學與心靈才會甦醒。
世紀初的文學很詭譎，第一個十年已經過去了，總體來說是「沉悶」，沒有驚喜沒有新意，但這兩年有點要燒起來的態勢，我看好未來十年二十年的文學，新詩會排頭陣，小說再起，散文殿後。網路後文學，需要一段時間翻轉與適應，詩較不受網路影響，小說因格局大需要再盤整，散文則需要新語言與新光暈。許多世紀的二三○年代都很精彩，十八世紀二○年代是曹雪芹出生與巴哈的巔峰期；十九世紀二○年代是浪漫主義興起；二十世紀二○年代是現代藝術與五四。回顧過往，我們有信心期待未來的十年、二十年，這是為什麼我關注七八年級作家，未來十年、二十年將是他們的天下。
在最壞的時代懷抱著樂觀的想法，文學總在最黑暗時崛起，我必須相信自己的感覺，否則會隨著時代墜落。
在七八年級作家中，我看到他們的清新與鬥志，文學是少數人玩得起的藝術，只有往更刁鑽挑剔的方向走，但喜感十足的他們知道如何幽默地作戰。
在眾多同質性高的七年級作家中，包子極好辨識，不管他如何會躲，有一天還是會被記住，他高而帥氣，異性戀，少女殺手，滿腦子文學與哲學狂熱，文字極神，他會走出一條他自己的路。
這條路許多文學大師走過：杜斯妥也夫斯基、卡夫卡、卡繆、波赫士……，他只讀經典，不上網，手機放在機車箱子裡，每天都重新出發，對得獎、出書一點都不急，以致到三十整歲在許多人摧逼下才出書。
雖然不是我夢想中的最佳選集，他的極短篇好看，短篇精巧，中篇深刻，最能代表他的反而是首篇兼序〈夢中旅行〉：

他在心裡對我說：「你還在等什麼呢？」
窗外一片墨黑，但我知道，世界就隱匿在這片墨黑之下，
正如流浪之心，往往以日常生活之果實的內核的形式存在著。
妳小心地咬一口，再謹慎地咬一口，不願觸及……
但總有一天……
但……總有一天……

我轉過頭，接住小男孩的眼神，對他說：
「我們就要出發了。」

擁有流浪之心的包子，自由隨意地交出他的第一本小說集，然而生命的果實才咬下第一口，有一天他會揭開那片墨黑，我相信，這也算是另一種「牛皮紙袋的約定」。

二○一二年七月于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