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印尼名妓黛維艾玉死而復生,
為的是要探望她的小女兒「美麗」,但美麗卻以其面容醜陋如傷而聞名。
印度尼西亞,一個離台灣很近、同樣多災多難的土地,
首度開出一朵世界級魔幻的文學之花。*《南華早報》將作者評為印尼最重要作家的繼承人
*《紐約時報》2015年度圖書100本
*《金融時報》2015年度好書
* 作者獲選 Foreign Policy 2015 年度全球百大思想家
* 首位提名角逐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的印尼作家
* 以本書榮獲2016世界讀者大獎World Readers‘ Award首獎
* 獲選《歐普拉雜誌》2015 年秋季必讀 16 本好書
* 獲選《出版者週刊》2015 年度十大好書
* 獲選英國《衛報》2015 年度十大文學小說
* 法蘭克福書展 2015 年印尼主題國推薦作家
* 著名網站 Flavorwire 選為 2015 年秋季 33 本好書
* 獲《出版者週刊》星號書評推薦
*《紐約客》雜誌深入專題報導
艾卡・庫尼亞文是印尼當代文學、亞洲傷痕累累的近代史寫作的新聲音——《美傷》於2015出版之後,橫掃法蘭克福書展、歐美各大書評專欄及2015年度各大報章雜誌及網站的好書名單,各大媒體屢屢用馬奎斯、魯西迪、葛拉斯或福克納來形容這部作品,還有人說這是「加速爆衝版的《百年孤寂》」——
「三月一個週末的午後,黛維艾玉從她的墳裡爬出來,這時她已經死了二十一年。在緬梔樹下打盹的一個牧童醒過來,尖叫著尿溼了他的短褲,他的四隻羊在石頭和木頭墓碑之間逃竄,好像有隻老虎撲到牠們之間似的。一開始是從一片老墓地傳來一陣聲響。老墓地上有塊沒刻字的墓碑,周圍草長及膝,不過誰都知道那是黛維艾玉的墓。她享年五十二歲,死了二十一年又活過來,之後誰也不知道她的年紀究竟該怎麼算。」
——現年四十歲的庫尼亞文原本只想寫一本恐怖小說,而《美傷》的開頭也確實非常駭人:美麗的印尼名妓(她在印尼出生成長、卻是道地的殖民者—荷蘭人)黛維艾玉死而復生,為的是要探望她的小女兒「美麗」,但美麗卻以其面容醜陋如傷而聞名。
庫尼亞文以魔幻寫實的手法,由荷蘭少女黛維艾玉在二次大戰中遭日本軍隊逼良為娼,正式賣淫開始,到她4個女兒不可思議的人生,見證印尼這個年輕國家歷經荷蘭殖民統治、二戰期間的日軍占領、六○年代的共產黨游擊隊,乃至於獨立之後的動盪——書評表示:艾卡・庫尼亞文誇張怪誕的小說,像是對他年輕的國家陷入困境的過去作出嚴厲的批評:殖民主義的貪婪、獨立的混亂鬥爭、1965年大規模謀殺了大約一百萬「共產黨人」,以及隨後三十年來、蘇哈託的專制統治。
這串上帝遺落的珍珠,如何因為她的美麗受盡蹂躪與摧殘,但庫尼亞文筆下的苦難眾生卻堅定而柔軟地迎接命運的一切嘲諷挑戰,也將令台灣讀者對這位地理與命運上如此貼近、感覺卻又如此陌生的鄰人,產生全新的目光與想法。
已經賣出美國、澳洲、德國、法國、荷蘭、日本、韓國、保加利亞、丹麥等13國版權。
作者簡介:
艾卡・庫尼亞文(Eka Kurniawan)
作家,作品包括小說、短篇故事、散文、電影劇本和圖像小說,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生於西爪哇的打橫市,曾為葡萄牙小小殖民地的東帝汶正是當天宣布獨立。《新左派評論》期刊的班乃迪克.安德森推崇庫尼亞文為「普阿姆迪亞.阿南達.杜爾的接班人」,說他「無疑是印尼今日最原創、優雅、想像深刻的小說家;是印尼最耀眼、最意外的彗星」。
他的小說已翻譯成數種語言。
「庫尼亞文生於大屠殺的十年之後,許多方面都是鈞特.葛拉斯、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和薩爾曼.魯西迪的文學傳承者。」——《紐約書評》
譯者簡介:
周沛郁
森林系碩士。在森林裡待了七年之後,還是放不開對文學和語言的熱愛,結果實現了小時候願望清單上「譯一本書」的願望,而且譯了不只一本。科普類譯有《中年的意義》、《土壤的救贖》等書,小說類則有《垃圾男孩》、《萊提的遺忘之海》等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莊祖宜(作家)
陳又津(《準台北人》作者)
胡金倫(聯經出版社總編輯)
廖雲章(獨立評論@天下主編)
名人推薦:莊祖宜(作家)
陳又津(《準台北人》作者)
胡金倫(聯經出版社總編輯)
廖雲章(獨立評論@天下主編)
章節試閱
三月一個週末的午後,黛維艾玉從她的墳裡爬出來,這時她已經死了二十一年。在緬梔樹下打盹的一個牧童醒過來,尖叫著尿溼了他的短褲,他的四隻羊在石頭和木頭墓碑之間逃竄,好像有隻老虎撲到牠們之間似的。一開始是從一片老墓地傳來一陣聲響。老墓地上有塊沒刻字的墓碑,周圍草長及膝,不過誰都知道那是黛維艾玉的墓。她享年五十二歲,死了二十一年又活過來,之後誰也不知道她的年紀究竟該怎麼算。
牧童把發生的事告訴了附近地方的人,他們來到了墓地。他們捲起布裙的裙腳,抱著小孩,抓著掃帚,有些人沾著田裡的泥巴,大家聚在櫻花樹叢和桐油樹後面,還有附近的香蕉園裡。沒人敢靠近,他們像聚在每週一早上在市場叫賣的賣藥郎周圍,只遠遠聽著舊墳墓傳來的騷動。那景象令人不安,但群眾樂在其中,他們毫不在乎要是自己獨自一人,一定會被那樣的恐怖景象嚇得半死。他們甚至期待出現某種奇蹟,而不只是一座吵鬧的舊墳墓,因為那塊地埋的女人在戰時是日本人的妓女,而伊斯蘭教的教師總是說,沾染罪孽的人在墓裡必受懲罰。那聲音一定是天使折磨人的鞭子聲,但他們聽膩了,希望出現其他小小的驚奇。
驚奇發生時,場面實在不可思議。墳墓撼動、裂開,地面爆裂,好像從裡面炸出來,引起了小型地震和風暴,雜草和墓碑飛散,飄落的塵土宛如雨幕,雨幕後有個老女人站立的身影,她看起來惱怒又嚴厲,身上還裹著屍布,像前一晚才埋葬似的。人們歇斯底里地跑開,場面比羊隻逃竄還要混亂,他們齊聲的尖叫在遠方丘陵的山壁上迴響。一個女人把她的寶寶丟進灌木叢裡,孩子的爸把一截香蕉莖當孩子哄。兩個男人縱身跳進一條溝,有些人在路邊昏了過去,有些人拔腿就跑,一連跑了十五公里才停下來。
黛維艾玉把一切看在眼裡,輕咳一下,清清喉嚨。她發覺自己身在一片墓地中,很是驚奇。她已經解開裹屍布最上面的兩個結,正在解開最下面兩個,好讓兩腳自由活動,方便行走。她的頭髮神奇地長長了,她甩甩頭髮讓頭髮從棉屍布裡鬆脫,頭髮在午後的微風裡飄動,掃過地上,像河床上的黑色地衣一樣閃亮。她的皮膚佈滿皺紋,不過臉龐白皙光采,眼窩裡的雙眼有了生氣,盯著旁觀者;他們正要離開灌木叢後面的藏身處──一半跑走,另一半昏倒了。她自顧自地抱怨人們把她活埋,實在壞心。
她最先想到的是她的寶寶,不過寶寶當然已經不是寶寶了。二十一年前,她生下一個可怕的女嬰之後,過了十二天就過世了。那女孩可怕極了,連幫她接生的接生婆都不確定真的是嬰兒,懷疑可能是坨屎,畢竟嬰兒和屎出來的洞口相距僅僅兩公分。不過這嬰兒會扭動、微笑,最後接生婆判斷她確是不是堆屎,而是人類嬰兒,於是對嬰兒的母親說孩子生下來了,很健康,看起來很親人。黛維艾玉這時虛弱地躺在她床上,顯然沒興趣看她的小孩。
她問道:「是個女孩,對吧?」
「對。」接生婆說。「就像之前那三個寶寶一樣。」
「四個女兒,各個美麗。」黛維艾玉的語氣厭煩至極。「我該自己開個妓院才對。告訴我,這個有多漂亮?」
接生婆懷裡的嬰兒緊緊包在襁褓中,這時開始扭動哭泣。房裡有個女人忙進忙出,拿走沾滿血的髒布,丟掉胎盤,接生婆一時沒回答黛維艾玉,因為那寶寶看起來像一堆黑色的屎,她怎樣也不無法說那寶寶漂亮。她努力忽略那個問題,說道:「妳已經年紀不小了,我想妳應該沒辦法餵奶。」
「的確。我已經被前面三個孩子榨乾了。」
「還有幾百個男人。」
「一百七十二男人。最老的九十歲,最小的十二歲,是他割完包皮一星期後的事。他們我全記得。」
嬰兒又哭了。接生婆說,她得替小傢伙找奶喝。如果找不到,就得找牛奶,或是狗奶,甚至蝙蝠奶。黛維艾玉說,喔,去吧。接生婆瞥向令人不舒服的嬰兒臉龐,說:「可憐不幸的小女孩。」她甚至無法形容嬰兒的長相,只覺得嬰兒看起來像受到詛咒的地獄怪物。嬰兒全身烏黑如玉,好像活活被燒過,外貌古怪而難以辨識。比方說,她不確定嬰兒的鼻子是鼻子;跟她這輩子見過的任何鼻子比起來,那東西比較像插座。而嬰兒的嘴讓她想起撲滿的投錢孔,耳朵看起來像鍋子把手。她確信世上沒有任何生物比這個悲慘的小東西更恐怖,如果她是神明,她恐怕會立刻殺了這個嬰兒,而不是讓她活下來;這世界會無情地欺負她。
「可憐的寶寶。」接生婆又說了一遍,然後才去找人給她餵奶。
「是啊,可憐的寶寶。」黛維艾玉說著在她床上翻來覆去。「我為了殺妳,能做的事都做盡了,卻都不成功。我應該吞下手榴彈,讓手榴彈在我肚子裡爆炸才對。唉,不幸的小東西──悲慘的傢伙就像惡人一樣,不會輕易死去。」
接生婆起先盡量遮住嬰兒的臉,不讓過來的鄰家婦女看到。但她說她需要奶來餵嬰兒時,她們爭相推擠想看嬰兒;認識黛維艾玉的人總覺得看她迷人的小女嬰很有趣。她們拚命要撥開嬰兒臉上遮的布,接生婆擋也擋不了,但她們一看就驚恐地尖叫;她們這輩子從沒經歷過這樣的恐怖。接生婆微笑著提醒她們,她已經盡一切可能不讓她們看見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容。
這場騷動之後,接生婆匆匆離開,而她們只站了一會兒,表情宛如記憶突然被抹去的白痴。
最先從突發失憶狀態恢復的一個女人說:「根本就該殺了她。」
「我試過了。」黛維艾玉出現在她們眼前,她只穿了件皺巴巴的家居服,腰間繫了一條布。她的頭髮亂成一團,好像鬥牛之後蹣跚離開現場的人。
人們同情地看著她。
黛維艾玉問:「她很美,對吧?」
「呃,對。」
「這世界的男人都像熱天的狗一樣骯髒,沒什麼詛咒比生個漂亮女生更可怕了。」
沒人回答,她們很清楚自己在騙她,只一直以同情的眼神看著她。蘿希娜是多年來一直服侍黛維艾玉的啞巴女孩,她在浴缸裡放好熱水,帶黛維艾玉進浴室。黛維艾玉泡進浴缸,用了芬芳的硫磺皂,啞巴女孩幫忙她,用蘆薈油替她洗髮。發生這些事,似乎只有啞巴不覺得困擾,但她一定已經知道了那個可怕的小女孩;畢竟接生婆在工作的時候,只有蘿希娜在旁邊。她用一塊浮石揉搓女主人的背,用毛巾包住黛維艾玉,黛維艾玉走出浴室,她就著手清理。
有人試圖讓陰鬱的氣氛輕鬆點,於是對黛維艾玉說:「妳得替她取個好名字。」
「是啊。」黛維艾玉說。「她叫美麗。」
人們驚呼道:「噢!」她們尷尬地勸她打消念頭。
「叫創傷如何?」
「或是傷痛?」
「拜託別叫她這個名字。」
「好啊,她就叫美麗。」
她們束手無策地看著黛維艾玉走回她房間穿衣服。她們只能面面相覷,難過地想像一個小女孩黑如煤灰,臉中央有個插座似的鼻子,卻叫美麗這種名字。真是丟臉的醜事。
當初黛維艾玉發覺不管她是否已經活了整整半世紀,總之她又懷孕了,那時她確實曾經設法殺死寶寶。她不知道她其他孩子的父親是誰,這個也不例外,不過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是,她完全不想讓這個小寶寶活下來。於是她配著半公升的蘇打水,吞了她從村中醫生那裡拿到的五顆強力解熱鎮痛藥,幾乎足以要了她自己的命,不過看來不足以殺了那個寶寶。她想到另一個辦法,她叫來一個願意幫忙的接生婆,把一小塊木籤放進她肚裡殺掉寶寶,之後再把寶寶從她子宮裡弄出來。但黛維艾玉大量出血兩天兩夜,小木片變成碎片排了出來,而寶寶還是繼續長大。她試過另外六種辦法,想打敗那個寶寶,全都徒勞無功。她終於放棄了,抱怨道:
「這傢伙真厲害,她顯然會在這場仗裡打贏她媽媽。」
於是她任由自己的肚子愈來愈大,七個月時辦了共食儀式,最後讓寶寶生下來,只不過她拒絕看她。在這之前,黛維艾玉已經生了三個女孩,全都貌美如花,簡直像分次生下的三胞胎。她對那樣的寶寶已經厭倦了,按她的說法,她們就像商店櫥窗裡的模特兒,所以她不想看她的小女兒,她確信她和她三個姊姊沒什麼不同。黛維艾玉當然錯了,但她還不曉得她的小女兒其實多麼令人反感。就算鄰居婦女偷偷咬耳朵說那寶寶活像胡亂讓猴子、青蛙和巨蜥繁殖生下的後代,她也不覺得她們說的是她的寶寶。她們說到前一晚森林裡有野狗嚎叫,貓頭鷹飛進雞舍,她也完全沒把這些事當成厄兆。
她穿好衣服就再度躺下,她生了四個寶寶,活了超過半世紀,突然感到疲憊不堪。然後她難過地領悟到,如果那個寶寶不想死,或許該死的是母親,那樣一來,她就用不著看寶寶長成年輕女子。她爬起身,踉蹌走到門口看著往外的鄰居婦女;她們還聚在一起講那個嬰兒的八卦。蘿希娜感覺女主人有事吩咐她,於是從浴室出來,站到黛維艾玉身邊。
「幫我買條裹屍布。」黛維艾玉說。「我已經讓四個女孩誕生在這個該死的世界。該讓我的送葬隊伍走過了。」
婦女聽了尖叫,目瞪口呆地看著黛維艾玉,一臉痴呆樣。生下可怕的嬰兒固然不道德,但是就這麼拋下她,比生下可怕的嬰兒更不道德多了。可是她們沒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她們只是勸她別輕率死去,說有人活了超過一百年,黛維艾玉要死還太年輕。
她冷靜自持地說:「如果我活到一百歲,就會生下八個孩子。太多了。」
蘿希娜跑去弄了條乾淨的白棉布給黛維艾玉,她隨即披上──不過她並沒有因此立刻死掉。於是正當接生婆在鄰居間走動,尋找在哺乳的女人(結果白費工夫,最後她只好給嬰兒喝洗米水),黛維艾玉卻平靜地裹著一條裹屍布,抱著異常的耐性躺在她床上等待死亡天使降臨,把她帶走。
喝洗米水的時候過了,蘿希娜餵寶寶喝牛奶(在店裡賣時稱為「熊奶」),這時黛維艾玉還躺在床上,不讓任何人把那個叫美麗的寶寶帶進她房間。不過寶寶模樣駭人而媽媽裹著屍布的消息像瘟疫一樣迅速地傳開,說得好像先知誕生那樣的事,不只引來鄰近地區的人,還有人遠從那地區最偏遠的村落而來,想來親眼目睹。他們把野狗嚎叫和耶穌誕生時東方三博士看到星辰相比,把裹著屍布的母親和疲累的瑪麗相比──這樣的比擬頗為牽強。
訪客臉上的表情就像在動物園裡撫摸老虎寶寶的小女孩,他們擺著姿勢,讓巡迴攝影師替他們和駭人的嬰兒合照。之前他們已經這樣騷擾過黛維艾玉了。她還神祕安祥地躺著,無情的喧鬧完全沒妨礙她。一些患了重病或不治之症的人跑來,他們想碰碰嬰兒,蘿希娜急忙阻止這種行為,以免那些病菌感染給嬰兒,不過她準備了幾桶給美麗洗澡的水作為補償。其他一些人跑來,是希望討點賭桌上的運氣,或是想要頓悟做生意發財的辦法。啞巴蘿希娜已經立刻挺身而出,成為寶寶的照顧者。她為這些需求準備了捐獻箱,箱裡迅速裝滿訪客的盧比鈔票。女孩明智地預料到黛維艾玉最後可能真的死去,於是為了利用極為罕見的機會賺點錢。根本不能寄望美麗的三個姊姊會出現,有了這些錢,就不用擔心熊奶,也不用擔心未來她得和寶寶在屋裡相依為命。
然而有位伊斯蘭教師把這整件事視為異端,帶來了警察,因此這場騷動不久就落幕了。那位教師大發雷霆,命令黛維艾玉停止無恥的行為,甚至要求她脫下裹屍布。
黛維艾玉輕蔑地說:「你這是在要求一個妓女脫下她的衣服,所以最好有錢可以付給我。」
教師急忙祈求上天寬恕,然後就走了,一去不回。
現場又只剩下年輕的蘿希娜,黛維艾玉不論以什麼形式展現自己的瘋狂,她從來不以為意,由此可見,只有那女孩真正了解那個女人。早在黛維艾玉試圖殺死她子宮裡的寶寶之前,她就說過她生孩子已經生膩了,所以蘿希娜明白她會遇到什麼情況。鄰居婦女熱愛閒話勝過狗愛哭號,如果黛維艾玉對鄰居婦女說那樣的話,她們一定會露出輕蔑的微笑,說那只是空話──她們會說,不再賣身,就永遠用不著擔心被搞大肚子。不過,偷偷告訴你:那種話大可對其他妓女說,但別跟黛維艾玉說。她從不覺得她的三個孩子(現在是四個了)是當妓女的詛咒,她說,如果女孩們沒有父親,那是因為她們確實真的沒父親,而不是因為她們不曉得自己的父親是誰,更不是因為她從來沒和某個傢伙站在村長面前。 她覺得她們是惡魔的孩子。
她說:「因為撒旦和上帝或其他神明一樣,都喜歡找點樂子。瑪麗生下上帝之子,般度的兩個妻子生下她們的神之子, 我的子宮則是惡魔散佈祂們種子的地方,於是我生下惡魔之子。蘿希娜,我已經厭倦了。」
蘿希娜只是微笑;她時常這樣。蘿希娜不會說話,頂多吐出破碎的呢喃,但她可以微笑,她喜歡微笑。黛維艾玉非常喜歡她,尤其是她的微笑。黛維艾玉曾經說她是象女,因為大象總是在微笑,即使再生氣也一樣,幾乎每年年底都會進城的馬戲團裡那些大象就是那樣子。蘿希娜有一套自己的手語,啞巴學校學不到,必須要直接給她教。女孩用手語告訴黛維艾玉,她不該覺得受夠了──甘陀麗替庫拉瓦 生了一百個孩子,她連二十個孩子都還不到呢。黛維艾玉聽了哈哈大笑。她喜歡蘿希娜帶著傻氣的幽默,她反駁時還笑個不停;她說甘陀麗不是分好幾次生下一百個孩子,而是生下一大個肉塊,那肉塊變成一百個孩子。
蘿希娜就那樣開心地繼續工作,完全不覺得困擾。她照顧寶寶,一天進廚房兩次,每天早上洗衣服,黛維艾玉幾乎毫不動彈,活像等人替她挖好墳墓的屍體。她餓的時候當然會爬起來吃東西,每天早上和下午會上廁所。但她總會回來裹上屍布僵直地躺下,雙手蓋在肚子上,閉著眼,嘴脣彎成淡淡的微笑。有幾個鄰居從開敞的窗戶偷看她。蘿希娜一次次噓他們,想把他們趕走,但都徒勞無功,人們每次都問黛維艾玉為什麼不乾脆自殺算了。黛維艾玉忍住她慣常的挖苦,默不吭聲,動也不動。
生下駭人的美麗之後,第十二天的下午,等待已久的死亡終於降臨,至少大家以為是這樣。那天早上出現了死亡將近的跡象。黛維艾玉吩咐蘿希娜說她不要在墓碑上寫她的名字,只要一句墓誌銘:「我生下四個孩子,然後死去。」蘿希娜的聽力好得很,而且能讀能寫,於是她原原本本地記下那句話,不過黛維艾玉的吩咐隨即被主辦葬禮的清真寺教長拒絕了,他覺得那麼瘋狂的要求會讓這個狀況更加罪惡,於是擅自決定這女人的墓碑上什麼字都不會刻。
下午,窗外偷看的那些鄰居發現黛維艾玉陷入了安祥的沉睡,只有時日不多的人才會那樣沉睡。不過不止這樣──空氣中有股硼砂的味道。硼砂是蘿希娜在麵包店買的,黛維艾玉拿來和屍體防腐劑一起撒在身上。一般人有時會和牛肉丸混在一起。蘿希娜放任這個一心求死的女人為所欲為,即使要她挖個墳把黛維艾玉活埋,她也會照做,把那些事都視為她女主人獨特的幽默感,不過無知的偷窺者不一樣。這個女人從窗口跳進來,她深信黛維艾玉做過頭了。
「睡遍我們男人的婊子,聽著!」她恨恨地說。「妳要死就死,可是妳別把屍體防腐,唯一沒人羨慕的就是妳腐壞的屍體了。」她推了黛維艾玉一把,黛維艾玉的身體翻過來,人卻沒醒來。
蘿希娜走進來比了一個手勢,表示她應該已經死了。
「那個婊子死了?」
蘿希娜點點頭。
「死了?」愛發牢騷的女人這時才露出真面目,哭得像死了母親一樣,一邊嘶啞抽噎一邊說:「去年一月八號,是我們家最美好的一天。那天我男人在橋下撿到一點錢,去了卡隆媽媽的妓院和一個妓女睡了,就是我面前這個死去的妓女。之後他回了家,那天、就那一天,他對全家都很好。他甚至沒打我們。」
蘿希娜鄙夷地看著她,像要說也難怪他想揍這麼愛發牢騷的人。然後蘿希娜要她把黛維艾玉死掉的消息傳出去,趁機擺脫這個牢騷鬼。用不著裹屍布,因為她十二天前已經買了一條;用不著替她洗身子,因為她已經自己洗過了;她甚至替自己的身體做好了防腐。蘿希娜對鄰近的清真寺教長比手勢:「她可以的話,甚至會自己吟誦禱詞。」教長憤憤地看著啞女,說他本人並不想替妓女的那具屍體吟誦禱詞,更不想替她主持葬禮。蘿希娜(還是用手語)說:「既然她已經過世,她就不是妓女了。」
那個清真寺教長叫亞羅教師,他終於讓步,主持了黛維艾玉的葬禮。
沒什麼人相信她會那麼快死掉;她死去之前真的都沒看過那個寶寶。人們說她實在幸運,要是看到自己的寶寶生下來居然那麼嚇人,做母親的都會難過至極。那樣的話,她就無法平靜地死去,永遠無法安息。唯獨蘿希娜覺得黛維艾玉看到寶寶未必真的會難過,因為她知道那女人這世上最痛恨的就是漂亮的女娃娃。她要是知道她的小女兒和姊姊截然不同,應該會欣喜若狂;但她並不知情。啞女對女主人百依百順,因此即使黛維艾玉知道寶寶的長相,或許就會晚一點死,至少晚個幾年,但黛維艾玉死前的日子裡,蘿希娜並沒有硬把嬰兒交給母親。
亞羅教師說:「太荒謬了,死期是上帝決定的。」
蘿希娜用手勢比道:「十二天來她一心想死,然後她死了。」她繼承了女主人固執的個性。
蘿希娜按死者的遺囑,成為可憐寶寶的監護人。她也白費勁地忙著拍電報給黛維艾玉的三個孩子,說她們母親死了,將埋葬在布迪達瑪公墓。 她們都沒來,不過隔天隨著葬禮一併舉行了那座城多年之中空前絕後的盛大慶典。因為幾乎所有和這個妓女睡過的有男人都來送別,在她的棺木經過時,他們沿途溫柔親吻茉莉花束然後拋出。他們的妻子與愛人聚在路旁,擠在她們男人背後觀望,難捨嫉妒;她們確信這些好色的男人還是會為了再次和黛維艾玉上床的機會而打鬥,根本不在乎她現在只是一具屍體。
四個男性鄰居抬著棺木,蘿希娜走在後面。寶寶在她懷裡沉睡,她戴的黑紗下襬遮著寶寶。一個女人走在她身邊(就是那個牢騷鬼),她手裡提了一籃花瓣。蘿希娜抓了花,和錢幣一起拋向空中,立刻就被小孩子搶奪一空。他們冒險跑到棺材下撿錢幣,也不怕摔進灌溉渠道,或被吟唱先知禱詞的送葬者踩到。
黛維艾玉埋在墓地偏避的一角,周圍都是其他命運悲慘的人,這是亞羅教師和挖墓者的協議。那裡埋了一個殖民時代的惡毒小偷,一個瘋狂殺手,還有一些共產黨,這下要埋個妓女。一般相信,這些不幸的人在墓中會不斷受到試煉和審判的折磨,所以最好隔開他們和虔誠信徒的墳墓,虔誠的人想要安息,被蟲蛀蝕而在寧靜中腐朽,在平靜中與天仙交歡。
慶典一結束,人們立刻就忘了黛維艾玉。那天之後,從來沒人來探視,就連蘿希娜和美麗也沒來。她們任由墓的遺跡被海上暴風侵襲,被一堆堆緬梔枯葉埋住,長滿野象草。只不過蘿希娜沒替黛維艾玉掃墓,有個令人信服的理由。她對駭人的小寶寶說:「那是因為我們只整理死者的墳。」她用的是她的手語,嬰兒當然不懂。
或許蘿希娜確實會預知未來,那是她睿智的老祖先流傳下來的謙遜能力。蘿希娜最初是在五年前和她父親一起來到這座城市,當時她才十四歲。她父親是山裡的採砂工,年紀大了,患了嚴重的風溼。他們出現在黛維艾玉位於卡隆媽媽妓院的房間裡。起先妓女對這個小女孩或她父親細毫不感興趣,她父親是個老人,鼻子的形狀像鸚鵡的喙,銀髮捲曲,皮膚黑如銅,皺紋滿佈,特別是他走路的樣子極為謹慎,好像她輕到不能再輕地推他一下,他全身所有骨頭就會垮成一堆。黛維艾玉立刻認出他,說道:
「老頭子,你上癮了。我們兩晚前做愛過。」
老人像見到心上人的小夥子一樣害羞微笑,點點頭。「我想死在妳懷裡。」他說。「我沒辦法付錢給妳,但我會給妳這個啞巴孩子。她是我女兒。」
黛維艾玉困惑地看著小女孩。蘿希娜平靜地站在離黛維艾玉不遠的地方,朝她露出友善的微笑。當時蘿希娜瘦極了,穿著一件太寬大的繡花洋裝,光著腳,波浪般的頭髮只用了一條橡皮筋往後綁。她和大部分的山中女孩一樣肌膚平滑,有張單純的圓臉,雙眼機靈,塌鼻寬嘴,那張嘴可以對任何人露出她討喜的微笑。黛維艾玉完全不曉得她能拿那樣的女孩做什麼,她又望向老人。
她問道:「我自己已經有三個女兒了,我要這個孩子做什麼?」
她父親說:「她雖然不能說話,但能讀能寫。」「我所有孩子都能讀也能寫,而且能說話。」黛維艾玉說著揶揄地笑了一聲。但老人鐵了心想和她上床,在她懷裡死去,把後用啞巴女孩當作報酬。女孩隨便她處置。老人說:「妳可以讓她當妓女,她這輩子賺的錢都歸妳。或者如果沒有男人想睡她,妳也可以把她剁碎,拿她的肉去市場賣。」
黛維艾玉說:「未必會有人想吃她的肉。」
老人不肯放棄,過了一陣子,他開始表現得像再也忍不住尿意的小孩了。黛維艾玉並不是不想發發慈悲,讓老人在她床墊上度過美好的幾個小時,但這古怪的交易實在令她困擾,她不斷看看老人又看看啞巴孩子,最後女孩終於要了張紙、一支鉛筆,寫道:
「快跟他睡吧,他隨時會死掉。」
所以黛維艾玉之所以跟老人睡,不是因為她同意這場交易,而是因為那孩子說他快沒命了。他們在床上搏鬥時,啞巴女孩坐在臥室門外的一張椅子上,手裡抓著裝滿她衣物的袋子等待,片刻之前那袋子還是由她父親提著。結果黛維艾玉花不了多久時間,老實說她其實沒什麼感覺,只覺得胯下中央有點搔癢。妓女說:「就像蜻蜓在搔我的肚臍。」男人幾乎沒閒聊,直接對她猛攻,好像一個荷蘭軍團的士兵接獲任務要把敵人趕盡殺絕,他恣意動作,忘了風溼。急躁很快就有了結果,他短短呻吟一聲,身體抽搐;黛維艾玉起初以為那是男人洩出睪丸裡那些東西時的抽搐,結果不只這樣──老人也洩出了他的靈魂。他癱在她的懷中死去,他的長槍仍然溼潤而伸長。
她們低調地把他埋在墓地一角,就是後來黛維艾玉埋的那地方。雖然蘿希娜從來沒替她女主人掃墓,每個齋戒月底卻仍然找機會探視她父親的墓,澆溼草地,照本宣科地祈禱。黛維艾玉把啞巴女孩帶回家,她不是把她當作那個悲慘夜晚的報酬,而是因為啞巴已經沒有父親、母親或任何可以視為親人的人。黛維艾玉當時覺得,她至少可以在家裡陪她,每天下午替她抓頭髮裡的蝨子,她去妓院的時候有人可以看家。
蘿希娜以為會看到一間生氣勃勃的房子,卻來到一個簡單的家,那裡安靜而沉寂。牆壁是乳白色,好像多年沒油漆了,鏡子覆滿塵埃,窗簾有霉味。就連廚房看起來也是除了偶爾泡壺咖啡之外,從來沒用過。唯一看起來有好好打理的是女主人的臥室和浴室,浴室裡有個日式的大澡盆。蘿希娜來到這間屋子的頭障幾天裡,證明了值得把她這個女孩留下來。黛維艾玉睡午覺的時候,蘿希娜漆了牆壁,打掃了地板,用她跟一個伐木工弄來一些木屑刷了窗玻璃,換了窗簾,著手規畫院子,院裡不久就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朵。下午黛維艾玉醒來,聞到廚房傳來久違的香草和香料氣味,她們一起吃了晚餐,黛維艾玉才不得不出門。那間房子搖搖欲墜,需要好好整頓,但蘿希娜毫不覺得困擾,她只是好奇為什麼只有她們倆住在那間房子裡。那時黛維艾玉還沒學會啞巴女孩的手語,於是蘿希娜又寫字了。
「妳說妳有三個孩子?」
「對。」黛維艾玉說。「她們一學會怎麼解開男人的褲襠就離家了。」
幾年後,黛維艾玉說她不想再懷孕,已經生孩子生膩的時候(但她那時其實已經懷孕了),蘿希娜馬上想起那句話。她們常在午後聊天,她們坐在廚房門口,蘿希娜開始養雞了,她們就看著雞在地上刨沙土,黛維艾玉會像天方夜譚裡的謝赫拉莎德一樣說許多天馬行空的故事,大部分和她美貌的女兒有關。她們就是這樣建立了互相理解的友誼,所以黛維艾玉試圖用各式各樣的方法殺死她腹中的女兒時,蘿希娜並沒有試圖阻止她。黛維艾玉開始表現出絕望的跡象時,蘿希娜再一次證實自己是個聰慧的少女,她向妓女打出手勢。
「祈禱那個寶寶長得醜陋吧。」
黛維艾玉轉向她,答道:「我已經很多年不相信祈禱了。」
「喔,那要看妳是向誰祈禱。」蘿希娜比著,然後微笑了。「其實有些神還滿小氣的。」
黛維艾玉遲疑地開始祈禱。她想到就祈禱;浴室裡,廚房中,街上,甚至胖男人在她身上搖晃而她突然想起來,她就會立刻說,神也好,魔也好,天使或蛇靈也好, 不論誰聽到我的祈禱,就把我的孩子變醜吧。她甚至開始想像各種醜陋的東西。她想著長角的惡魔像野豬一樣露出獠牙,她心想要是有那樣的寶寶就好了。一天,她看到一個插座,就想像寶寶的鼻子長那樣。她也想像寶寶的耳朵像鍋子把手,嘴巴像撲滿的投錢孔,頭髮像掃帚上的稻草。她發現廁所裡有坨實在很難看的大便時,甚至開心地跳起來,問說拜託能不能讓她生個那樣的寶寶;皮膚要像科摩多蜥蜴,腿像象腿。黛維艾玉的想像力愈來愈天馬行空,而她子宮裡的孩子也繼續成長。
一切的高潮發生於她懷孕後的第七個滿月,那時她在花水裡沐浴,蘿希娜隨侍在側。第七個滿月那晚,母親要許願,說她希望自己的寶寶是什麼樣子,把寶寶的臉畫在椰子殼上。大部分的母親會畫黑公主朵帕蒂、悉多或毘蒂, 或是偶戲裡最美麗的角色臉孔,如果希望生男孩,就會畫堅戰、勝財、怖軍。但黛維艾玉用一塊黑木炭畫了一個駭人的嬰兒。她或許是世上第一個這麼做的人,因此直到她死去那天,她都不確定結果如何。她希望她的寶寶不會像她看過的任何人或任何東西,除非像野豬或猴子。於是她畫了一個嚇人的怪物,她從前或人們埋葬她遺體之前她都沒看過那樣的東西。
不過二十一年後黛維艾玉活過來的那天,她終於見到她了。
三月一個週末的午後,黛維艾玉從她的墳裡爬出來,這時她已經死了二十一年。在緬梔樹下打盹的一個牧童醒過來,尖叫著尿溼了他的短褲,他的四隻羊在石頭和木頭墓碑之間逃竄,好像有隻老虎撲到牠們之間似的。一開始是從一片老墓地傳來一陣聲響。老墓地上有塊沒刻字的墓碑,周圍草長及膝,不過誰都知道那是黛維艾玉的墓。她享年五十二歲,死了二十一年又活過來,之後誰也不知道她的年紀究竟該怎麼算。
牧童把發生的事告訴了附近地方的人,他們來到了墓地。他們捲起布裙的裙腳,抱著小孩,抓著掃帚,有些人沾著田裡的泥巴,大家聚在櫻花樹叢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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