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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卡深愛著朵拉。 用他整個生命。這份愛無可比擬,他所知的一切沒有一個比得上。他想起當年那個男孩和他最好的朋友,那時他不知道人是不需要理由就能消失不見的。即使事先通知過,也改變不了現狀,那些人還是會離開,再也見不到。當初他是否想過還會再見到她呢?他不知道。不過,現在她人在這兒,他也是,一切是如此順利。朵拉愛他,他也愛朵拉。在愛你之前,親愛的,我一無所有:/我徘徊在街上,從早到晚:/一切皆無足輕重,萬物亦無姓名:/我想,世界是由空氣構成的。朵拉帶笑的淚是他麵包,他的水。路卡若是開始寫詩,自己也不會感到驚訝。但為什麼要寫呢?沒人比得上聶魯達,一切都在他的詩裡淋漓呈現。人不應該奢望去改善已經完美之事。 路卡很幸福,幸福得就像幸福的人該有的樣子。路卡並不想念瑪卡沙,他需要的一切身邊差不多都有了。只缺了海洋。 其實之前展覽結束後幾個星期,路卡打過電話給父親。 「爸爸(註:原文是克羅埃西亞文),是我。」接著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路卡,兒子(註:原文是克羅埃西亞文),你好嗎?一切順利嗎?」佐朗聲音一如往常沉穩。 「我很棒,你不用擔心。」 「那就好。」 「你過得如何?」 「很不錯。」 「旅館怎麼樣?」 「還好,不會很忙。不過復活節差不多來了一百位客人,大家都想來這兒慶祝節日。」 「那很棒啊。」 「是的。」 「對生意有所幫助。」 「一定的。」 「你還去釣魚嗎?」 「有啊,上個周末。」 「手氣如何?」 「很糟,糟透了。」 「有時候要釣到魚不太容易。」 「我知道。」 「那就這樣了。」 「再見,兒子(註:原文是克羅埃西亞文)。」 路卡還有一次和瑪卡沙有所聯繫,那是打電話給安娜,談話內容完全不同。 「是我。」 「路卡,你在哪裡?什麼時候回來?」激動的情緒並未讓安娜口齒遲鈍。不,不會是安娜的。 「我還不知道。」 「發生什麼事了?你躲到哪兒去了?」 「我一直待在巴黎。」 「你在那兒做什麼?你之前希望最慢兩個星期前就回來的!」語帶譴責。 「我知道。」 「什麼叫做你知道?!給我回家來!」 「再看看吧。」 「那是什麼意思?」 「我會再跟妳聯絡。」 「你應該跟克拉拉聯絡。她雖然什麼都沒說,可是卻擔心死了。你不能就這樣無消無息……」 「我會再連絡的。」 「路卡,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現在無法在電話中解釋給妳聽……」 「那就回家來!這樣子不行!」 「真的沒事,安娜。」 「聽起來不像這麼一回事。」 「我再打電話給妳。」 「別忘了打電話給克拉拉!」 「再見,安娜。」 他沒有打電話給克拉拉,當然沒有。沒有克拉拉立足之地,她屬於另一個生命,不是他的。他的生命是朵拉。不過他沒提到朵拉的事,他希望盡量只把她保留給自己。 何況這些年來他一直愛著朵拉,愛得狂烈熾熱,而且全心全意不求回報。 13 畫廊裡那個男人隔天就打了電話來,而且打了好幾次。朵拉從急切的鈴聲認出是他打來的電話,焦急、不耐,如脫韁野馬。但她只是默數著鈴響次數。其實這樣並不公平,也不應該。即使如此,朵拉仍然沒有走過去接電話,因為路卡就在身邊,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正在上成長速成班,朵拉大笑。朵拉很幸福,不想去講電話。不是現在這個時機,如果可以最好永遠都不要接。但她明白那不可能。事情該來的總是會來,只不過並非現在。於是電話響了一整天。 「畫廊裡那個男人打來的嗎?」路卡問。 「大概吧。」語氣透露出「我不想多談」的意思。 那天就這麼過去。
朵拉準時八點十五分坐在電話旁的沙發,按下多年來倒背如流的號碼。這時正是準備好出門上班與離開家之間的完美時機。她已設想好要怎麼開口了。電話接通了。朵拉有點激動,她以前從沒這樣過。鈴聲響著。沒有時間說太多話,只是道別。鈴聲還在響。不用解釋。鈴聲響個不停。不用提問與回答。電話還是沒人接。只是道別…… 「喂?」(註:法文。) 「是我。」 沒有聲音。 「我是朵拉。」 「我知道。」 「我們能見個面嗎?」 「為什麼?」 「我有話要跟你說。」 「電話上不能說嗎?」 「最好不要。」 「隨便妳。」 「今天方便嗎?」 「妳還真急。」 沉默不語。 「好吧。」 「我可以去你家。」 「來我這兒?!」 「或是在火車站見。」 「火車站?!」 「那你決定吧。」 「可以約阿弗雷多餐廳(Chez Alfredo)。」 「我不想用餐。」 「那到爵士酒吧。」 默不作聲,她似乎斟酌著。 「不了,我們到布蘭伽咖啡(Cafe Blanche)去。」 「我們以前沒去過那裡。」 「沒錯。」 沉默再度籠罩。 「我了解了。」 「五點好嗎?」 「太早了,我四點有約。」 「好,那麼六點?」 「好的。」(註:法文。) 「到時候見。」 「嗯,到時候見。」 朵拉與路卡在大門口深情擁抱,雖然沒人看到他們,他仍規規矩矩地親吻她臉頰。她的眼睛睜得老大,鎖眉深思。接著他們相吻後,朵拉才出門去。她逐漸遠去的背影明白表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會有問題的。 安德烈已經坐在角落位置,一臉疲憊落寞。看見他這副模樣,朵拉心裡一緊。他起身,先是像往常一般面露微笑,但看見她散發幸福的模樣,頓時臉色刷白,面無表情。他心知肚明兩人在此見面的原因,他當然明白為什麼來這家他們以前從未來過、以後可能也不會一起來的咖啡廳。朵拉坐下來前,溫柔地摸摸他的臉。不是,是她想觸碰他的臉,他卻微微往後一縮。她的手停在空中,無人幫忙,被遺棄一旁。她必須面對這種情況,沒有其他出路。 「安德烈,我想離開你。」 「什麼?」他驚訝的不是那句話所代表的意涵,而是她說得如此直接了當,他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要離開你。」 「原因是什麼?」 「這樣才公平。」 「對誰公平?」 「你。還有我。」 「可是我愛妳啊。」 「嗯,我知道。」朵拉沒有辦法看著他的眼睛。 「那麼是為了什麼?」 「我也喜歡你。」 「妳喜歡我?!妳喜歡我?!」他不管聲音太大了。 「是的,你應該知道。」朵拉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們的愛呢?妳愛我嗎?」 「我不知道。」 「在一起四年,妳不知道?」 「所以我們應該分手。」 安德烈好一陣子沒開口。他陷入沉思,質疑地看著她,彷彿跟不上她的邏輯。忽然間,他豁然開朗。 「妳有了中意的一夜情,所以認為應該離開我。但不是這樣的。我無所謂,我承受得起。如果妳沒忘的話,我還向妳求了婚,承諾永永遠遠不變。我不在乎,我愛妳。」 「永永遠遠。」朵拉像恍惚似地重複他的話,然後,她忽然大聲說:「可是我愛的是另一個人。」 「一夜之間嗎?」 朵拉沒說話,不想解釋。 「天啊(註:原文為法文),妳們女人真蠢!只過了一夜就愛上對方?!他有那麼好嗎?!他究竟做了什麼?!對妳施了魔法了嗎?」 朵拉還是沉默,說什麼都沒有意義。永永遠遠,這才算數。 「妳完全不知道他的名字嗎?還是你們沒時間花在這種瑣事上?」 「路卡。」名字自動脫口而出,宛如她無法隱瞞、否認這個名字,尤其不是在她又遇見了他的這個時候。 「路卡?那個藝術家?開展覽的那個?是他?」他瞠目結舌,隨後爆出響亮笑聲。「當然囉,立刻和主角搞上了!」 「他的名字是路卡。」朵拉心不在焉,笑容也迷離,整個人徜徉在地中海的波浪中。不過安德烈看不出來,沒人看得出,那是完全私密的想像,一種獨白。 「妳愛他?過了一晚就愛上了?」安德烈用力吞嚥口水,好似要因自己的想法而窒息。「就只是一晚!」 「不是。」 「那是什麼?」 「我的一輩子。」 安德烈一臉不解著她。 「一輩子,就是這個意思。」朵拉的臉龐如同花式溜冰選手的表演服裝般閃閃發亮。 安德烈默不作聲。 「我的路卡。」她終於能靜下心來正視他。「我的路卡。」她掩藏不住聲音裡的幸福,那比不想傷害或盡可能減低傷害安德烈的努力還要強大。 「『我的』就像是『我的白馬王子』嗎?」他沒有成功讓自己聽起來如期望的冷嘲熱諷,因為他似乎真的被嚇到了。 「是的。我的白馬王子(註:原文為法文)。」 14. 事情已經決定了。流了點淚,也數了三次,不過幸好沒有成功,因為還有事情要解決、要分享、要準備。他們很快會再見面。事情已經決定了。確切的時間和地點還要再討論,不過感謝老天還有電話。臥室的昏暗中,他們纏綿做愛不曾停歇。已經決定好了。路卡打電話給父親,告訴他這個決定。佐朗很開心。朵拉在一旁露出虛弱的笑容,佐朗的收穫是她的損失。已經決定好了。朵拉沒感覺自己可能會死。時機未到,因為路卡人還在,她仍觸摸得到他。他還能愛她,充實她和她的人生。 火車站。二月初,又下了場雪,但朵拉和路卡根本不在乎。就算月台上方〈啟示錄〉(Apokalypse)中的四位騎士經過身邊,他們也不會注意到。那首告別的歌曲是怎麼唱的?我們愛的人,離開我們之際……然後結束。一切已道盡。朵拉沒哭,路卡也正常呼吸,事情全在掌控之內。 「你搭的是火車真好。」 「怎麼說?」 「因為你是慢慢地離開我的,我們擁有更多時間。」朵拉親吻他柔軟冰冷的脣。 「Me falta tiempo para celebrar tus cabellos.」路卡捧起朵拉的臉,對她微笑。他們彼此承諾要勇敢一點。 「我真想問你究竟有沒有概念自己朗誦的詩是什麼意思,或者純粹只是背下來罷了?」朵拉在他手裡顫抖。 「考考我囉。」 「好啊,說說看吧。」 「我沒有充裕的時間頌讚妳的髮。」他信心十足看著她。 「不賴嘛。不過那也不難。再說說看別的。」她挑釁道。 「妳不是認真的吧!竟敢挑戰我這個終極聶魯達專家?!真是前所未為,不要臉,妳這個討厭的小壞蛋!」 「那樣就叫做聶魯達?」朵拉嘴角一撇。「弱掉了,我的愛(註:原文是法文),太弱囉。」 「Amo el trozo de tierra que tu eres, / porque de las praderas planetarias / otra estrella no tengo. Tu repites / la multiplicacion del universo.」他朗誦道,路人經過時不禁好奇打量他們。 「很不賴!看來你似乎了解自己念的內容。」朵拉內心哀痛,但表面仍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她已能感覺到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語了。 「謝謝。或許我的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愛你如豐沃的土壤一般/因為瀚如星海的草原上/我沒有其他的星星。你複製了/生生不息的宇宙。』」 朵拉微微一笑。「好吧。你最好專心玩你的顏料吧。」 然後兩人不再說話,一旁的人匆匆從他們身邊經過,火車抵達、開走。四周又吵又冷,空氣中瀰漫著霉味。 「這不是個好主意。」 「是啊。聶魯達不一定是製造氣氛的大師。」 「他是的。即使你還站在我面前,他卻已讓我想念你了。」 「他希望我留下來。」 「那就留下來。」 「朵拉。」 「我知道。」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嗯,我知道。」 「不要哭。」 「你別再數數兒的話,我就不哭。」 「什麼意思?」 「我看見你的脣在動,眼皮已經要蓋住眼睛了。」 「才沒有,我仍然看著妳。我無法忍受看不見妳。」 「留下來。」 「朵拉。」 「我覺得我會受不了。」 「之前妳也沒對我說再見。」 「什麼時候?」 「我那時坐在我們的巖石那兒等妳,但妳沒有出現。」 「我沒有什麼印象了。」 「我恨過妳。」 「我才不相信。」 「我甚至想死。」 「我相信自己當初一定是想去找你的,你是我的唯一啊。可是別人把我從你身邊帶走,我無能為力。那時候我還小,只會哭,怨恨自己的命運。我躺在床上,手裡拿著你為我畫的肖像。我一直想念著你,而且……」朵拉支撐不住了。路卡緊緊攬住她,免得她滑倒在污穢的灰色月台上。「我想起了一切!想起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所有情景全部又回來了,而且歷歷在目!」她的聲音雖透露出喜悅卻更虛弱無力。 路卡與整個世界抗爭,與朵拉的激動情緒抗爭,她幾乎無法穩穩站著。忽然間,她挺直起身來,愣愣地凝望著他。但是她眼裡看到的是誰呢?路卡心裡逐漸生起恐懼。 「你不會再回來了,你要離開我,我們再也見不到面……」 「朵拉,現在只有妳和我,我們都成人了,沒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把我們分開,阻止我們一起生活。現在如此,未來也是一樣。」路卡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吸不到空氣,缺乏維持生命的元素。他感覺到自己眼瞼閉上,開始數數兒:一、二、三、四、五……接著,朵拉的吻將他從黑暗中喚回。一切發生得很快,快得沒有一個過度時間讓人較容易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不巧的是火車進站了,竟然準時到達。這種事發生的頻率有多常?!而且偏偏在法國?!那些不得不讓人等待火車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的美好時間到哪兒去了?火車到站了,只停留兩分鐘。唉,一輛火車誤點都沒有。路卡站在車門階梯上。 「愛情終於知道自身是所謂的愛/當我抬眼注視你的名字時/你的心驀地為我決定去路。十四行詩第七十三首詩,一定要去看看,那是所有問題的答案,思考一下,一定要想一想!」 火車起動了。 火車漸漸駛離車站,再也看不見,不再是條飛快逃離的無害小蛇。無影無蹤,彷彿未曾存在。 路卡。 她恐懼萬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