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東對我曾像外國一樣的遙遠。
我對歐洲歷史人文遺跡的涉獵可能比臺東的自然山川還多,不只是我,我有好幾位在國外拿到高學位、通曉世界局勢、事業有成的朋友,迄今仍未來過臺東。對他們而言,後山臺東比太平洋對面的美國還要遙遠陌生。
說來慚愧,我對臺東甚至東海岸的認識大多來自那來自瑞士、已在臺灣服務半世紀以上的天主教白冷會士。我曾在二○○八年盛夏出版的《海岸山脈的瑞士人》書中提及,在酷愛登山,創立向陽登山社的歐思定修士帶領下,我知道臺東何處可觀星、泡野溪溫泉、賞梅,甚至觀看飛機起降的最佳地點。至於修士每天都要去游個兩回,緊臨太平洋濱的人工湖,由於面積廣大,早被我們戲稱為「國王的泳池」。
白冷會士足跡遍及整個東海岸,過去半世紀,他們在這一百七十公里的海岸線上興建教堂、醫院、啟智中心,甚至辦學。除了長眠於此,幾位碩果僅存的老人,當年年初到臺灣時大多是三十左右的小夥子,今日都已成為會說流利國語、閩南語甚至精通阿美族、布農族語的歐吉桑。
過去近四分之一世紀,我去到許多地方,足跡遍及歐陸,更長期定居在新大陸東岸。然而在東海岸服務的白冷會士就是在身後也大多不願返回故里,而選擇長眠在這一處他們深愛的土地上,兩相比照實在諷刺。
從白冷會士身上,讓我有機會重新思考人生價值。
成功的定義是什麼?是要功成名就?還是要有很多錢?我們的歐修士迄今所睡的床鋪仍是四十多年前的古董,他那兩坪不到,夏天會熱死人,沒有冷氣的小房間裡,仍有一個可以送進博物館、風行六○年代的「達新牌塑膠衣櫥」,至於葛德神父冬天禦寒的外套可能比愛美女孩的名牌包還少。然而他們卻生活得充實而自在,尤其是星期日要跑好幾個地方望彌撒,已有八十四高齡的魏主安神父,我常擔心,萬一他有天「蒙主恩召」,視他如親的教友怎吃得消?
我本以為幾年前那本《海岸山脈的瑞士人》雖只有卷一的三篇文章,卻已將這緣分表露殆盡,無以為繼。為此,我從不喜歡將深愛的人事物公諸於世,總覺得發表後,這濃厚情感將不再屬於我 ,此外,被我描述的人可能根本不認同我的想法,徒增尷尬。
然而這回我又來書寫製作一本有關他們的書,除了是這些故事很美,另一個鼓勵我往前的動機,是這些故事讓我有機會以另一個角度回顧自己的成長與所在乎的終極價值。
人生有很多出乎意料的奇緣。
《海岸山脈的瑞士人》由於卷二寫了太多個人隱私與掙扎,竟覺得這樣的人生已到瓶頸,為此,我想就此根留新大陸,放棄藝術追尋,找個穩定工作不再遷徙。
二○一○年臺東縣將我的書選為「一城一書」,縣政府承辦人員透過出版社聯繫,多次邀我返臺演講,我始終不為所動(不是大牌,實在很怕立下的決心再受動搖),由於有一本早約定好的書得交稿,我最後將兩事合一,只想快去快回。
恰巧在那次短暫相會中意外得知,臺東有座興建於半世紀前的美麗教堂,且就位於白冷會當年創建的公東高工校園裡。
這座建築和它背後故事,攪皺一池春水般地再度動搖了我的決心,又一次將我帶往另一個未知,卻也造就出了這本從不在計畫中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