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整理摘錄自本書第七章「正式拍攝」

劇本
約瑟夫．史蒂芬諾在劇本裡這麼描述：
四壁都是單調的白色。沒有窗戶。除了一張高背椅外，別無其他家具。這個房間有一種無處藏身、冷酷地與全世界隔離的特質。

分鏡
雖然希區考克已經擁有約瑟夫．赫利這樣一位業界最優秀的美術指導，大導演仍然付給巴斯兩千美元，由他來畫浴室凶殺戲的分鏡腳本。「這是不錯的想法，」赫利的同事、設計師羅伯．克拉沃希說：「赫利自己就能完成整個分鏡腳本，不過我們可能很快就陷入老套的陷阱，但沙沃卻不會掉進去。」

這場戲裡的確有為難之處：暴力與裸露畫面有遭電檢官員刁難的可能。希區考克告訴李歐納德．沙奧斯說：「我要把這場戲剪輯成不連續的畫面，這樣觀眾就會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巴斯以蒙太奇的手法回應希區考克的要求，他將間接角度、中距離鏡頭、和特寫鏡頭混合成密集的快速畫面。儘管這場戲會包含許多小運鏡和畫面，或許每個運鏡或畫面就自身看來都是平淡無奇、毫無傷害性，但是將這些微小的鏡頭剪輯在一起，就會製造出一種凶猛、原始、幾近發乎獸性的暴力感。「我心裡浮現一種想法，」巴斯解釋道：「是一種很純粹的想法，想拍出一場不見血的恐怖凶殺。這個想法十分可行，讓我很振奮。」

場景
克拉沃希和赫利（設計師）另外搭建了一間獨立的四面牆浴室。每一面牆都可活動拆卸，以便希區考克自由地架設攝影機。另外，這個活動式的布景也讓大導演在拍攝洗澡這場戲時能選擇分開拍，或是回十八A攝影棚內，那個較大的全套浴室布景取鏡。這組浴室布景從浴缸外緣到另一邊的牆壁約有六英尺。根據克拉沃希說，希區考克堅持要使用「亮到令人為之目盲的白色磁磚」和閃亮反光的簇新浴室設備，這種偏好不禁令人回想起早先在一九三○年的《謀殺》和一九四五年《意亂情迷》兩部電影裡的場景。

服裝
這場戲既要表達出赤身露體的感覺，又必須維持在電檢尺度能接受的範圍，還要維護演出女星的端莊形象，剛開始時可難倒了戲服主管海倫．柯薇格與劇組服裝管理麗塔．瑞格斯。「真是快瘋掉了，」珍妮．李說，她和瑞格斯翻遍了雜誌上脫衣舞孃所穿的服裝來參考。「結果她們的身上全都有羽毛、亮片、紙風車、天堂鳥等裝飾物。瑞格斯後來想出一個絕妙的點子：使用肉色貼布，讓我貼在胸部和重要部位—問題就這麼解決了。」

開拍
洗澡這場戲於十二月十八日開始正式拍攝，二十一日起又續拍到二十三日；希區考克相信，他已經把外界對這場戲中的所有預期因素全隱藏起來了。圍觀的觀眾群聚在十八A攝影棚外，好像這地方是片廠發放救濟糧食之處或領錢的窗口。「我從來不曉得片廠會冒出這麼多人！」造型設計師巴倫略帶嘲諷地說。希區考克在攝影棚的每個出入口都派了警衛看守，這個作法成功地擋住了引頸觀望的人潮，而且還發動了一場奇襲的行銷宣傳；結果這些警衛反倒成了渴求《驚魂記》大小訊息的各家報紙獵取鏡頭的對象。「媒體和攝影師拼了命想闖進來，」麗塔．瑞格斯微笑著說：「希區考克先生很精準地把他想讓媒體知道的事情餵給他們，這些媒體還感覺相當榮幸呢。」

大導演藉著允許《紐約時報》記者尤金．庫克（Eugene Cook）進入拍攝現場四處採訪、刊出圖文並茂的專題報導，來阻攔他的同事，讓片廠宣傳主管、還有劇照部門的負責人碰釘子。希區考克還對庫克透露一則消息：珍妮．李飾演的角色，將在這場洗澡戲中被殺害。「我可能會使用手提式攝影機，」希區考克故意吊媒體胃口：「不過呢，我還沒下最後決定。」這段話意味頗為深長，因為沙沃．巴斯的試拍畫面正是以手提新聞攝影機拍成的。不過大部分《驚魂記》的劇組人員都認為，這不過是希區考克應付媒體的精湛演技罷了。「我沒法想像他會考慮使用或甚至想用手提式攝影機。」編劇約瑟夫．史蒂芬諾如是說。

從技術觀點來看拍攝洗澡凶殺戲的實際過程，在副導演希爾頓．葛林的回憶裡「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他說：「這並不那麼困難，因為整場戲事前都已計畫妥當。我們在拍攝前就已知道每個鏡頭、鏡位要往哪裡去。這場戲之所以費時，只是因為我們得為攝影機架好許多不同的拍攝角度。這場戲後來成為這部片子裡最有名的片段，但是它並沒有那麼難拍。」

演員
珍妮．李清楚記得拍攝這場戲的過程，一切彷彿昨日才剛發生。「希區非常清楚他要我在這場洗澡戲裡表演什麼。他說希望我知道，洗這場澡不光是沖掉身上的灰塵，要表現的不是那種『我要把這傢伙的頭髮徹底搓乾淨』的演法，而是要洗去那個邪惡的瑪麗安所犯的過錯，準備好償還她所造的孽。這次洗澡是一場施洗儀式，要帶走她心中種種苦痛折磨。瑪麗安又重新成為聖潔的處女了。他想讓觀眾感受到她心底的平靜，她的某種重生，所以當凶手闖入殺人那一幕發生時，才會更顯驚悚、更具悲劇感。」

導演
除了一些最浮誇的言詞以外，希區考克很少對訪問他的人談起這場戲的拍攝過程。「我們花了七天來拍這場戲。這組四十五秒的連續畫面，共有七十個鏡位，」大導演對楚浮如是說：「我僱用一位裸體的模特兒作珍妮．李的替身。我們只拍珍妮．李小姐的手、肩膀和頭部，畫面裡其他部分都是替身的身體。那把刀自然從沒碰觸到身體，全都是以蒙太奇手法剪接完成的。某些鏡頭，我使用慢動作拍攝，所以畫面會帶到胸部。這些慢速鏡頭後來也不做加速處理，因為這些慢速鏡頭會穿插進蒙太奇鏡頭內，會讓人有一種正常速度的感覺。」

希區考克對作家伊恩．卡麥隆和維多．柏金斯說：「我確實全程都在拍一個裸體女孩。換句話說，這整場凶殺戲的每個環節都是我拍的。有些鏡頭的確是以慢動作拍成，我讓攝影機和那女孩都放慢速度，這樣我就能衡量出動作，和蓋住身體的尷尬部分、手臂的動作、以及姿勢等等。」

道具
為了模擬希區考克在洗澡凶殺戲中所需要的血，傑克．巴倫和羅伯．唐恩兩人渾身解數，使用最新的材料。巴倫回憶起這段往事時笑著說：「夏斯塔（Shasta）那時候剛推出一款裝在塑膠擠壓瓶裡的巧克力糖漿。那時還不是『塑膠品氾濫』的年代，所以這算是頗具革命性的產品。至於這部電影拍攝時，我們用的是賀喜（Hershey's）牌的巧克力糖漿，不過因為用了擠壓瓶關係，呈現效果挺不錯的。」

替身
儘管希區考克拍攝了大量瑪黎．任芙洛（裸體替身）的鏡頭，穿插在畫面中，可是珍妮．李不無諷刺地指出，最後剪出的版本裡，大導演用的還是她演出的鏡頭。「除了諾曼以浴簾裹住屍體拖走的那一幕之外，鏡頭裡演出的全部是我本人，」珍妮．李說。「即使你沒看到裸體的特寫，但無論是誰演出，都是得裸露上陣的。我說：我寧願不要有裸露畫面；可是希區說：不能因為反正看不出畫面裡是誰就不做，這沒道理。」

燈光與鏡頭
希區考克會對《驚魂記》裡的浴室布景該如何布置與拍攝有特殊看法，並不令人驚奇。曾經有一次，大導演對一位困惑不解的訪問者吹噓說：「如果到之前我使用過的浴室去看，你絕對不會知道我用過。」希區考克堅持在這一幕使用耀眼炫目的白色磁磚、光可鑑人的衛浴設備、以及朦朧模糊的浴簾。在一九四五年的《意亂情迷》當中，在葛雷哥萊．畢克（Gregory Peck）朝向正在昏睡的英格麗．褒曼高舉著尖刀時，希區考克和首席攝影師喬治．柏恩斯（George Barnes）聯手在該片浴室這一景呈現出一片詭異、暈眩的明亮場面。怎麼在《驚魂記》裡製造出類似的效果，讓大導演與劇組人員格外頭痛。攝影師約翰．羅素採取非常亮色的光線，劇組打光人員也製造出大量反光，結果這讓原本費力遮擋的替身演員瑪戈．艾波面容變得清楚可見。這個問題迫使希區考克重拍「母親」進入浴室、持刀刺殺的那幾個動作。第二回合拍攝時，化妝師傑克．巴倫乾脆把艾波的臉給塗黑。另一個打光上的難題與此類似，出現在片中諾曼．貝茲緊接著凶殺戲後、跡近癲狂般清理浴室那一幕。「希區考克希望在安東尼的身後有一片強烈的光影，好襯托出這一幕的詭異氣氛。」布景設計師克拉沃希解釋道：「他讓劇組工作人員在布景的牆上挖出一個洞，然後以強烈的燈光直照過去。這樣營造出一種更加明顯、尖銳的視覺效果。」

希區考克還給攝影師羅素和製作團隊出難題，要他們設計出一個鏡頭視角，能讓觀眾增強對珍妮．李的認同程度。他想拍出水柱從蓮蓬頭裡直朝畫面噴出的鏡頭。腳本督導史隆說，「那是一個老式的蓮蓬頭，你無法隨心所欲地控制它的噴灑方向。所有人腦海裡立刻浮出：『如果我們拍完這一幕，要怎麼保持鏡頭乾燥？』希區考克先生說：『攝影機架設在那裡，使用長焦鏡，定在蓮蓬噴頭的內孔，這樣水花就不會四濺。』使用長焦鏡，我們拍攝的位置就能稍往後退一點，畫面還能跟得更緊一些，而水柱看來雖像是要打中鏡頭，但實際上卻是往鏡頭後方噴灑。雖然站在旁邊的人渾身都濕透了，不過我們拍到了想要的畫面。」

特寫
當首席攝影師羅素著手拍攝第一個珍妮．李眼睛的特寫鏡頭時，他盡量同時兼顧安全性和畫面大小，可是希區考克並不滿意。希區考克在後製時使用光學曝曬技術，放大了這個畫面，好讓眼珠看起來和有血水旋渦狀淌流的浴缸排水孔完美「搭配」在一起。這個強有力的圖像呼應了沙沃．巴斯之前為《迷魂記》設計的片頭畫面：這畫面在強調女子眼睛特寫的同時，讓一個螺旋彷彿幻覺般地、不斷在瞳孔裡擴散、旋轉開來。

要拍好這組移動連續鏡頭，需要人力、技術、器材等各種因素分秒不差地配合到位，正因為如此，希區考克必須接連重拍幾十次。每次嘗試時，攝影機緩慢移動經過跡近赤裸的珍妮．李身旁，而這位女星必須持續癱倒在浴室地板上，同時還必須屏住呼吸、保持瀕死的凝視。

音效
希區考克對能表達出「刀刺入體內的聲音」的音效技術的興趣愈來愈濃厚。「他吩咐道具組的羅伯．波恩（Robert Bone）去找顆西瓜，讓我們捅捅看。」馬歇爾．史隆回憶說：「這位道具組的老兄很了解希區考克，知道帶回來的不只得是各種大小形狀的西瓜，連香瓜、哈密瓜、白蜜瓜也都該一起帶上。希區考克先生很會突發奇想，會說：『如果這種瓜不合用，那我們下一個要試什麼？』我們得預先準備妥當。」在一間錄音室裡，希區考克閉目端坐，專心凝聽道具負責人波恩為各種瓜類「試鏡」的聲音。就在實驗桌上已經凌亂地布滿了各種瓜皮果肉之際，希區考克睜開雙眼，簡潔而鄭重地宣布：「是香瓜。」大導演十分滿意，因為他和他的團隊已經為這場風格獨具的謀殺戲碼，找到了搭配效果最佳的音效。

結果
在希區考克的電影製作團隊裡，沒有任何人能預料到，這場戲對於這部電影、或是整個電影發展史將帶來多大的衝擊與影響。無論是在構思籌畫還是實際執行，這場戲都稱得上是神乎其技。希區考克不但成功地逗引、驚嚇了觀眾，同時還隱藏住受害者赤裸的身體和加害者的真實身分。最重要的是，那充滿印象派手法的蒙太奇鏡頭組合帶給觀眾的感受實在太過特別，以至觀眾被這場戲深深震懾，而不覺厭惡作嘔。希區考克時常把編劇約瑟夫．史蒂芬諾講的一句話掛在嘴邊：「當我們計畫要拍這場戲時，我耳旁彷彿就聽到觀眾驚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