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騎出小鎮之後,再進入河谷,天空仍局限在河岸的峭壁之間,但兩岸峭壁變得比較接近,也比今早更靠近我們。隨著我們溯河而上,河谷變得愈來愈窄。
我們也來到探討斐卓斯往事的起點,這時總算能開始談及他脫離理性思考主流,執意去追尋理性靈魂。
有一段文章,他反覆閱讀無數次,留存至今。文章的開頭是:
科學寶殿有眾多廳堂︙︙設籍其中的人形形色色,定居於此的動機也不一而足。
許多人投身科學,是因為高智力帶的愉快,科學是他們專屬的餘興,悠遊其中能獲得生動的體驗,得以滿足他們的雄心壯志;寶殿裡另有許多人貢獻腦力,其實只是為了追求功利的目標。假使天使下凡來驅逐這兩類居民,科學寶殿必定顯得空曠,但裡面仍將殘留一些人,這一類人士古今皆有︙︙倘若居民只有兩種,全遭驅逐,這種寶殿根本不可能存在,正如同森林裡的樹木全砍伐殆盡了,爬藤植物也不可能存在︙︙天使手下留情的這些人:略微怪異、不擅溝通、獨來獨往,彼此的相似度反而低於被驅逐的那兩種人。引他們至寶殿的原因︙︙無法一言以蔽之︙︙想逃離日常生活中痛苦的粗野與無望的枯燥,掙脫個人飄忽不定的慾望的枷鎖。溫和的心性渴望逃離嘈雜擁擠的環境,投奔高山的靜謐,讓眼睛自由翱翔於仍純淨的空氣,欣賞恬靜而永恆的形體。
這段文章摘自一九一八年的一場演說,演講人是年輕的德國科學家愛因斯坦。
斐卓斯在十五歲修完大一科學課程。他已決定主修生物化學,希望專攻有機與無機領域的交集─現代的名詞是分子生物學。他不把這門學問視為個人功成名就的踏板。他的年紀還小,設定這種目標的著眼點在於崇高性和理想性。使人從事這類工作的心態近似虔誠的教徒或熱戀的人。他的努力不是刻意為之的,也不是規畫下的結果,而是隨心而行。
假如斐卓斯踏進科學界是想實踐雄心壯志或造福自我,他絕對不會把科學假設視為一種個體,進而質疑科學假設的本質。無奈他確實對科學假設的本質產生疑問,只能得到不盡滿意的答案。
假設的形成是科學方法裡最離奇的一個步驟。假設從哪裡而來?沒有人知道。有個人坐著,做他自己的事,忽然間,嘩,他領悟了一件原本不明白的事。在他驗證這個假設之前,這個假設不是事實,因為假設不是做實驗冒出來的東西,假設是從其他地方冒出來的東西。
愛因斯坦曾說:
人類想以最適合自己理解的方式描繪世界,將天地簡化為淺顯易懂的一幅畫,進而以經驗世界取代這份個人的宇宙,再進而克服天地︙︙。他將這宇宙與其架構視為個人情緒生活的主軸,以便由此尋找他在狹隘的個人經驗裡找不到的安詳與寧靜︙︙。至高無上的要務是︙︙求得宇宙基本定律,從這套定律中,宇宙可依循純演繹來建構。邏輯的道路無法通往這些定律;唯有依靠直覺、憑藉著同理心來理解經驗,方可推論出定律︙︙。
直覺?同理心?這些詞用在科學知識根源太奇怪了。
資質不如愛因斯坦的科學家也許會說,「可是,科學知識來自大自然。提供假設的正是大自然。」但愛因斯坦知道,大自然不會提供假設。大自然只提供實驗數據。
智商不如愛因斯坦高的人會接著說,「好吧。提供假設的是人類。」但這話也無法獲得愛因斯坦的認同。他說,「真正研究此一課題的人不會否認一件事:儘管『現象』和『理論原則』之間沒有理論上的關聯,現象界實際上卻能獨斷理論體系。」
斐卓斯與主流決裂的關鍵在於,他體驗過實驗之後,開始將假設視為一種個體,對假設產生興趣。實驗過程中,他一再留意到:以科學實務而言,看似最難的一部分是構思假設,其實假設總是最輕鬆的環節。據實將一切寫下來,寫得一絲不苟的行為,似乎有助於他構思假設。他以實驗方法在測試假設的當下,其他假設泉湧而出。他接著測試這些新來的假設,有更多假設湧進腦海。他一面測試假設,一面排除或證實假設,明顯得令人心痛的事實是,假設的數量不減反增。
起初,他覺得很有意思。他揣摩帕金森定律的幽默,自己發明一套定律:「用理性假設來解釋一個現象,這樣的假設有幾種?其數量無限大。」假設居然能有無限多種?他愈想愈開心。即使當他的實驗方向處處碰壁,但他知道,只要坐著苦思半天,必定能再想出另一種假設,果然不出他所料。
他發明這條定律之後,才短短幾個月,便越想越笑不出來,開始質疑這種定律的好處何在。如果定律屬實,他這條定律在科學推理上不是一道小瑕疵。斐卓斯的定律的毀滅性浩大,具有天翻地覆的效應,能以邏輯來反證所有科學方法的正當性!
如果科學方法的目的是從眾多假設當中挑選,如果假設的數量超出實驗方法的負荷,那麼,假設永遠也測試不完,這是顯然易見的事實。如果假設測試不完,那麼任何實驗的結果都不成定論,整套科學方法無法達成建立實證知識的目標。
關於這一點,愛因斯坦曾說,「進化過程顯示,在所有構思得出來的建構當中,在任何一個時刻,必定有一種建構總是能證實自己絕對優於其他建構。」對斐卓斯而言,這種答案薄弱得難以置信。但「在任何一個時刻」的用語卻大大震撼他的心靈。愛因斯坦的本意真的是「真理是時間的一個函數」?此話一出,勢必摧毀所有科學的最基本前提!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古今科學史明明白白寫著,舊事實的解釋方法不斷更新、變動。「恆久」一詞的生命周期似乎漫無章法,他看不出其中有何規律。有些科學真理似乎能延續幾世紀,有些則不到一年就被推翻,科學真理不是亙古不變的教條,而是與時俱進(temporal)的量化個體(quantitative entity),能被拿來剖析研究。
他研究科學真理,然後對科學真理的短命原因更加沮喪。表面看來,科學研究愈盡力,科學真理的壽命就愈短。因此,二十世紀的科學真理似乎遠比上世紀來得短,因為二十世紀的科學活動比十九世紀活躍得多。假如,下世紀的科學活動增加十倍,任何科學真理的平均壽命可能縮短成現在的十分之一。現存真理的壽命被誰縮短?兇手是「假設」的數量。假設愈多,真理的生命周期愈短。近幾十年來,促成假設數量激增的原因似乎是科學方法本身。注視的愈久,見到的事物愈多。原本應該是從眾多真理當中挑出一個,結果卻是多上加多。
在邏輯上的意義是,運用科學方法,想追求不變的真理,結果竟然一步也跨不出去,反而是向後退!導致真理變動的原因是科學方法的運用!
斐卓斯個人觀察到的是一種現象,是科學史的一種深層特徵,而這種現象被掩飾多年了。科學研究的預計結果和實際結果完全背道而馳,卻好像沒有人太重視這件事實。科學方法的目的是從許多假設裡選出正確的一個,這才是科學研究最重要的目的。但從歷史上而言,科學卻反其道而行。隨著事實、資訊、理論、假設的暴增再暴增,科學把人類帶開,遠離單一的絕對真理,把人類引向含糊的、相對的真理群。理性知識原應消除無所適從的思想與價值觀,如今卻製造這種社會亂象,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科學。多年前,斐卓斯在實驗室裡閉關研究時看到的現象,如今在現代科技圈裡隨處可見─科學製造出來的反科學,亦即亂象。
為了探討斐卓斯這人,我先從古典式和浪漫式現實的藩籬與干戈談起,對照斐卓斯過去的說法,現在各位稍微回想一下,應能看出重要性何在。斐卓斯與多數浪漫派不同的是,浪漫派受不了科學與科技強迫人心接受亂象,斐卓斯則運用「接受過科學訓練」的古典頭腦,能夠起而行,而非一味惶恐或逃避,也非全面譴責整個現象卻提不出任何解決之道。
我先前提過,斐卓斯最後確實提出數種解決之道,可惜這問題深重而複雜,無人能真正理解問題的嚴重性,因此大家不是誤解他,就是無法瞭解他的說法。
他當時應該說,當前社會危機的病因來自理性的本質,因為理性具有一種基因缺陷。這種基因缺憾如果不矯正,社會危機就沒有化解的一天。人類目前的理性模式無法將社會推向更好的明天,反而讓社會岔離正道,離更好的明天愈來愈遠。文藝復興時期以降,這些理性模式一直能發揮作用。只要人類以衣食豐足、有家可住的需求為重,相同的理性模式可繼續生效。但現在,對廣大的民眾而言,衣食住行不再具有壓倒性的重要,自古傳承而來的整套理性架構不再適用,社會開始顯露真面目─情緒空洞、無美學意義、性靈空虛。今日如此,未來仍將長久持續下去。
社會延續著一種憤怒危機,我看見了,卻沒有人真正理解這種危機的深度,遑論擬訂解決方案。我見到有些人,像約翰與希薇亞,生活在文明的理性架構中,迷惘而孤立,想在架構之外另尋出路,卻找不到長期而真正滿意的解決之道。我另外也看見,斐卓斯獨守實驗室苦思,對同一種危機真心關切,卻從另一個起點出發,逆向前進,我則在此時此地盡力拼湊出全貌。全貌太大了─所以我才不時離題。
這種現象令斐卓斯困擾,他向別人提起,卻好像沒人對這現象真正關心。他們似乎在說,「科學方法是踏實的做法,大家都知道,你為什麼要質疑?」斐卓斯不理解這種態度,不知如何是好。此外,由於他研習科學並非基於私心或功利,碰到這種態度時,他乾脆止步不前,彷彿在思索著愛因斯坦描述的幽靜山景,這時,山突然崩出一條裂痕,一道虛空的鴻溝。
斐卓斯為了闡述這一道鴻溝,為了處心積慮慢慢說明,不得不承認說,群山雖然看似恆久不變,其實恐怕不然︙︙或許群山只是他個人的想像力在作祟。他於是裹足。
正因如此,斐卓斯雖在十五歲修完大一科學的課程,卻在十七歲因成績不及格而遭退學。校方舉出的主因是:身心未成熟、學業不專心。
遭退學一事,事前沒有人能預防,事後也無人能挽回。校方若想留住他,必須棄守所有的準則,因此無法兼顧兩者。
斐卓斯陷入魂不守舍的心境,開始流浪。在漫長的流浪過程中,他不前進也不後退,而是向左向右飄移,深入心智外圍的軌道,但他最後回歸我們正在走的這條路,走向大學校門。明天,我會試著踏上同一條路。
來到羅若爾(Laurel)鎮,終於看見落磯山脈了,我們停車過夜。夜風好涼,畫過山雪而來。雖然太陽在大約一小時前被山遮住,山脈背後的天色亮度依然可觀。
在漸深的暮色中,希薇亞、約翰、克理斯和我走上長長的大街,談論著其他事,卻能同時感受群山近在身邊。來這裡,我感到快樂,卻也有些許的感傷。有時候,旅行過程勝過抵達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