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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國會大樓已成為卡爾.尤翰道上旅遊書特別標注的觀光景點,每天會有兩場免費國會導覽,一場以挪威文解說,一場為全英文說明(特別安排英文解說員服務觀光客,倒是很體貼)。解說員引領我們步上展示部分歷史紀錄的二樓敞廳,角落一面紅磚牆上,掛著兩個世紀前一百一十二位挪威憲法締造者的黑白相片,屋梁上的LED黃光投射燈造成牆面光線明暗相間,讓其中幾幅以人影代替照片的相框因此愈加顯眼。一九○五年,挪威追求獨立成功,據聞幾位制憲者的家屬仍斷然拒絕提供親人的相片,因為他們擔心自己會遭瑞典當局報復。其實這在當時已是多慮,完全是揮之不去的「白色恐怖」心理作祟,但對我而言,他們這種反應並不難理解,遭外來強權殖民的後遺症就是如此。挪威人從一九○五年脫離瑞典獨立,卻要一直到二○○五年,也就是舉國歡慶獨立一百年那天,才徹底走出當年被外人統治的陰霾,相信絕無可能再讓歷史重演。

一八一四年,一群豁出去的年輕人提著頭顱在距奧斯陸六十五公里外的埃茲伏爾鋼鐵廠(Eidsvollsbygningen)祕密制定挪威憲法,這項舉措是自十四世紀卡爾瑪聯盟成立以來,挪威最直接具體的一次實質獨立行為。當時瑞典已得到俄國大力支持,正籌劃要逼迫丹麥割讓挪威,挪威人趕在瑞典揮軍來犯前以此明志反對併吞。瑞典王子卡爾.尤翰結束和拿破崙的戰爭隨即對挪威兵臨城下,導致挪威制憲獨立運動三兩下便功敗垂成。但這部埃茲伏爾憲法(Eidsvoll Grunnlov,挪威憲法名)卻為挪威立下歷久不衰的憲法精神,甚至還回過頭來刺激瑞典修憲,向挪威看齊。

挪威國會解說員照本宣科、倉皇趕路的說明方式,顯然遺漏了太多精采情節,而我三度造訪國會大樓,得到的資訊也只是益發精簡並無增修。看來只好轉而求教圖書館,或許也該親自前往已改建為紀念館的埃茲伏爾鋼鐵廠。

果然,故事沒這麼簡單!決定以制憲反抗瑞典併吞之初,這一百一十二名獨立派成員其實是從準備接受瑞典統治的「聯合陣營」分裂出來,聯合陣營以賈斯伯公爵(Johan Casper Herman Wedel-Jarlsberg)為首,他堅信在當時的條件下,挪威完全沒有獨立的機會,而且只會平白惹禍上身,他的主張和獨立派領袖弗德烈克(Christian Frederik)大相逕庭。身為丹麥王子的弗德烈克原本是奉丹麥國王之命,派駐挪威專司督促挪威人的忠誠,因紆尊降貴和民眾相處融洽廣受愛戴,而且還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挪威文,瑞典大敵當前,弗德烈克鼓勵挪威人透過催生憲法反制瑞典併吞,被推舉為獨立運動的領袖,獨立派成員對外最響亮的一句口號是:「共同反抗真正的法國專制軍隊--瑞典。」可惜瑞典一祭出武力鎮壓,挪威獨立運動就隨即曇花一現、無疾而終。但制憲本身對這個國家來說還是意義非凡,它的憲法內涵兼採了美國聯邦憲法、法國一七九一年憲法、西班牙的加迪斯憲法和瑞典憲法,兼容各家自由、平等的精神,著眼的是挪威未來,內容比瑞典憲法的主張還要民主,它將行政機關明確區分為國王、立法、司法等權力劃分。對照當時瑞典「王權至上」的傳統,挪威人的政治觀念的確比較先進。

無奈的是,憲法出爐兩個月後,由於雙方實力懸殊,瑞典大軍立刻讓挪威人繳械投降。卡爾.尤翰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眼中釘弗德烈克驅逐回丹麥,但為了顯示自己寬宏大量,他對外宣稱挪威將被允許保有自己的憲法。事實上,卡爾.尤翰自此爾後皆以「併吞條約」(基爾條約)治理挪威,憲法存而未行,挪威被徹底剝奪了憲法保障下任何可能的獨立性,地位比受丹麥統治時期還要不如。當初幸好有這一百一十二位制憲者近乎捋虎鬚的作為,算是勉強保住挪威人因為國力羸弱,早已所剩無幾的尊嚴和榮譽感。制憲一路,確保挪威王國奄奄一息的國格,對於他們後代子孫今天能在北歐取得一席之地頗為關鍵,因為自淪為瑞典國土之後又苦苦等待了一個世紀,挪威人才終於如願以償成為自己國家的主人,失敗的埃茲伏爾制憲獨立運動,其實可以說是挪威翻身自主的前奏。

根據埃茲伏爾憲法,「國王」雖保有外交、戰爭、媾和、統領軍隊和任命官員的權力,跨時代之舉是國王的否決權可以被國會推翻;相反的,瑞典國王對國會則擁有絕對的否決權。兩國憲法上的歧見,是一國兩制下的「瑞典-挪威聯合王國」彼此難以融併為一個國家的最大阻力。此外,挪威憲法對公民投票權規定的資格比瑞典還要寬鬆,只要是年滿二十五歲的男子,在選區城市住滿五年以上就可以投票選舉國會議員,照此規定估算,一八一四年挪威擁有投票權的二十五歲以上男子,即占全體男性的四五.五%,占全國人口的一○.三%,比例皆高於瑞典和歐洲其他國家。反觀十九世紀初的瑞典國會,則仍由貴族階級把持,能夠進入政府部門任職的官員還得擁有一定的家業,埃茲伏爾憲法的內容,不僅弱化了王權,還大幅提升了公民權,這種促使國王權力下放的做法,為當時瑞典改革派帶來相當程度的啟發,卻不為瑞典統治階級所樂見,瑞典國王便一度試圖擴張挪威貴族的權力,甚至藉由外國人入籍方式,企圖左右挪威國會組成結構,以收拉攏馴服之效。

偏偏挪威貴族對搞政治一事意興索然,主動淡出這場權力遊戲,瑞典國王始終難以撼動由商人、神職人員和軍人組成的挪威國會生態。自從憲法出爐,挪威人的自由、平等意識隨之高張,瑞典人算是踢到鐵板。卡爾.尤翰國王對令不出索特(slottet:王宮)十分惱火,於是產生一種惡毒的念頭,竟然向自己的妻子夏洛特王后(Queen Hedvig Elisabeth Charlotta)透露:「看到挪威如此貧窮,我尤其感到高興,基於這個理由,我相信兩個王國終有一天會合而為一,因為挪威無法獨立存在。」追求權力常使人變得瘋狂,過程中的挫折,的確有可能會導致掌權者如此不正常的心理。

直到目前為止,我總是把注意力擺在我目前暫時旅居的挪威,偶爾對這位斯堪地那維亞半島歷史上的可憐蟲,泛起了一絲同情和心有戚戚。卡爾.尤翰國王和枕邊人的一席話,倒是提醒了我所忽略的殖民者立場。假如威嚇、籠絡、收買、分化都無法讓對方心甘情願俯首稱臣,那麼不如就坐看他積弱不振,有時人民貧窮到幾乎沒有翻身機會,反而會是統治者最得力的幫手,他讓弱者無從選擇,只能無條件順服統治者的要求。十八世紀的瑞典人,完全瞧不起國窮民弱的挪威,他們經常旅行歐洲和全世界,就是沒想到前往挪威一遊,直到一八七一年併吞挪威將近半世紀後,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直達當時挪威首都克利斯提安納(Christiania,奧斯陸的舊稱)的鐵路開通,兩國人民才開始頻繁來往。一七六九年有個船上牧師,因為天候被迫到挪威卑爾根靠岸,他眼中的挪威人在丹麥的暴政下,是一個陷入黑暗的民族,他以詩句詠嘆道:

我聽見他們的嘆息,因此感謝我的幸運之星,
我是出生在自由的瑞典呀。

他們(挪威)的思考方式是奴性的,
桎梏從他們出生的一刻就存在,
挪威人是皮鞭下苦命的一群人,
他們一無所有,活得如牛一般。

北歐的兄弟,加入我們吧,
在瑞典王國,你的國王將與民同在,
接受我們吧,波美拉尼亞人們。

寓鄙夷於同情的歌謠,一如心戰喊話,說穿了就是拐個彎變相羞辱,挪威人到今天對瑞典仍心有芥蒂並非毫無道理,至少在丹麥人眼裡,挪威還沒被形容得這麼一無是處。挪威對瑞典而言,存在的目的不過是協助一個大國拼湊完整的海岸線和國土,住在這塊土地上的挪威人最好一窮二白到非瑞典救濟不可,反正就是個二流民族,哪天從地球上消失也無所謂。。卡爾.尤翰國王治理挪威初期,一度企圖強迫挪威國會同意國王有權否決所有立法,且能發布形同戒嚴的緊急命令,控制媒體,指定挪威國會議長,強行解除挪威最高法院法官職務再自行任用親信,並鞏固世襲貴族的政治地位。原本想鼓勵外國人入籍,企圖影響挪威公民結構,但遭挪威國會多番抵制之後,卡爾.尤翰國王於是反過來不准任何外國人歸化為挪威人,認為這個小國家最好永遠維持人口稀少的狀態。每三年召開一次的挪威國會也被強行更改為五年召開一次,刻意壓制民意的活力,每每改造挪威遇阻,尤翰國王便動輒施予武力威脅。這段穿越時空的記述觀察,或許欠缺其他豐富的歷史素材,但我心中已不免有股似曾相識的感慨,我並不打算穿鑿附會去製造任何可能的連結,只是光就統治者、被統治者、侵略者、被侵略者的角色和心理,我們並不難察覺我們自己身上到底曾經發生或正在發生什麼事。

我相信即使是在國富民強的瑞典統治之下,挪威人也必然活得很掙扎,否則挪威國會何需自找麻煩,將挪威國慶日訂在當時制憲者通過憲法的五月十七日,此舉再度觸怒卡爾.尤翰國王,他要求挪威國會退回此案,並修正為十一月四日,也就是挪威國會接受瑞典國王統治的日子。結果大批挪威學生對官方警告置若罔聞,五月十七日當天照樣上街搖旗吶喊,接下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便是陣容強大的瑞典軍隊(誰叫你挪威人踩了我一國兩制的紅線)。併入挪威的前幾年,兩國衝突不斷,專制王權的瑞典和民主、平等風氣日盛的挪威存在多方思想矛盾,卡爾.尤翰國王逐漸意識到挪威人並非如他所想像,以為物質窮困必然導致性格脆弱,相反地還非常不易加以馴化。卡爾.尤翰國王四分之一世紀的高壓統治效果不彰,繼任者奧斯卡一世(OscarⅠ)迫不得已改採懷柔政策,連同瑞典境內的自由主義者都得到更大的發展空間,而這也是瑞典本身進入質變的開始。

於是,我們得回過頭再看看挪威的埃茲伏爾憲法。一八二七年,瑞典法學家瑞基特(Johan Gabriel Richert)前往挪威考察當地刑法制度和國會運作,一八三○年就洋洋灑灑寫出了一大篇關於憲法改革的論文,自稱受到深刻啟發,並且認為瑞典應該就挪威憲法裡蘊含的自由主義色彩起而效尤。瑞基特的結論是:「卡爾.尤翰國王最終將接納瑞典也有一部和挪威一樣的憲法」。這是瑞典人有心瞭解挪威後,第一次對挪威做出正面的評價。同一時間,瑞典自由派政治運動者也開始著手研究「挪威普選制」在瑞典的可行性,有關這位窮鄰居在政治上的見解和創舉,自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三○年間,經由來自瑞典各大學的學者迅速轉銷到瑞典,點燃了瑞典人對政治改革的熱情,瑞典政壇冒出了不少「挪威模式」等字眼,甚至還一度出現「挪威熱」。強調自由、平等的政治制度,果然才是人類本性,高高在上的瑞典人,這才發現挪威人不光是土里土氣窮酸窩囊的鄉巴佬,除了森林和漁產,竟然還有其他超越瑞典的一面。

一八二七年,美國人阿伯頓(John Appleton)遠赴挪威研究當地的典章制度,回到美國後向華盛頓官員報告旅行成果,大肆褒揚挪威是個思想自由和有制度的國家;十八年後,另一位美國學者雷(George Lay)也有同樣的經驗,他在書中描述挪威的優勢,正是這個國家濃厚的自由色彩,使它的經濟表現比同期的瑞典更有活力。在這之前,美國人眼裡的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只有瑞典,完全忽視挪威的存在,埃茲伏爾憲法出現,終於有機會讓外人欣賞挪威人的才幹,一旦造訪瑞典、挪威兩國,便會發現兩者原來是很不一樣的國家。類似的故事也發生在今天幾位挪威學者身上,他們基於不同領域的學術研究,陸續走訪上海、北京和臺北,之後比起自詡為中國通,但腦中對臺灣資訊卻付之闕如的其他挪威教授們,更能精準地區分出臺灣和中國的異同。一名曾在一八三四年到一八三六年間僑居挪威的美國人,回到國內後出書寫下了自己的觀察,他的感想是,「如果說歐洲有一個快樂、幸福的階級,那一定是挪威農民。他們擁有自己的土地,不必負擔封建制度下的責任,他們是自己農場的主人,並治理其地如王。」這種情形如果發生在當時的瑞典,應該會被稱為奇蹟。

我相信當時的瑞典人若得知挪威人怡然自得的真實生活,也會心嚮往之,儘管他們是置身於統治者的一方。一八三六年的挪威國會,共有九十六名國會議員,其中六十位是出於個人專業而進入國會,這在貴族橫行的歐洲相當難能可貴。挪威各方報紙的出版也是百無禁忌,言論自由的風氣更勝瑞典,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才招致瑞典官方日後對挪威出版業進行內容審查。十九世紀中的挪威雖窮,卻映照出瑞典其實才是個尚處於古老形式的落伍政權。在失去國家主體性的日子裡,挪威的文化發展空洞無力,有趣的是,他們把精力轉而投向政治制度的設計,尤其特別鍾情鑽研不同國家的憲法內容,有機會發展出相對進化的政治理念。兩百年前的挪威憲法即已明定,國王宣戰必須得到國會同意,它曾經阻止了一八六四年瑞典和丹麥結盟出兵德國,從而讓自己避開一場無謂的戰火。根據當年美國人所寫遊記,他們發現瑞典唯一比挪威優秀的地方,不過就是比較好客而已。

「阻擋不了浪潮,那就航行吧。」
——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 《洪荒年代》(The Year of the Flood)

1.
在後福島的年代——在資本主義全面失控,物質主義洪水肆虐,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重新崛起,人類精神再度淪入荒原狀態的頹廢年代,分處地球一南一北的兩個小國,兩座在洪水中遙相對望,殘存著夢想與純真的島嶼,成為受困的人們想像另類文明的投射對象:南亞的不丹,以及北歐的挪威。試圖以「國民幸福指數」(GNH)的浪漫神話取代「國內生產總值」(GDP)或「國民生產總值」(GNP)的不丹,象徵著牧歌式的,前資本主義秩序的最後淨土,而以小國航行於強權夾縫的惡水之中,一意追求屬於自己的民主、平等、質實剛健、自主獨立而又兼善天下之道的挪威,則代表著另類的,後資本主義秩序下的文明典範。厭倦了貪婪與慾望的無限擴張,不甘於自我毀滅坐以待斃,以及渴望從帝國強權欺凌下獲得解放的,受苦的,受困的人們,於是紛紛築起想像的方舟,航向這兩座世界邊緣的烏托邦之島,航向島嶼靈魂深處,在過去與未來的夢想之中,過去與未來的夢想之間,搜尋屬於現在的希望。

2.
李濠仲這冊《小國的靈魂》,就是一部受困中的臺灣人航向烏托邦的紀錄,而他選擇的目的地,是未來之島——挪威。然而如同所有的烏托邦紀行,如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的《格列佛遊記》,如孟德斯鳩(Montesquieu)的《波斯人書簡》,《小國的靈魂》也是一冊雙重文本,記錄著平行的,或者交錯的靈魂探索之旅:文本(text)是挪威,次文本(subtext)是臺灣,而文本與次文本之間,則存在著一片比較,對照,與反思的餘白。所以,《小國的靈魂》的一個可能的閱讀策略是,順著這片餘白,思索挪威與臺灣的分歧與交會,探究從「北方之道」(Norway)迂迴通往南方之島的航路,並且想像南十字星如何可能閃爍在恆久的白夜。

3.
為何南方之島會渴望北方之道?臺灣人這個「北方意識型態」從何而生?答案其實是明顯的:對於百年來一直依附於美、日發展模式,乃至如今正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向當代中國發展模式靠攏的臺灣而言,挪威經驗代表了一種更為優越的文明選項。理由是列舉不盡的。比方說,首先,做為高度資本主義化國家,挪威卻有效地馴服了資本主義惡靈,建構了以平等主義為核心價值的均富社會,與令人豔羨的社會福利體系。其次,擁有北海油田的豐富資源,但卻自我節制,以後代為念,不濫用資源,同時也悉心愛護國土環境。第三,做為民主先進國家,挪威不僅在國內的民主、人權的表現舉世敬服,讓歐、美、日瞠乎其後,甚且還成為對外輸出民主、人權、和平與其他進步價值的最重要國家。第四,做為僅擁有人口五百萬的小國,現代挪威的文化成就驚人,出現了作家易卜生、哈姆笙,音樂家葛利格與畫家孟克等偉大藝術家,界定了整個現代人類心靈的風貌。最後,也是最為驚人的,就是做為國際政治的小國,挪威不僅靈活運用結盟與不結盟的策略,長期遊走於對峙強權之間,更進一步超越現實主義邏輯,有效建立人權推廣與和平中介的「品牌」,發揮軟實力,成為國際政治中道德規範的仲裁者。

如此一幅富而好禮,天人和諧,自尊自主,兼善天下的小國圖像,如何不讓長期仰大國鼻息生存,現實、「務實」到幾乎喪失了夢想能力的小國臺灣人也為之動容動心呢?對美與善的事物動心是自然的,甚至是好的,然而我們不得不先抗拒這個渴望——因為挪威與臺灣同樣身為「小國」的事實,只是地緣政治的表層現象。我們必須深入這兩個國家形成的歷史——他們在世界史出現的時間與過程——才能比較正確理解與分辨這幅動人圖像之中,哪些是結構與偶然(contingency)的產物,哪些是意志與智慧的選擇結果。前者可望而不可及,無法複製,難以抗拒,屬於命運(fortuna)的領域,而後者才是我們可以師法的,可以從事行動(action)的範疇。

4.
首先,讓我們觀察這兩個小國在世界史出現的時間。現代挪威國家的形成屬於十八、十九世紀歐洲民族國家形成運動的最後一波,整個過程在二十世紀初期已經完成;而臺灣的國家形成,則與二十世紀亞、非與東歐殖民地發展為民族國家的前後幾波浪潮重疊,是一種「晚期民族主義」(late nationalism),至今仍在發展之中。雖然兩個國家的形成史都有「連續殖民」的類似結構——挪威在五百年間先後為丹麥、瑞典所支配,而臺灣則在四百年之中經歷荷蘭、西班牙、清帝國、日本與(美國支配下的)國府的連續外來統治——然而在世界史出現之時間差異,從一開始就促使這兩個小國走向歧異的發展道路。這個命題有兩個主要涵義。第一,從一八一四年的埃茲伏爾憲法到一九○五年正式脫離瑞典獨立,挪威在這九十年之間完成了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基本工程,也確立了高度穩固的民族國家認同。臺灣的國家形成源於日治、國府兩政權的國家建構(state-building)與制度積累,而在八○年代後半以來的民主化過程中才逐漸確立國家意識,然而這個晚熟的國家認同至今尚未穩定,使臺灣因內部分裂,遲遲難以形成一個統一的國際政治行動主體。第二,挪威獨立(一九○五)雖然較西、北歐各國為晚,但仍然在第一個主權國家壟斷組織(亦即一九一九年的國際聯盟)出現之前,因此不僅獨立門檻較低,並且還有機會參與日後國聯與聯合國的建構與發展,甚至運用此一舞臺合縱連橫,創造小國的國際空間。臺灣的國家形成時間與中國的國際崛起重疊,以致遭遇到被中國支配下國際主權國家壟斷組織驅逐、封鎖之命運,不僅獨立門檻大幅提高,而且也完全無法運用此一舞臺。

5.
挪威的民族國家形成運動的第二個重要歷史特徵是,民主化不僅是民族建構工程(nation-building)的一個重要面向,同時也先於工業化而發生,這使得民主、人權、平等諸價值比經濟發展先得到鞏固與確立,成為挪威政治文化的霸權價值。這是當代挪威社會平等主義、民主、人權等非物質主義的普世價值比在一般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獲得更高尊崇的原因。然而民主化之所以先於工業化出現,主要的結構性因素,在於挪威沒有土地貴族階級,卻存在著強大的自由農民層。十九世紀初期挪威民主化與民族形成的動力,主要正是來自這個領有土地的自由農民層與城市的激進知識分子的結盟。這就是現代挪威左翼政治霸權的社會根源,而勞動階級政黨則是到了二十世紀三○年代才在政治上崛起,取代農民階級成為主導階級,並且開創了挪威著名的組合主義體制(corporatist regime)。專研民族主義的當代挪威政治學者托尼森(Stein Tønnesson)稱這個由農民而工人的政治整合過程為「經由階級路徑而形成民族」(class-route to nationhood)的模式。

這也是臺灣完全無法複製的歷史經驗。臺灣的民族國家形成,採取了完全不同的模式。一九二○年代臺灣民族運動的出現,主要是由若林正丈教授說的「土著地主階級」,亦即臺灣本土地主階級所主導,戰後民主運動的主導力量,則由一九六○年代的地主階級仕紳,轉換為一九七○年代以來的新興中產階級。而不論戰前、戰後,臺灣的弱勢階級如農民、勞工等,都長期受國家力量的嚴厲壓制,遲遲無法形成政治行動的主體。臺灣左翼政治傳統的薄弱,適與挪威的左翼政治霸權成對比,究其結構性根源,恐怕在於臺灣移民社會階級形成的相對不穩定,以及先後殖民國家的長期鎮壓。而左翼政治傳統的薄弱,可能就是造成臺灣社會重自由而輕平等,重物質而輕人文之政治文化的主要原因之一。

6.
前述信手拈來的兩個例證,已足以說明挪威經驗的特異性,源於特殊的歷史經驗,因此非常難以複製。然而這絕非意味挪威經驗對臺灣毫無價值;相反的,學習「北方之道」的歷史經驗,對於臺灣人有無比的重要性,因為唯有理解歷史的限制與可能,我們才會懂得如何在歷史給予的條件下,冷靜地衡量與選擇我們的夢想與行動,並且公平地評價我們所擁有的成就。在處於內部分裂、民主倒退、貧富不均、文化淺薄,以及國際孤立困境的臺灣人眼中,挪威的圖像當然無比美好,然而只有深入理解挪威和臺灣的歷史——這兩個小國的靈魂——之後,我們才會理解到命運與偶然的力量,才會體認到我們和我們的祖先們是在何等惡劣的條件下,經歷多少艱辛歷程,才獲致了今日如此微小,但卻無比美麗的成果。

寫出傑作短篇〈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的臺灣小說家龍瑛宗曾經在日治末期的隨筆〈熱帶的椅子〉(一九四一)中,抱怨臺灣的熱帶風土過於感官,野蠻,以致無法產生偉大的思想與文化,然而他接著說:

對於生自熱帶本身的文化,我是悲觀的。然而,既然生在熱帶,就不能對精神風景的荒涼袖手旁觀。自然是豐饒美麗的,但卻是文化的荒蕪之地。然而即使是寥若晨星,也想在那裡種上精神之花。

無獨有偶,挪威最偉大的劇作家易卜生也曾經在晚年如此描述他的祖國:

北方的人們所擁有的偉大而嚴厲的風景,以及寂寞與封閉的生活……迫使他們不去麻煩其他人,而只專注於自己的事,所以他們變得深思而嚴肅,他們思考、懷疑,甚至絕望。在挪威,每兩個人就有一個哲學家。而在那些黯淡的,覆蓋著濃霧的冬日裡,啊,他們多麼渴望陽光啊!

因為南方灼熱明亮的陽光,才迫使重感官的臺灣人開始思考自身的貧困與豐饒;因為北方嚴厲陰暗的寒冬,才迫使耽於思考的挪威人開始追求白夜的色彩,北方之光。我們都是自身歷史美麗與殘缺的產物,但我們不甘於只是歷史的產物,於是我們熱烈地觀看彼此,相互描摹。闔上《小國的靈魂》,我將挪威美麗的景致銘記心中,讓它誘發我的想像,然後用最臺灣的熱情,最挪威的虔敬,一段一段尋找、一筆一筆描繪從南方之島通往極北邊境的曲折航道。

二○一三年三月三十一日.南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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