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風吹拂
三浦紫苑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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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據說《強風吹拂》花了您六年才完稿,為什麼?

這本小說,是以每年一月二、三日舉行的「箱根驛傳」田徑賽事為題材。所謂「驛傳」是指由數位跑者組隊,以「接力帶」(細長的布條,斜背在肩上)代替接力棒的長跑競賽。

「箱根驛傳」賽程歷時兩天,由學生組成的遠程跑者交遞「接力帶」,往返東京和箱根之間。東京與箱根相距約一百一十公里,劃分為五個區間,往返共十區間,合計約兩百二十公里,每隊派出十位選手交遞「接力帶」跑完全程,每年都會有兩百位學生以選手身分出賽「箱根驛傳」。此一比賽規模極大,連電視也有轉播,在日本相當受歡迎。大批學生與同隊伍的夥伴同心協力,除了要面對嚴酷的賽道,同時也要與對手及時間對決。他們的身影是那麼清純又爽朗,沿途風景更是變化豐富。

大都會東京、郊區小鎮、海濱道路、崎嶇的山路、美麗的湖畔,以及看得到富士山的箱根,奔馳其中的學生跑者,接受沿途觀眾的聲援,也有許多人收看電視觀戰。

2014年迎接第九十屆的「箱根驛傳」,是個歷史悠久的傳統大賽,如今儼然已是日本新年的代表性活動(日本不過舊曆年,而是依新曆的正月慶祝新年。許多人都在家裡和家人悠閒度過,而一月二、三日舉行的「箱根驛傳」透過電視轉播,是最適合闔家觀賞的比賽)。

前言說得有點長,回到正題。說起這本小說寫了六年的原因,首先是,「箱根驛傳」一年只舉辦一次,為期兩天。為了要全盤了解十個區間約兩百二十公里的賽道、地形,以及比賽中常有戲劇性發展的重要地點,或是每位選手的表情與動作,老實說,只花一、兩年是辦不到的。就算在取材後覺得「這個地方好像少了什麼」,下一次比賽就得等到一年後。為了弄清楚大大小小的細節,因此花了我六年時間做準備。

書寫過程中最辛苦的,就是:為了取材,新年期間完全無法休息!在日本有一句話叫做「寢正月」,意思是新年應該在悠閒自在的氣氛中度過,但我卻必須在寒風吹襲下,為了取材到處奔走。雖然是我自己決定要寫這個題材,卻也不由得常想:「為什麼要挑『箱根驛傳』來寫啊?我明明就想在新年期間睡個過癮的……」

不過,看到每個選手努力奔跑的模樣,彷彿綻放著無比的光芒,採訪他們、為他們加油也都是很快樂的經驗。在提筆寫下書中人物時,也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心情也不禁為之振奮起來。話雖如此……整本書確實是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啊。

二、您喜歡描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讓他們在摸索中建立起讀獨一無二的羈絆……請問您對這一點的堅持從何而來?

關於血緣關係這件事,意義有好有壞,同時也是非常難切割的關係,當然我自認很了解,並且親身體會家人的重要性,不過,「家人」這個團體,也可以說是個非常狹隘的圈子。

人類一出生,最初接受的愛與教育,就是由雙親這兩位最親近的「家人」賦予的,這應該是大多數人的情況。但是,也有人一出生,受到的不是愛而是暴力,或有些雙親沒有給予孩子正確的教育,而是偏差的價值觀;再者,有些孩子一出生,周遭的大人就沒有給他們愛,也沒有受到大人保護……這些情況該怎麼說?只能對人生充滿絕望,自怨自艾地想「因為我出生在這樣的環境,所以無法改變任何事情」嗎?

我個人認為絕對不能這樣,不能棄他們不顧於絕望之中。

全面性地讚美、肯定「家人」這個概念,我認為就是否定那些沒有受到「家人」恩惠的人,同時也否定了存在於「家人」這個狹隘圈圈之外的不同價值觀。這其實是很危險的想法。

我認為人們必須透過懷疑只適用於「家人」之間的價值觀,並認識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價值觀,才會真正有所「成長」。因此,我希望能在小說中表達一件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在一起生活當中,透過價值觀的衝突,進而懂得尊重彼此,最後才能發現嶄新的世界、情感與希望。

三、您曾說過,創作以男性角色為主的故事,是想「自由地投射純粹的想像」,而在揣摩男性角色的性格與行為上,是否有什麼趣事或苦事,可以與台灣的讀者分享?

因為我是個女人,在作品中總會想要傳達身為一名女性在社會中生存、遇到困難、過得很辛苦這樣的訊息。因此,想要寫開朗又積極的主題時,把主角設定成男性,寫起來會比較輕鬆——當然我不是說男性就沒有困難和辛苦,只是,如果以女性為主角,我就會把自己的煩惱或憤怒露骨地投射到作品中,這樣會很難寫出愉快的東西。

話雖如此,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身為人類的本質都是一樣的,所以就算是以男性為主角,也不至於無法推測他的性格和行動。

不過有一件事我偶爾會忘記,那就是「長鬍子」這項男性身體特微。我本人並沒有實際體會過「睡一覺起來鬍子就長出來了」這種情況,所以有時候會忘了寫「每天早上刮鬍子」的場景……希望讀者在看小說時,可以適時在腦內補完「雖然作者沒寫,不過書裡的人物該刮鬍子的時候應該都有刮吧。」

四、在您的作品裡,經常可見可能被社會歸類為「LOSER」的腳色:徬徨、沒有特定目標、成就,請問這樣的人物對您而言具有什麼樣的魅力?您如何定義「贏家」和「輸家」?

我本身很少思考這件事……賺很多錢、開好車、受異性歡迎,我並不認為這樣的人生就是「贏家」。

我覺得,窮極一生去追求心中某個珍貴的目標,或是一生中不停地探尋「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這個問題,這樣的人生應該更加充實。

五、台灣的年輕讀者非常喜歡您作品中的人物性格、情誼濃度與人生態度,請問您有什麼建議給仍在人生道路上摸索著前進的他們?

讀者們喜歡書中人物,這一點讓我感到十分高興,謝謝各位!但是我想自己應該沒有偉大到可以給別人建議。我想,如果可以對自己以外的事物永遠保持想像力,同時保有一個自由的心靈活著,應該是一件很棒的事。讓我們一起努力,慢慢探索人生吧。

一進入四月,竹青莊的房客頓時忙得天翻地覆。
為了新生訓練與選課,大夥兒必須經常往學校跑,恰似乘著春風飛舞的蜜蜂,一刻不得閒。城太和城次在開學典禮結束後,滿腦子只想物色有正妹出沒的社團;已經沒有退路的尼古,認真研究著學生們私底下流傳的「營養學分攻略大全」,煩惱該選哪幾堂課;KING的房間每晚傳出「找工作、找工作」的噩夢囈語,聲音響遍整個竹青莊;去年就通過司法考試的阿雪,連研討會也不參加,只顧著每晚到夜店報到,沉浸在音樂的洪流裡;至於正經八百又不動如山的姆薩和神童,則完全不受其他人影響,兩三下就完成選課,忙著找新的打工機會。
而阿走,也在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選完課後,很快就認識了幾個朋友。因為他沒錢,所以每天忙著混進不同的迎新會,騙免費的酒喝。沒有人會打探他的過去,也沒有人會逼他未來非得做什麼不可。這裡的人都不愛干涉他人,阿走沒多久就融入這股隨興的校風。
終於,全校學生的選課都告一段落,明天就要正式上課了。阿走結束傍晚的慢跑,一踏進竹青莊的玄關,就看見雙胞胎房間那個破洞垂掛著一張字條,上頭寫著:「今晚舉行阿走的迎新會,所有房客請於七點到雙胞胎的房間集合」。
我的迎新會!阿走不禁感覺不好意思又有點驚喜。他來這裡已經快兩個禮拜,每晚大家都假借各種名目聚在某人房裡喝酒或打麻將,所以他本來以為不會幫他辦什麼歡迎會了。但現在知道大家有這分心意,他還是覺得很高興。
「我回來了!」
阿走大喊一聲,來到走廊上。清瀨和雙胞胎在廚房準備派對上要吃的料理。只見清瀨正在用中式炒鍋翻炒洋蔥絲和大蒜,讓阿走看著不禁納悶。那明明是中式炒鍋,為什麼會散發出橄欖油的香氣?這時,一臉認真地看著火候的清瀨突然出聲:「就是現在!」城太聞言立即手腳俐落地打開罐裝番茄,一股腦兒地往炒鍋倒入。看來他們是在自製義大利麵醬汁。
城太一手倒罐頭,一手搖著另一只平底鍋,一大堆芥菜、小魚順勢飛舞在空中。這回換成麻油香在廚房中流動四溢。
「我在做拌飯啦。」城太看到阿走,笑嘻嘻地說。「喜歡芥菜嗎?」
義大利麵和拌飯。看來今晚是碳水化合物大餐。阿走一邊心想,一邊點頭以對。
城次一個人坐在餐椅上,面前是一大碗看起來像菠菜拌豆腐泥的東西;只見他奮力攪拌食材,額上浮現一層薄薄的汗水。淡綠色的糊狀物逐漸成形。阿走越看越不放心,想出手幫忙卻被他們以「主角什麼都不必做」為由趕出廚房。雙胞胎的歡迎會似乎早在阿走來到竹青莊前就辦過了。城太與城次仗著身為「竹青莊前輩」的威嚴,堅決挑起掌廚的重任。
沒事可做的阿走,只好去「鶴湯」泡個澡。洗完澡後,整個人神清氣爽,他決定在自己房裡靜待七點鐘到來。
等著等著,阿走打起瞌睡來。等他驚醒時,已經六點五十五了。他本來想馬上前往雙胞胎房間赴會,但如果他比約定時間早到,又怕顯得自己很猴急。於是他悄悄打開房門,觀察四下的動靜。廚房裡空無一人,一樓安靜無聲。人聲和腳步聲,全都集中在二樓的雙胞胎房間裡。
阿走又等了三分鐘,才步上二樓。
一打開雙胞胎的房門,他當場目睹尼古正在大聲恐嚇姆薩:「管你的,反正你這堂課幫我代點就對了!」一邊說還一邊對他使出鎖喉功。
「啊,阿走!」城太尷尬地大呼一聲。「搞屁啊,阿走來了啦!」
阿走不禁納悶,難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原來,他們本來打算阿走一走進來就同時朝他發射拉炮以表慶賀。「都怪尼古學長搞這齣,害我們錯過時機!」城次一臉不滿。神童一邊幫忙緩頰,一邊從尼古的魔爪中救出姆薩。
雙胞胎的房間被大家擠得水洩不通,中間的矮飯桌和四周擺滿了清瀨和雙胞胎做的料理,以及每個人各自帶來的點心和酒。老早就開始抓著食物大快朵頤的KING,嘴裡一邊嚼著、一邊招呼阿走:「來了啊。坐!」
眾人不聽清瀨的勸阻,從窗口對著主屋一口氣拉爆所有拉炮。嚇個半死的尼拉從緣廊下衝出來,對著月亮狂吠猛叫。
「好,來乾杯吧!」尼古拿起罐裝啤酒。
「感覺好像少了什麼。」清瀨環顧一下四周。
「因為王子不在啦!」雙胞胎異口同聲說。
「誰?」
阿走一問,阿雪隨即答道:「二○四號房的柏崎茜,文學院二年級生。」
原來還有阿走沒碰到面的房客。但話說回來,為什麼大家要叫他「王子」?
「我去叫他。」清瀨起身。「阿走,你也一起來。」
清瀨走出雙胞胎的房間,敲敲離樓梯最近的二○四號房門。
「我要進去囉,王子。」
沒等王子應聲,清瀨便徑自打開房門。一看到房內的景象,阿走差點沒暈倒。
在這個跟阿走房間相同格局的狹小空間裡,從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滿了漫畫,而且幾乎淹沒整片榻榻米,只留下一條很窄的走道,一直通到窗邊。那裡擱著一條摺好的毯子,想必是因為房裡連鋪棉被的空間都沒有,房間主人只能裹條毯子睡在那裡。而現在,房裡雖然亮著燈,卻不見主人的蹤影。
總歸一句話,漫畫的數量實在太驚人了。這間房位於阿走房間的正上方。原來天花板每晚傳來的嘎吱聲,是這些漫畫造成的啊。阿走不禁伸手輕輕碰了碰堆疊成一整面牆的漫畫。
「喂,不要亂摸!我可是有分類的!」
一旁的漫畫山頂傳來說話聲。阿走嚇了一跳,後退一步想看看是誰在說話,後背卻不小心撞到漫畫山,一本本漫畫立即從頭上砸下來。
「啊啊啊,氣死我了!」
一個長相俊美的男子從天花板和漫畫山的縫隙間爬下來,纖長濃密的睫毛在他臉上眨呀眨的。難怪他的外號叫「王子」。
「搞什麼啊?灰二哥,這傢伙新來的?」
「已經兩個禮拜啦。」
清瀨撿起散落一地的漫畫,遞給王子。「今晚是阿走的歡迎會。你沒看到玄關那裡吊著的字條嗎?」
「沒,因為我這幾天都沒跨出青竹一步。」
「請你『務必』共襄盛舉。」
王子儘管嘴上抱怨著「有夠麻煩的」,但仍在清瀨的眼神攻勢下步出房間。
「不好意思,」阿走趕緊開口。「我的房間會發出很嚴重的嘎吱聲……」
「這裡每個房間不都這樣。」或許是受到食物香味的吸引,只見王子就這樣抱著漫畫,搖搖擺擺地往雙胞胎的房間走去。
「不,我的房間絕對比其他的嚴重。」阿走極力強調。住在這滿坑滿谷的重物下面,實在太危險了。「王子,跟我換房間吧。」
「這些漫畫這麼寶貴,怎麼可以放在濕氣那麼重的一樓!」王子立刻否決阿走的提案。「你叫阿走對吧?你應該換個角度想,把自己當成『住在尼加拉瀑布下』。」
「什麼意思?」
「華麗壯觀,每天驚險刺激度日。」
王子打開雙胞胎的房門。「別人還會羨慕你說:『好好喔,竟然能住在這種奇觀下面』。我的漫畫收藏,就是這麼有價值啦。」
阿走對清瀨露出求助的眼神。
「我很清楚你想說什麼。」清瀨嘆口氣。「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
這下,竹青莊的房客總算在雙胞胎的房間全員到齊。大夥兒舉起啤酒乾杯後,室內空氣的酒精濃度便急速竄升,歡笑聲此起彼落。
王子被眾人逼著負起囤積漫畫的責任,坐在最容易崩塌的木地板上。阿走和清瀨並肩而坐,背靠著面對庭院的那扇窗。從這個角度這樣看著大家,可以看出竹青莊眾房客之間的人際關係。要在這麼小的公寓裡過著半團體生活,房客當然都得是波長相合的人才行,但即使如此,還是會自然而然形成比較要好的小圈圈。
只見雙胞胎和王子一邊猛嗑零食,一邊爭論漫畫的內容;姆薩和神童,則正在專心聽KING傾吐找工作的煩惱。
「我連買西裝的錢也沒有咧。」
「去打工如何?」
「你的高中制服不是那種西裝式外套嗎?穿那個就可以啦。」
至於尼古和阿雪,兩人正忘我地聊著對阿走而言有如鴨子聽雷的電腦話題。雖然口氣還是一樣很嗆,但阿走已經明白這是這對冤家一貫的相處模式,所以也見怪不怪了。抬槓的過程中,尼古還時不時踱到阿走身後的窗邊,對著窗外吞雲吐霧。
阿走和清瀨兩人沒有刻意找話聊,只是逕自喝酒吃菜。兩人儘管沉默不語,氣氛倒也不覺尷尬。他們知道彼此都熱愛田徑,卻不自覺地避開這個話題。清瀨的膝蓋有傷,阿走則對高中時代的事還沒辦法釋懷,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這種情況下聊起田徑,只怕會變成兩個人互舔傷口,而他們倆都不想這樣。
罐裝啤酒喝完了,大夥兒跟著打開神童鄉下老家寄來的當地清酒。這種連聽都沒聽過的酒喝起來有一種奇怪的甜味,但大家都不在意,還從廚房找來味噌醃小黃瓜當下酒菜,繼續拚命攝取酒精。就在這時候,清瀨不疾不徐地開口說話了。
「大家聽我說,我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本來正盡情喧鬧的房客們,頓時全都好奇地看著清瀨,跟著自然而然地以酒瓶為中心聚攏起來。阿走轉頭看身旁的清瀨,也很好奇他想說什麼。
「接下來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我希望大家能幫我一個忙。」
「怎麼,你想參加司法考試啊?」尼古一派輕鬆地問道。
「那我可以給你一些建議。」阿雪說。
每個人都以為清瀨想說的是「我要開始找工作了,所以不想再替大家做飯了」之類的話,但清瀨搖了搖頭。
「大家一起攻頂吧。」
「……攻什麼頂?」
阿雪小心翼翼地催他把話說清楚。雙胞胎膽怯地緊緊依偎著彼此。KING則自顧自嘀咕道:「我老早就懷疑灰二想玩什麼花樣了。」
神童和姆薩面面相覷。
「集結我們十個人的力量,靠運動攻頂。」清瀨高聲宣告。「順利的話,不只把妹無往不利,對找工作也有幫助喔。」
「真的假的?!」
雙胞胎馬上上鉤。兩人往前靠上去,人牆頓時縮小,越來越靠近清瀨。
「當然是真的。大家都知道,女生喜歡擅長運動的男生,大企業也很歡迎這種人。」
話才說完,雙胞胎立刻討論起來。
「要是能增強女人緣,我就加入。老哥你呢?」
「我也一樣。可是到底要用什麼運動來攻頂?棒球是九個人啊。」
「足球的話是十一人。」
「該不會是卡巴迪*?」尼古插嘴。(譯注:kabaddi,起源於南亞的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類似中國的民間遊戲「老鷹抓小雞」,採一隊七人的編制)
「都不是。」清瀨說。
阿雪冷冷瞥尼古一眼。「你真的以為這年頭在日本,有人能靠玩卡巴迪出名爆紅,然後輕鬆找到工作嗎?」
「而且卡巴迪一隊也才七個人啊。」KING秀出他在猜謎節目中鍛鍊出來的雜學功力。
尼古和王子當場舉手表態:「那我退出。」剛剛才挖苦尼古一頓的阿雪也跟著舉手說:「你們自個兒好好加油吧。」
姆薩掃視眾人一圈,笑嘻嘻地報告:「這樣就剛好七個人了耶。」
「姆薩,我不是說了不是卡巴迪嗎?」清瀨輕咳幾聲。「況且,阿雪沒有資格落跑。你應該沒忘記,因為你吵著說不想回家,害我每年過年都得特地煮年菜和年糕湯給你吃吧?」
「威脅我是嗎?灰二。」
阿雪出聲抗議,卻只是個空包彈,沒半點威力可言。清瀨露出不懷好意的笑。
「你們以為這些日子來,我是為了什麼每天做飯、照顧你們的健康?」
清瀨到底想說什麼?這些在生活各方面長期受清瀨關照的房客,驚覺大難臨頭,嚇得大氣都不敢吭一聲。看我把你們養得多肥美,準備進我的五臟廟吧!這票人活像一群被帶到巫婆面前的迷途兄弟,只能眼睜睜看著巫婆磨刀霍霍。
清瀨對阿走的跑步能力表現出高度的關切,他自己也待過田徑隊;今晚硬是把王子拉來參加歡迎會,堅持竹青莊所有房客全員到齊;還有,他剛才說是十人編制的運動──
想到這裡,阿走暗忖:不會吧?!
「我的目標是什麼,你們還想不到嗎?」
清瀨撩撥著在場所有人的情緒,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每個被清瀨視線掃射到的人,無不像剛孵化的蚊子一樣,怯生生的,低頭輕搖著。
「這項運動呢,每個人這輩子肯定至少看過一次。就是每年過年時,大家一邊吃年糕湯,一邊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個……」
「你該不會是指……!」神童倒抽口氣。清瀨背倚著窗框,悠悠地說出口:
「對,驛傳。我的目標是箱根驛傳。」
雙胞胎的房間,頓時陷入怒吼與混亂的漩渦。
「不可能!」「你瘋了嗎!」「憑什麼要老子大過年的穿著短褲、披著布條去爬山?」「『箱根義船』是什麼東西?」「所謂『驛傳』呢,起源於『驛馬傳馬』這個制度……」「我們這裡又沒半個田徑隊員!」大家你一言我一句,拚命發表自己的意見。
這當中,只有阿走沉默以對。
對跑田徑的人來說,「箱根驛傳」是別具意義的大賽,非常清楚這是多麼困難的事。清瀨的提議就像天方夜譚一樣。這絕對不是竹青莊這群外行人能隨便拿來當成目標的事。
只見清瀨猛地起身、走到門外,一反常態地大聲踏步下樓去。
「他生氣了?」城次不安地囁嚅道。
「我才氣好嗎!」阿雪煩躁地一飲而盡杯裡的酒。「灰二那傢伙……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正當阿走思忖事情會如何發展下去時,房門再次被人用力推開。清瀨回來了,手裡拿著那塊掛在竹青莊門口的大型木牌。眾人以為他要拿它來揍人,連忙像烏龜一樣縮起脖子。但清瀨只是站到大夥兒中間,用衣襬擦去木牌上的污漬。
「給我看清楚!」
清瀨把木牌當印籠一樣高高舉起,然後朝著在座所有人轉了一圈,好讓每個人都能看清楚。
「什、什麼鬼啊!」
驚呼聲此起彼落。阿走也探身向前細看木牌上的文字,不禁當場愣住。這就是所謂的「目瞪口呆」吧?
這塊原木板上,用毛筆寫著「竹青莊」三個字,但又不只這樣而已。之前因為太髒而看不清楚,其實上面還寫了另外兩行小字。
寬政大學
田徑隊訓練所
「聽都沒聽過。」
竹青莊元老尼古幽幽地說,新來的城次和城太則一臉慘白地面面相覷。事到如今,眾人總算知道清瀨不是在說笑,而是真的想挑戰箱根驛傳。
「我們學校真的有田徑隊嗎?」
神童可憐兮兮地問清瀨,樣子活像個在哀求地方大老爺降低稅賦的農民。
「雖然很弱小,但還是有的。我不是跟你們說過,我一年級時參加過比賽嗎?」
「我還以為你是以個人名義參賽的咧。」不了解田徑界制度的王子一個人在那裡碎唸著。
清瀨完全不為所動,舉著木牌又撂下更勁爆的話。
「不只我,你們也全都是田徑隊隊員。」
「搞屁啊!」
眾人這次的反彈,比清瀨宣布全員挑戰箱根驛傳時還要更激烈。阿雪站起身,逼問清瀨:
「什麼時候的事!」
「從你們住進來的那一天起。」
清瀨淡淡地說。「你們都不覺得奇怪嗎?這年頭竟然還有房租三萬圓的房子,而且還有人煮飯給你們吃?想也知道,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有別於其他人的激動,阿走冷靜地盯著清瀨。
「也就是說,我們住進青竹的時候,你就幫我們填了田徑隊入隊申請書?」
「沒錯。」
「然後,因為這樣,我們順利成章加入了關東學生田徑聯盟?」
「沒錯。」
「沒錯?我說你啊……」阿走嘆了口氣。「沒經過當事人同意自作主張,你不覺得太卑鄙了嗎?田徑隊總共有幾個人?」
「跑短組大概有十幾個人吧,但是弱到不行。至於長跑組,就是現在在場的這十個人。」
「就說我們什麼時候變成田徑選手了?!」
KING氣沖沖上前想搶清瀨手中的木牌,姆薩趕緊出手制止他:
「現在還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咱們還是先好好談一談吧。」
「說得對。大家冷靜一點,都坐下吧。」
清瀨下達指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鳥事還不都是你搞出來的!眾人心裡這麼想。但是清瀨的話在竹青莊一向頗具分量,大家也只好按捺著滿腔怒火,再次圍圈而坐。結果,半晌沒有人開口;事情實在太大條了,大家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阿雪用手肘頂了頂阿走的側腹,兩眼向他示意「你上啊」。阿走面露難色,看了看圍坐成一圈的大家,只見雙胞胎正對他露出求救的眼神。除了成天窩房間裡嗑漫畫的王子在狀況外,竹青莊所有人都知道阿走每天早晚都會一個人去慢跑。
阿走早就過慣了講究上下階級觀念的生活,現在要他搶先這些學長發言,難免令他有所遲疑。但話說回來,眼下能跟清瀨天馬行空的提議相抗衡、據理力爭的人,也只有熟悉田徑世界的阿走了。看來,他只能硬著頭皮、代表大家質問清瀨。
阿走立即坐直身子。「為了慎重起見,想請教你一個問題。請問教練是誰?他對這些連自己是田徑隊員都不知道的幽靈隊員,有什麼看法?」
「這你們不用擔心,教練就是我們的房東,田崎源一郎。」
「這是在惡搞吧!」
慘叫聲再次此起彼落。
「讓那個已經一隻腳踏進棺材的老爺爺當教練,不用跑就知道注定失敗啦!」城次被一口酒嗆到,一邊猛咳一邊指控。
「沒禮貌!房東先生可是被人尊稱為『日本田徑界之寶』的人物呢。」清瀨語帶責備地說。
「那是什麼時代的事?」城太一邊幫城次拍背,一邊戰戰兢兢地問。
「我想想喔……在圓谷幸吉寫下那篇提到一堆食物的遺書死掉時,房東先生就已經是寬政大名鼎鼎的教練了。」
「完全聽不懂。」姆薩苦惱地歪了歪頭。
這一次,連神童和「雜學天王」KING都無暇他顧,沒能幫姆薩解答疑問。圓谷幸吉是在東京奧運奪得銅牌的偉大馬拉松選手,但要是解釋下去肯定沒完沒了、模糊了討論的焦點,阿走只好也無視姆薩的嘆息。
「灰二哥,你說希望大家挑戰箱根驛傳,但恕我直言,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阿走說得斬釘截鐵。在場除了清瀨之外,所有人都大大鬆一口氣。
「還沒試,怎麼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那些田徑名校都是每天狂操猛操、好幾年這樣磨鍊下來,但最後能在箱根驛傳出場的,還是少數中的少數學校而已。」
「不是我在自誇,我啊,幾乎沒怎麼跑過。」一直顧著看漫畫、好像這一切跟自己無關的王子,終於抬起頭來。「要等我練到能出場去跑箱根驛傳,恐怕草履蟲都先一步進化成人類啦。」
「王子你再怎麼不才,腳程一定還是比草履蟲快啦。」KING安慰人的功力實在很拙劣。
「草履蟲就是草履蟲,再怎麼進化也不會變成人類。」阿雪冷冷地丟下這麼一句。
清瀨直視阿走,充耳不聞外野的雜音。
「我還真的沒想到,你會連試都不試就夾著尾巴逃跑。練習固然重要,但是能不能出場,重點應該不在訓練嚴不嚴厲吧?」
阿走也正面接受他的挑戰。
「灰二哥,既然你也跑過,就應該很清楚才對。這些人全是外行人,你何必把他們拖下水,讓他們陪你做夢、逼他們受苦?」

「不挑戰看看,才會真的永遠只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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