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堂

「為學者,必有初,小學終,至四書。」

小孩子文學教育的過程,從啟蒙開始,可以分成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詳訓詁,明句讀」,第二階段是「小學終,至四書」。

我們前面講過了「明句讀」,接下去講「小學」。中國古代「小學」這個名詞,並不是現代教育制度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國民小學;古文的「小學」是語言文字學的統稱,包括音韻學(釋音,就是聲音)、文字學(釋形,就是形狀)和訓詁學(釋義,就是含義)。「詳訓詁,明句讀」就是指詳細了解訓詁學,明白如何標點斷句,這些都是包括在小學裡的內容。

語言文字的學習有三個重要的面向:第一個是聲音,學會了正確的發音,講出來別人才聽得懂,也才聽得懂別人講什麼,更進一步注意詞和句聲調的配合,包括平仄、韻腳,聽起來、講出來就更加悅耳動聽,即是音韻學;第二個是形狀,學會了正確的寫法,寫出來別人才看得懂,也才看得懂別人寫什麼,進一步在書法上呈現出美感,再加上字和詞的屬性(例如:虛字實字、名詞動詞),詞和句的結構(例如:文法),即是文字學;第三個是會義,是最重要的部分,聲音和文字都是用來傳遞訊息的,如何精準地、明確地、優雅地使用這些符號來表達訊息、理念和情感,才是使用語言和文字的目的。中國古代的訓詁學可以狹義地定義為譯解詞義的研究,但也分析古代書籍裡的語法和修辭,用通俗的語言來解釋詞義叫做「訓」,用當代的話來解釋古代的語言叫做「詁」,也就是說將古文翻成白話文,再翻成火星文。


對聯測文學能力

讓我講個故事印證前面所講的。一九三二年夏天,清華大學入學考試的國文試題由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出題,他出了一個對對子的題目,上聯是「孫行者」,按照陳先生的筆記,標準答案是「胡適之」,胡對孫,因為猢、猻是猿猴,行和適是動詞,者和之是虛字;不過有考生用中國古代有名的數學家「祖沖之」的名字作答,也對得很工整。

國文考試考對對子曾引起一番討論,後來陳寅恪先生特別給當時國文系系主任劉文典寫了一封信,說明用對對子來測驗學生文學修養的幾個重點:
第一,對對子可以測驗虛字、實字、名詞、動詞的分別和使用;
第二,對對子可以測驗平仄和聲韻的掌握;
第三,對對子可以測驗讀書之多少和語彙使用能力之高低;
第四,對對子可以測驗思想的條理、聯想的能力和創意的高下,上等的對子在思路上必須具備正反合三個階段。

我認為應該可以加上測驗思想的靈活,因為對對子的確是海闊天空,不像寫文章要按照固定的題目來發揮。


錯別字失之千里

再來看些有關語言文字學的例子:
所謂錯字是筆劃錯了,變成一個不存在的字,別人看不懂,只好瞎猜。「花港觀魚」是杭州西湖十景之一,那裡有個花港觀魚碑是康熙皇帝寫的,魚字下面有四點,但是康熙皇帝寫的「魚」字卻只有三點,當然是個錯字;不過,當時沒人敢說皇帝犯錯,只好解釋為魚字下面的四點是火,火會把魚烤死,康熙皇帝有好生之德,少寫一點,三點就是水,讓魚在水裡自由自在地游。

因為想當然耳,或者因為標新立異,許多人會創造一些字典裡沒有的字,如「有」字是一橫一撇,底下一個月字,少寫了「月」中的兩橫是個錯字;但在廣東話裡,將「有」字的兩橫拿掉,成為新字「冇」,念「ㄇㄡˇ」,是沒有的意思;推而廣之,將「有」字裡的一橫拿掉,只剩下一橫,就成為一個新字「」,是只有一點的意思。

至於別字則是筆劃錯了,變成另外一個字,也稱為白字,「白」源自「別」的音變。

有個學生去外地讀書,寫信給爸爸:「這裡天天下雨,別的同學都有命,我沒有命,請趕快寄錢過來,好讓我買命。」爸爸大吃一驚,怎麼兒子沒有命了?原來兒子要說的是這裡天天下雨,別的同學都有「傘」,我沒有「傘」,請趕快寄錢過來,好讓我買「傘」;卻把「傘」字寫成「命」字了。

最常見的錯別字是同音異字的別字,尤其是現在很多人在電腦上打字都用注音輸入法。有個小學生在日記上寫:「我的爺爺去『勢』了,大家都很悲傷。」他把世界的「世」,寫成勢力的「勢」,這一來,最悲傷的應該是他爺爺吧!

古時候,有位私塾老師看到窗外庭院裡,枇杷樹上結果纍纍,就出了上聯:「琵琶結果」(誤將「枇杷」寫成了「琵琶」),要學生帶回家做作業寫下聯,學生從來沒有見過琵琶這個樂器,向媽媽求救,媽媽看到老師寫了別字,幫兒子寫了下聯:「喇叭開花」;第二天,老師在卷子上批:「喇叭是樂器,怎會開花?不通,不通。」學生挨了罵,回家告訴媽媽,媽媽又好氣又好笑,老師自己寫了別字,還不自知!就在卷子上寫了一首詩:「枇杷不是此琵琶,想是先生落筆差,若是琵琶能結子,滿城喇叭盡開花。」老師看了十分尷尬,好在師母也是個才女,就替老師在卷子上加了一首詩:「琵琶就是此枇杷,不是老師落筆差。若是琵琶不結子,笛中那得落梅花?」師母的詩典故出自李白詩句:「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其實,「落梅花」是吹笛子的名曲,五月是初夏時分,根本不會有梅花,李白的詩句用「落梅花」的曲名暗示詩人冷落淒清的心情,有如冬天梅花滿天飄落的情景,而師母又再延伸到笛子裡有梅花落下來替老師解圍。

有個老是念別字的老師,死後來到閻王面前,閻王說:「你生前誤人子弟,來世要投胎做一條狗。」他說:「那我要做母狗,不要做公狗。」閻王問:「為什麼呢?」老師說:「《禮記‧曲禮》說,臨財『母狗』得,臨難『母狗』免。就是遇到財物母狗會得到,遇到災難時母狗可以避免,所以我要做母狗。」《禮記‧曲禮》的原文是:臨財「毋茍」得,臨難「毋茍」免。「毋」是不可以的意思,寫法和念法都和「母」字不同;「苟」字是隨便草率的意思,不是「狗」。原文的意思是遇到財物不可輕率地取得,遇到災難時不可以輕率地想避免。


同音異音變化多

至於發音呢?字的發音錯了,別人聽不懂,甚至會引起誤會。「有字讀字,無字讀邊」往往是念錯音的源頭,「鬼鬼祟祟」念成「鬼鬼崇崇」,「剛愎自用」念成「剛復自用」,「病入膏肓」念成「病入膏盲」,「荼毒生靈」念成「茶毒生靈」都是有字讀字之害。「啇」是樹根的意思,加上三點水成了「滴」,加上手旁成了「摘」,加上「辶」字旁成了「適」,怎能有邊讀邊呢?

同音異字雖然容易造成錯誤,有時卻成為有趣的文字遊戲,例如:我們應該向ㄑㄧㄢˊ看,究竟是「向前看」?還是「向錢看」?前途無是「沒有限量」呢?還是「沒有光亮」呢?

和同音異字相對的是同字異音,俗稱「破音字」,例如:美妙的音「樂」(ㄩㄝˋ)、令人快「樂」(ㄌㄜˋ)、仁者「樂」(ㄧㄠˋ)山、智者「樂」(ㄧㄠˋ)水;欺善怕「惡」(ㄜˋ)、令人厭「惡」(ㄨˋ);毒「蛇」(ㄕㄜˊ)出洞、虛與委「蛇」(ㄧˊ)。

有一則笑話:老李向老張借了一萬元,講好分期歸還。到了年底,老李卻沒有將錢還清,法庭上他們呈給法官一張雙方簽字的字條,老張的律師念:「老李向老張借了一萬元,按照年底的紀錄,老李還欠款八千元。」這個「還」念成還有的「ㄏㄞˊ」,所以要求老李還款八千元;老李的律師念:「老李向老張借了一萬元,按照年底的紀錄,老李還欠款八千元。」這個「還」念成還錢的「ㄏㄨㄢˊ」,所以只剩兩千元尾款。

李清照有名的詞句:「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有個說法指「還」字應該念旋轉的「ㄒㄩㄢˊ」,是旋轉回歸的意思,這是「還」字的第三個讀音。
還有外國人講中文鬧的笑話:在中國旅遊的老美到一家餐廳用不太正確的國語問女服務員:「小姐,水餃一碗多少錢?」結果不但沒吃到水餃,還被服務員狠狠打了一記耳光。

還有一個讀音相似的例子。趙元任先生有一篇短文<施氏食獅史>,若要把這篇短文一字一字準確地念出來,實在會把許多人考倒。


不解字義誤會大

即使字寫對了,也念對了,但對字和詞的含義沒有清楚準確地了解,可能是更危險的錯誤。

老師要小朋友用「毅然決然」、「無怨無悔」兩個詞造句,有位小朋友寫:「爸爸、媽媽毅然決然地生了我,他們就要無怨無悔地把我養大。」

還有一位小朋友說:「我的媽媽雖然是徐娘半老,卻是風韻猶存。」

又有一個小朋友寫:「春暖花開,我真想做一株出牆紅杏。」

可不是只有小朋友會用錯語詞。八國聯軍打入北京時,慈禧太后從北京西奔,一路上走得很辛苦,終於到達了西安,在行宮好好地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吃早飯時,她對身邊的太監們說:「這一段時間,吃也沒吃好,睡也沒睡好,所以心情也不好,現在好好休息之後,胃口好了,心情也好了,想出去活動走走看看了。」旁邊奉承的太監趕緊接著說:「是啊!那就是飽暖思淫欲呀!」不知道這個太監有沒有被砍了頭?


從小學讀到《大學》

「小學終,至四書」這句就是說音韻學、文字學和訓詁學學好之後,接下來就是讀經典書籍,包括四書、孝經、六經和五子。

南宋理學家朱熹將《禮記》的<大學>和<中庸>兩篇抽出來單獨成書,加上記錄孔子言行的《論語》,和記錄孟子言行的《孟子》,合稱為「四書」,而且朱熹將讀這四本書的次序排列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大學》首先將做人做事的目標和層次勾勒出來,不但是最重要的宏觀脈絡,也是容易領悟了解的;《論語》指出很多基本的、具體的觀念和做法,但是內容相當廣泛而分散,初學時比較難看出全貌;《孟子》又進一步發揚光大,有許多激發人心的比方;《中庸》比較深入和微妙,必須將前面幾本書看完之後,才能夠看得懂。

講到這裡,我們也可以從這個觀點來看現代高等教育課程的規劃。前面講過,古人的「小學」不是今天小一到小六的國民教育;古人講的「大學」也不是今天大一到大四的四年制大學。古人講的「大學」是大人之學、大事之學,古人講的大學正和小學相對比,「小學」學的是語言文學,大學學的是思想、理念、倫理、道德,而《大學》一書講的就是大學學習的規模和脈絡。

讓我們以朱熹對研讀《大學》、《論語》、《孟子》、《中庸》這四本書的次序和現今的大學課程對照:現代大學裡每個系所的課程都必須有全面的規劃,在一個科系的學術領域裡,深度和廣度、必修和選修、先修和共修都有清楚的規定,相對應的是《大學》;大一和大二學的是這個學術領域的基礎,相對應的是《論語》;大三和大四學的是延伸和發揚,相對應的是《孟子》,也可以說是激發深入探討這個學術領域的興趣;到了研究所,學的就是深入和微妙之處,相對應的是《中庸》。做學問的功夫,要走過的階段,古今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