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滋病房的雞
康樂治療師負責鳥舍、溫室、穀倉前院的管理。週六,他們會帶病患走出醫院,來溫室種小盆栽,麥考伊女士送我的植物就是這樣來的。平日,他們有時候會帶病患到穀倉前院造訪籠中的兔子、草坪上覓食的圓滾小黑豬、以及鳥舍裡的鳥類。
某天,一位康樂治療師把一些蛋和一台孵化器拿到愛滋病房,幾週後,其中一顆蛋孵出小雞。那時還沒發明有效的愛滋治療法,柯蒂斯醫生之所以設立愛滋病房,是把它當成安寧病房的延伸,好讓愛滋患者在安寧中過世。他們的確在那裡過世,而且幾乎天天都有人走,通常是在陷入精神錯亂以後。愛滋病患不管有沒有精神錯亂,都很愛那隻小雞。那隻雞後來成了愛滋母雞,成天在開放病房裡走來走去,啄食病患從用餐中留下來的麵包屑。牠也啄食洋芋片(但不是很喜歡)、軟豌豆(也不太喜歡)、軟爛的生菜。牠比較喜歡麵包,長得很好,活得比許多病患還久。
當然,牠會製造凌亂,跟精神錯亂的愛滋病人沒什麼兩樣,畢竟牠無法訓練,也不會控制排泄。牠也會把生菜渣和雞糞弄得到處都是,但護士會跟在牠後頭清理。那樣很沒效率,更別說是不衛生了(州立證照局的調查護士來醫院調查以後,在報告中提到了這點)。不過,那隻雞在愛滋病房裡自由活動的那幾個月,她並沒有傳染任何疾病,愛滋病患者也沒把愛滋病傳給牠。
然而,外界認為一隻雞在病房裡走動很不衛生,所以某天牠就消失了。
至於無效率,她的確沒有效率,但是牠帶來的無效率有療癒的效果,我無法記錄那些數字,但是每次我午餐時間去愛滋病房,看到那隻雞在病房裡昂首闊步,那些病患消瘦的臉龐都亮了起來,興致盎然地看著牠,我覺得那一切都值得了。那是生命的火花,額外的閃光,想必讓其中一兩人因此多活了一兩天。當你的人生只剩下幾天時,多一兩天顯得更加意義非凡。
我不確定醫院所有的無效率是不是都有療癒效果,但我的確開始思考,把它們都結合在一起會產生什麼效果。如此一來可能會有更多正確的診斷;避免病患去掛急診,因為醫生有足夠的時間陪伴病患;心情受到安撫,眼鏡換好了,還有免費的禽類娛樂。醫生去沃爾瑪買鞋,為病患省下不必要的住院天數,如此省下的成本是否足以用來支付病患的最佳飲食、按摩、鮮花或另類療法等舒適待遇呢?我開始思考,在這個講究實證醫學的年代,深池醫院的無效率醫療模式也許值得一試。
蓓可的痊癒
如果透納是我見過最瘦弱、後來體重增加最多的病患,蓓可則是我照顧最久、最不可思議的病患。我不僅照顧她最久,她還曾經在災難邊緣搖搖欲墜,但最後帶給我最大的驚喜。
關於蓓可的故事以及她對我的意義──包括我第一次收她入院、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現在我在《江城時報》(River City Times)中看到她的訃聞──最好的描述方式,就是從這篇訃聞上刊登的照片開始講起。
蓓可說不上漂亮,但是她的臉蛋至少從醫療回顧的觀點來看,令人印象深刻。那是一張堅定的美洲原住民臉龐,臉上依稀有點笑意。長髮濃密烏黑,垂放於背部;正臉向前,顴骨大而明顯,身上戴著串珠耳環、串珠項鍊、串珠手鍊。臉上掛著出院那天我們給她的眼鏡,眼鏡後方是印地安人的黑亮眼珠。
那張照片顯示了一切,那顯示深池醫院只要有時間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做事,可以完成什麼。至於那是有效率或無效率的,我想留給大家來判斷,但我想你也會同意,只有死亡才是真正有效率的,從醫療保健的觀點來看,生命本來就沒有效率,毫無成本效益可言。
蓓可是遊民,我從病歷中得知她有海洛因毒癮,曾經賣淫,有個男友,一起住在街頭。她本來沒事(健康狀況一如往常),但十二天前醒來後突然發現,她再也無法移動手臂或雙腿。於是男友把她送到急診室,診斷發現她罹患橫貫性脊髓炎,亦即脊髓發炎,短短幾小時內可能導致脊髓有部分腫到抵住脊柱的內側骨邊。這類腫脹會破壞身體的移動力,因為脊髓是由類似線路的神經組成,在大腦和身體其他部位之間傳送訊息和神經脈衝。脊髓腫脹時,神經會停止運作,經過那腫脹部位的一切都會跟著停擺。蓓可的腫脹是在脖子,所以脖子以下的部位都為之癱瘓,手腳、腸道或膀胱都停擺了。橫貫性脊髓炎是罕見疾病,十萬人中只有一個,但深池醫院的性質獨特,蓓可是我見過的第三個病例。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她的身體已經失去了不少功能,肩膀仍可移動,但雙腿已經癱瘓,再也站不起來了。復健人員開始幫她復健,幾個月後,她又恢復最初的樣子,可以站起來。
蓓可二度離開我們的四個半月後,我第三次接她入院,這也是最後一次。她看起來比年初時更消瘦虛弱,身上有靜脈注射,左腳裝了石膏,黑眼圈又更黑了。
蓓可的褥瘡是我見過最糟的,又大又深,從背部中央一路開到尾骨,橫跨兩邊的坐骨。當然,皮膚完全消失了,但是連覆蓋脊椎的脂肪和肌肉也消失了,只剩下皮膚移植失敗後留下的一團腐肉和感染組織,在那個又大又深的洞裡,我可以看到底部的骨頭,那是她的脊柱。
我來深池醫院以前,甚至剛來的那一陣子,我不了解褥瘡的重要性。那東西聽起來沒那麼嚴重,不過就是臥床太久留下的傷口罷了。但褥瘡其實是災難,不僅本身可怕,代表的意義也可怕。褥瘡意味著,有人沒注意蓓可那樣的病患所面臨的困難,她已經感覺不到下半身了,所以無法像我們一樣不自覺地挪動身子,舒緩身體壓在鞋子、椅子、被單上的壓力。
褥瘡代表的意義更是糟糕,那表示身體已經失去完整性。身體通常覆蓋著皮膚,液體和病菌無法穿過。你在健康的皮膚上塗滿細菌也不會發生任何事,不會感染,除非皮膚有傷口。皮膚下面還有脂肪和肌肉提供額外的保護,脂肪包覆著肌肉,肌肉保護著骨頭,骨頭保護著脊髓。
所以蓓可的褥瘡很可怕,她已經毫無保護,體內脆弱又重要的一切──骨頭、腎臟、脊髓──都暴露出來了,面對充滿危險和病菌的環境,可能接觸到各種來源的細菌,甚至對住在我們體內的細菌也沒有招架之力。我知道給她抗生素也無法避免她感染,因為細菌很快就會產生抗藥性。現在即使外科醫生肯動手術,那個褥瘡也大到無法動移植手術,必須自己療癒,那要花上好幾年。而這段期間,蓓可避免感染致死的機率有多高?
我突然想到,希德格應該會移除阻礙蓓可的 viriditas──她的自然療癒力──的一切障礙。因為只要沒有東西阻礙它,viriditas就一定會療癒她的傷口,就像植物一定會長出綠意一樣。
所以,我身為園丁醫生的首要之務,不是多了不起的診斷,或是開什麼神奇藥方,而是移除阻礙蓓可生命力的一切障礙。
蓓可身上的任何壓力也都是阻礙,從皺折的被單到硬床墊都是,那些都必須移除。任何干擾血液循環的東西也阻礙了viriditas,例如尼古丁。還有身上的髒污、蓬亂和不潔衣物,不必要的藥物,恐懼,憂鬱,絕望等等都是阻礙。
為了瞭解還需要什麼,我必須從未來蓓可已經完好健康的形象(只缺一副眼鏡),開始往回推想。我真的那樣做了,我從未來開始往回推想,中間經過牙齒的治療、身體的強化、意志的強化、憂鬱的化解、褥瘡的癒合。我從未來的完美情境走回當下的不完美情境,接著我開始擬定未來的治療對策。
我的治療對策是根據我對希德格的理解,除了移除阻礙viriditas的東西以外,我會以土、水、氣、火等元素來加強蓓可的 viriditas──亦即良好的營養(美味食物、維生素、液體)、充足的睡眠、新鮮的空氣和陽光。
那之後呢?平和、靜養、心安。
其他就不太需要了,可能她的醫療就只要那麼簡單。噢,對了,還有時間,她需要多久就療養多久。
從未來蓓可已經完好健康的形象(只缺一副眼鏡),開始往回推想。我真的那樣做了,我從未來開始往回推想,中間經過牙齒的治療、身體的強化、意志的強化、憂鬱的化解、褥瘡的癒合。我從未來的完美情境走回當下的不完美情境,接著我開始擬定未來的治療對策。
觀察蓓可的療癒過程是如此的神奇,那也轉變了我行醫的方式。在這個醫療講究效率的年代,沒人有機會目睹那樣的療程。對我來說,那不只是醫療,更是一種神蹟,彷彿是一種魔術戲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