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味》推薦序
CL憂鬱的滋味──序徐國能散文集《第九味》/焦桐

國能:
承你看得起步囑咐為《第九味》作序,滿心歡喜。
尊製收到很久了,雖然一直惦記著,卻不知在忙什麼,遲遲沒有動筆,本來答應栗兒的交稿日期一再延宕,非常抱歉讓你等這麼久。
近來總覺得時間特別短促,事情瑣瑣碎碎又忽然增加了不少,鮮能靜下來用心思考。我始終記掛著這件事,暑假期間還帶著《第九味》出席新加坡的國際作家節,又帶著它飛馬來西亞,本來以為可以在旅途中工作,終於又原封不動地帶著它返抵國門。
瞎忙的生活中斷續地閱讀大作,更加佩服你行文透露的從容不迫,一派優雅、敦厚,那氣定神閒的筆觸令我想起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董橋、木心……乃至電影作家小津安二郎等等我喜愛的文人,帶著幾分閒適感,和靜觀萬物的智慧。
你是我所見最善於探索、深於思考的青年作家之一。文字凝練,冷靜中透露著深情。特別是對舊事物的情感。第一輯即籠罩著濃郁的懷舊氛圍,諸如永康街的石榴樹、棒球夢、老歌、小店……,永康街是你「最心愛的一條街道」,我有同感,那是臺北最令人想親近的一條街。最近我甚至想要搬遷,遂積極在永康街一帶物色房屋,我希望每天打開家門,立刻就能看得見美食。
你的教書生涯剛展開,我也是,〈聞說師者〉讀來甚為風趣,頗有同感。我上課向來比較縱容學生,但教大一國文時,我最歡喜使用語言暴力恐嚇、威脅高中甫畢業的小毛頭須認真讀書,原來罵人竟快意無比。我們活著,好像總會懷念從前,從前的學習方式,從前的閱讀經驗。
全書我尤其偏愛第二輯裡的文章。裡面提到了許多名廚如周師傅、趙胖子、劉麻子,令人景仰。
這個學期開始,我新開設的課程包括「飲食文學」,今天上午我們正好在閱讀你的〈刀工〉,真是一篇好文章哪!描寫令尊的刀藝絕學,和各種刀工話語,行文宛如輕功般流暢,並帶著江湖氣概,遠比閱讀武俠小說痛快。讀完文章,我又放映相關影片給學生觀賞,進一步領略中華料理刀工、雕工之精妙?心想庖丁解牛神功,大約如此。當時你發表此文,我才知道「健樂園」是令尊所經營的,名門之後,焉有不諳飲膳文化之理。
你對飲食的意見總是很有意思的。〈第九味〉懷念當年「健樂園」大廚曾先生,文字簡潔俐落,對話活潑生動。曾先生的知味、辨味功力在你筆下,竟帶著高深莫測的神秘味,真羨摹你從小就得到如此高人指點。我尤其佩服他談論辣甜鹹苦四主味,沖酸澀腥沖味四賓味,見解高超。
你的飲食話語頗具特色,除了滋味中帶著俠氣,又經常能通過庖膳,給出悟境和智慧。我想,這種特色主要來自於修辭,比喻奇異而生動,如懷念大學時代的小餐飲店,「一陣子沒去,再去找時就找不到了,鐵鑄的招牌鏽蝕得很深,就像是我曾經的夢想」。又如離開嘈雜的冰淇淋店,「像連失了往下一站的車票一般」,竟如此令人倉皇無措。
我以為,飲食散文要寫得精采,所描寫的食物,第一要緊的是,必須能勾引食慾。例如你寫令堂色粽子的好手藝,只說「我小學莊老師的婆婆就是一口氣多喫了兩個送去醫院的」,這句話裡面的「料」比粽子還多,包含了一連串享受美食的動作,風趣,鮮活,準確。
你的敘述深具誘導魅力。〈詩人死生〉是一篇讀詩札記,也是很好的杜甫小傳,我想像,假使我們的中學國文課本裡的「作者介紹」,多有這樣的文字,中學生肯定會比較願意親近文學。
我訝異你對結構、修辭的謹慎,年輕人鮮見的謹慎小心。例如〈霧中風景〉描述霧中亮起的家庭燈光,令我聯想在小金門服兵役的經驗──彷彿是個多霧的小島,部隊經常沿著海岸夜行軍,迷霧中看到人家深夜裡點亮朦朧的燈,往往就升起了思念的悸動。Jim Heynen的小說”What happened during the ice storm”所描寫的燈光,也是如比溫柔、多情,先布置了冷色調的世界,再適時點燃暖色調的小燈。難能可貴的是,因對立所結構的張力,又顯得很輕淡。
我發現,輕淡總是通過含蓄的語言藝術表現,含蓄是一種高明的留白,故意不將情感完全表露;而是迂迴地比喻、暗示或象徵出來,〈懷念東海大學附近的三爿小店〉緬懷「十五巷」咖啡,短短數百字即準確描寫了不能忘懷的咖啡香,最後筆鋒一繞,「十五巷咖啡就在新興路十五巷底,前面有個下坡的轉彎,有時我在台北經過某某路的十五巷,就不禁張望著,像是許多年前久候一位遲到的朋友那樣」。
咖啡香雖然濃郁,卻十分飄渺'轉瞬即消失無蹤。描寫一爿小小的咖啡店,採取寫意的筆觸,快意勾勒,以張望著久候的朋友喻懷念的小店,有效連結物質和情感,雋永了記憶之味。
你從前作詩嗎?何以修辭常有詩的語境?也許就因為詩的語境,敘述背後暗藏著隱喻,使文章更耐人尋味,如「一件舊毛衣般的人生,一本破爛燙金書般的人生,一個冷清舞會般不可以名之的夢境」;又如壓卷的〈毒〉,通篇幾乎就是一則玲瓏的隱喻,因此敘述雖則流暢,讀你的散文卻必須緩慢,像俄國形式主義所主張的,不可貪快。
你的敘述冷靜,思路清楚,卻透露一種慣看秋丹春風的覺悟與豁達,一種年輕人少有的沉著,和一種淡淡的滄桑感。而我總覺得你太早覺悟了,俯仰間多的是知識修養,少了一些在世俗翻滾墮落的癡迷;可能就是知識的積累和辯證,使你提早結束了凡人多有的癡迷、浮躁,乃至狂野,使你的文章有青年鮮見的悟境。
然則我很難釋懷,那字裡行間憂鬱的氣質,一種深沉的憂鬱。我不免納悶,你還那麼年輕,奈何就如此老沉?不曉得你有沒有意識到自己行文時,常在繁華中提早預知即將到來的淒涼。
激情如伊丹十三的電影《蒲公英》,在你親履的經驗中竟還只是感慨:「時常眼前的美饌只是提供一種徒然與感傷 ,對於曾經的,對於不再的」。
乍然面對鮮美的魚頭,竟也能生出喟嘆:「每當自我飲宴,那最後的魚頭湯便是一種象徵,代表了生命裡已然洞見卻無法避免的莫可奈何」。再如〈雪地芭蕉〉:「有時你在路旁發現一隻枯蟬,而上頭仍然高歌,你有莫名的感嘆」;「芭蕉碩大的枯葉,頹萎腐爛像不曾綠過,巨大的死亡、高貴的死亡都讓你心驚,一種大理想的消殞,大境界的幻滅」……如此這般,感傷懷舊乃成為一種母題。
我想你其實是焦慮的,對精緻文化之式微的焦慮,對感性能力之日漸蕭條的焦慮,你在〈一對瓷瓶〉中說,「我們正在失去一種觀點、一種意境、一種人生的態度與一種處世的情懷,一種美。」你一直給我少年老成的持重感,青春的外表裡面,藏著蒼老的靈魂。
多寫多寫,對於你,我有一種期待大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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