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的視線之外,掠奪者普遍且觸犯罪刑的暴力,此刻摧毀著數十億窮苦鄰居的生命和夢想。對此種瘟疫般的獨特暴行,及其施加於全球貧民嘗試脫困的嚴厲衝擊,我們稱之為蝗蟲效應(the locust effect)。肆虐的掠奪暴力行為跟窮人面對的其他問題不同,是以蝗蟲效應的解決方案也肯定不同。在窮人的生活中,暴行有能力摧毀一切,而且我們應對貧窮的作法都無法阻擋暴力。這說得通,因為窮人的其他緊急需求也是如此,嚴重的飢餓和疾病同樣足以摧毀窮人的一切。但是能夠消除飢餓的事物不一定能消除疾病,對疾病有效的事物未必可以應用在飢餓時。差別在於這世界知道窮人苦於飢餓和疾病,並且忙著去滿足這兩種需求。
可是這世界渾然不知,作為窮人有個特性是容易受暴力攻擊,或者這麼說,如今暴行正以撲天蓋地之姿壓碾過全球的貧窮階級。無知的結果是沒人動起來,試著阻止暴力,從而形成環環相扣的悲劇。未能處理暴力問題,到頭來摧毀許多善心人士為了幫助窮人所做的事。
基於相當明顯的原因,假如你正閱讀這本書,我很確定你並不屬於世界上極度貧窮的那群人──僅靠一天幾美元餬口的數十億人。我也曉得你八成沒有長期處於飢餓,你不太可能因為完全可治癒的疾病而死去,你有適當的管道取用乾淨飲水,你識字,住在還可以的屋簷下。我還知道關於你的其他事。我打賭你過日子有一定的安全保障,遠離暴力。你大概不會常常受到被人奴役、監禁、毆打、強暴或搶劫的威脅。
但是假如你屬於世界上最貧窮的十億人,你會。這正是人們不了解貧窮階級之處,也是這本書所要著墨之處。我們將攜手開展一趟艱難的旅程,探究廣袤隱蔽的地下暴力世界,平凡窮人在此過活,遠離世上其他人的視線之外。我在國際正義使命團(International Justice Mission)的同事鎮日行走於發展中國家最窮的鄰里社區,探訪不見天日的事實。在這本集子裡,他們的個人故事使資料與數據得以擁有血肉生命,格外觸動人心。
國際正義使命團是跨國人權機構,於發展中國家設置人數最多的一群本土駐地律師,直接幫助受暴力欺壓的受害貧民。在非洲、拉丁美洲、南亞和東南亞的貧窮社區,國際正義使命團資助在地的律師、調查員、社工、社區推動者等團隊,全職協助遭到奴役、禁錮、毆打、性侵害或趕出自家土地的窮人。這些團隊與地方當局合作,援救受害人脫離凌虐,並將加害者繩之以法。接下來輪到跟地方社會服務夥伴攜手,陪伴受害人走上自長期折磨中復原重整的漫長路途。累積數千位案例後,他們的故事讓貧窮的另一面真相浮上檯面。
提及全球貧窮階級,我們很容易聯想到飢餓、疾病、無家可歸、不識字、不乾淨的飲水和欠缺教育,可是很少人腦裡會立刻浮現,全球窮人長期遭受的暴力對待──數量眾多且盛行的性暴力、強迫勞動、非法拘留、霸占土地、侵害、警方凌虐,以及隱藏於顯見的貧窮困乏背後的欺壓行為。
確切來說,我指的並不是偶發的大型暴力事件,例如盧安達種族屠殺,或有時占據新聞頭條的戰爭和內亂,因而波及貧民。與之相反,我指的是在盧安達那段日子其後數年,國際正義使命團同仁使我得見的事實──普遍的暴力罪行發生在除此之外堪稱穩定的發展中國家,折磨不可勝數的全球貧窮階級,規模與持續期間均超乎想像──並且不斷阻撓、限制他們的脫離貧窮之路。
然而我們卻不這麼看待貧窮,即使專家也是。或許處理全球貧窮現狀的基本優先順序,是由眾所注目的聯合國的千禧年發展目標(Millennium Development Goals)界定。在二○○○年的聯合國千禧高峰會中,經一百九十三個國家認可的八項經濟發展目標,被視為激勵人們去解決全球貧窮的架構。不過在那份重大文件裡,竟未曾提及如何應對窮人切身的暴力困擾。
這一點尤其不幸,由於我們將看到,如今顯露的資料證實了一項常識的理解,即暴力對窮人掙扎脫貧具有毀滅性的影響,嚴重侵蝕貧窮國家的經濟發展,且直接減低扶助貧民措施的效力。結果是你可以供給窮人種種物品和服務,如同善心人士過去數十年做的;但是假如你沒能制止社區裡的惡霸施暴與偷竊,如同我們過去數十年沒做到的,那麼不免將會對努力的成效大失所望。
當然這不是說扶助貧窮的工作未能達到可觀成效,尤其是減緩最為極端的貧窮,例如一天僅靠一點二五美元生存的人。但是我們將看到,被迫一天以兩美元維生的人數(超過二十億人),三十年來幾乎沒有變動過,而且證實日常暴力與貧窮之間關聯的研究日益增加。沒有人會在本書找到任何論述主張縮減對抗貧窮的傳統作為,相反的,數十億深陷赤貧的人民仍舊迫切呼求,要我們把現在所能給的物資加倍。可是你會在書頁裡發覺聲聲急迫呼喚,要我們確切保護那些投入產出的果實,免遭蝗蟲群的掠奪暴行而白費。
事實上當你接觸這些個人故事,得知發展中國家的一般貧民是如何被無情的暴行伏擊,注意到他們忍受著何等的野蠻現實與駭人經歷──生產能力喪失,營生潛能被奪走,自信和安寧受創傷摧毀,掙扎求生人們的資源被剝奪,流入掠奪者的口袋。一旦細想發展中國家上百萬可怕個人悲劇的加總數據資料,你會察覺,未能對抗吞噬掉窮人希望的巨大暴力涵洞是多麼令人憤慨。
不過比起未能優先處理窮人面對的暴行,或許更驚人的是那些了解問題的人,卻忽略最為基本的解決方案──也是在其群體中最受仰賴的解決方案──法律的執行。我們將共同見證,發展中國家的窮人之所以承受如此的高度暴行,是因為他們居住的國家實際上淪於法治敗壞。也就是說,發展中國家的基本法律執行制度淪喪,以至於現時的國際研究證實多數窮人的生活不受法律保護。確切來說,發展中國家的法律體系使窮人更窮,更不能受到保障。這就像是世人終於醒覺,察覺發展中國家的醫院竟使得窮人的病加重,或是供水系統實際上汙染了窮人的飲水。
假如世人意識到此般現實,你會希望他們飛快承認並回應這不幸。然而可悲的是世人不僅沒有體認事實,也未提出能讓窮人抱有確切希望的回應。他們大多什麼都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我們將會明白,無能回應如此基本的需求──重點改善刑事司法制度,保護窮人免於日常暴行──對於上個世紀蔚為壯舉的兩種偉大搏鬥具有毀滅性影響,亦即終結赤貧和維護最基本人權,因而在二十一世紀絆阻底層貧民的發展。
對本世紀的全球貧窮階級來說,比起實現基本司法制度的確沒有更優先、意義更加深長的需求,因為司法可以保護他們不受日常暴力的可怕傷害。只要經歷過的人就知道,假如你的人身不安全,別的事再也無關緊要。
《蝗蟲效應》訴說一個驚人的故事,關於目無法紀的暴力禍患是如何摧毀這世界深深愛惜的兩種夢想:終止世界貧窮,以及維護窮人的最基本人權。本書也要揭露內情,講述發展中國家的基本司法制度何以淪喪至此。殖民當權者離開發展中國家半世紀以後,許多法規改變了,可是法律執行體系沒有改變。這些制度從來就不是為了保護平民免於暴力而設計,也未曾改造過。
其次,由於公共司法制度殘缺,發展中國家的政商勢力在世人的視線以外,辦到了近代最重大的其中一項社會改革──建立完全平行的私人司法體系。他們擁有私人警衛和解決爭端的替代制度,拋下困於無用公共司法的窮人,且制度只會變得更糟。
最後,出於不可思議的歷史緣由(以及不幸的結果),緩解貧窮、促進經濟發展和人權的重要機構,均有意避免涉入發展中國家司法執行體系的強化改善。
為了務實面對這個挑戰,《蝗蟲效應》把重心放在有歷史軌跡可循的改變,對之寄予厚望,並關注現下正在靜默進展的轉型計畫。原來今日世上幾乎每一種適度運轉的公共司法體系,在歷史上均曾一度徹底失能、腐敗、遭到濫用。《蝗蟲效應》試圖尋回被遺忘的靈光,描述近代歷史中司法制度改頭換面,使得即使是最弱小的人民也能得到合理保護的故事。此外,從國際正義使命團和其他機構在全球實行的多項示範專案,描繪出希望的強烈跡象。這些專案證明改造發展中國家的破敗公共司法制度是可能的,使司法有效保護窮人,防治暴力。
然而為了確保懷抱期待是有意義的,我們必須腳踏實地,認清現實。一廂情願的樂天想法發揮不了作用,如此是未能嚴肅正視問題的嚴重程度。在世人對愛滋病的流行得出對策以前,如同現在逐漸能做到的,過去世界各地數百萬完全健康的人,必須逼視另外數百萬以駭人方式死去之人的遭遇,程度可比末日災禍。經由勇敢拒絕把頭別開──全球數百萬人選擇這麼做,他們原本大可翻到下一頁,轉換頻道或點往他處──從艱困現實長出的希望得見天光,從黑暗處境脫困的隊伍堅定邁開步伐。
與之相似,唯有當我們願意與當世至窮的人並肩,走入藏於貧窮表面下的恐怖密境,他們才有可能過得更好。因此我們請求你忍耐前幾章言之確鑿的創傷,讓書頁帶領你通過黑暗,因為另一頭存在真實的希望。隨後我們會一齊爬梳歷史,發現不久前的真確提醒,另有截然不同的發展中社會反轉了全無秩序的暴力漩渦,建立起一度無望的安全秩序,程度各有千秋。我們也將探索今日眾多崛起中充滿希望的實例,包括國際正義使命團、其他非政府組織和政府機構的專案,顯著降低某些極劣暴力形式對窮人造成的傷害,諸如性販運、奴役、性虐待、拷打和非法拘留。
進入正題前,有幾個關鍵的論點需要澄清。
本書不意味著任何議題的定論,主要擔任對話的起點,談論一個未經解決的重大問題,應該被視為急迫危機,得到周詳思索和資源卻不可得。書中引介多個極其複雜的龐大問題:窮人遭受犯罪暴力行為的嚴重程度和類型;暴力對經濟發展、脫貧、力爭現代人權的影響;殖民司法制度在發展中國家留下的傳統;援助計畫下的司法體系內情;法律執行的歷史發展;目前試驗中的司法制度改革和其他更多議題。每一個主題都觸及廣泛領域的智識探索,重點介紹多位專家、學術文獻、專題論文和最新發表在網路上的研究篇章。因此全書並未徹底探究某個領域,希望做到的是將可信的論證以能引起討論的方式串在一起,使全球窮人面對的暴力危機,從不幸受到忽視的現況轉為得到立即有力的處置。
另一個關鍵點也必須在開頭指出,我與共同執筆者認為,獲得足以保護窮人免於日常犯罪暴力的法律執行,對於提升他們的生活安寧至關緊要。然而我們萬萬不認同法律執行是唯一能在暴力跟前保護窮人的手段。犯罪的暴力行為是高度複雜的社會現象,有許多需要設法解決的成因。我們提出的主張很簡單,假如有人試著要從源頭化解以消滅犯罪暴力,卻少了可靠的法律執行作為威嚇力量,如此做法終將走向失敗之途。(在發展中國家現正遭到挫敗。)此外,我們熟知且希望學習西方法律執行形式的成功點,身為人權律師,我們深深知曉自身刑事司法制度的缺陷。由於早期職業生涯在處理美國法律執行遭到有系統的濫用,我們幾乎可以斷言,國外不至於發生我們在國內體系沒見過的濫用行徑、暴虐或貪汙腐敗。我們也不相信西方的刑事司法體系,有辦法原樣搬到其他國家一體適用。最佳解決方案將會是以下兩者的結合:孕育自本地、切合當地脈絡的補救策略,以及最有可能適用的外國做法。我們希求做到的,是使世上最貧窮的人享有刑事司法系統在當地所能發揮的最大效用,保護他們不受暴力侵擾,無論那會是何種形式。
本書的起點是納塔拉馬教堂裡的駭人大屠殺現場,經由漫長的路程,通往當代深藏的禍患,即全球貧窮階級每天面對的恐怖暴力。無論是哪種暴行,挑戰均在於直視暴力的本質,並且終止犯罪者不受懲罰、因而一再重演憾事的現況。一九九四年我們從納塔拉馬教堂撿拾出的骨骸,如今整齊堆放在建於同一位址的屠殺紀念館架上。層層骷顱提醒人們,什麼是我們對他人做得出的事,以及什麼是我們無能為他人做到的事。假如能夠激起人類本質中更良善──與更勇敢──的行動,那麼這就算是值得的紀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