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海鎮南邊不遠有一處十里長的亂石灘,灘上都是粗礪的尖石,一向少有人來。像這樣風雨欲來的天氣,這裡更是應該一眼望不到人影。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竟有一人步履蹣跚地走在海岸邊,不時停下來,望著大海嘆上口氣。
  「唉棋差一著滿盤輸,輸了,完了。」他長吐著氣,彷彿要吐出滿腔鬱悶。
  「唉!」走到一塊高出海面數米的巨石旁,那人呆立了良久,終於一跺腳,向上爬了幾步,來到岩石頂上,雙手攏成圓圈狀,對著海面高聲呼喊,「玉兒,爹對不住妳,爹沒用!」喊過幾聲之後,作勢就要往海中跳。
  「慢著!」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喊,倒把這要跳海的人嚇了一跳。他身子一僵,緩緩轉過身來,看清叫住他的人竟一位年輕後生。
  那位後生也看清了要跳海的人有五十多歲年紀,鬍子頭髮白了一多半,再配上一身的短衣襟和一雙長滿粗繭的大手,肯定是常年在外跑買賣的生意人。
  後生一抱拳:「這位大叔,我要是沒看錯的話,您怕是想不開要跳海吧。」
  這位「大叔」就是常四老爹,方才他到關門口去打聽,正趕上一夥販鹽的人被搜驗出在米袋的私鹽。這夥人好話說盡,還遞上一百兩銀子,怎奈那曹守備臉黑得像墨汁,一聲令下就沒收所有貨物。商隊的騾夥計每人還被重打四十杖,兩名管事各被枷號十天。常四老爹見狀,覺得這一次肯定是在劫難逃,不由得心灰意冷,走著走著到了海邊,便有輕生的念頭。
  沒想到這時恰好被一名後生叫住了,常四老爹也抬眼打量來人。見這後生長身鶴立,英氣勃勃,雖著粗布短衫,神情中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絕非庸碌之輩。再看他眼裡含笑,眸子一閃十分有神,好像四面八方的事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常四老爹也是閱人無數,一瞥就知道這人不是歹人,隨後「噗通」一聲便跪在後生面前。那位後生猝不及防倒嚇了一跳,連忙閃身避開,伸手來攙:「大叔,這可使不得,您有話就說,何必這樣!」
  常四老爹不肯起來,哽咽道:「年輕人,你說得不錯,我是想自盡。可我方才糊塗了,沒有交代後事就死,倒累了我身邊的人。」說罷他從懷裡拿出一隻銅哨:「我叫常四,是從山西來的商人,車隊就歇在前面鎮子的『來福記』。夥計裡有個黑大個是我乾兒子,綽號叫劉黑塔。小夥子,我拜託你,拿我這隻哨子去找他,就說我死了,讓他不必找屍首,把貨就地賣了,不管多少錢,拿回山西去還債。然後照顧我女兒,找塊地過安生日子……」說著說著,常四老爹眼淚落了下來。
  那年輕後生也面容慘然,勸道:「常大叔,你不要想不開,誰沒有走窄了的時候,關二爺還走過麥城 呢。您且放寬心,不管什麼事,總有法子不是?」
  常四老爹連連擺手:「唉,這次我是看清楚了,過不去了……過不去了……」
  後生見他這樣,憐憫之下倒是起了好奇心,追問道:「到底什麼事呢?」
  常四老爹本沒心思講自己的事情,但轉念一想,既然求人家捎話,也不能吞吞吐吐什麼都不說,就簡要地把事情經過講了一番,末了加了一句:「可憐我這人做了一輩子生意,從不欺心,這世道是真不讓人活啊!」
  後生心裡有數,這個曹守備新官上任,升官的心比火炭都熱,是一心要拿走私行商的身家性命來染自己的頂子,想從他這裡進關,真是千難萬難。不過這後生還有一句話要說:「老人家,這麼說您只是發愁進不了關。不錯,我也知道這個曹守備不好對付,但眼下已是九月底,再過一個多月,另一位肯吃賄賂的劉守備就要來了,現在淩海鎮上不走的那些商隊,十有八九都在等他,你何不也……」
  「唉,我要是也能等就好了……」常四老爹連拍大腿。
  這下後生才恍然大悟,眼前這個人和他的商隊竟是一刻也容不得耽誤,非要馬上進關不可,否則就有家破人亡的危險。
  後生的眼裡忽然一亮,也不去接常四老爹的哨子,他背著手走了兩步,低眉斂目沉思不語,隨後又抬眼仔細地盯了常四老爹兩眼。
  後生的神情倒把常四老爹給搞糊塗了,看不出怎麼這名年輕後生心思好像比我的還重?
過不多時,後生點了點頭,彷彿下定了決心,再次來到常四老爹的面前,一拱手:「對不住,這口訊我不能幫您老帶了。」
  「這……這是為何?」
  後生微微一笑:「因為大叔您不必死,我有辦法讓您把貨物帶進關。」
  常四老爹先是一驚,但馬上就想到這是後生的一句託詞。想來人家也是好心,打算先穩住自己,再慢慢來勸。他是絕了生念的人,只是淡淡一笑,也不搭話。
  那後生倒是有些詫異,但他最是機警不過,腦子一轉就已明白常四老爹心中所想,知道自己出言太急,話也說得太滿,難怪難以取信於人。
  「常大叔,我的辦法也不是萬無一失,但只要願意試總還有一條生路,況且我也不是一無所求。」
  常四老爹這才認真地品了品他話裡的意思,覺得不像是在開玩笑,遲疑著開口道:「你……真的有辦法?要多少銀子?」
  後生道:「花不了幾個錢。」
  「怎會……」
  「這先不提,我先說說我的條件,要是能行,咱們再說出關的辦法不遲。」
  常四老爹點頭,倒不知這後生有何條件,如果是銀子,百八十兩倒是能湊湊,再多了卻也頭疼。
  就見後生微微一笑:「方才聽大叔說,您的車隊要夾帶私鹽入關,我想請您再多帶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後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你?」常四老爹吃驚不小,「你要入關,何須我將你帶進去,自己到關口直接進去就是了。」
  後生不動聲色:「這關外幾百萬人,有的能入關,有的就入不了關。如果真像大叔說的那樣,我能如此輕易就入關,還用提這個條件嗎?」
  常四老爹為人老實,可一點也不傻。聽到這裡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失聲道:「你……你是流犯?」
  後生沒說話,只將褲腿向上一拽,露出腳踝外側的一個黑色三角的烙印,這正是流犯的標記。
常四老爹看得清清楚楚,倒抽了一口涼氣,連連擺手:「年輕人,你簡直是在開玩笑。我不幫你,死我一個;我若幫你,死的就是我全家,這如何使得?」
  也難怪常四老爹大驚失色,大清朝有極為嚴苛的《逃人法》,該法在立國之初還僅限用於各王府、旗主的逃奴,後來推而廣之,連流犯也包括了進去。這《逃人法》最凶蠻的地方就在於對窩主和幫助犯人逃亡的人,處罰比「逃人」還要嚴厲。主犯必定斬首,家屬充作官奴,家產一律充公。自此法施行以來,有些奸惡之徒甚至冒充逃人假意借宿,然後同夥再借機敲詐,非將人弄得傾家蕩產不可。
  遠的不提,就說現下。如果有人見到常四老爹與一名流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交談,給二人安上一個「密謀逃亡」的罪名,也是不得了的!
  常四老爹正是想到這一層,才驚慌不已,甚至還怕眼前就是個「仙人跳」。自己本來已經山窮水盡,萬一再攤上這種官司,連家眷都要受連累,那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後生見常四老爹嚇得嘴唇都發了白,一時倒也愣住了,想了想才道:「常大叔,您別害怕。我也不瞞您,我姓古,叫平原,是安徽歙縣人。五年前我在京裡攤了場官司,發配到關外。細的也不說了,我在關外一待五年,什麼走私的法子都看過了。如今我想出了一個絕佳的法子販私鹽,就連如何混在你的車隊裡入關,我也有萬全之策。只要你點頭答允,你我都能得救;你要是不答應,我也不勉強。」
  常四老爹始終在搖頭:「不行,不行!我還是那句話,無論如何我不能連累家裡人,你既然是流犯,我的事情也不敢拜託了,就此別過吧。」
  聽了這話,那叫古平原的後生眼光黯淡下來,掉頭向鎮上走去,走幾步再回頭,見常四老爹還是站在礁石上,眼睛望著海面,顯見得死意未息。
  古平原心想,這是能救人而不救,說起來還是造孽。自己在千里之外尚有牽掛之事,何不行此一善,就當積德也好。一念及此,他又往回走,揚聲道:「大叔,你先下來,我有話說。」
常四老爹並未轉身,只是喑啞著嗓子道:「我是將死之人,你就不要連累我了吧。」
  「既然常大叔怕受連累,我也不敢再求。只是那私鹽入關之法,大叔可要聽聽?」
  常四老爹聞言一震,緩緩轉頭:「我不幫你,你還要將那法子告訴我?」
  古平原不在意地一笑:「我又不是商人,用不著一物換一物。」說罷,他乾脆也爬上了礁石,伸手指向大海:「常大叔您方才要是跳下去,這海就成了催命的閻王,但現在,它卻是您救命的福星!」
  「這話怎說?」
  「我這個法子也簡單得很:您連夜買上三車最新鮮的活魚,總共花費不到二、三十兩銀子,然後將水槽裡注滿淡水,再將那七成私鹽倒入其中冒充海水。外人看您運的是魚,其實運的卻是鹽,管教神仙也猜不到。」
  常四老爹倒吸一口氣,重又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幾眼:「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法子,真虧你想得出來。好!好!」
  古平原一笑:「我這個人就是喜歡瞎琢磨。這些日子沒事就湊在城門口看熱鬧,想著自己就是個私鹽販子,要如何運鹽入關。看他們搜檢得有經驗了,也看出些破綻來,便想了這個法子。原以為是窮極無聊打發時間,想不到今日卻有了用處。」
  常四老爹連連點頭:「你可真是有心人!」
  「不過辦法雖好,卻有兩件事情一定要留意。第一,那魚只能在到關口前的半個時辰放入水裡,否則水太鹹,魚一翻白就露餡了。第二,這水中摻鹽的事只能找你從山西帶來的夥計去做,萬不可交給關外的騾夥計,保不齊裡面有一心謀財的傢伙拿你告官。」古平原又道。
  常四老爹聽得頻頻點頭,忽又想起一事,重皺愁眉:「那入了關之後又該如何,這三大車的鹽水若是曬起來,沒有十天半月不成,時間上還是來不及啊。」
  古平原點頭道:「有時間自然可以曬鹽,現在我們沒有時間,難道不可以煎嗎?」
  「不錯!」常四老爹一拍大腿。
  製鹽之法有曬、煮、煎三法,煎鹽法的損耗最重,但時間卻是最快。曬鹽法恰好相反,煮鹽法則取其中。眼下事急從權,平素不用的煎鹽法正好可以派上大用場。
  死中得了一線生機,常四老爹自是大喜過望。忽又想起這叫古平原的後生求自己的事情,自己無法辦到,不由得大是尷尬。然而要是應承下來,委實關係太大,心中實在難以抉擇。
古平原笑了笑:「常大叔不必為難,我既然將秘訣和盤托出,自然也就不會以此要脅於您,您只管放心入關吧。」說罷,轉身就走。
  「等等!」常四老爹為人方正,一輩子不曾欠過人情,眼見這後生一走,自己這人情要虧上一輩子,連忙將他叫住。
  「古老弟,我雖然不能幫你逃進關去,但你要是有其他事可以託付給我,我自當盡力去辦。」
  古平原想了一下:「算了,我要做的事,若是能逃入關我就會自己去做,就算送命也不怕。但要大叔為我冒險……」他搖了搖頭。
  古平原的確是個厚道人,辦法既然已經和盤托出,常四老爹又不願帶自己入關,再留下去徒然讓人家為難,所以他拱了拱手:「您回去準備吧,一切留神,我這就告辭了。」說罷回頭走向鎮上。
  「哎……」常四老爹的話在喉嚨裡打了轉,又咽了回去。他方才一個衝動想把古平原叫住,答應幫他逃亡,但一閃念間又猶豫不決,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古平原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