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價 380 元 特惠 300 元

加入購物車
1936 出生於中國雲南昆明,父親是愛爾蘭人,但兼具天主教徒與新教徒對立雙方血統,母親是英國人。
1941 為避開中日戰爭的戰火,安德森一家遷離中國返回愛爾蘭,卻因太平洋戰爭,暫居美國。
1945 戰後,安德森一家返回故鄉愛爾蘭,翌年父親逝世,由母親獨力撫養三兄妹。
1949 考取獎學金,入倫敦西郊伊頓公學(Eton College)。
1953 進入劍橋大學就讀,主修西洋古典研究(Classical Studies)與英、法文學。
1956 試圖阻止一群英國學生圍毆一名控訴英、法入侵蘇伊士運河的印度人,卻反被遷怒而同樣遭受攻擊。這次遭遇是導致安德森日後厭惡帝國主義,並且同時受到馬克思主義與非歐洲地區反殖民民族主義吸引的主因。
1957 取得劍橋大學學士學位。
1958 赴美國康乃爾大學,師從喬治.凱亨(George Kahin)專攻印尼研究。
1962–1964 赴印尼進行博士論文田野調查。
1967 與同樣專攻印尼研究的康乃爾研究生Ruth McVey 與Frederick Bunnell,合作完成一篇日後被稱為「康乃爾文件」(Cornell Paper)的論文,分析印尼一九六五年的「九三○事件」,指出此次軍事政變與印尼共產黨無關,實質上瓦解蘇哈托政權屠殺左翼人士的正當性及政權本身的合法性。但這篇論文當時並未公開發表。
1967 完成博士論文《革命時期的爪哇》(Java in a Time of Revolution),取得博士學位,並留在康乃爾大學執教。
1971 公開發表「康乃爾文件」,名為《印尼一九六五年十月一日政變初探》(A Preliminary Analysis of the October 1, 1965, Coup in Indonesia)
1972 四月,安德森被印尼政府驅逐出境,並禁止他再入境。之後,他逐漸將目光轉往其他東南亞國家。
1974 前往泰國,學習泰語和研究當地政治與文化,見證了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六年由學生領導的反軍事獨裁運動「曼谷之春」。
1977 於「Bulletin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期刊發表「Withdrawal Symptoms: Social and Cultural Aspects of the October 6 Coup」一文,分析一九七六年泰國軍警血腥鎮壓學生運動的前因後果。這篇重要論文後來也收錄至《比較的幽靈:民族主義、東南亞與世界》(The Spectre of Comparisons: Nationalism, Southeast Asia, and the World)一書中。
1979 美國國會邀請安德森為印尼占領下的東帝汶情勢作證,他開始接觸東帝汶獨立運動人士,並撰文分析相關事務,這些文字同樣收錄至《比較的幽靈:民族主義、東南亞與世界》(The Spectre of Comparisons: Nationalism, Southeast Asia, and the World)。
1981 安德森拿到印尼駐美國大使館的簽證準備返回印尼,但在雅加達機場當場被拘留與遣返,受到政治惡意對待使安德森痛苦不堪, 失望與憤怒的情緒使他只能躺在機艙的地板上,之後訪談時他說,這是教訓。
1983 《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問世,影響深遠,至今不衰,被譯成三十一種語言出版。
1985 出版《鏡中:美國殖民時期之暹羅政治與文學》(In the Mirror: Literature and Politics in Siam in the American Era)。安德森與Ruchira C. Mendiones 翻譯了十三篇一九五○年代中期至一九七○年代中期的泰國短篇小說,這段時間是美國介入泰國政治與經濟的時期,社會的急速變化也催生了一批思想深刻的作家。
1986 菲律賓的「人民革命」浪潮讓安德森開始關注和研究菲律賓。
1990 出版《語言與權力:印尼的政治文化探究》(Language and Power: Exploring Political Cultures in Indonesia)。此書收錄一九六六至一九八九年的八篇文章,導言極具自傳性質。
1994 當選為「美國人文與科學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的院士。
1998 十月,出版《比較的幽靈:民族主義、東南亞與世界》(The Spectre of Comparisons: Nationalism, Southeast Asia, and the World)。
1998 十二月,與印尼闊別近二十六年後,安德森終於得以在蘇哈托下臺後的同年年底,重新踏上這片土地。但近鄉情怯的安德森,選擇不回雅加達,而是到其他地方與老友見面。隔年年初才在Tempo雜誌的邀請下,回到雅加達進行公開演講。
1999 《想像的共同體》繁體中文版問世。隨著此書的出版,安德森曾於二○○○年四月、二○○四年十二月和二○一○年五月三度
訪臺。
2002 從康乃爾大學退休。退休後每年冬、春兩季移居泰國,並定期造訪印尼,夏、秋則返回綺色佳寓所。
2005 出版《三面旗幟下:無政府主義與反殖民的想像》(Under Three Flags: Anarchism and the Anti-Colonial Imagination)。後更名為《全球化的時代:無政府主義與反殖民的想像》(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Anarchists and the Anti-Colonial Imagination)。此書以菲律賓政治家黎剎與陸雷彝(Isabelo de los Reyes)為核心,交織出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從歐洲到亞洲激進知識分子,在全球進行的行動串連。安德森認為,這是一本想當小說家卻自認沒有天分的人的「小說」。
2006 《想像的共同體》推出新版,新增〈旅行與交通:論《想像的共同體》的地理傳記〉(Travel and Traffic: On the Geo-biography of Imagined Communities)一章。
2009 出版日文自傳《逃出椰殼碗》(ヤシガラ椀の外へ)。
2010 《想像的共同體》新版的繁體中文版問世。
2015 十二月十三日,安德森於印尼瑪琅(Malang)安然離世,享壽七十九歲。據其友人印度史學家Ramachandra Guha表示,安德森逝世前仍筆耕不輟,埋首書寫兩部尚未完成的著作:一部是中印混血記者 Kwee Thiam Tjing的傳記,另一部則是探討大英帝國如何把小型酋邦社會(chiefdom)逐步轉化成保護國(protectorate)、王國,最後是民族國家。
2016 安德森的英文版自傳A Life Beyond the Boundaries: A Memoir預定七月由英國Verso出版。

Dear Ben,
很久很久沒有寫信給你了—自從五年前冬天母親開始生病以後,就停止了吧。這五年中我自己經歷了不少事情,臺灣也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還發生了一場號稱「太陽花」的準革命呢。去年十一月在Johns Hopkins 見面,時間太短,你身邊又總是圍繞著仰慕的後輩們,我除了幫你撐傘拿書包之外,什麼也來不及說。前些日子把今年春天寫的〈黑潮論〉翻成英文,才想到說應該寄給你看看,讓你知道我從寫了那篇〈賤民宣言〉以後的思想發展,順便跟你報告一下這幾年來的一些事情,結果卻聽說你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Ben,你現在到底在哪裡呢?一個人悄悄從印尼回到曼谷了嗎?還是又跑到你泰柬邊境的那個村子裡,和當地的小孩們一起悠閒地過年了呢?唉,到哪裡都好,只要平平安安就好,你膝蓋痛,別再四處亂跑了。

兩個禮拜以來都在整理以前和你的通信,印起來厚厚一疊,一封一封讀,很多往事浮上心頭,自己十多年來的精神歷程彷彿也清晰地重現了。然後,這幾天和東京的白石隆學長通信,他寄了幾篇最近寫的文章給我,都是從東南亞研究,特別是印尼研究的脈絡裡討論你的學問的。讀了他的文章,我突然驚覺到我接觸你,認識你,乃至受你影響的過程,和他這樣正統康乃爾現代印尼研究計畫(Cornell Modern Indonesia Project)出身的門生比起來,是多麼的「體制外」,但同時也是多麼的個人啊。我們不僅是在「你的印尼」之外認識的,我們的交談內容也總是會逸出學院界線之外,遠遠地擴散到了政治、電影、人生、海涅的詩,甚至愛情。Dear Ben,回想起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信中不停地向你發問呢,但我的發問總是會忍不住從知識的困惑延伸到臺灣的困境和個人的困境—包括我那微不足道、痛不欲生的,tragic-comic的失戀,而臺灣與我個人的困境最後總會重合在一起,於是在這些書簡當中,一個渺小個人的存在苦惱變成了臺灣的世界史處境的縮影或隱喻。信中的我讀起來像一個受詛咒的薛西弗斯,悲情地仰望崇高的奧林帕斯山。然而你從不厭煩,有問必答,不僅親切地啟迪我以知識,給我許多溫暖的安慰和鼓勵,還會講很多很多笑話給我聽,教我用戲謔與自嘲,化解世間這一切不可忍受的荒謬,和我可笑過剩的自我意識。所以每次讀你的信,總是一邊戰戰兢兢地反覆深思,但一邊又要忍不住捧腹大笑,於是悲情完全消散,大我小我紛紛讓位,只剩下某種對大寫的「歷史」澄澈的釋然。然而笑聲方才收斂,你又會突然正襟危坐地指著我那篇憂傷的〈賤民宣言〉說:「把臺灣變成一個像樣的好國家不是烏托邦,只是需要持續不懈的工作。」於是薛西弗斯只好再度起身推動那塊巨石,只是這次臉上帶著一絲自嘲的、戲謔的、體悟的笑容。

Dear Ben,在認識你之前,我在芝加哥大學就先認識了許多了不起的老師,他們大體上塑造了我日後的知識傾向,然而這間經院實在太嚴肅,老師們可敬而不可親,或者親切而不親近,我被包裹在一個巨大而疏離的古典精神氛圍中,過著敬畏、孤獨的求道生活。開始翻譯《想像的共同體》是我解放的第一步。你那恣意而自制的美麗文字釋放了我被芝加哥學派的社會科學與哲學深深壓抑的,詩的感性。然後我認識了你這個人,這個為我傳道授業的經師,為我解惑的人師,關愛我的父兄,與我長夜把酒傾談的摯友,甚至與我一同為臺灣,為弱者戰鬥的同志—認識了你,dear Ben,這個超越經院成規,以詩丈量世界的,奇妙的越界者和說書人,讓我體內長期被壓抑的所有浪漫主義能量,所有歷史熱情一齊爆發,衝決了一切學術體制的規訓,和我多年在經院禁錮中習得的教養全面交融,於是在最後那段經院歲月裡,我才終於能夠寫出我的《The FormosanIdeology》,和芝加哥和解,和自己和解。Dear Ben,偶爾我會遺憾自己「血統不純」,不是你在康乃爾的門下生,像白石隆學長一樣,但其實更多時候我慶幸自己不純的血統,慶幸自己是這樣帶著芝加哥的美麗與哀愁,風暴般地碰撞到你的─碰撞到你,然後我就有如歌德筆下漂泊的Wilhelm Meister一般,終於在你的星空下完成了修業時代。

不知不覺又失控了,dear Ben,這說明我的文字修為實在太淺,然而你說除此之外,我又該如何描述你之於我的巨大意義呢?你一定會說,我們就只是好朋友啊。不過當然不只是這樣而已。我手中這一大疊累積了十六年的通信,讀起來簡直像是一段段蘇格拉底和弟子的對話啊—當然,我們的對話要更熱鬧,更好笑,而且也更有人情味,因為你幾時聽見蘇格拉底會安慰失戀的弟子說「可是只有患相思病的牡蠣才會孕育珍珠啊」呢?Ben,我把這些信再印一份,寄給你吧。你讀讀這些珠玉般的話語,就會知道自己身上畢竟留著Jonathan Swift和葉慈的愛爾蘭血液了。

這次重讀我們的通信,我驚訝地發現我竟然早在一九九九年就向你表達一種身為臺灣人的「受困」焦慮,並且向你求救了。以後幾年間,這個主題好幾次出現在我寫給你的信中,並且成為我們之間兩次在日本公開對談的主題。事後看來,「受困感」(sense of being besieged)竟構成了我們這些年對話中反覆出現的主要動機(leitmotif)之一。最初,我是在試圖掙脫北美學界無所不在的中國意識型態羅網,並且回應後現代主義思潮對主體形成的攻擊,想為臺灣在世界知識地圖上找一個獨立位置的苦鬥中,體會到這種受困感的。那時候,你教我用一種「奧林帕斯山頂上的思考」,站在世界史與比較史的高度觀看臺灣,我也確實因此找到了臺灣獨特的歷史軌跡,並且寫出了一篇「奧林帕斯式的」博士論文,擺脫了中國民族主義史學幽靈的糾纏。然後,隨著中國在二○○○年代初期崛起,乘著資本全球化的浪潮進逼臺灣,我的受困意識再度浮現,而且更強烈,強烈到了要問你「hownot to become a cynic」的地步,因為一百多年前馬克思經驗過的那種巨大的、非人性的結構力量,以一種更凶猛、辯證的方式重新現身在這個時代。更糟的是,我在這時候讀了芝大老師John Mearsheimer的現實主義名作《大國政治的悲劇》(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第一次深切體會到地緣政治位置如何像一個牢籠,緊緊地禁錮著處在帝國夾縫中的福爾摩沙。此後幾年,我的受困感與悲觀主義日益加深,因為我想不出在資本與帝國夾擊下,我們能有什麼出路。〈賤民宣言〉就是這段悲觀主義時期受困意識的結晶。二○一一年春天,我在親歷東日本大震災和福島核災,驚魂甫定之時,藉由在日本臺灣學會年會回應你的基調演講之際,總結了我這段奧林帕斯山頂的精神歷程,並向你提出最尖銳的質問:

「山頂上的比較史視野將臺灣從中國史解放出來,然而又把它關進另一個地緣政治的囚籠之中。Quo Vadis Formosa? 」

對於這個問題,其實連上帝也只能保持沈默吧。Dear Ben,然而對於我這無理而無禮的質問,對於我因天生感傷、容易陷溺的性格而日益加深的受困與悲觀意識,你卻慷慨地、溫暖地,而且智慧地做了回覆。你的回應是兩重的。一方面,你依然站在奧林帕斯山頂,提醒我不要就急著下山,要站久一點,要冷靜觀察,就會看到一個毫無疑問的歷史趨勢,也就是古老帝國的裂解。現實主義者眼中不可動搖的結構,從長期歷史的角度看,其實是只是持續移動、正在裂解的冰河,被禁錮的靈魂,終究會一一突圍而出。所以,奧林帕斯山頂的視野是辯證的:解放、受困、然後再解放。所以〈賤民宣言〉的經驗論證是站不住腳的,你說。
另一方面,你又給了我一個個人的,存在主義式的回應:現實主義無法改變現實,只有政治的道德主義才能改變現實。然後你還不忘提醒我Gramsci 的那句話:optimism of the will!

老實說,我不確定這回我有沒有被你說服—大概只有一半吧。古老帝國內部或許充滿矛盾,危機重重,然而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浪潮卻創造了外部擴張與帝國重生的契機;老式的、粗暴的領土兼併固然已經失去正當性,但是Ronald Robinson和John Gallagher所描述的那種以自由貿易和經濟力進行支配的「非正式帝國」(informal empire)卻又再度成為新帝國主義的擴張典範。當然,邊陲的抵抗動能依然存在,而且日益增強。如同Dani Rodrik所說,資本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結構性矛盾為新一波邊陲民族主義創造了動員條件。所以,做為抵抗的民族主義會繼續存在,但帝國也不會輕易消亡—而且,帝國的數目正在悄悄增加,我覺得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帝國主義年代了。

Ben,這是我最近的一點讀書心得。我知道你從來不是要給我簡單的,有如天啟般的答案,而是要逼我思考,找出自己的答案,這就是我最近的想法。還是很悲觀,但卻不再那麼悲愴了。奧林帕斯山頂上冷冽的風,讓我發熱的頭腦稍稍降溫,我的心情也沈靜下來了。我不知道自己還剩下多少意志的樂觀主義,但我的悲觀,變得比較理性了。

Ben,其實我的受困感在這些年當中已經不知不覺地發展,或者演化成一種多重受困的感受與認知,變得有點複雜了。如果仔細整理一下,大概可以區分為三個層次吧。我所感受的第一重受困,是歷史的,結構的:臺灣所處的「帝國夾縫」的地緣政治位置,使它的行動自主性受到很大的限制,而資本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則加深或惡化這個地緣政治的困境。這是我最「古典」的受困感。第二重的受困感則是知識的,個人的:面對如此複雜的歷史情境,我深深感到自己知識能力的嚴重不足—不要說提出「突圍」或「出路」的行動方案,我連正確分析當代歷史情境的能力都付之闕如。照理說,這應該是要結合幾個世代,不同學科的知識人共同思考的課題,然而新自由主義的另一項輝煌戰果是,它使學術生產徹底功利化與瑣碎化,因而瓦解了學院知識分子的歷史意識與宏觀思考的格局、能力,甚至興趣。這個情況在臺灣的人文與社會科學界尤為嚴重。你知道我在知識上的專業訓練主要在比較政治、歷史分析與思想史,這些知識協助我理解了一點十九、二十世紀的民族國家與帝國型態,但卻無力透視這個新的資本與帝國的年代。Dear Ben,我意識到,或者感知道問題之所在,但卻無力分析或解釋它,也得不到多少協助,只能在黑暗之中,孤立無援,笨拙地、凌亂地到處越界,搜尋答案。或許我可以把這一層的受困,稱為「困而知之」吧,儘管我離「知」還如此遙遠。

我的第三重受困感也和知識有關,但比較不是知識本身,而涉及知識的政治—一種所謂「進步意識型態結構」的受困,而支撐這個結構的,則是中國革命創造的歷史意識與世界觀。Dear Ben,你當然知道我有很強的臺灣認同,也主張臺灣應該獨立自主,不受任何強權宰制。這些年來,我儘管能力微薄,也一直努力嘗試發展一個符合普世進步價值立場的臺灣主體論述—一種接近於薩伊德所說的「自我批判的民族主義」,或者法農所說的「具有社會內容與國際精神的民族意識」的想法。我不認為這種後殖民的進步民族主義論述有多特別,但它至少有理論根據,邏輯上說得通,並且也頗能呼應臺灣社會二十年來本土化、民主深化與公民社會成熟的發展趨勢。不過,一旦這樣的想法被放到某種特定的國際脈絡中—主要是國際的進步左翼體制的觀點中,似乎就會突然出問題,被打成「右派」論述,因為這個體制的主流見解似乎認為,不管你社會政策多左,族群政策多進步,性別政策多多元,反正只要主張臺灣獨立,就是右派,就是反動。在這個僵硬的觀點之中,「進步臺獨」、「左翼臺獨」的選項是一種oxymoron,不可能存在。這些年來,我在東亞、北美,以及歐洲,接觸過不少抱持這種想法的各國進步左翼知識人,也讀過不少這樣的作品,這些經驗,讓我意識到除了地緣政治和資本主義之外,臺灣同時也被一個可以稱為「進步意識型態結構」的圍堵。

My dear Ben,你應該很清楚其實我根本不在意是否被歸類為「左」或者「進步」之類的。就如Steven Lukes那句著名的雙關語:「what is left?」(什麼是左派?/還剩下什麼?)所提示的,在我們這個時代,連「左」這個名詞自身都需要進行廣泛、深刻的檢討、釐清與重構了,貼標籤的意義實在不大。我比較遺憾的,是這個「進步左翼」(加括弧的)偏見結構一筆抹煞了臺灣人民百年來追求掌握自身命運,追求自由、平等與多元價值的高貴的歷史努力,並且否定了臺灣人民與世界連結,將這段追求與實現普世進步價值的珍貴經驗貢獻給這個世界的可能性。這個偏見不僅抹煞了應為人類共有的珍貴進步遺產,同時也妨礙了一個可能貢獻於人類共同未來的進步連結的形成。用鄂蘭的話來說,這個偏見不公平地剝奪了臺灣人屬於、參與這個共同世界的權利。

最初,我以為這主要是一個知識問題—只要好好講清楚,誤解就會自然冰釋。然而在經驗了很多次溝通挫折之後,我開始覺得這其實是政治問題—中國的強大實力壓倒了一切關於臺灣正當性的論述與實踐。但是這幾年的反省,讓我體認到權力政治背後,還有一個強大的,根深蒂固的意識型態—用你的話說,impervious to argument2的意識型態存在,扭曲或掩蔽現實,並且干擾人們的溝通與連結。Ben,然後我讀了霍布斯邦的那本精采的自傳《趣味橫生的時光》(Interesting Times),對這個問題有了更深的理解。在自傳中,他說明自己在一九五六年赫魯雪夫聯共二十大演講公開史達林罪狀後,雖然轉向了義共的歐共主義路線,但仍然保有英國共產黨籍的原因:他少年時代在維也納所受到的社會主義啟蒙,是一九一七年俄國革命所激發的偉大夢想的餘波,這份初衷之情使他即使喪失了共產主義信念,依然終生沒有放棄共產黨員身分。於是我恍然大悟,理解到歷史上的偉大革命會如何形塑一整個,甚至好幾個世代知識分子的道德情感、政治想像與觀看世界的方式,並且形成一個穩定結構,制約後來者的道路與選擇,不管這個結構如何日益偏離歷史發展的軌跡。如果一九一七年的俄國革命形塑了戰中與戰後初期世代歐洲知識分子的世界觀,一九四九年的中國革命則深刻影響了整個冷戰,乃至後冷戰時期國際進步左翼知識人對中國與世界的理解方式。時至今日,關於東北亞,關於臺灣海峽,中國革命所創造的歷史意識依然對這些知識人發揮著巨大的影響力。革命早已被背叛,然而革命卻尚未過去。

(Dear Ben,你屬於歐洲新左翼的世代,然而你生命中那場偉大的革命,不是一九六八,而是一九四五至一九四九年蘇卡諾的印尼獨立革命吧。)

Dear Ben,以上就是我的受困精神史。(你大概會想說,別活得那麼辛苦吧……)對我而言,每一個層次的受困都是一道險峻的高牆,然而最終極的障礙,不是地緣政治與資本主義,因為帝國間的矛盾是我們求生的縫隙,資本會滋生它的對立面,不是知識的不足,因為我們可以越界求索、假借與創造,甚至隨機應變地improvise3,也不是革命的幽靈,因為我們已在用自己的革命來驅魔;最終極的障礙,Ben,是歷史本身—或者應該說,是時間本身,因為如同艾略特所說,「唯有經過時間始能克服時間」,而我們身在歷史之中,時間之中,我們經驗時間點滴的過去,但是我們永遠來不及克服時間。DearBen,巨大的冰河正在緩慢崩解,然而在解放之日到來以前,我們需要仰賴意志,仰賴信念,行走一段漫長的艱辛,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彌賽亞,然而沒有了彌賽亞,信念的根據是什麼呢?

我猜想,dear Ben,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你在信裡寫了那麼多次和「勇氣」有關的字眼給我的原因吧:bravery、fortitude and courage,還有這句讓我落淚的話:

As the French comrades say, “de courage, mon vieux, et encore de courage.”

你明白,正如同你的好朋友和無政府主義同志,我的另一位知識英雄James Scott 也明白,對弱者而言一切都是困難的,抵抗不是一種美學姿勢,而是生存的必要,你明白,正如同James Scott 也明白,弱者抵抗是一種歷史的伏流,在這次和下一次的爆發之間,是漫長的羞辱、征服、忍耐、蓄勢與等待,而這一切都歸結到存在的問題。所以你才會送給我們臺灣人那句美麗的Samuel Beckett吧:

I cannot go on; I will go on.

然而你知道嗎?在去年雨傘革命爆發前夜,我把你這句話鄭重地轉送給勇敢的香港人民了呢。在那場傾城之戰,有一群熱情的年輕人借用了你的《想像的共同體》,為難產中的香港政治主體命名,召喚它的現身。你看,my dear Ben,偉大的天朝帝國邊陲,福爾摩沙西南海岸的彼方,如今又降生了一個imagined community了—不是複製,而是平行的原創!所以我們縱使依然孤獨,卻已經不再孤立無援。WE cannot go on, and yet WE will go on. Ben,我們這個時代的革命已經沒有先知,沒有神祇,沒有英雄,更沒有黨中央,we arebut a bunch of losers holding out hands for each other,然而我們有笑容,懂得嘲諷與自嘲—我們幾乎和Ben Anderson一樣愛開有水準的玩笑。而且,而且我們讀過The Imagined Communities,他X的沒有刪節過的,最美麗的完整版!My dearest Ben,請容我敬你一杯熱清酒,並且誠摯地邀請你加入我們這場克服時間,裂解冰河的,偉大的革命。

如果已經沒有彌賽亞,So be it!
“Before revolution this is happiness,” says Adrienne Rich, but revolution IS happiness.

跟你一開講,就停不下來,而且必定失控,從散文寫成詩,從嚴肅變成瘋狂,從政治經濟學變成無政府主義。這當然是我們向來聊天的模式,因為我們可以從臺北開車一路聊到東北角,再經過九份淡水聊回臺北,或者從臺南成大一路聊到高雄八五大樓,和陳菊市長那面美麗的大看板合照後再搭高鐵一路聊回臺大旁的福華會館。反正你的好奇心永無止境,看到什麼就問,我也太過嚴肅,滿腹沒完沒了的「公共知識分子」問題要請教大師。不過,也是因為我實在很久很久沒跟你說話,所以變得太想念你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生我的氣,但我還是決定就此擱筆。對了,最後跟你說一件事:這幾天整理以前的舊照片,找到一張你以前在十八王公橋畔那尊黑狗銅雕前拍的照片,看起來很神氣,很像你信中說的那群lumpenproletariat6—那群信仰「dog temple」的「乞丐、娼妓、小偷和流氓」—的老大。我準備把照片放大裱起來,掛在我的研究室牆上,沾你一點福氣。我會加洗一張給你,另外也會把我的這張一起寄過去,請你記得要先簽了名再寄回來給我啊。這回就寄到南港的Cynical Academy 吧,他們都認得我這個悲傷的犬儒。

寫著寫著,竟然從二○一五年十二月三十日的深夜寫到了二○一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凌晨一點了,算一算時間,我已經整整認識你十六年六個月又八天了呢,真是光陰似箭啊。親愛的Ben,另一個歷史變局前夜的臺灣正在寒冬裡沸騰,然而此刻你已經在邊境那個「收養你的村落」裡舒舒服服地準備就寢了吧。你就好好躲在這裡休息一陣子,喘口氣,等明年春天潑水節的時候我再到曼谷找你,到時我再帶一張(有版權的)《賽德克.巴萊》給你,不過你可別看了又說要學賽德克語啊。

 

Warmest Regards,
叡人
2015.12.31 南港

 

PS:康乃爾刺客 Peter跟你問好,我的「祕密兄弟」豪人要我提醒你,你還欠他五個打火機……個悲傷的犬儒。

 

如果不是因為臺灣的政治處境,Ben在臺灣不會這麼受到關注;如果不是因為叡人的翻譯,《想像的共同體》也不會擁有這麼多讀者。

讀《想像的共同體》既是享受,也是挑戰。他的核心論題不難懂,但他帶領讀者進入的世界,有一大片陌生異境。深具原創性的安德森不媚俗,在自由左翼學界對民族主義一片撻伐聲中,他獨排眾議指出現代民族主義的一個重要起源是:弱小社群對抗帝國的「弱者武器」。光是這一點,就值得臺灣讀者好好思索本書的深意。

認識Ben在二○○三年底,那年協助舉辦一場研討會,主題是「重建想像共同體—國家、族群、敘述」,與他通信,邀請他擔任主題演講者,但Ben出發前護照遺失,只得錄影講話。

那次研討會有一場圓桌論壇,我擔任引言,為Ben特別準備了英文稿,談臺灣認同變遷與兩岸關係。發言稿以提問開場:「一個民主、進步、安全而繁榮的臺灣發展願景,是否能夠排除『中國因素』而獨自發展出來?」因為Ben沒來,就把講稿寄給他,並說:「你在錄影演講中提到,當時機成熟時,倫敦知識分子挺身支持愛爾蘭獨立。開展與中國公民社會交往的思維,也隱含這條思路。」

Ben很快回信:「……兩件事特別震動我。第一,臺灣人認同在十年之間急遽變動(按:一九九○—一九九八年,從一八%到五五%,根據聯合報民意調查)……這過程完全是常態的,只是速度讓人震驚。從民族意識興起的比較研究中,我總是被民族意識似可在一代人之間浮現的現象所震撼,因此我有時候會開玩笑,把民族意識的成長,與青少年早期突然萌發的性自覺做類比。第二,我確信你所主張的『社會交往』是正確的。中國社會大於共產黨與國家機器,而中國社會終將決定後者(之命運或面貌)。無論如何,我猜想,中國政府對臺灣的焦慮並非臺灣本身,而是臺灣在西藏人、香港人、維吾爾人眼中的榜樣作用。」

接著,Ben評論道:「臺灣的『受害者』心態有個危險性存在,可能會讓人忽略了其他國家人民也可能是臺灣人的受害者。我假定兩岸間通婚主要是臺灣男人娶大陸女性──果若如此,這種不平衡現象很讓人擔憂,尤其是加上許多人知道的,臺灣生意人有時候在大陸再婚;還有,臺灣生意人在大陸助長娼妓行為、剝削中國女性。恐怕臺灣生意人在東南亞和其他地區的形象也不好──人們經常讀到關於他們剝削勞工、規避反汙染法令、性騷擾女性工人、逃稅、行賄等新聞。此外,臺灣應該更努力與非華人社會交往,讓這些地方的人知道臺灣的正面故事;對這些社會,臺灣人除了商機之外也應該多關注其他方面的事務。很高興知道埃及藝術展的事,這是個絕佳的例子,可以幫助臺灣人逃脫乏味無聊的美日中三角關係。」

Ben對臺灣人、臺灣生意人的直率批評與忠告,至今仍然有效。臺灣深陷「美中日三角」的糾纏,而影響我們對世界其他地區的認識,這個觀點尤其發人深省。

隔年冬天,叡人再度安排Ben來訪,清大社會所趁便邀他演講。當天印象最深的是他對兩岸政治關係變化的見解,聽眾中不少人對中國的進逼憂心忡忡,Ben舉重若輕地回應:「我們並沒有列席中共政治局的會議,怎麼知道中南海這些傢伙在想什麼?說不定哪一天,因為某些讓我們意想不到的原因,他們決定讓臺灣走了算了。」確實,中共歷史上,對於周邊地區、少數民族的立場並非一成不變,而總是審時度勢做出調整。畢竟,毛澤東在延安年代,也曾遵從第三國際的路線主張臺灣獨立。

二○○八年秋,到康乃爾大學開會,Ben開車載我上山找餐廳,黃昏的綺色佳寧靜優美。這次相處我發現他身體和眼睛可能都不好,走路緩慢,但依然精神奕奕,幽默風趣。

二○一○年,《想像的共同體》中文譯本推出新版,Ben再度來訪。主辦單位在信義誠品舉行座談會,書迷塞爆,會後要他簽書者大排長龍,我們在樓上咖啡廳等他半小時才盼到他會合。他腳傷未癒,行動不便,但當他看到Peter(黃文雄)身影從遠方出現,竟雀躍起身,以輕快舞姿迎接Peter,逗得眾人大笑。

當天,有人略帶挑釁地問他:新版的書封設計像不像日本國旗?Ben一聽莞爾,拿起來端詳一番便說:「看起來像是一塊CD。」

二○一二年初,寫信問Ben有關愛爾蘭社會運動與英國知識界的歷史關係,他介紹一本討論無政府主義與工團主義的書,其中有愛爾蘭專章。1Ben說:不要買,這本書貴得離譜,讓Cynical Institute買,他們有的是錢。當時臺灣剛舉辦總統選舉,馬英九第二次當選,公民團體氣氛低迷。記得幾位長輩朋友甚至擔心二○一六年是否還有總統可選。投票後數日,我在《蘋果日報》一篇評論上說:「中國對臺策略,從武嚇轉換到經濟收買,國民黨扮演了掮客角色。馬政府為了勝選,已經把自己套牢在自己參與製造的危機之中。臺灣社會所顯現的堅韌民主能量,很快將檢驗馬總統發下的宏願:『我會用生命來捍衛中華民國的主權,臺灣的安全和臺灣人民的尊嚴。』」我與Ben提到臺灣政治氛圍,Ben仍一派樂觀:「的確,馬是個相當荒謬的人物,但我很確定,他不想讓自己在歷史上成為臺灣最後一位總統。振奮起來吧!」

彷彿是為Ben的樂觀主義背書,二○一二年開始,公民運動對馬政府親中政策的抵制、對中國因素的反抗,改變了臺灣內部的政治結構,預示了國民黨的挫敗。人的能動性,不斷在改變世界。Ben的思想若說與臺灣社會的抵抗行動有契合之處,最重要的大概是對結構主義式命定論的批判了。

二○一五年七月底,收到一封Ben從馬尼拉寄來的信,他的錢包及證件都遺失了,沒錢付旅館費,旅館經理不讓他們離開,而Ben又趕著搭機回家,因此急需一千二百美元。不用說,一看就是詐騙郵件。當下想,是否應該警告Ben他信箱被盜,但手邊沒他在綺色佳的電話(夏天他應該都是待在綺色佳吧),一念之間便作罷。之後,心裡一直掛念要寫信問候他,卻沒有動筆。豈料不過幾個月,這樣親近臺灣的愛爾蘭人,走了。我們最後的通信,一封詐騙郵件,如此的玩笑,聽說他在爪哇睡夢中悄悄離去,倒也符合Ben詼諧的輕快風格。別了,這樣深刻而平易可親的愛爾蘭人。

因為剛逃過另一次小中風,又碰到眼睛黃斑部病變惡化,即將動眼科手術,這篇短文只能記下Ben首次訪臺、也是我們首次見面時的兩件事。我在一九六五年從匹玆堡大學轉學到康奈爾,和Ben同為研究生。雖然因為康乃爾文件(Cornell Paper) 1事件久聞他的大名,卻無緣相見。在康大一場大型反越戰活動後的啤酒聚會上,我倒是和他的老師凱亨(George Kahin)談過話,談的是蔣家政權在越戰中的幫凶角色。Ben說他那時應該是在湖邊大草坪上的另一角。

這一錯身而過,真正見面時已是二○○○年。

《想像的共同體》的中譯本初版在一九九九年出版,幾乎是出版週年的時刻,Ben應國策研究院和文建會之邀來臺訪問。出書的時報出版的朋友邀我和他一起吃晚飯。十五年了,老年人記憶不好,清楚記得的,只有晚宴或稍晚之後的兩件事。

第一是談到Ben著作的時候,我提起一位泰國「僑生」朋友。很多人不知道臺灣來過一群很不平常的「僑生」,其背景是:不少華僑家庭的成員加入了東南亞的社會主義運動,難免有人被處決或遭牽連受其他迫害,當時的臺灣因此被認為是子女留學最「安全」的地方。這些僑生中有些人其實有直接間接的運動涉入,對國民黨統治下的安全警覺以及一般的政治成熟度,比我當學生時那鎖國時代的臺灣年輕人高多了。「Emile」(他和我一樣,書寫外文名字時都加引號)就是其中之一。因為有信得過的人介紹,他和某些在國際學舍認識的美國朋友一樣,成為我禁書的來源和政治認知上的好友和益友。

一九九八年是世界人權宣言五十週年,我應邀代表臺灣到巴黎參加國際人權界和聯合國合辦的「人權衛護者高峰會議」(Human Rights Defenders Summit),偶然因緣下知道「Emile」也在巴黎。見面後同床談了一整夜,才知道他為何自我放逐於巴黎。原來他回泰國後參加了反軍方獨裁的民主運動。很多泰華策略性地採用泰國姓名,他家也一樣。但到他這一代,不少人已經自認是泰民族的一員了。一九七六年一次政變後的屠殺裡,他掩護幾群左派學生逃到泰國共產黨山上的基地。可是在山上的兩年裡,毛派的泰共和這幾百個學生談不攏,甚至不知道如何相處。當時的軍人總理很聰明,宣布大赦要讓這些學生回家,泰共也樂得把他們送走。後來如「Emile」他們所料,因柬埔寨—越南—中國之戰爆發,泰共被中共出賣,失去了許多境外基地,從此衰敗。鄧小平還風光地訪問曼谷,成為太子加冕典禮上的國賓。「Emile」回到曼谷後,和其他某些上過山的泰華子弟(有人叫他們「紅色資本家」)一樣,想從家族事業出發,替勞工階級做些事,卻因此和父兄伯叔不合,健康又不好,乾脆自我流放到巴黎來。

我會跟Ben提到「Emile」,除了因「Emile」前一年剛剛病逝,同時也因為我知道Ben在《新左評論》(New Left Review)對這段泰國史有鞭辟入裡的分析(該文後來收入《比較的幽靈》〔The Spectre of Comparisons〕一書,第八章)。我猜他應該會想知道他所分析的歷史中某個個人的遭遇。他果然非常關心。但這裡才是我想講的重點:他問了許多有關「Emile」的事,從情境到心境,從同理到同情,有些問題我自己都沒想到;可惜沒有、也不可能把它錄音—不,應該是錄
影—下來。我想起醫者終極理想的「客觀之愛」(objective love),內心有無比的感動。我有個感覺:透過「Emile」的連結,Ben和我是在那一刻成為朋友的。

我想應該是這份感動,讓我知道我可以跟他提另一件事,也就是救援蘇建和等「汐止三人」(國際人權界通稱的Hsichih Trio)。

一九七○年刺蔣案後,我棄保走入地下,經歷二十五年的異國流亡,一九九六年才潛返臺灣,之後參與觀察了兩年留美和流亡時都在見習的各種社會運動。

一九九八年臺灣人權促進會選我擔任會長,二○○○年四月是我最後一任的末尾。蘇建和三人的冤案已經糾纏九年未決。各種方法都用過了,唯一的辦法似乎是全案再審,這就必須對政府另有施壓的策略。我想到的辦法是定時定點的靜走,不論要走多久。靜坐和靜走(vigil)有宗教的根源,我和臺灣神學院的朋友商量,又找林永頌長老/律師幫忙,選定正好在立法院旁邊的濟南長老教會,和人本教育基金會和司改基金會合作,風雨無阻地靜走了二百一十四天。靜走從四月十五日開始,Ben來臺時正在進行中。

我給Ben做了蘇案的簡報,邀他參加我們的靜走。他果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不但如此,那時陳水扁己經當選,現任總統李登輝幾週內就要卸任,Ben 開始和我討論這兩位總統邀見時他能做些什麼。最後的結論是,李快卸任了,包袱較小,不無赦免「汐止三人」的可能,不妨一試。於是他就以他和李都是康乃爾校友的身分寫了一封信,在總統府遞交。當然,他最相信的還是人民的力量。四月二十七日那天見過兩位總統之後,這位以天龍國的標準而言有點不修邊幅的國家貴賓,就趕到濟南教會參加人民抗議的行列了,創下至今還沒人打破的國賓訪臺先例。

這種行動是Ben常做的事。例如,如果你知道他在研究印尼的同時也收養了兩個印尼孩子,也許就不會感到驚訝。

雖然這些事值得寫,我絕對無意把他刻劃成人道主義者。因為我知道如果他還在,如果他會看中文,而我又這麼寫,他會皺起眉頭,翻到吳豪人那篇〈全世界的青蛙們,聯合起來〉往下看。如果他還在,我寧可講一個忘了跟他說的刺蔣案笑話,以搏這個老頑童捧腹一笑—該案發生後,政大把我從校友錄除名。有人向該校抗議。學校的回答是:本校畢業生射擊成績不及格者,一律除名!就像他的《想像的共同體》,Ben就是Ben;他不喜歡被歸類,也是不可歸類的。

既然沒有力氣談他給我的言教,最後,我只想跟Ben說:幾次想念你的時候,曾經自私地想以泰國monsoon雨季太長為藉口,把你偷到臺灣來,或者到叡人工作所在的中研院的東南亞區域研究計畫,或者到你喜歡的東海岸上的東華,或者到冬天仍有暖陽的古城臺南,或者在三地間隨季節遷移(這應該很合你的胃口)。這樣,我就可以較常聽到你那調皮的笑聲和智慧;而且我相信透過你的身教與言教,在某些臺灣不受重視但卻因而更重要的面向上,只要帶出幾個博士生來,假以時日,臺灣或將會是一個不一樣的臺灣。我人微言輕,事情本來就無進展,現在這個夢想是鐵定無法實現了。我只小你一歲,到時候就循著你的笑聲,去找你聊天吧。

什麼才是追思一位學術大師的正確態度?我的指導教授K是一個心雄萬夫,卻有命無運的悲劇人物。他為了改革日本學術界的多年積弊,可說不擇手段到了極點。直到勝利將至的前夕,卻中風倒地,從此一蹶不振。他不是我心目中的學術大師,但是他對於大師的孺慕致意的方式,卻讓我印象深刻。

當學生偶爾造訪他琵琶湖畔的自宅,他總是一邊招呼我們入座,一邊嘮嘮叨叨:「某某君,你現在坐的這張椅子,去年哈伯瑪斯坐過。」「而某某君你這張靠窗的椅子呢,則是尼可拉斯.魯曼在日本最鍾意的位子。」「那一年卡爾.巴柏就是在這張原木桌用餐的。我們談了一整晚的bookish culture。」因此,「你們也要有大志,要以大師為你們學術生涯的標竿。」

我總覺得,K教授真正是一位對近代性桃太郎充滿孺慕之情的、力圖進取的亞洲鬼島模範生。然而我也常常懷疑,這些大師如果發現K教授是這樣子勉勵他的學生,不知道會做何反應?捻鬚微笑,曰:「孺子可教也」嗎(卡爾.巴柏)?或者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地說:「不敢不敢。有為者亦若是」(尼可拉斯.魯曼)?還是疾言厲色地大喝:「公民社會不該有偶像崇拜」(哈伯瑪斯)?

揣測大師們的反應固然有趣,但我可不是純粹為了樂趣而揣測。因為我想要從這些反應中去判別、並尋找我心目中真正的大師。反正這是極私密的個人遊戲,人畜無害。大師也不會因為吾等狂簡小子的判斷而不再是大師。在這套遊戲的運作之中,確實有幾位大師讓我佩服不已,心嚮往焉。前南非憲法法院大法官奧比.薩克斯(Albie Sachs)當然是其中之一,但是我心目中永遠的第一名,則是二○一五年十二月十三日撒手塵寰的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教授。接下來,我將試著告訴各位理由何在。

說起來,我與安德森教授只有兩次近距離接觸,遠不如那位名字跟我很像、是他的入室弟子的吳叡人教授。第一次與他見面,在二○○五年二月。我以臺灣人權促進會會長身分前往曼谷,參加亞洲唯一的跨國人權組織Forum-Asia的年度大會。彼時印尼政府尚未解除他的黑名單,安德森教授只好寓居暹羅(他堅持不說「泰國」,因為「泰國」之稱乃一九三○年代泰族的軍事強人獨裁者所命名,只讓泰族代表整個國家,對其他五十餘種族群視而不見)。我在會議結束之後尚有數天逗留,於是,藉著名字與吳叡人教授甚為接近,有魚目混珠之利,因而賈勇求見。想像中,這麼一個聲名遠播的大師級學者,豈有說見面就見面之理?反正求見不成,更可以順理成章,立即切換到正宗暹羅古法按摩之旅。沒想到電話那一頭傳來的卻是:你來吧。我在朱拉隆功大學等你。我們去湄南河畔,那裡有一家好棒的餐廳。

結果,我們在河畔聊了將近四個小時。正確地說,大部分時間都是他講我聽。但這絕非因為他是大師,我是小師,而「所謂權力,就是毋須傾聽」的力學關係所致。重點在於他實在太有趣了。而話題也無所不包,民族主義、帝國主義、東南亞左翼源流、楊德昌與周星馳(你沒看錯,他超愛周星馳)的電影、強國(不只中國喔)上流社會的低等動物舉止、臺灣獨立、同志婚姻權,族繁不及備載。我的英語能力有限,常常跟不上安德森教授博物學家兼超級宅男式的處處機鋒(我唯一能夠「指導」他的領域,只有日本漫畫)。但即使如此,大半的時間都是我在爆笑,而他則閃爍著頑皮的目光。眼前的大師與我母親同年紀,當時已經邁入古稀之年,卻彷彿一個巨大的嬰兒。我突然覺得,羅賓.威廉斯(RobinWilliams)窮極演技,一輩子企求的原型就在這裡。

另一方面,我也注意到,大師居然是一位菸癮比我還嚴重的大菸槍,唯一的問題是,他好像並不隨身攜帶打火機。因此,從賓主兩方坐定之後,我還來不及正式自我介紹,大師的第一句話就是:「借個打火機用用。」隨著對話的進行,我逐漸看出一種行為模式:安德森教授「借個打火機用用」之後,會不自覺地把打火機放進「他自己」的口袋。過了一陣子,當他掏出下一根菸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忘記口袋裡的打火機,再度問我:「借個打火機用用?」剛開始,(因為我那位與大師同年紀的媽媽自小管教甚嚴,所以變得)很有教養的我也若無其事地遞給他另一只打火機。而他點了火之後,也再度不自覺地把打火機放進「他自己」的口袋。那一天,是他的lucky day,我的背包裡居然藏了五個打火機,因此我扮演了五次「良家子弟」。直到第六次他又問我借火,我只好說:抱歉,我身上「已經」沒有打火機了,但「也許你的口袋裡面有」。沒想到大師竟然站起來,跟我說:你等一下,我馬上回來。過了一陣子,他得意洋洋地回到座位,拿出三個打火機,而且很慷慨地「分了一個給我」。「現在我們不必擔心打火機問題中斷談話了」,大師說。

四個小時天南地北的聊天時光,這齣戲碼至少重複了三次。當我向他告辭,回飯店參加另一個晚宴的時候,我身上當然「一個」打火機也沒有。

第二次與安德森教授相遇,是二○一○年《想像的共同體》中文新版出版之際,他受邀來臺灣演講,而我與吳叡人教授則在臺北場演講翌日駕車載他出遊。

我還記得吳叡人問他想看臺灣什麼地方,而他的回答令我完全摸不著頭腦:「I'd like to visit the Dog's Temple.」狗廟?
最後還是吳叡人私底下解釋,我才恍然。什麼狗廟?十八王公廟啊。雖然我仍然不知道這位世界級的大師為什麼要造訪十八王公廟(而且二○○四年他已經去過一次。這次要去看搬遷後的新廟與「新狗」),總之我們這對「良家子弟」是不會拂逆大師心願的。不僅如此,在陪伴大師前往「狗廟」之前,也未能免俗地(或者說很親切地)加碼安排外國氣質人士必訪行程──九份。結果,大師對九份似乎沒什麼興趣。更糟糕的是,拾級走到九份山路最高處,才一轉眼工夫,大師不見了。我慌慌張張到處「尋嬰」,赫然發現安德森教授在後山某個廟宇廣場前一個酬神的布袋戲臺前,正擠在人叢中看得入神。

前往「狗廟」途中,我不免抱怨:「你不是很愛侯孝賢的《戀戀風塵》嗎?」「對喔。但是九份已經不是九份了嘛。」

坦白說,當時我真的很震撼。大師果然法眼如炬,瞬間就看穿了假貨。直到現在,我從未再訪淪為惡俗「氣質觀光地」九份。雖然我並沒有追問:那,侯孝賢是否也已經不是侯孝賢了呢?

儘管如此,到達十八王公廟新址,看到那座新建不久、十幾層樓高、還安裝著電梯的巨大狗像的時候,我心裡覺得好羞愧。九份都不九份了,您還不放過臺灣人,硬是要戳破我們文化中最俗麗的一面。然而安德森教授一副非常滿意的模樣,不斷地嘖嘖稱奇。我說:大師,這隻鋼筋水泥狗,究竟有什麼值得您千里迢迢地來看一眼呢(更別說核一廠就在附近)。

他回問:「二○○八年北京奧運張藝謀搞的那場開幕式,你有什麼感想?」我能有什麼感想?感想就是:一個奴才的奴才耗盡民脂民膏,大拍秦始皇政權的馬屁。「那不就對了嗎,」Anderson教授說。這隻摩天巨狗「倯閣有力」,就是充__滿生命力的臺灣人,對於花費千億,「庸俗卻直逼納粹的北京奧運開幕式想傳達給世界的訊息」一個最好的回答。

我們都爆笑了。笑聲中有著感激的哽咽。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安德森教授。往後的幾年,除了帶領研究生精讀《想像的共同體》,唯一在精神上與他匯通的一件事,就是閱讀了他在二○○九年應日本友人的要求,特別為日本學術界(因此沒有英文版)──尤其是有志於追求知識的年輕學子──而寫的一本自傳體作品《逃出椰殼碗》(ヤシガラ椀の外へ)。

可想而知,這本書絕對不是一般坊間常見的「我是如何成功的」之類的「偉人自傳/口述回憶」。事實上他在序言裡再三提及,對寫這類的書,原先實在提不起勁。他的理由是:「第一,我所尊敬的師長們從來沒有一個人寫過這類書。第二,就我所知,英美學者也很少有人寫這類書。他們重視的是著作本身是否偉大,而不是寫書的人有多偉大。第三,我向來對這個廣闊的世界充滿好奇,但對我自己卻沒什麼興趣。」這三點理由完全符合我對他的觀察(否則他就「應該」發現口袋裡滿滿的打火機!)。最終他之所以首肯,是他發現,或許可以藉著這本書進行「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跨文化交流)。閱讀本書,如同經歷一場精采無比的、智性的冒險之旅。但在此我無暇多做介紹(反正聯經已經取得版權,中文版何時問世,要看「入室弟子」的進度)。我只談書名。在印尼及暹羅等地,有句成語「椰殼碗裡的青蛙」,意思跟「井底之蛙」有點類似。但是井底之蛙還能觀天,而對於被椰殼碗整個罩住的青蛙而言,椰殼碗就是青蛙的天與地。安德森教授認為,他的人生,就像一隻不斷嘗試逃離各式各樣椰殼碗的青蛙。固定觀念、權威崇拜、強烈的民族認同、過剩的文化優越感、畫地自限的學術取徑、扁平與過度簡化的歷史認識,以及隨之而來的、偏狹的帝國主義、民族主義與文化多樣性的殺手──資本的全球化等等,都是阻礙青蛙認識世界的椰殼碗金鐘罩。為了鼓勵(年輕)讀者共同逃離這些椰殼碗,他戲仿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結語,寫下了本書最後一段話:

青蛙們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椰殼碗。
全世界的青蛙們,聯合起來!

所以,什麼才是追思一位學術大師的正確態度?我的答案是:給他一個可以總結(我個人所認識的他的)一生的墓誌銘。明治時代的日本詩人正岡子規曾經諧謔地為自己預留墓誌銘,最後五個字是「月給(月薪)四十圓」。這個對自我人生簡潔有力的結論,一直令我心儀不已。

一句話完整表達一生,而餘韻無窮,當真千難萬難。「全世界的青蛙們,聯合起來!」也許很適合用刻在安德森教授的墓碑上。但這是他的原創,不是我的原創。而他應該比較喜歡學生的原創,而非以他的話語向他致敬。

因而,我想像了幾幕「全世界青蛙恭送安老昇天」的場景。最後一幕是:聽著來自全世界各種蛙語的哀悼與讚辭,以及「還我打火機」的怒吼,冉冉上升天堂的安德森教授,仍舊一如往常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嗯哼嗯哼,似乎漫不經心,厚厚的老花眼鏡片深處,卻明明流瀉出惡童般促狹的笑意。他左手笨拙地掏出一根菸,右手摸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最後,才尷尬地說:「借個打火機用用。」

「借個打火機用用」。Ben,這是我偷偷幫你立下的墓誌銘。其實你還欠我五個打火機沒還……我原諒你了。一路好走,My Favorite Master。

 

關於我們 | 隱私權政策 | 合作計劃 | 徵人 | 客服信箱 | RSS訂閱 | Facebook | Plurk | TAAZE行動版
學思行數位行銷股份有限公司  台北市松山區南京東路四段56號六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