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


有張照片,母親拍的,背景在屏東滿州佳樂水,畫面中三個人:斜坐的父親,站姿的大哥,以及蹲姿的我。佈滿洞孔的珊瑚礁岩,坑坑疤疤,向來是我最為恐懼的一種地貌,當日海象也不穩定,就算多年過去,隔著照片仍能看出是個陰天,奇怪的是我們三人表情卻特別自在。

許多同遊的親友當時都在圍觀,不斷出主意做表情,我們像是人人稱羨的模範家庭。這是我相當珍愛的一張,父子錯落的隊形,出自母親巧手,她是有構圖的。這也是我們家族相冊少有的組合,而那是民國幾年呢?八十四?八十五?約莫我八、九歲的年紀;父親尚未四十,正值壯年。我們樂於舉行家族旅遊。

這麼看著,突然也就想起,生命中還有哪些故事,專屬父子三人?那也意味著是母親突然不在的時刻,或者父親暫代母職的一些片段,一種幽微的父子情感,講的是獨屬大男孩小男孩之間的語言,至今都不讓母親知道的。

一開始想到的竟是吃。

我讀小學,父親仍在輪班,很拚,下午四點的中班,出門前固定煮個吃食,如果碰到星期三,讀半天,我與大哥放學在家,也就一起吃。

通常就是煮個泡麵,中餐沒有用完,看上去還能下鍋的,全部給它推下去,創意食譜就是這樣吧?不知為何父親調出的湯頭總不太壞,從來零負評。我們兄弟常在廚房「𤲍燒」,觀賞父親做菜實境。𤲍燒用在台語發音,就是擠在一起取暖的意思,感覺更像在看父親特技表演。其實,專心下廚的父親是我少見的樣子。

印象超深的一次,冰箱翻透,挖不到食材,卻意外挖到一紙盒,是外曾祖母出殯回贈的罐頭塔,父親端詳半天,我們三人面面相覷:從沒見過的品牌,也沒寫保存期限,內容物是米粉捲,顏色還算可以,料理包使用指南告訴你:可以煮成茄汁鯖魚口味的湯麵。

天啊,這能吃嗎?外曾祖母加持過的,就當成是一種祝福吧!誰人知最後變出來的效果非常驚人,有泰式海鮮的湯色,也有現流鮮魚的野味,原來喪禮的回贈也可以做出好料理。

這個時段進食相當弔詭,心底並不踏實,午餐還在消化,晚餐也快到了,吃太多晚餐吃不下,等著被母親罵,但弔詭的時段造就弔詭的故事,我們兄弟還是跟著父親,度過了無數次可以名之為小確幸的下午茶。

也不盡然都是吃,這樣就太看輕母親的手藝,她可是pro等級。

有段時間,父親常領著我們兄弟,說要去大內國小跑運動場。父親與大哥都是體育健將,我則是家族出了名的破病雞,他們用跑的,我就用走的。更多時候我呆坐司令台,心思不知飄到何處,飄到眼前的一排木麻黃樹,仍未拆除的日式校舍,視線劃出一個一百八十度弧……這座學校快要百歲了,而我的教室深鎖門窗,方才下課的偏鄉校園,最後一記鐘聲會在下午五點響起,我們在五點抵達。

五點鐘聲是為誰而來呢?每次聽著,我總有股想哭的衝動,這是上課鐘,還是下課鐘?這鐘聲讓人醒。

我想起同樣的草地,同樣的跑道,運動會正火熱,村民、家長都來了,時間更早,民國八十二年。正念大班的我,置身在一場趣味競賽。既然是競賽,該怎麼趣味?這也是一種弔詭的說法。然而這場競賽,回想起來,也真是趣味了。印象中分成兩支隊伍,每人短跑二十公尺,盡頭處布置了一張彈簧跳墊,跳墊上空一條繩索,迎風懸掛口味不盡相同的餅乾,大概是蝦味先、寶咔咔、蔬菜餅……。是的,你只要摘下餅乾,衝回原點,那就對了。

其實我跳的高度早已能夠抓下任何一包餅乾,大概本性實在太「蕭貪」,眼睛忙著物色最愛的孔雀香酥脆,因而忘記身在賽事之中,跳了老半天搆不到,最後竟是一旁的裁判大叔將我大腿抱住,整人架高,犯規拿下。這位先生會不會覺得我很荒唐呢?此顆歷史鏡頭,都讓默默前來參加運動會的父親與大哥看在眼裡,回家之後父親淡淡說起:這呢簡單,安怎拿不到呢?

當時的我感到有點委屈,卻又說不出委屈,而我也不是習慣跟母親吐露心情的孩子。

我不是跳得不夠高啊,我只是想要抓住自己想要,所以覺得不被了解;或者父親根本知道我只顧及自己想要,完全忽略團隊精神。這些那些全部放在心上,我想我是搞得太複雜了。

關於我們父子三人之間的故事還有哪些呢?

我想起一同追過的廟會。我們愛看操童乩宋江陣,也瘋過麻豆王爺廟的出巡,蘇厝的燒王船,土城的媽祖香……

我們三人,也常組團去放飛賽鴿,一路從七股放到東港林邊,或者就在一個看似夠遠的地方,即可打開鴿籠,讓鴿群振翅一一飛出。我們時常在橋上抬頭看著盤旋原地的鴿群,相當懊惱地在地面,用盡各種手勢,發出各種口技,要將鴿群揮離現場,我的內心在喊:趕快走啊!趕快走啊!或者其實是喊:趕快逃啊!趕快逃啊!然後趕緊上車與鴿隻比賽誰會先回到家。

今年冬天,出國之前,從家族相冊翻拍不少照片,我才注意到,絕大部分的拍攝時間,都與佳樂水的三人合照相差不遠,可以說,這是我們相當快樂的一段日子。

站在珊瑚礁岩的照片,母親拍的,她是有構圖的。母親將我們三人配置在最為理想的位置,一如她多年來細心照料我們三人。這是丈夫兒子在她的眼中的樣子。衣服多麼好看,面容多麼精神。這才是照片讓人如此珍愛的緣故。

我寫的是一個看似只有父與子的故事,想的卻是一個四人小家庭的故事。

我寫的是一個關於父親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母親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