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的小號聲》 只要天空開始浮現暮色,那個聲音就開始由淺逐漸變深,這樣講,好像不適用於形容聽到的氣氛,不過,確實是這樣的。 一開始是黛兒在某一天大雨的黃昏,躺在長沙發上幫誼德校對演奏會套譜時聽到的,她聽了很久,發現間隙的巨大的雷聲裡,是緜長略帶蜷曲的小喇叭聲。本來她覺得是不小心睡著後的夢境。「不過,做夢會留下聽覺嗎?」她有點困惑。因此,沒馬上跟他講。 那個晚上,她因為隔天一大早有鋼琴教室幼兒班的鋼琴課,於是,沒留下來過夜就離開了。這個只有一房一廳加上勉強隔出廚房的迷你公寓,是誼德小時候住的半違建的小樓房,在都市更新改建成大樓後分配到的。 才住進來不到半年,因為是最高樓層,視野好的不得了,可以清楚的看著這個城市唯一的大型公園。他幾乎花光了所有存款,除了改變隔間,加出了一間有中島流理檯的廚房之外,也把陽台和臥室連成一個有透明牆面的個別空間。 除了鳥瞰的優勢,這也是他練習小號的絕對隱私場所。 黛兒第一次睡在這裡的時候,他很興奮的說:「再也不用擔心,我們太親熱時發出的任何聲音、對話,會傳出去了。為了這個,我做了一級錄音室才有的隔音措施。」 這當然一半是開玩笑的。 以往,他一直為住在那個下雨得忙著用水桶接水,晴天也沒辦法練習小喇叭的老舊家屋而苦惱。她甚至沒被邀請進來過,一次都沒有。 他們在連鎖樂器的音樂教室認識。黛兒一開始就注意到他,兩個看似合理的原因,讓他們一下子就走在一塊。 首先是誼德的課表,總在她的前一堂課,在教室不多的這裡,幾乎每週都要被迫的不斷見面。再來是誼德是唯一在課表上不用中文名字的老師,他用Gillespie。 第一次約會時,是他送給她演奏會的票,他的爵士三人組叫做「Trio Dizzy」, 他大學省吃儉用,除了兩份家教,還在假日花市當搬運工,存了好幾年的積蓄,也申請到Rider University的獎學金,為的就是Dizzy Gillespie一學期才現身不到幾次的客座教學。 天色開始透著即將早晨初光的時候,他弓起上半身,彷彿有什麼巨大的遺憾似的,怔怔的看著她半側躺在枕頭上的側臉。黛兒這個時候以為,這個晚上,發生了某些讓他不舒服的細節之類的。也跟著把身體靠在牆邊的大抱枕上。 「我到紐澤西學校報到是元旦的假期,整個美國還沉醉在聖誕到跨年的狂歡喜悅裡。自己非但沒有絲毫開心感,反倒想直接買了歸程機票回家算了。」 她鬆了口氣,移動身體,疊抱著他的上半身,仰著頭等他把話講完。 「全名叫做John Birks Gillespie的咆勃小號手,一月六日在紐澤西過逝。」 他喜歡做菜,尤其是古巴式的地中海菜色。 誼德說是在演奏古巴爵士的餐廳打工時,像狩獵犬一樣的每天盯著進貨食材,點點滴滴的收集起來的。對黛兒這種在歐洲學習正統古典樂,且一直都有媽媽陪伴的獨身女而言,光塞滿了牛肉醬、豬羊肉腸、炸薯片,還淋滿奶油乳酪的Frita漢堡,就不可能上他們家的餐桌。 媽媽對她身形的控制,幾乎是那種用顯微鏡丈量的地步。不過,自從母女分開住同一樓層,卻不同門號的生活後,這件事開始有了轉機。最有趣的是,全素食的母親,竟然愛上了他每週賄賂至少一次的古巴烤玉米這種塗滿Cotija cheese,還要擠檸檬汁當沾醬的怪東西。不過,在他搬家前,他每次在黛兒這邊過夜,都是像竊賊般的小心,即使早晨出門的偶遇,也要謹慎的說明才剛到的這類講法。 誼德的房子,是他不太提起的爸爸留下來的。 不過,他會小喇叭這件事,倒是因為父親;或根本上來說,爸爸才是他的啟蒙老師,即使他完全否認。 黛兒沒有見過他,就在誼德打算正式介紹,讓兩家人共同餐敘的前一個禮拜,他出門後,就沒有再回來過。雖然,曾經被診斷出失智的初期症狀,不過,他還是習慣早上帶著小喇叭,到離家十幾分路程的公園,吹類似起床號的行軍音樂。 做為軍樂隊頭號小喇叭的他,跟著政府顛沛一輩子後退伍。後來一直長期在葬儀社的禮儀隊演奏著沒有人會仔細聆聽的曲目,直到失蹤還帶著長年一直在身邊的上海樂器社訂製的小喇叭。嚴格說起來,他領養了誼德,還能讓他到美國學習,完全靠這一把小喇叭。 暮色,又是那個開始由淺逐漸變深的小號聲。 雖然她和誼德,都有著相同的問號。不過,他很確定的說:「他應該不可能吹奏《Tin Tin Deo》,甚至《A Night in Tunisia》這種曲子的,我幾次給他譜,他都嫌吵。」 那個聲音,一直是這兩首曲的交織替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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