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山看見了「藍」
雋：
真的，不少日子沒有給你寫信，這並不是我忘了你，我在這些日子中，就不曾給
任何人寫過什麼。但是這裡便有一件事十分可怕：那就是距離的形成。到那一天
，這陰影來臨於我們之間的時候。既使我把前功棄盡，回身挽救；亦必來不及了
！可是事情偏偏如此，往往不能早為我發現。因為，我把友誼鎖入箱中後，就寂
寞的走上一條艱難的路，又遠，又生疏。風雨飄搖裏，我自顧不暇。
可是，我未嘗一時忘了你，雋，在軍訓中，在軍訓後；雖然我壓了你的信，硬不
回。有時是許多人在一堆，更多是我一人獨處；無論是人多，人少，你常悄然飄
來伴我。那真是一件怪事！初時，我也不以為異。任你自來自去，後來有時，我
也停筆駐思回味一下你，你這小鬼頭！
我們初遇時，我未想到後來，到後來又未想到今日，我以為風萍邂逅，有何可注
意？
雋，今天，今天，雋！就怪了。
我今天任情遊玩時，全不用心的在玩時，驀的，你來了。我有些高興，又有些淒
涼。我常常是挺驕傲的，又常是挺鬱悶的，所以祇是往紙上寫寫。當你消失之後
，我不曾起念去找你。還有，這信是寫了，寫完發不發，也祇有天知道！
我昨天想上西山走一走，今早就和一個同學出發，（我周圍的人已換了一 ，你
不知道他。）不過三十幾里路，談談天就到了。雨不停的下，雲裏來，霧裏去的
，棉大衣全透了好幾處。在華亭寺找了找人，吃了飯又上氣象臺，偏偏又不好好
走正路，草莽、山泉裏，又弄了一身泥。我以為這玩的該多寫意，該多輕快？
可是雋，在山頂等日落的時候，我看見了「藍」！真是頂出色的「藍」！今天陰
雨一天，山色都像營養不足的樣子。傍晚放了晴，眼睛叫一天灰，鉛灰弄得又沉
重，又不愉快。忽然來了這一片藍！雋，又是頂出色的，雖然只一片，你已會明
白我胸懷如何解放了。但又是多刺激！
藍得又調和，又深遠，她跟周圍的灰雲朵，天邊的艷霞並立，又偏顯得那麼尊嚴
高貴，比那些色澤強多了。她又不驕傲。她離我那麼遠，我就不知道為什麼覺得
很可親。但我很惆悵。
這些話並無所指。我叫那藍刺激得不知游神何處了。我憶起許多小說，不知道你
看過沒有，我想起「如蕤」想起「翠翠」又想起「嘉爾曼」。隨後就想到了你。
我由登臨所得的解放，又煙消雲散了。
先想起你怯生生的找我說話，懷了鬼胎找我「講和」，無言的送給了我你的下頦
。又高興起來淘一回氣，撕一張你的相片，只把下頦給我。
那一夜在黑林裏，松鼠都睡了吧，小雨在葉上催我們回去，我把你 了一下，把
你 得那份可憐樣兒！倚在我身邊定神，踡在我懷裏說：「看你！我鞋帶都還沒
有繫！」你赤了腳就來了。披了我的大斗蓬，一付小怪樣子。走出了森林，你又
繫鞋帶，原來，那一次並不能定心繫好，又不敢久呆！真把你 壞了，我不該吧
？林子又這麼黑！
我記得你怎麼說你喜歡我，我常怕一個我喜歡的女兒說這話的，我於是問「假如
有一天，我們非分開不可時，你想不想我」。你垂頭凝思，雖微弱，卻清楚的說
「想」，我又問你「捨得麼？」你說「捨不得」。
你能喜歡我，你會喜歡我，我覺出你有超乎平常女兒的地方，我非常喜悅這個，
所以在星兒隕落那一天，你更能清楚的說出「那我對你期望更大，因為，我早想
到，你常這麼玩，有一天會生厭的！」你這話說出了，我覺你真能不負我期望！
那時，我一面想，一面在山頂望夕陽。遠遠看見碧雞山背後，許多起伏的 嶺，
夾了小方塊，亮晶晶的水田。晚炊起了，勁風直撲過來，撲去了我的驕傲。我的
心就柔和極了。
那時，我想，我可以像汨汨的泉水，嗚咽出一封美麗的信來。可是回到華亭寺，
談起時局（全怨我急忙中找不到桌子，抓不來紙筆），我常常叫「大人」們的醜
事，氣得發昏，廣州失守，許多人竟動搖了！我們氣極了。亂叫了半響，夜裏，
我獨守蠟蠋，努力心靜。也不過祇寫了這麼一點點，多慘。
（廿七年十月廿五日晚華亭寺，廿八日重寫於西南聯大圖書館）
路寂寞麼？不！隕星們不相知的，我有許多伴侶，我們冒了寒風啣枚疾走，無暇
招呼。
晚經
它吸引我，引我不知不覺向佛殿走。地上本來有積雨，很滑。但是我不覺。我走
路一點也不受它妨 。因為我不像走路，我像憑了風、駕了霧，神拉鬼推的向大
雄寶殿蹓。這個晚上，是一個不見月亮的晚上。
在距離殿門不過十幾步時，我覺得這院子中有點異樣。那點「奇怪」就在桂花樹
下，還有石欄邊；喏，看哪，除了由殿裏瀉出的一片光輝中，其餘的地方滿處都
是，並且還不是在那兒呆著而已。他們是一些黑氣，忽聚忽散的，在那兒打轉，
團團的打轉，到處亂滾。除了那一片由門口照出的光所佔據的一片石板地上沒有
之外，這黑氣到處都是。夜晚，有樹，無月的院落中本來應是黑的，不過這個黑
不有些怪異。
他們雖是躲著那個門，那一片光，可是又像是想進殿中去。或許是為了由那殿門
裏一陣陣散出的香氣，和一陣陣傳出的經聲所吸引罷？
他們擠呀擠的希望進到殿裏，可是又害怕，就你推我，我推你的在殿門外兩旁混
做一團。滔滔黑氣裏，我認不出是人是物，東伸一下，西抓一下，我也看不清；
頭，腔，肢體。有的勇敢的衝，衝到光裏，便不見了，別的便 得散開。片刻，
他由光中蒸發散失了，半天半天，才又湊在一起，向一邊滾開。有的在不斷地嚐
試，有的始終觀望，他們躲在柱陰裏，石欄邊，臺階下，我想我身後一定也有！
我雖然沒有回頭看，我可覺出他在抖。我只是茫然的，呆著，向前慢慢的漂流。
他們在我四邊滾。我敢說我是在空中漂蕩，因為在我腳下，在鞋底與石板之間，
也有他們在移來移去。不因為別的，只因為那是黑的地方，便已足他藏身。他們
是沒一定大小的。
他們詛咒自己，他們又下了最大決心，但是又有什麼用呢，他們一聽見經聲，便
一技莫展了。這些決心又像以前一樣，一聲「阿彌陀佛」裏，一齊隨了木魚，鐘
鼓，散到森林背面，陰濕的山谷深處。蹲在飛瀑潭邊，遠遠的嗅了煙火，戰慄。
和尚們開始在穿花了。
微弱的光，從蠟蠋，油燈發出來，輕輕的把光輝散在門口，在地上劃出一個整齊
的方塊，在空中一個斜方塊，在飛舞的微塵上，印著：「禁止擅入」的警語。
我獨自飄進了殿門。
它吸引我，它現在更昇高了。在這時我分明地聽出它來。我在那些和尚口中找它
。和尚們 著灰的衲衣，一個個從我身前走過去，我就在那麼一個人口中找到它
，剛認準他，那聲音又混入整個的唱經中，澎湃的晚潮淹沒了它了！正像一個偶
然激起的浪花，剛把白 一現，又忽的化做泡沫不見了，只有水在悠蕩著。經聲
拍擊著我的咽喉，鼓聲壓住我的肺，我噤聲出不了氣。
又有一個聲音出來了，它始終不受經聲消化。經聲像是瀑布，可是它偏要衝進水
濂洞。它便衝，衝呀地，屢次和經聲相值不讓，激起大浪花來，但它終歸失敗，
又退回等第二次機會。我發現一些不安在老和尚眉間，又發現錯亂的步子在穿花
的隊伍裏。燭光暗了，我有點害怕，我本能的認為是那個聲音所擾起，我就找它
。
第二次，隊伍由我身前 過時，兩個聲音的抗爭激烈起來。老和尚宣經走在最後
，他過去了，它們也平靜了。我心疑老和尚頌經不虔，又想也許是我不應當進來
，要不然怎麼和尚隊一走到我面前，就作怪呢。
殿很高，三尊大佛又差不多有屋頂高，在繚繞的香煙中，長明燈的光也不過只把
佛肚臍以下照得發亮。可是這亮是金色的，更顯得暗和重。在這殿中別的地方，
像朱漆的柱子，四壁怪模怪樣的羅漢，浮雕的彩雲。羅漢腳下的水濤，都是又暗
又重。那些浮雕地方的陰影，就更是黑洞洞地。
一地蒲團，我覺得它們似乎在竊竊私語，再看羅漢們也像是在恐怖地談論些什麼
；懷著慈悲，憂慮的心在等著一件事發生。佛殿整個像在海中遭遇了大風浪。如
來佛的眼也睜大了。然而那班和尚仍然不知不覺， 走 ，穿遍了蒲團再到四
週轉一遭，再穿再轉，再轉再穿，嘴裏念著：「南無南無觀世音菩薩。」
第三遍再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們剛走一半，忽然我右肩受到一下撞擊，我全身
一震，一個黑影由我身後躥出，跟在一個和尚背後隨了隊伍， 了 的走去，那
個聲音撞入水簾洞去了！老和尚的經聲聽出失敗了，因為經聲從此一敗塗地，永
未再起。而老和尚不覺，仍是垂了眼皮在大家後面 。
佛殿裏緊張起來了！也許就是我看出，聽出吧，怎麼別人都是照常呢？原來我帶
進一個黑影來，我看她在躡手躡腳的跟了那個和尚。含了怨恨，在他人腳下廝纏
不清，等到他再轉過來時，我看見他，就是在經聲中一度出奇，而把我吸引來的
那一個和尚。一個眉宇之間現出聰明，相貌很不俗的和尚。
大殿變成一片田野，正是秋收時候。稻子是金粒，稻草是金條，遍田遍野的堆積
。青天異常潔淨，白雲正向上爬高，微風不動，那是個豐年中極平常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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