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黑暗有溫度的話,在這個世上,應該沒有比這名男子身上的深淵更為晦暗、冰冷的事物了。
儘管時序已進入三月,深夜驟降的溫度依然冷冽。
亞歷克西斯.道丁身著樸素的神父服裝,輕撫著亮麗的黑髮,緊抿薄唇,睥睨著佇在自己眼前的高大男子。
籠罩著陰鬱濃霧的首都,現在整個夜晚都在寂靜的掌控之下。近來傳出吸血鬼橫行於倫敦市區的流言,因為確實發現了許多屍體,而在這之後就連知名的鬧區都罕見人煙。
「雖然你是這身打扮,但你不是神父吧?」
這是對方說的第一句話。
面容宛如雕像一般端正、完美的男子,聲音有如黃鶯出谷,語氣從容。
與彷彿是由一切黑暗塑造成的亞歷克西斯正好呈對比,男子那宛如聚集著光輝的美麗銀髮,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東區近郊是倫敦著名的最下層地帶,男子在這裡顯得相當突兀,但正因為如此,他那強烈鮮明的存在感,更有效的加深他的印象。
「確實如此。」
雖然穿著神父的便服,佩戴著玫瑰念珠,但亞歷克西斯比誰都還要清楚,這只是他外在的偽裝。
「這股氣味……原來如此,你就是那個亞歷克西斯.道丁嗎?」
「我這麼出名嗎?」
聽到亞歷克西斯那與毫無興趣僅有些許差距的爽朗聲音,男子狀似優雅的聳了聳肩。
剪裁合身的黑色斗篷裹住他柔軟的身軀,還戴著一頂絲質的帽子。氣質優雅,舉止出眾,就算說他是某個大貴族也不為過。不難推測出他應該連手套底下的指尖也保養得宜。而男子這樣的舉止並不會令人感到討厭。
男子看起來像是三十幾歲,與他的實際年齡肯定差了一大截。
從他的外套裡可以瞥見用來吊掛懷錶的鏈子。上面刻著龍與獅子的徽章,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刺激著亞歷克西斯的神經。
「可不是嗎,亞歷克西斯。經常聽到關於你的流言。我一直很期待與你見面。」
男子用流暢的英文接口說著。
「流言?」
「像是你雖然是梵諦岡教皇廳任命的正式驅魔師,卻因為太接近惡魔的領域,所以被解職了。」
他說的沒錯,但這不過是一般的事實罷了,亞歷克西斯稍微撇了一下嘴角。
同時,他想起男子衷心期待兩人邂逅的理由,是不是因為落魄的神職人員對他們來說相當美味呢?
「想不到連你這種妖魔都認識我,真是榮幸。你的名字是?」
「我嗎?」
呵。男子聖潔的笑了。
如果是這名男子高貴的美貌,應該有不少處女受騙上當吧?
那是一種無可言喻的恐怖魔性。
「就算知道我的名字,你也無法支配我。對你來說可是太沈重了。」
「不試試看怎麼會知道呢?」
「試過了也一樣。」
即便面對挑釁,男子的低音也不曾動搖。他從容的態度,讓亞歷克西斯覺得有點火大。
「那就沒辦法了。會危害人類的東西,只有消除這個方法。若你是生於黑暗的眷屬,那就回歸黑暗吧。」
「對了,聽說你也會消滅惡魔嘛。」
男子毫不畏懼的發出笑聲,光采迷人的聲響逗弄著亞歷克西斯的耳膜。
所謂的驅魔師,乃是透過祈禱與對話,讓被惡魔附身的人從惡魔的控制中獲得解放。因此驅魔師並不會奪走惡魔的性命。然而只要有需要的話,亞歷克西斯將會屠殺惡魔,有時也會接下消滅惡魔的工作。
不巧的是剛才為了消滅別的惡魔,他已經把聖水用光了。再加上對吸血鬼有效的武器正好在使魔身上,不在他的身邊。
「今天早上泰晤士河飄來一具製鞋工匠的屍體。聽說他全身的血都被吸乾了。」
「我們的食物就是人類的血,你也是知道的。」
男子坦白承認自己的來歷。
那個橫行倫敦,使人們陷入恐怖深淵的吸血鬼,就是這名男子嗎?
「你真是毫無節操,到處亂吃人命呢。」
「好好聽人家說話,亞歷克西斯。用餐確實是必要的,但我可是個美食主義者喲。我只喝處女的鮮血。」
從男子優美的容貌確實無法聯想到淒慘的行徑,但他終究是個妖魔鬼怪。不論他潛藏著怎樣的本性,都沒有什麼好訝異的。
「除了你以外還有別人嗎?」
「妖魔的慶典──聖喬治節就快到了。今年的舞台是倫敦。就算妖魔們開始聚集也不奇怪吧?」
對了,想到再過一個月就是聖喬治節,亞歷克西斯咂咂嘴。
「如果妖魔打算聚在這個城市,我更應該把握現在的機會,見一個收拾一個。」
「人都要吃麵包。我們也是一樣的。能不能請你稍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
「人命可不是麵包。」
「都是一樣的哦。」
男子咧嘴一笑,肯定的說。
「人類是可悲的生物。生命比我們還要短暫、虛幻,為什麼要執著呢?」
男子無預警的伸出手來,以冰冷的指尖觸摸亞歷克西斯的額頭。
剎那間,心臟劇烈的跳動著。
空氣像是轉瞬間有了重量,驚人的壓力壓得身上每一根骨頭都吱喳作響。
他明明露出優雅華麗的微笑,卻具有強大的力量。
待他縮手之後,呼吸終於輕鬆了一點,但是劇烈的頭痛並未消失。
「你應該也知道的才對,亞歷克西斯。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吧。」
「什麼內在的聲音?」
這是一句別有含意的發言。
這男人想要說什麼呢?
「自己的心性,只有自己知道。」
蘊含著安穩的聲音,彷彿滲入他的胸口深處。
「真不巧,我討厭猜謎耶。」
「那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吧。」
男子頷首,再度開口。
「人性本善還是本惡呢?你覺得如何?」
「就當是善吧。」
「那麼惡魔又如何?決定善惡彼岸的到底是什麼呢?」
面對男子的提問,亞歷克西斯並未作答。
他認為如果是寒暄的話,這段話未免太過冗長了。
亞歷克西斯的本業是驅魔師,他的武器就是話語。為了將自己的武器發揮到極致,不應該再多費唇舌。
「那是由神決定的。」
「明明已經被梵蒂岡放逐了,卻還沒忘記對神的愛,你還真是個資優生呢。」
「吾將消滅汝,污穢的靈啊。」
聽到亞歷克西斯口中吟唸著對神明的禱詞,銀髮男子鎖緊眉頭,露出不快的表情。
「不要再說那些刺耳的話了。」
雖然吸血鬼和附在人身上的惡魔不一樣,無法驅離,但看來祈禱詞還是會讓他覺得不舒服。這麼一來,說不定有勝算。
他們是不在神所訂定的秩序當中的個體。
然而,他們終究無法逃離這個世界的規則。
「你早就已經不是神的使者,為什麼還要將祝禱獻給神呢?」
男子用充滿嘲諷的眼神看著亞歷克西斯,但現在可不能停止吟唸禱詞的動作。
我,只能祈禱──因為自己只剩下這個了。
「真是個學不乖的男人。」
男子加深笑意打算展開攻擊,就在下一瞬間,有支銀箭射到自己腳旁。
「……!」
「亞歷克!」
由於伙伴從背後喚著他的名字,有那麼一瞬間,男子彷彿畏懼似的抿緊嘴角。
「就先饒了你這條命,假神父。」
一隻蝙蝠從風中飛過來,掠過亞歷克西斯的臉頰。
──後會有期。
那男人的聲音傳到耳裡。
臉頰傳來一股燒灼的刺痛感,血從割傷處流出來,但亞歷克西斯完全不為所動。
「亞歷克!亞歷克!」
看著從身後啪噠啪噠的跑過來的金髮少年,亞歷克西斯終於微微轉身。
「……被他逃走了。」
「我知道啊。那傢伙……他的靈力很強。」
「也許吧。」
使魔盧修斯雖然是個惡魔,卻很重視決鬥的規則,從他刻意出手這一點看來,剛才的青年貴族應該是一個力量強大的吸血鬼吧。
看來力量強大的妖魔們開始聚集在倫敦,似乎已是事實。
距離妖魔聚集的聖喬治節前夜,還有一個月以上的時間。明明還有這麼長的時間,為什麼他們已經到了呢?
……看來應該還有別的理由。
「亞歷克,你怎麼了?」
盧修斯不安的盯著亞歷克西斯的眼睛。
「沒什麼……看來這下子好玩了。」
「你、你怎麼還這麼悠哉。他剛才還想殺了你耶!」
盧修斯緊握雙手,完全沒打算掩飾自己的怒氣。這表示他非常擔心亞歷克西斯。
「開玩笑的。謝謝你救了我,盧修斯。」
亞歷克西斯咧嘴一笑,抓亂盧修斯的金髮。
放心下來的盧修斯咬牙強忍淚水,立刻盤問起亞歷克西斯袖口的綻線,眼睛往上吊。
「啊,你的袖子是不是又破了!?人家才剛幫你補好耶!」
盧修斯掩飾羞怯的話,聽起來還蠻可愛的。
「幫我補吧。」
「真是的……」
嘴裡說著使魔可不是女僕,盧修斯瞪著亞歷克西斯。
Ⅰ 前夜
早上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下午三點左右,天色突然不太穩定,如今到了傍晚開始飄起小雨來了。
正如古人有言:「倫敦沒有氣候只有天候」。夏天出門如果不帶傘的話,通常都會動彈不得。因為早上和傍晚的天氣驟變,在這個城市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聽到大道上傳來馬車來往的微弱聲響,月笙突然抬起頭。
好像是乘客伸手搭著車伕的手下了馬車。而後是約定回程時間的聲音。接下來響起輕快的腳步聲,對方是名女性。
幫忙顧店的傑洛米還沒有聽到腳步聲,從剛才就一直沉迷於雜誌上。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來,傑洛米像是彈起來似的挺直背脊。
「歡迎光臨。」
當人在小閣樓調劑室的月笙把視線移到樓下時,看見的正是女子將腳跨進店裡的情況。
鑲在木門裡的玻璃窗上,用燙金字體寫著「Chinese Herbal Medicine」。下面還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寫著「崔氏中藥行」,在倫敦這個地方應該沒幾個人看得懂吧。
建築物本身是古老的石造房屋,為了讓裝潢呈現東洋味,裝飾著月笙到處蒐集來的小東西。展示性棚架和屏風是中國明朝的古董,展現恰到好處的莊重感。
厚重的門慢慢闔上,在女顧客身後發出低沈的聲響。
聽到這個聲音,她好像嚇了一跳,將身子挺直,但又立刻佯裝冷靜,收起雨傘。
她暗金色的捲髮往上綰起,梳得很整齊,綴著質感良好的帽子。深綠色的洋裝是用高級布料製成的,披肩也是上等的好貨。
從她一幅貴婦的樣子看來,來者應該是一位貴客,月笙若無其事的窺探著樓下的情況,心底鬆了一口氣。雖然月笙店裡的客人都還不錯,但有一些人似乎是對中藥有些奇怪的誤解,偶爾會跑來一些怪人。
「夫人,您好。」
傑洛米在櫃台旁邊放了一張椅子,然後慢慢晃回櫃台,這時他重新打聲招呼。因為客人並不多,能接客似乎讓他覺得很高興,聲音聽起來很開朗。
長著一頭紅髮與雀斑的傑洛米對人相當親切,長褲的膝蓋處因老舊而破損,但並不會給人邋遢的感覺,反而讓人覺得他很勤勉,不知怎的很討人喜歡。
「午安。」
在她原本的想像中,這裡應該是家更詭異的店吧。
女子看到傑洛米,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但她還是沒有笑容。
她每踏出一步,傑洛米每天都擦的木頭地板便咯吱作響。
「請問您有什麼指教呢?」
「是安德遜侯爵介紹我來的。」
夫人以上流階級特有的穩重口吻說著,含羞帶怯的垂下雙眼。
「安德遜大人嗎?可以請您稍候一下嗎?」
聽到自己的大主顧,也是維多利亞女王寵愛的大貴族的名字,月笙停下正在調配藥品的雙手,將研缽放到到工作檯上。目光正好對上傑洛米抬頭往上看的視線,於是月笙點點頭。
「歡迎您的蒞臨,夫人。」
除了眼睛之外,月笙的全身都用約希麥這種土耳其女性用的薄布包住,整張臉再用薄紗遮掩,並且刻意戴上白色的假髮,他彎著腰,踩著沈重的步伐走下樓梯。
「我姓崔,是這家藥局的老闆。以後就不用這麼見外了。」
原本月笙還有一個與外表不符的英文名字──克利斯.博奇.賽門,只有在特別的場合,他才會報上這個名字。
「呃……請問……」
月笙每次都要煞費心思穿上這身怪異的衣服,將臉包得密不通風,看到他慎重其事的向自己低頭,女子不知該如何做答。
「我的臉在一場意外中嚴重燒傷。還盼請您不要見怪。」
「……原來如此。」
為了掩飾聲音裡的力道,月笙刻意用緩慢、舊式的英文發音,聽了他的話之後,她似乎感到很同情。找回自己的從容,穩重的問道。
「請問您到英國已經很久了嗎?」
「是的。已經過了半個世紀了。」
「您一定歷經不少困苦吧?」
到了十九世紀,大英帝國頂著維多利亞女王的名號,版圖雖然更為壯大,但是中國的人口並沒有這麼多。
對大英帝國來說,中國是位於極東的未開發地區,看到大約三十年前的鴉片戰爭,中國輕易就被打敗,也許只留下頹圮大國的印象吧。人們對東方人也深植著強烈的差別意識。
另一方面,也有許多人對東方這個神秘的異鄉滿懷憧憬,看到月笙刻意隱藏自己的臉孔,反而煽起他們的好奇心。
月笙以一名高明老藥劑師的身分,暗地裡在社交界小有名氣,人們也認為他以這身打扮現身,是由於他的個性乖僻。此外,月笙並不打算廣為招徠客人,不喜歡自己的名號流傳,也被人們解釋成他只是個喜歡中藥的古怪老人。也許是月笙不卑不亢,偶爾外出時,也不會招來奇怪的眼光。
「您今天有什麼需要呢?除了長生不老的仙丹和返老還童的妙藥之外,我們這裡什麼都有。」
看來月笙的玩笑終於化解她的緊張。
「我這陣子,不是很順暢……後來在沙龍和侯爵夫人坦言之後,她才介紹我到您的店裡來。」
「原來如此。您一定很不舒服吧?」
明明知道對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是不管有沒有用布遮掩,女性總是能夠銳利的看破人心。月笙以老實的表情點點頭。
「所以……我聽說,您這裡有和體重有關的藥。」
聽到和體重有關這麼迂迴曲折的表現,月笙感到很可笑,但是完全沒有顯現在態度上。
不管在那個時代,想要變瘦都是女性的心願。
尤其是眼前這位夫人的體型,大約是比標準還要再豐滿一點的程度。實在不需要這麼瘋狂的勉強自己減肥,女人的心理真是不可思議。世人普遍認為瘦身應該是男人才會做的事,像她這樣對公然表明對減重有興趣的女子還真是罕見。甚至還特地到藥局走一趟,看來她應該是個想法很前衛的人。
「請問您過去試過哪些藥呢?」
「卡麗斯塔餅乾和特萊林藥錠。」
「原來如此。」
卡麗斯塔餅乾最近在雜誌大肆宣傳,聽說完全沒有添加砂糖與奶油。餅乾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反倒是要價二先令六便士,吹捧效果出類拔粹的特萊林藥錠,最好在產生副作用之前停止用藥。
「我並不是要說特萊林不好,但是效果緩慢的中藥比較不傷身體哦。您要不要從茶飲著手呢?」
「茶?」
「吃了就會瘦的,通常都是危險的藥呢。據說這款中國茶具有排除體內毒素的作用,可以促進新陳代謝。」
說著,月笙遞上茶罐。
「如果沒試過中藥的話,不妨先試喝這款中國茶一個星期,您覺得如何呢?」
「真驚人。喝茶也能瘦嗎?」
「只用眼睛看,是有一點難以理解。……傑洛米。」
已經洞悉一切的傑洛米,在絕妙的時機,將盛了茶的茶杯端給女子。
「請用。」
「唉呀,真是神奇的香味。」
也許是女子已經不再緊張,她的語調放軟了。她將素燒的茶杯端到嘴邊,小聲說了一句:「好有趣的味道。」
「我已經儘量去除怪味,但它基本上還是藥草。」
「您說的也沒錯。純粹好喝的茶,才沒有效果。這是中國產的嗎?」
「是的。除了極少部分在英國購買的藥草之外,所有的藥草都是從中國進口,再由我來處方。」
也許是月笙穩重的口吻舒緩了她的緊張,她用力點頭。
「那麼,這次我就買這款茶。」
「好的。這款茶販賣時是以一磅為單位,您要多少呢?」
「那我就買一磅。」
「好的。煎煮的方法寫在這邊的說明書上。」
月笙將客人所需的茶葉分量裝進紙袋裡。
「這真是一家特別又有趣的店耶。氣氛不錯,好棒喔。」
付完帳之後,她對每一個日常用品都投以興趣十足的目光。
「您的讚美讓我深感榮幸。馬車無法開進這條巷子,不知道是否造成您的困擾呢?」
「不會。我讓馬車等在外面等我。不過我沒想到是在這種小巷子裡呢。」
即便是長年的老主顧安德遜侯爵,都再三要求他搬到更好的地點,然而月笙並不打算將店面搬到熱鬧的地方。
這條街來往的人群數量剛剛好,而且對他人的冷漠也剛剛好,住起來很舒服。
就算明天月笙的店消失了,流言頂多謠傳一個星期。就算感到疑惑,也不會有人深入探究。而且應該馬上就忘了吧。
不,就是這樣子才好。
自己的存在深深印在他人的心頭,對月笙來說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反正一切都會隨風而逝。
像砂子一樣消失。
女子付完錢之後,只在月笙遞上的顧客名簿留下她的名字,以輕快的腳步離開店裡。
「店長,請用茶。」
傑洛米端來盛了中國茶的素燒茶碗,所以月笙用雙手接過來。這個能幹的店員,剛開始連泡個中國茶都要大驚小怪,經過月笙細心教導之後,現在已經能沖出好喝的茶了。
由於月笙的外表有點難以親近,傑洛米這種爛好人的個性倒是幫了他很多忙。
然而,每次當他展現毫不設防的誠心,看在總是必須與他人劃清界線的月笙眼裡,難免有種複雜的思緒,這也是事實。
「謝謝。好香喔,一定泡得很好喝。」
僅確認茶的香氣,月笙並沒有端到嘴邊。就算傑洛米人再怎麼好,月笙還是不打算讓他看到自己的真面目。
「嘿嘿嘿,是店長教得好。」
看著滿臉笑容的傑洛米,月笙的心有了一點暖意。
「剛剛那位說不定能成為老主顧呢。」
「是啊,得好好謝謝幫我們介紹的侯爵了。」
「這表示侯爵很相信我們吧。我們還是應該更加大肆宣傳吧?要不要請安德遜侯爵幫我們寫篇介紹文,登在『淑女的女王報』上呢?」
「就算不這麼做,這家店還是撐得下去喔。」
當月笙提出規勸後,傑洛米刻意「切」了一聲,咂咂嘴。
「就是因為你不想賺錢,才老是被那些人罵啊。明明已經在這條巷子賣了好幾年,一點兒也不起眼。」
「像這樣低調的過日子最好了。總比血本無歸,連你都請不起好多了吧。」
月笙悠哉的說著,將這段對話打住。
傑洛米原本還打算說點什麼,也許是他明白月笙不太喜歡和人說話,於是便不再深入追究。他一定認為月笙今天比平常還要多話吧。
月笙甚至產生一種錯覺,認為這段與安靜平穩為伍的日子,也許會永遠持續下去。
月笙的願望就是實現雙親要他無憂無慮活下去的心願,這和月笙本人的心願無異。雖然他們曾殷切期盼他離開這個國家,但那是不可能的吧。
……也許有一天,那個日子會來臨吧。不過,你不可以等待。請你不要等待,離開這裡吧。
養母最後的遺言,至今依然留在他的心中。
所謂的那一天,會是某個人來找我的日子吧?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並不明白為什麼雙親要這樣避人耳目。
雖然明白自己應該遵從她的警告,但是月笙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又應該到哪裡去?
雖然沒有人告訴他,唯一能稱得上線索的是月笙身上的一只舊手環。以黑碧璽這種帶著黑色光澤的炭化石頭加工製成的手環,
上面雕著獅子與龍。但是這個徽章太常見了,無法成為月笙探究自我出身的線索。
響徹大廳的小提琴音色帶著深切的悲傷,交織著憂愁的情緒。
在歐洲各國成功巡迴演奏的老小提琴家,嘀咕著差不多該退休了,但他的演奏卻更臻圓熟。
那是憾動人們心靈深處的哀淒旋律。
填滿整座音樂廳的聽眾全都沈迷於演奏當中,身著正式服裝的亞歷克西斯也是其中一人。
小提琴家好友彈奏的音色反映了濃厚的吉普賽色彩,即使是亞歷克西斯也被深深打動。
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的心裡都會有「鄉愁」這種情感。
評論家有云─他的音樂充滿了對失去事物的哀戚。
今夜亞歷克西斯獨自一人,因為他沒打算帶盧修斯來,況且盧修斯可是表明自己不喜歡演奏會。再加上他也算是一個感受性豐富的惡魔,如果讓他聽了這麼悲傷的曲子,肯定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哭泣吧。
安可曲結束之後,小提琴家退到舞台幕後。
「太棒了!擁有這麼精湛的技巧還要退休,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如果退休是流言就好了。他的退休對我國的音樂界可說是莫大的損失。」
「可是理查茲的年紀也很大了吧?差不多也該給後進表現的機會了吧。」
「你說的後進,有哪個人像他這麼傑出呢!」
坐在亞歷克西斯旁邊的貴族青年讚美著小提琴家,興奮的談論今天的演奏。
不久人們開始準備回家,亞歷克西斯也站起來,朝大廳走去。大廳有許多人們聚在一起歡談,每天晚上貴族們都會聚集在這裡,可說是社交界的延伸。
身著華麗禮服的婦人們之間的談話,也傳進亞歷克西斯的耳裡。
「喂,那位黑髮的先生是?」
「好像是道丁家的人哦。我不是很清楚……之前在某家沙龍曾經見過他耶。」
「好帥喔。黑髮和黑眼睛,給人一種神秘的印象。」
閃避女性們驚嘆的視線,亞歷克西斯朝後台走去。
頭髮就算了,與其說他的瞳孔與是黑色,還比較接近深褐色,但是對她們來說應該沒什麼太大的差別吧。
對於出身修道院,謹守清貧的亞歷克西斯來說,高級的燕尾服穿起來非常難受,但是為了朋友,不得不穿上合乎時宜的服裝。
繼承以英國北部望族聞名的道丁男爵家的血脈,亞歷克西斯幾乎與家族斷絕往來。正確的說,在亞歷克西斯立志步入神道時,父親就像是與他斷絕父子關係般,將他逐出家門。亞歷克西斯甚至不曾聽說過,他為自己取了一個完全不適合家族的外國名字的理由。一長串與聖人無關的別名,因為工作時都略去不提,所以幾乎沒有人記得,現在大家都稱他為亞歷克西斯.道丁。
儘管如此,他還是會視需要出席社交界的聚會,部分觀眾還是見過亞歷克西斯的面孔。然而,這裡沒有人有勇氣上前與亞歷克西斯攀談。
最好不要和被驅逐出教的驅魔師扯上關係,也許才是這些上流階級的傢伙們的真心話吧。而且他們也畏懼富裕的道丁男爵家的影響力,對於亞歷克西斯這個顯然充滿謎團的存在,大家都躲得遠遠的。
「不好意思,我想和理查茲先生見個面。」
亞歷克西斯向站在前往後台的走廊上,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說道。
男子有禮的詢問:「請問您的大名是?」
如果他現在穿著神父的衣服,對方大概會覺得他更可疑吧,現在亞歷克西斯穿著正式禮服,輕輕撫著頭髮,不管怎麼看都像是氣質優雅的青年紳士。
「我叫做亞歷克西斯.道丁。請看這個。」
亞歷克西斯從內袋取出朋友寄來的信,以優雅的手勢指示。
「原來是理查茲先生的朋友,失禮了。請跟我來。」
從親切回答的工作人員背後,走來一位眼熟的銀髮男子,經過他的身旁。這名從後台走出來的紳士,亞歷克西斯的確對他的側臉有印象。
不,他根本不可能忘記。
對方是那天夜裡,與他在充滿黑暗與靜謐氣息的東區對峙的吸血鬼。
也許他並沒有發現亞歷克西斯的存在,以悠閒的腳步走向大廳入口。在擦得發亮的木板走廊上,他走起路來完全沒有發出咯吱的聲響。
在那一瞬間,亞歷克西斯猶豫著是否該追上他,後來他覺得應該以自己的約定為優先。
再加上如果現在硬要戰鬥的話,使魔盧修斯也不在身邊,對自己很不利。
他到底是誰?到後台來訪表示他應該是理查茲認識的人。
為了弄清楚那個男人的目的,現在正請盧修斯的惡魔同伴幫忙打探消息。雖然他很清楚現在應該先等待結果,但被對方捷足先登,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請進。」
「……喔,謝謝。」
亞歷克西斯經過剛結束演奏會,還帶著獨特熱氣的通路前往後台。
敲過門後,老人以沙啞中帶著獨特深度的聲音問道:「是誰?」
「是我。亞歷克西斯.道丁。」
「亞歷克!進來吧。」
亞歷克西斯進入房間後,正在抽雪茄的矮小老人皺著一張臉,浮現親切的笑意。「好久不見了,亞歷克。已經幾年啦?你還好嗎?還在當驅魔師嗎?」
理查茲用帶著懷念的鄉音的英語,接二連三的向他詢問。
「大概三年沒見了吧?我很好,現在還是在做驅魔師喔。」
就連平常態度高傲的亞歷克西斯,面對尊敬的對象還是慎重作答。
「很好很好。」
理查茲抱住亞歷克西斯的背,用手拍了好幾下。接下來他拉開身體,請亞歷克西斯坐在客用的椅子上,自己也坐在鏡子前面的椅子上。
「不過你完全沒變耶。」
「你才是,簡直一點也沒變。」
聽到亞歷克西斯的回答,老人高聲朗笑。
「少來了,亞歷克。我很討厭聽你這麼說哦。我的白髮變多了,眼睛也差多了。就連觀眾席的臉孔都看不清楚了。」
「這樣子比較不會緊張,不是很好嗎?」
「完全不會。就連在女王陛下面前演奏的時候,我也沒有緊張呢。」
理查茲閉上一隻眼睛。
「那麼,你努力精進著驅魔師工作的時候,還是一樣揮舞著十字架和聖經吧?」
「我之前就想跟你說了,你對驅魔師的工作有誤解喔。雖然因為附身的惡魔的關係,有些可憐的信徒比較粗暴,但我可是極力避免使用暴力。」
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當他兼差消滅惡魔的時候,通常都會動用武力。
「嗯……這樣要折騰很久吧?如果有惡靈附身在我身上,你就不用顧慮太多,儘管動手吧。反正你對我也有經年的舊恨嘛。」
「我不會接受熟人的委託。」
「經你這麼一說,好像是這樣啊。」
由於理查茲的聲音帶點憂慮,亞歷克西斯加了「因為我會手下留情」這句玩笑話。
「你的巡迴演奏之旅如何呢?」
「不管活到幾歲,旅行總是很棒喔。我走遍各地玩了一趟。不過像這樣拖著老邁的身體,這也是最後一次了。因為我己經決定要退休囉。」
「真可惜。你的演奏非常棒呢。」
「我的才能是神賜予的。將它還給神的時刻就快到了。」
理查茲是一名虔敬的基督徒,深信自己的才能是神賜予的禮物,有一天將會再歸還給神。神的東西該還給神,自己應該死於一位無名人類的身分。
「接下來我打算回到故鄉約克,過著平靜的生活。如果說有什麼遺憾的話,應該是我沒有教出一個徒弟吧。」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理查茲沒有一個可以承襲他技巧的人,的確有點可惜,但是天才並不是這麼容易就會出現的。在才能媲美理查茲天賦的人出現之前,人們只能暫時等待了吧。
「亞歷克,如果你繼續學習小提琴的話,擁有惡魔般的技巧這樣的評論,應該就是你的了。」
提到過去的事情,亞歷克西斯開玩笑的聳聳肩。
「沒錯。也許人們會說我是帕格尼尼再世耶。」
「當然。啊!從現在開始也不遲啊。」
「現在?」
聽到理查茲的玩笑話,亞歷克西斯投以責怪的語氣。
「沒錯。今天晚上我們再開始上課,用美妙的音樂壓制惡魔的心,你說如何?我認為惡魔也了解音樂。」
「我比較適合當驅魔師啦。想讓惡魔沉眠的話,不要用音樂,還是祈禱比較好。」
「你不喜歡安眠曲嗎?」
「祈禱我比較在行。」
說到惡魔的話題時,亞歷克西斯想起剛才掛念的事情。
「對了,剛才我和一個沒見過的男人擦身而過,那是你的朋友嗎?」
「沒見過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呢?」
能夠進入後台的只有少部分相關人士,但是理查茲卻補上這一句,面對他懷疑的神色,亞歷克西斯雖然感到詫異,還是開了口。
「銀髮的,輪廓很深……是個長得不錯的美男子。感覺像是某處的貴族。」
「哦,你說的是休貝魯啊。」
不怕生的理查茲似乎對他不懷警戒之心,只要聽他的口氣就知道了。
「休貝魯……是法國人囉?」
「是的。他叫做休貝魯.杜.威勒,曾經是法國的貴族。好像是在革命前相當有名的望族,他算是分家吧。」
也許是他的外表很醒目,理查茲也立刻想起男子的名字。不過反正那也是假的名字吧。
「原來如此。你們的年紀看起來差很多,他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他來過我的演奏會很多次喔。不管在法國還是維也納。明明還很年輕,對音樂與藝術的造詣都很深,是個很不錯的人。」
「還跑到倫敦來,表示他是你的熱情信奉者囉?」
「這是我的榮幸呢。如果你介意的話,要不要幫你介紹呢?你會對其他人有興趣,這還真罕見。」
不管理查茲看起來是一個多大膽的人,總不可能在知道對方是惡魔的情況下與他交往。
的確如此,如果對方是人類的話,自己不可能這麼有興趣吧。
結果,亞歷克西斯總是被惡魔這個種族吸引。
「他好像會暫時待在倫敦,我和他約了一起用餐。你要不要一起來呢?」
「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可是抱著不打算增加太多朋友的主義。」
「……你這麼說倒也是啦。」
理查茲用力點點頭。
即使認識技巧如此優異的小提琴家,休貝魯還是問了。
「人類為什麼這麼執著自己的生命? 」
就像人類吃麵包一樣,他們也消費人類的生命。
既沒有後悔也沒有躊躇。
亞歷克西斯只有唾棄惡魔的傲慢。
如果沒有人類的話,他們才應該煩惱,然而對惡魔來說,人類的生命只不過是可以任意消耗的食糧罷了。
如果他們能感到一絲悔恨的話,也許亞歷克西斯還能原諒他們吧。
「能夠像這樣和你一起進餐,真像是一場夢。」
「是啊……我也老了。」
老人一反剛剛的態度,以平靜的口吻說道。
「不管是誰,每個人都會老。」
「對啊……不過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永遠都會是你的朋友。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你可要記得。」
「真高興。待在倫敦這段期間,也許會有什麼不方便的事情吧?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幫你的忙。需要人手的話,我也可以借你。」
「那正好。我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由於理查茲立刻開口,亞歷克西斯輕輕的笑了。
「難道你早就知道我會說這句話嗎?」
「那是當然囉。雖然你長這著副德行,但可是親切的很。關於這一點,我必須感謝指導你的修道院才行。」
「先別管什麼感謝修道院了,你有什麼事情呢?」
雖然盧修斯最怕規規矩矩的待在大廳,但如果是平常的理查茲就另當別論了。他肯定會親近這個老人。要是有個萬一的話,也可以讓盧修斯幫忙。
「我想請你幫我買藥。是家中藥行,開在有點偏僻的地方喔。」
「好的。這是件輕而易舉的小事。」
待在倫敦這段期間,理查茲必須到處去拜訪贊助者們,現在要退休了,應該會更忙吧。就連去一趟藥局也很麻煩吧。
「不過你怎麼會知道中藥行呢?」
「是安德遜侯爵介紹的,聽說對我的偏頭痛很有效。最好是等我回約克還能幫我寄過來,你就去幫我記一下那家店在哪裡吧。」
「這是我的榮幸。」
原來如此,當理查茲回到故鄉約克夏的時候,拿藥就成了亞歷克西斯的工作。
「等一下再給你地圖,我們先去喝一杯吧,要不要去酒吧?你願意和為數不多的朋友重敘舊情吧?」
不管是用什麼樣的型式,能夠幫上老朋友的忙,總讓人覺得開心。
亞歷克西斯點著頭,確切的感到一股不祥的預感。
他認為這個名喚休貝魯的吸血鬼,應該不至於襲擊理查茲這樣枯槁的老人。但是在亞歷克西斯的朋友之前現身,也許代表某種預兆。
必須先聽盧修斯的調查結果才行,亞歷克西斯繃緊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