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斜照著，晚上八點了。

冷靜。溫和。秋天的尾聲。空氣中的寒意像是一種預兆。

蘇珊娜從通往花園的門走進來。新鋪了黃麻地毯的這戶公寓一片安靜。她發現瑪蒂德獨自待在那小小的廚房裡，正把油醋醬汁拌進比布萵苣裡。

「你聽說了嗎？」蘇珊娜低聲說，但看到瑪蒂德轉過臉來時，她整個人愣住了。稍早蘇珊娜想到，走進這戶剛漆了鮮黃色油漆的公寓，就像走進太陽裡，令人眩目。但這會兒那顏色映在瑪蒂德的淡棕色雀斑上。她一頭金髮剪了個左右不對稱的髮型，右邊到下巴，左邊到衣領，襯托出她的高顴骨。蘇珊娜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吸引力。怪了。這麼久以來，瑪蒂德似乎一直都很平凡，被她丈夫的光芒蓋過，但現在清楚看得出他們是絕配。瑪蒂德其實非常迷人。

「我聽說了什麼？」瑪蒂德問。

「喔，瑪蒂德。你的頭髮，」蘇珊娜說，「好漂亮。」

瑪蒂德一手摸摸頭髮說，「謝謝。我聽說了什麼？」

「就是……」蘇珊娜說，拿起瑪蒂德用下巴示意她的那兩瓶葡萄酒。她跟著瑪蒂德走出去，爬上後門外的樓梯，然後說，「你知道我們那一屆的克里斯提娜？參加無伴奏合唱團的那個？黑頭髮，而且，唔，很豐腴。我想洛托和她—」蘇珊娜扮了個鬼臉，覺得自己好白癡。瑪蒂德在樓梯上暫停一下，然後擺了一下手，好像是在說；啊沒錯，洛托像矮黑猩猩似的，跟每個人都上過床，而蘇珊娜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是事實，然後他們上到了花園。兩人停下腳步，感受著秋天。洛托和瑪蒂德已在草地上攤開一條二手商店買來的床單，大家把各自帶來的菜放在中間，每個人都懶洋洋地坐著，在夕陽的最後一絲寒意中閉上眼睛，喝著冰涼的白葡萄酒和比利時啤酒，等著有人率先伸手去拿食物。

瑪蒂德放下那缽生菜沙拉，然後說，「吃吧，孩子們。」洛托抬頭朝她微笑，然後從一堆熱食中拿了一塊迷你希臘菠菜派。其他十來個人也圍過去紛紛吃起來，並開始談天。

蘇珊娜踮起腳來跟瑪蒂德咬耳朵，「克里斯提娜自殺了，在浴室裡上吊。昨天剛發生的，完全沒想到。大家都不曉得她這麼痛苦。她有男朋友，什麼都不缺，在山岳協會找到了工作，住在哈林區精華地段的一戶公寓裡。完全沒道理。」

瑪蒂德站著完全不動，臉上恆常的淡淡微笑消失了。蘇珊娜跪下來，拿了一片西瓜，把那一大片切成小片：她不敢吃任何高熱量食物了，因為剛接下一個電視劇的角色，但是不好意思在洛托面前提。首先，那不是《哈姆雷特》──他們大學最後一學期的公演就是演這齣戲，洛托在戲裡表現得太出色了。她接的工作只是在一齣肥皂劇裡演一名少女，她知道這是放棄原則。但要比洛托畢業後接過的任何工作都強。他曾在幾齣外外百老匯裡當替補；在路易斯維爾的演員劇場演過小角色一年半來就這些。她又回想起《哈姆雷特》劇終時的洛托，鞠躬，戲服被汗水溼透，她在觀眾席裡敬畏得大喊「演得好！」之前她想演奧菲利亞，但輸給一個大胸部的女生，後來那女生在池畔那場戲裸身演出。放蕩的騷貨。蘇珊娜咬著西瓜，嚥下一股勝利感。因為憐憫，她更愛洛托了。

站在圍坐的人群旁，瑪蒂德顫抖著，拉緊自己的開襟毛衣。園裡的那棵日本楓掉下了一片紫紅色樹葉，垂直插在一盤菠菜洋薊沾醬裡。樹蔭底下好冷。很快地，就會是漫長的冬天，寒冷而一片雪白。把這個夜晚、這個花園完全抹去。他們之前把聖誕燈電線纏繞在上方的樹枝間，這會兒她把電插上，亮出了一樹的閃爍晶瑩。她坐在丈夫身後，因為她想躲起來，而且他的背部好美，又寬肌肉又結實，她把臉貼在上頭，覺得好舒服。她聽著他悶在胸膛裡的聲音，他柔順的南方腔調。

「……兩個老人坐在門廊，吹著海風，」洛托說；所以他在講笑話了。「有一隻老獵犬跑出來，在泥土地裡打轉，然後坐下來開始舔自己的那話兒。牠舔得嘖嘖有聲，非常起勁，愛死了牠那粉紅色的小弟弟。像一管完全轉出來的口紅。然後陽台上的一個老頭朝朋友擠擠眼睛說，老哥啊，我真希望我也能那樣做。另一個老頭說，瞎說！那隻狗會咬你！」

大家都笑了，主要不是因為那個笑話，而是洛托說的方式，講得津津有味。瑪蒂德知道這是他父親最喜歡的笑話，每回洛托說的時候，總是能引得高文掩嘴狂笑，笑得臉都紅了。丈夫身上的暖意隔著翠綠色馬球衫傳來，開始打破瑪蒂德心中冰冷的憂慮。克里斯提娜大一那年跟她住在同一層宿舍。瑪蒂德有回走進浴室，剛好碰到她在哭，瑪蒂德認出她美妙的女低音，於是又走出去，選擇給她隱私，而不是給她安慰。事後回顧，才覺得自己應該去安慰她的。瑪蒂德感覺到一股對克里斯提娜的怒意緩緩從腹中湧上來，於是嗅著洛托身上的氣味，好平息那怒火。

洛托伸手到後頭抓著瑪蒂德，把她拉到膝上。他的肚子咕咕叫，但是吃了一兩口就吃不下了：這一個星期來，他一直在等選角複試的通知電話，深怕出了門會沒接到，於是不肯離開公寓。瑪蒂德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就提議邀朋友各自帶菜來聚餐。那個角色是《一報還一報》裡面的克勞迪奧，要在明年夏天中央公園的露天莎士比亞戲劇節中演出。他可以想像自己穿著古裝緊身短上衣在幾千人面前表演。蝙蝠飛來飛去，粉紅色光線照在傍晚的天空。打從畢業以來，他一直有工作，只不過都是小角色。他進了演員工會。這莎劇角色可以再讓他往上爬一步。

他看著窗內的公寓，放在壁爐台上的電話還是沒響。電話後頭的那幅油畫是瑪蒂德幾個月前從畫廊帶回家的，過去一年她都在那間畫廊工作。畫了這幅油畫的藝術家那天在畫廊大發脾氣，把畫用力扔到牆上後，就氣呼呼離開了。然後畫廊老闆叫瑪蒂德把摔斷內框的畫扔到外頭的垃圾拖車裡。但瑪蒂德沒丟，只是換了個內框，又裱上外框，帶回家掛在黃銅佛像後頭。那是一幅藍色的抽象畫，讓洛托想起每天早晨破曉前的一刻，介於不同世界間朦朧而幽暗的地帶。那個字眼是什麼？詭祕，就像瑪蒂德本人。有時他去選角甄試後回家，發現她坐在黑暗裡，雙手捧著一杯紅葡萄酒，往上凝視著那幅畫，臉上有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

「我需要擔心嗎？」有回他說，根本就不想演那天去甄選的戲，回到家發現她坐在昏暗的客廳裡。他在她耳後吻了一記。

「不用，我只是好幸福。」她說。

他沒說那天很漫長，他在戶外街道上的毛毛雨中等了兩小時，最後終於進去唸完台詞，走出門時聽到導演說。「很精彩，可惜他個子太高了。」他也沒說經紀人沒回他電話。沒說他真想好好吃頓像樣的晚餐。因為，老實說，他根本不在乎。如果她是幸福的，她就不會離開他；從結婚至今的短短一年，情況明顯得讓人痛苦，他根本不值得她的努力付出。這個女人是聖人。他根本沒拿錢回家，但她努力省錢，想方設法，總能付掉各種開銷。那天他在她旁邊坐下，直到天完全黑了，然後她身上的絲綢衣服發出窸窣聲，同時她轉身忽然吻他，接著他就帶著她上床，沒吃東西。

太陽斜照著，晚上八點了。

冷靜。溫和。秋天的尾聲。空氣中的寒意像是一種預兆。

蘇珊娜從通往花園的門走進來。新鋪了黃麻地毯的這戶公寓一片安靜。她發現瑪蒂德獨自待在那小小的廚房裡，正把油醋醬汁拌進比布萵苣裡。

「你聽說了嗎？」蘇珊娜低聲說，但看到瑪蒂德轉過臉來時，她整個人愣住了。稍早蘇珊娜想到，走進這戶剛漆了鮮黃色油漆的公寓，就像走進太陽裡，令人眩目。但這會兒那顏色映在瑪蒂德的淡棕色雀斑上。她一頭金髮剪了個左右不對稱的髮型，右邊到下巴，左邊到衣領，襯托出她的高顴骨。蘇珊娜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吸引力。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