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與老Y
我推門走進那間叫「DV8」的酒館,發現老闆娘蜜雪兒獨自坐一小桌,邊滑著手機邊流淚。整間店一個客人也沒有。
我拉開椅子坐下在她對面,問她:
「怎麼了,蜜雪兒?」
她眼淚,手機的藍光照得她的睫毛像蝴蝶翅翼的暗影。說實話,她可真是個美人兒,但你無法想像,她有個兒子已經念大學了,而這孩子是個廢物,我在這酒吧見過他幾次,他都像穿牆人站在最角落玩網路電玩。可能也習慣那些喝醉的老色鬼們,對他媽說一些腥膩的調情屁話,而他媽像朵玫瑰花,那樣嬌媚的笑得顫抖著。有一次,我還和這孩子,扶一個喝掛的老酒鬼,從他跌坐的地板撐起他,押上計程車,送他回家。
「沒什麼。我只是剛剛看了一部電影,非常傷心。」
然後蜜雪兒跟我轉述了那部電影大致的情節:那個主角是個有著奇怪榮譽的拳擊手,就是他非常耐打,他的生涯紀錄,沒有贏過但最重要的是,他從未被對手KO擊倒過。這個故事開始時已是一場進行中的拳賽,我們看到這個像復活島巨石像的男人,不斷被另一個年輕拳手狂K猛揍。然後他們開始回憶。原來這耐揍的巨人他退休好多年了,但是現在這邊想到捧一個年輕拳手成為新星,他們想到這個傳奇的「不倒拳王」,於是開了筆很高的價碼邀他再出江湖。這老壯漢的教練、神父、社區義工、所有人攔阻他,告訴他現在這年紀上陣,只有被打死的下場。但他執意要去,因為他想拿這筆錢讓他的老母親去一趟威尼斯旅行。他母親一輩子沒去過遠方。而奇特的是,所有人只有這老母親不勸阻他去送死,他們質問她,她說:「他早已是個不存在的人了。」原來多年前,這不倒拳王開車載著妻兒,遭一輛大車撞翻,妻兒全死了,只有他活下來,從那以後他就只是個行屍走肉了。
而那個年輕拳手也有一段傷心往事(這裡我打斷蜜雪兒,請她直接說那拳賽),總之從第一回合開始,就看到這年輕人一拳一拳打中那老拳手的腦袋、眼窩、鼻梁,這樣打到十四回合,他整個滿臉是血,根本都茫了,但就是站著像一尊雕像,就是不倒下去。觀眾都哭了,站起身為這悲壯的一幕鼓掌致敬。你知道後來那年輕人開始狂揍他肚子,老拳手根本失去知覺了,他竟大便在褲子上了。
(我聽到這裡差點笑出來,但我看蜜雪兒悲傷靜默的臉,硬忍住了。)
還好這時敲鐘了,他的教練扶他下去洗屁屁並換另一件拳擊褲。其實他可能腸子都被打斷了吧?但他還是搖搖晃晃的站上擂台。這時那年輕人哭了,最後一局,其實年輕人在配合演出這老人的「不倒神話」,他假裝在揮拳揍他,但你知道好幾次那老人根本已直直要倒下了,這年輕人反而用肩膀架著他,不讓他倒下。最後比賽終了,年輕人以計點積分贏了這場拳,而那老人也完成了「一生沒倒下過」的紀錄。
蜜雪兒說:「我看了一直哭一直哭。」
這個女人看多了我們這些男子,在酒館的長方桌上,像小男孩玩著「大風吹」的遊戲,課室的椅子永遠少一張,所以永遠有個小孩要當那個孤伶伶的鬼。「大風吹!」「吹什麼?」「吹想和蜜雪兒上床的人。」於是大家轟轟嘩嘩像秋天公園被掃成一堆的枯葉,被一陣風捲起。但其實我們都是些老男人了。「吹攝護腺沒問題,小便不會滴到褲腿的人。」「吹早晨睡醒,那話兒還會硬梆梆勃起的人。」「吹沒吃史蒂諾斯,每夜都能安然入睡的人。」
一片靜默。在這樣向死亡墳穴借來的酒館的暗黑、吧台一列佝僂背影、或顫抖垂著口水的歇斯底里笑鬧,靜默中我看著他們悄悄開啟了一道「祕密歡樂遊戲屋」的門縫。
這需要極高的天賦。譬如老派,他是被浸在權力槽裡的不幸靈魂,你看看他的眼袋、凹陷的眉骨中間那像刀割過的深痕,總是穿著白襯衫但其實裡面是一副瘦削的軀骨、眼珠總是在一整晚的酒精終於灌到滿水線時,發紅或是變成黃濁的球體。他總是坐在最角落那位置,不熟的人不會從那版畫般的陰影輪廓,解讀到他何時祕密的越過那條酒鬼之線。「咔」的有一個聲響,那裡頭神智清明的他那刻便垮掉癱掉了。一個暗黑的、陰鬱的、憤懣的另一個分身,會從他的鼻孔、耳朵,或微笑的嘴角,漫流出來。
我後來回想:我們總因為觀看的方法過於簡陋,錯過了那一整團像刺繡錦袍上,亂針錯織的閃閃金線銀線。我如果據實記錄,像《儒林外史》那樣的筆法,你們會有個印象:這是台北二○○○年到二○一○年間,某些夜晚,發生在酒館裡的權力交涉,類似男人的手肘交擱著,使勁比腕力;或拐子擊打上對方的脾臟;或是從頸骨到腰椎,手臂關節,到髖關節,當然最重要是左右頦關節(控制著笑,或說出合宜的輕輕點到為止的馬屁話)……這些窄空間裡,像詠春拳的,一群男人和落單的女人之間,極近距離挨擠的行為藝術。這當然是精準到,可以像崑曲演員分解動作,或是YouTube上慢動作重播那些NBA偉大球員,某個史詩級穿過防守人群而灌籃的不可思議的連續慢速畫面。每一句話的突刺、回撈、接住對方的荏,再迂迴婉轉拋出讓後面人可以借搭順杆上的破綻,每一個哏都要讓在座每個人笑的,男人是從鼠蹊電擊竄上,女人是從子宮內部最深處的顫抖。這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老師傅畢生的修行啊。
但如此,我就錯過了,老派,老Y,他們雖然是老頭的外貌,但其實那某些時刻淚眼汪汪,孤寂、憤怒、彆扭,走出這酒館對那外面已被年輕人粗暴洶湧占領的新世界,恐懼、故作鎮定,保持最艱難的尊嚴。他們的眼球和視網膜,記錄了這個島國這個世紀最初十年的煙花迷離、紛紅駭綠。有些時候,他們是真的像小男孩玩著那,對坐兩人假裝各自老二漲大勃起,將酒桌上舉的無聊把戲。或是像周星馳和達叔的隔空用掌風打對方,另一個人則做出中掌,臉部肌肉扭曲、凹塌,身體也被掌風吹得朝後歪倒,手臂亂揮像在掙扎的慢動作。或是他們拿著對方的生殖器開中學生式的玩笑,這個說對方和女人的銷魂時刻,是「太平洋洗蘿蔔」;那個說對方的馬子不耐煩說:「快點!你幹嘛不快上?一直拿牙籤刺我屁股。」
我年輕時如果預知自己會置身這樣的「琥珀之境」,和這些老男人歡樂、絕望的浸泡在這果凍或稠液的時光之膠裡,這些眼花撩亂,腦袋跟不上瞳距變焦的轉速,只能前仰後仰呵呵呵笑得口水流在嘴角,那就不會對迷戀的女孩兒搞那套,寫好幾頁的情書;或是跑去海邊痛苦抽菸漫走;或是花極大心思想給女孩一個夢中場景,騎機車載她到山上,某個祕密山坳,恰可以看見下方整個城市像灑開珠寶的夜景……
有幾年,我和我的妻子關係很緊張,我認為她有憂鬱症,但她只任我陪著去看了次醫生,便再也不肯去了。那些裝在一包一包印了密麻綠色小字紙條裡的藥物,她也不肯碰。我們在那之前非常恩愛,但那段日子我像活在冰窖裡。我們時常爭吵,一開始我認為我都在理,只是她把我們活在一起的這個小空間,我們,以及還很小的孩子都用一不知哪個次元的人裝進她腦袋裡的旋轉門,轉進一個漂浮、窄扁、光度幻異的世界。爭吵到最後,變成像是我用語言在強暴她,她會哭泣的用頭撞牆。
那陣子,我很痛苦,事實上,我沒什麼朋友,有一、兩位視之為兄姊的前輩,我在咖啡屋和他們聚會時,像故障的排油閥,停止不下來,講述我婚姻上碰到的困境。我原不是那樣的人,但那時我像是CSI的探員,細細瑣瑣的講著有一具屍體的房子,所有暗藏進地毯、牆角、衣櫃裡的內衣褲、書桌抽屜的信件,那所有陀螺打轉的細節……
只有老派,我記得那可能是他第一次拉我到這間酒館吧。那時我跟他其實不熟。他可能認為我和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吧。他像是《推銷員之死》裡,那種上一世紀的業務員,每晚得和不同的客戶、記者、警察、廣告商、作家 ……喝酒。一攤結束再接一攤。我記得我和他嘰哩咕嚕說了我的困境,他沒說什麼。繼續斟著酒,抽著菸。後來我去上廁所回來,發現他盯著頭上方那播放著歐洲不知哪個盃的足球賽,他的臉上全是淚。我坐下來,沒敢多說話,後來他似乎說了句類似:「你想想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什麼德性,你老婆,我老婆,她們這樣的好女人,當初是眼睛瞎了選了我們。這就在最早的時候就要認,這一輩子,再怎麼樣,只有她們對不起我們,我們不能對不起她們。」
仔細說來,他這段話,沒什麼哲學深刻性,但我當時,就像豬八戒吃了人參果,遍體舒暢,好像被邀請,進入一個很早時光的西部片,那裡頭牛仔帽低低戴著安靜喝酒的老牛的老警官;或是山田洋次電影裡,那戰後仍貧窮的東京底層市民,某種男子漢氣氛的,被世界傷害過了的人,在酒館裡像遊魂,沉默悲傷的認定自己是廢棄物的命運。
他從沒把我告訴他的事說出去。後來我便經常在夜晚,他電話叫來這酒館,通常他已喝得半醉。
有一次,我跟老派、老Y在那間酒館,聽他們胡吹各自在大陸旅行的時光,總總超現實、科幻片般的豔遇。
老Y說,有一次在哈爾濱,同團的一個小黑人,達悟族的,說著一口標準的北京話。我們先是一夥人去一間俄羅斯酒吧,裡頭一個俄羅斯妹都沒有。倒是小舞池有個也弄不清那算是滿族的還是蒙族的,戴著個牛仔皮帽,穿著鞋跟加鐵塊的尖頭馬靴,脖子還繫條紅領巾,在那跳著像踢踏舞之類的舞,劈哩啪啦踩得地板脆響。同時後頭有個戴眼鏡的女孩,快手彈奏吉他,那個不知從哪時空跑出來的牛仔,屁股扭得騷的!同時唱著我也弄不清的滿族、蒙族,還是鄂倫春的民謠。這時我身旁這個小黑人,可能達悟族天生靈魂中歌者的那部分被激起來了,他開始唱起達悟的歌,那歌喉像天空飛過一梯隊美國F—35戰機,稀哩嘩啦就把地面那些IS的武裝堡壘、什麼機關砲陣,全滅了。他的歌喉就像光波砲啊。那個牛仔愣在舞池中央,唱不下去了。整個PUB裡各桌的人們,也像熱帶雨林各樹叢的禽鳥,在那一區一區的黑影轉頭盯著我們。我想我們會被打吧。一會兒那牛仔滿身大汗來我們這桌喝一杯。「哪兒來的?」「台灣。」他也被這小黑人的北京話口音給唬住了。總之後來我們那團其他人,藉故都先溜了。剩下我陪著小黑人和那牛仔拚酒。太可怕了。我後來發現那一屋子酒客都是那牛仔的兄弟,像排隊買烙餅那樣一個個都笑著來敬酒,他們喝酒是像馬那樣張大嘴,直接把一杯烈酒往喉嚨深處倒。我後來陪著笑硬把小黑人拖出那酒吧。
走在大街上,小黑人不解氣,拉我去一間招牌寫著「洗浴」的店。我們在衣物櫃前更衣時,我一撇小黑人全裸的背腰和屁股,他媽的真是肌肉棒子,我自卑的把自己一身白肉鬆弛的胖肚子轉過對著櫃子。然後服務員帶我們各自走去一個小房間,這小黑人光著一身黑亮的獵人體魄,還用標準北京話威懾那服務員:「這我小兄弟,你們好好招待他啊,不要怠慢啊。」
那個房間滿破爛的(相較於外面那用燈牆裝潢得像太空船艙的高級感),有一張按摩床,還有床阿嬤年代的碎花布大棉被,但我想或這是東北,冷起來真的需要吧。重點是推門進來的女孩兒,真他媽正翻了,簡直就像年輕時的趙薇。我酒整個醒過來,真的是從沒這麼和這樣的美人兒這般近距離,真的「美」這玩意兒,有電的,有強光的,我整個被這不可能的幸福的強光給照醒了。我和她抽著菸,討論價格,當然也問問她的身世。這是純種的東北妹子啊,我們從下飛機,進到城區,住進飯店,之後到大街亂晃,嘴裡都滴滴咕咕著—騙人,哪有傳說中的東北妹子。這會兒,我眼前這美人兒,那難怪世界上有種族歧視這種東西啊,高大、漂亮、像趙薇那樣的大眼,我覺得自己像頭長了疥瘡的禿驢,在一匹剽勁的高大雌馬腳邊吞口水啊。
但隨後我從這仙女般的女孩口中聽到一噩耗,就是她們只做「半套」,就是幫你嚕管,打手槍而已。這算啥,我千山萬水從亞熱帶的那個島,跑到東北來,遇到了這個我此生不可能再遇見的極限美人兒,離開這房間之後就再也無緣了,結果是讓她像獸醫幫豬仔套取精液那樣打一管?我不斷哀求她(這時她已爬上床,在我背後胡亂的按摩),我說我加一千、兩千,求求妳,讓叔叔解個饞,不要那麼狠心。但她即便被我逗得嘻嘻笑,不肯就是不肯。說:「他們這家店就是這麼規定的。不行的。」我不斷夾纏,軟語溫言,她就是不肯。這時突然聽到門外,那小黑人豪邁的聲音:「Y,我先下去了,你慢慢享受啊。」我和那小美女都嚇了一跳,我想:這麼快?我說:「好,兄弟,那你在外頭等我一會。」然後我和這標緻女孩兒,又在那爛房間裡,各點一根菸抽著,我問她的身世,然後又是哀求、撒嬌,手胡亂摸,她吃吃笑,但就是不依,最後我認了,像在獸醫院手術台的小狗,翻躺著,讓她身裝整齊幫我嚕管。
這時他媽的又有人來敲我們的門,我嚇得那話兒都縮進腹腔了,這女孩也嚇得臉色慘白,我趕快起身把按摩房的大短褲穿上。「不會是公安吧?」但她開了門,好像是另個女孩,兩人嘁嘁促促說了一會話,好像有什麼好笑的,兩人笑得喘不過氣來。
她進來,關好門,說:「沒事。那是我同事。她說,你那個朋友,下去後,好像覺得不過癮,又買了個鐘點,又回來了,換了個小姐。」
我忍不住驚呼,這什麼銅筋鐵骨啊?而且這又不是幹那事兒,這不就是嚕管嗎?怎麼才嚕完一次,馬上還可以再回來再嚕一次?這美人兒也笑著說,真的她們這也是頭一回遇見這種事。
我要說的,你們一定不相信,因為我受了驚嚇,便和那美人又各點了根菸,哈拉了一會,定定受到驚嚇的魂。當然我又提議加價,求她和我來一段溫存,她也還是溫柔的拒絕了。然後我又認命的像驢子翻肚躺上手術台,任她幫我嚕管,這時小黑人又在我門外,中氣十足的說:「老Y,你還沒好呀?那我先下去嘍,你慢慢享用。」我又說好好,我和那美人兒都憋著笑。然後約五分鐘後,又有人來敲門,是這美人的另一個姊妹,她進來時簡直是蹲下去抱著肚子笑:「你……你那朋友,他又買了一節,又換了一個小姐,來第三次。」
其實,這故事到底該從達悟族說下去,還是說說我,喔不,老Y在東北發生的後來的事?現在說話的這個是誰?我說,老Y說,後來在房間裡,那女孩兒做了一個非常性感的動作,她把她的手機號碼(非常長),用一枝原子筆抄在老Y的手腕部位,這舉動清純(她無論老Y怎麼哀求,並加價,就是不讓老Y上,表示她來打這份工,是嚴守底線的,她絕對只幫客人嚕管,絕不讓客人的那根被她手掌搓硬了的屌插進她胯下),又色情(她抄下自己的電話給他,說他可以約她去看電影、喝咖啡,這不等於是談戀愛了?),但老Y悲傷的想:我明天就要離開哈爾濱啦。這怎麼像《麥迪遜之橋》、《傾城之戀》那類的電影?他在遙遠的哈爾濱遇到了真愛,他脫團,改機票,留下來,打了那支電話,和女孩展開一場熱戀(一個月?或一年?),或是他餘生就沉淪在這北方之城,成為這間小姐只幫客人嚕管的三溫暖的打雜工。他想像著冬天整座城被白雪封印,他穿著雪衣在嚕管三溫暖店門口掃雪的孤寂景象。
當然這並沒有發生,否則老Y怎麼可能坐在台北的這家酒館跟我們說這故事?老Y說,沒錯,我是個俗辣!我不敢脫團、跳機,第二天我還跟著我們那個團,坐了來回八小時的車,去參觀了個幹他娘的「王鐵人紀念館」,據說是東北,不,全中國第一座大煉鋼廠。我們跟著導覽的女同志,去一個黑黑的房間,看一部影片。那看起來像是一部紀錄片,拍著一九六幾年的某天,一些穿著灰色工人裝,臉黑黑的同志,在這個巨大的廠的上方鐵橋走著,下面像是火山熔岩那樣高溫紅色的滾湯—確實有點像《魔戒》的廉價版本場面,突然有個人哀嚎著:「慘了,慘了,那鍋渣倒了,萬一倒進那煉鋼爐裡,這全部的國家的煉鋼設施,都毀了啊。」其他人像歌隊裡重覆著這樣的災難之警告。但那鍋渣真的就像土石流往下塌,這時,那個王鐵人同志,對著鏡頭說了一段話,大意是咱們既然在這崗位上,就不能容許這鍋鋼爐報廢。說著他就跳了下去,用肩膀頂住了那塌下的鍋渣,但同時也被那烈燄熔漿吞噬 ……
老Y說,他看這電影,覺得不可思議,問那導覽女同志:「這真的是紀錄片嗎?」那女同志嚴肅的點頭:「是,是紀錄片沒錯。」老Y說我心中就想:#$%@$*,我就不信在一九六幾年的那一天,他媽的他們真還有個人扛著台攝影機,跟在這王鐵人和他哥們身邊,恰好就拍到鍋渣塌了,而王鐵人往火池裡跳,為國犧牲的這一幕。
重點是,那天晚上的晚宴(他們風塵僕僕,從「王鐵人紀念館」一路塞車,顛了四個小時車程,回到哈爾濱)招待他們這個團的對方(可能是東北文聯或哈對台的一個單位),他們的頭兒,是個女酒鬼。在晚宴前她就放話,要PK「你們這些台灣來的男同志們」。這挑釁的話一扔過來,台灣這些男子漢們可全炸鍋了,這裡頭有外省掛的(例如老派)、有本省掛的(例如老Y),有客家背景的(一個漢操非常棒,年輕時打橄欖球的哥們),全是回首半生,各自多少畫面浮上,自己的喉嚨灌下各種烈酒,台北的PUB、啤酒屋、快炒店、無數玻璃酒杯裡裝著酒精六十度以上的各種高粱、威士忌、二鍋頭、小米酒、XO、高級紅酒、比利時黑啤酒、塔ki啦、琴酒、伏特加……像彩虹般煥光搖影的傾倒進自己鼻竇腔下的那開口,形成一快轉的蒙太奇。他們激憤的像是球隊分配前鋒、中場、後衛、球門,安排戰術,各人到時站哪個位置,迎戰這個深不可測的女酒鬼。當然,我方有一同樣酒量深不可測的戰神,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那達悟族小黑人身上。
誰知道,晚宴開始,那女領導、女酒鬼,先拿了兩公杯(也就是五百CC的大玻璃杯),坐在這達悟族旁邊,笑吟吟的兩人各飲了一公杯(那服務員拿著一箱可能是東北產的高級白酒,用瓷葫蘆瓶裝著,一倒一杯就是一瓶),屁歡歡說了些互捧的話,就結拜姊弟來了。老Y說,操,我方最強的達悟族戰士,當場就倒戈了。接著—你終於知道當年國軍是怎麼在東北,以驕兵之姿,被共軍打得七零八落—餐桌上,她就盯住了這個團的頭兒,也就是老派,各在面前放一公杯(剛剛說的那五百CC的大玻璃杯),你知道六十度以上的白酒,一般對軋是用五CC的小酒杯啜飲的。但後來我們才理解,這就是「斬首」行動,這不是在應酬喝酒,這他媽是在搏命啊。原本其他那些虎背熊腰,爺們氣的兄弟們,被一種奇怪的氣氛,區隔成旁觀者。那晚宴大圓桌變成古代兩軍對陣,鮮衣怒冠的雙方主帥,背插旌旗,各持長戟或關刀,拍馬而上。這邊女領導說幾句漂亮話,仰頭就幹掉一公杯那高酒精白酒;這邊老派也面不改色(他的臉色永遠像還沒畫上任何東西的圖畫紙那麼白),豁啦仰喉五百CC下去。這樣一來一往,你五百CC,我五百CC,感覺他們喝的不是那在血管裡讓所有神經麻痺的烈酒,而是椰子汁或甘蔗汁嗎?那個規格早已遠遠超過什麼足球賽的境界了。真的像孫悟空和鐵扇公主在對賭,我剜一截腸肚,妳割一塊心肝。一旁的人只能跟著擂鼓吶喊啊。
老Y說,這樣慘烈而讓人心生恐懼的PK對喝,絕對也是他此生僅見。他們約莫各喝了十二、五巡(等於各自灌下了七、八公升的烈酒,就算是車,那燃料也能從這跑去白天的那「王鐵人紀念館」啊),女領導還是笑語晏晏,老派也仍面色如雪,這時老派轉頭跟坐他一旁的老Y,低聲說:「著了道了,今天恐怕會死在東北。我曾聽說有些女子,體內缺少某種擫,不會分解酒精,這種人千萬中出一、二,她們不是酒量好,是她喝下去的,完全不會吸收,她在那兒等於喝的是水。不想我今天遇到這等人物。」他們又各自灌下四公杯的那葫蘆瓷瓶倒出的烈酒。老Y這時感覺到老派的腳在顫抖著,那像小時候玩的某種上發條的錫製玩具狗。老Y突然流下淚來,想我平日不知我這哥們是這等人物。這時他看見自己手腕上,昨天那女孩用原子筆寫的一串電話號碼,已成糊糊一條像胎記的藍跡。
我曾在不同的小說(那些外國作家)中看過這樣一句話:「好多年以前,那時候我是一個跟現在完全不同的人。」於是我也曾將這樣的句子放進我不同的小說裡。不同的故事,似乎加了這樣一句話,就像咖啡裡灑了點肉桂粉,或是羊肉爐加了些米酒,那立刻被提升了不為人知的另一層次。但或是我太喜歡這句話了。你們讀我前面寫的,可能會以為,老派、老Y是那種酒館的爛老頭。但其實我曾在不同的白日,和我的妻兒,走在路上,恰遇見老Y和他的妻子和女兒,穿著同行的運動恤,正在散步。我們打招呼,介紹彼此的家人,那說不出的怪啊。另一次我則是在一家星巴克遇見老派和他的妻女。那些時刻的他們,如此陌生,似乎我們曾經是某一間汽車公司或房屋仲介的業務員。我們曾經穿著那種彆腳的西裝,一起買7-11的三十五元咖啡,在路邊不知道怎麼向茫茫人海推銷那些像是空間,但又像是科幻電影中的道具。然後很多年後,我們遇見了,懷念、羞恥,又帶著一種錯愕。當然並不是這樣的。我有時會想:老派和老Y,是從我生命中的哪裡冒出來的呢?這些故事,這些夜晚,好像發生過,好像從沒發生過。我年輕時,老婆生孩子,一些哥們到醫院來探望,我會和他們到醫院樓下的巷子裡抽菸。但當時這些哥們裡並沒有老派和老Y啊。他們是從哪冒出來的呢?而當年的那些哥們,為什麼後來都不見了,都到哪去了呢?
有一次,我們歪歪跌跌的從酒館走出,當然都喝醉了,我們穿越那一輛車都沒有的馬路,這時有個該死的條子在街道對面等著我們,我不知他為何是落單,通常警察不是一定兩個一起巡邏的嗎?那條子要查我們的身分證,我們當然不理他。那時我覺得我們好像電影裡的勞勃.狄尼諾、約翰.屈伏塔,和布魯斯.威利喔。後來不知怎麼搞的,我們三個圍毆那個條子,我記得我其中一拳打在他的安全帽上,他整個摔倒時把他的機車也撞倒了,他應該有配槍吧?但我看見老派和老Y的鞋子,交替踹他那制服褲子上方的皮帶。那有一種髒舊、貧窮年代的印象。我們口中吐出像野獸那樣的咆哮。那時我對他倆,充滿一種無比親愛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