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望
爸爸派任為旅長,前往金門時,永德剛上國一,過了一年多,第一次休假回來,永德已是國二下學期。爸爸三月回來,錯過了舊曆年,於是,全家到桂花阿姨開的「桂園小館」,補吃團圓飯。這是兩年來,一家四口第一次團聚,爸爸這樣的硬漢,黝黑的臉上也綻放了少見的歡顏。
「桂園」新修了大魚缸,架得高高,宛如一堵水墻。遮擋廚房,也讓餐廳看來氣派爽快,缸裡養著幾條魚。
「我看一下魚。」永德報備好,準備離席。媽媽皺了眉,似有意見,爸爸輕聲說:「去看吧,不要摸。」他們家教並非特嚴,但事事也要求次序與規矩。他心中惴惴,爸爸回來得太巧,正逢第一次月考過後,各課成績剛剛公布,永德只在五十人班上排到第四十二名,幾乎便要掛車尾,而且數學、英文、地理、歷史四課不及格,數學只得七分。這樣的成績,豈是金門返鄉的旅長所樂見?
幸好,爸爸久不在家,不清楚各種學校進度,到家第一天並沒有詢問功課。但誰知道他要在家待幾天?「功課怎麼樣?」是料想得到、怎樣也躲不掉的一問。
缸裡有一條肥魚、一條長魚,幾隻龍蝦,想是哪天有人點,都要下鍋的貨色。一條醜魚,背鰭鋸齒、大嘴厚脣、滿口刺牙,搖著破散的鰭、尾,呼張呼張著嘴,緊貼玻璃,盯著永德。
然而他心裡有事,沒太留意魚的表情。「管他呢!賭他遲問,自己絕不早講。」永德這麼想著。從魚缸的倒影,看見爸爸媽媽笑著說話,聲音很小,聽不見他們說什麼?這一刻,他突然心頭浮現一樁以前未曾想過的事:「爸爸這麼久才回來,媽媽該是多麼想他。」
缸裡的那條醜魚轉了一圈回來,又對他呼張著大嘴,永德瞇起一隻左眼,只用右眼靠近魚缸,彷彿如此便能看穿魚口,透視肚腸。他打定了主意,今天無論如何不提成績的事。
說點快樂的事嘛。他想到,自己在學校棒球隊表現不俗,教練公開宣布,校際聯賽的勝利,有好一部分原因是他這個「神捕」表現沉穩機智,兩度快傳二壘封殺盜壘者。不禁想起百貨公司運動器材樓層,玻璃櫃裡陳列的那隻美國進口、全牛皮的捕手專用手套。
還敢想手套哩!望著缸裡的醜魚,永德恨不得變成牠算了!不但不用擔心現下,以後永遠都不擔心考試了,住在水缸裡,只管游來游去,完全無所事事。他不知道,上小四的妹妹一直跟在旁邊,菜已上桌,媽媽呼喚了兩次,永德想出神了沒反應,妹妹使勁大拍了哥哥後背,「啪」!好響!
永德看見跟自己長得一樣的少年,張著大嘴,呼張呼張地回到座位。自己卻隔著玻璃,在魚缸裡觀望外頭的世界。
【延伸閱讀】《浮士德》
德國大文豪歌德在十九世紀初作品,取材自中世紀「浮士德」傳說。浮士德博士與魔鬼梅菲斯特交易,解脫陽世痛苦,但靈魂將永墮地獄。
龍門陣
太陽下山,放學的、下班的陸續到家,或者進家改換輕便短褲拖鞋,或著扛包端著腳踏車,就地聊起來。村子的龍門陣,天天擺出、日日不墜。興起時,甚至口沫橫飛、手舞足蹈,老媽不出來抓人,都不回家吃飯了。
真正重要的訊息,也多半在此時傳遞。誰該升遷了,誰該調差了,誰得罪人了,誰擋了誰的路了。誰跟誰眉來眼去了,誰跟誰貌合神離了,誰的肚子其實是誰搞大的……諸如此類。
老哈不如其名,姓「哈」,卻從來沒人看他笑過?甚至……誰也想不起來他何時說過話?他從不參加任何一條巷子的龍門陣,老哈在管理站對面的芒果樹下,圍了幾塊板子,頂著兩片石棉瓦,前面一張檯子,後面一塊鋪板,炭火烘著一個大鐵桶,貼燒餅。
跟老哈買燒餅,全憑良心,旁邊備便一疊日曆紙,自己挑、自己拿、自己包。你要問:「多少錢?」 老哈無聲地指一指檯面上的方形月餅鐵盒,敞著蓋兒,裡面一堆零錢,意思是「隨便給,自己找錢」。有人在晚上經過老哈的燒餅舖,四周都上嚴了板子,縫縫裡透著光,裡面可熱鬧著!
有人說:「司令說的算個屁?司令是我兒子!」
一個女的說:「別胡說八道。」
又一個說:「司令是你兒子?那你不成了司令他媽的姘頭了!」
有一個說:「我操他媽個屄!」女人又說:「別胡說八道。」
這話傳回了一般人家的龍門陣,有人評論道:「可見這個老哈,平日不說話,也是深藏不露。」也有人說:「好不好有特殊工作。」「他那幾塊板子,能圍出多大地方,能藏幾個人?」「噓……祕密通道。」
一天,老哈正在收攤,檯子上竹簍裡還攤著三個長條芝麻燒餅,一位太太路過,瞄了一眼,自己動起手來:「這三個燒餅我要了。」急得老哈甩下手上道具,衝來前頭,一個勁兒地揮手。那太太逗他:「怎麼?最後三個,不收錢了,謝啦!」老哈愈發著急,「嘿!」地大嘆一聲。
那天也是逼急了,老哈轉身到鋪板下,拉出一個破舊的豬皮箱,掀開箱蓋,居然是一箱子面具。有木刻的、有紙漿的、也有皮縫的、布織的,玲瓏七巧、面面不同。老哈急取了一個玉面書生樣貌的,來不及繫帶兒,貼臉手扶著,便說:「今日燒餅已經賣完了,這三個有人訂了,明天請早。」
也是這次的提醒,老哈以後賣燒餅時,手邊多了兩個面具。一個鐵黑的,湊臉專說:「謝謝您!」另一個青綠的,打烊時掛在臉上,叱喝:「賣完了!走!」
老哈不需要跟誰說話,其實也不屑跟誰說話,只需每日賣光了燒餅,上起門板,掛出面具,自說自娛、自問自答,擺起自家龍門陣,著實快意!
【延伸閱讀】《西哈諾》
十八世紀法國劇作家羅斯丹作品,浪漫主義戲劇名著之一,西哈諾是一位大鼻子詩人劍客,擊劍任俠、文武雙全。
還在
雨下得不小。利媽媽的早餐店已經收得差不多了,只留著一個小炭爐,溫著小鍋豆漿。側窗邊,老頭兒望著窗外。
這小店是搭出來的,在市場邊,葉子板、隔水布,最外層刷上一道洋乾漆,權充保護層。窗子是一塊向外支開的板子,撐著一根木條,雨水打在窗板上,轟隆轟隆,再淋久些,恐怕要被澆穿了。
「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雨小了些,但那滴答聲只是提示著時間的流逝,聽久了不美,卻帶著三分煩悶。利媽媽有成人之美,陪著等,但究竟等到幾時呢?
一個大塊頭男人閃身進來,草草向利媽媽點了點頭,似乎已經熟到不需要太熱絡了。男人沒打傘,上身白襯衫濕透貼肉,原本吹過的飛機頭也被淋塌了。
利媽媽盛過豆漿,順帶一個白糯米飯糰。「對不起……」 男人說:「利媽媽,中午我有飯局,這飯糰就不吃了。」 利媽媽嘴角點了一下,說:「早些來,爸爸等你一早上呢。」
「今天剛好幹部會報。」男人說:「一大早先到公司開會,聽他們報告。」 利媽媽說:「老闆也要一大早?」 男人說:「老闆通常不用一大早,但是人家會報,就是要報給老闆聽,我就不能不在了。」「把爸爸接回家去。」利媽媽單刀直入,管了他家的事。「接!」男人說:「我講了八百次了,老爸住慣了村子,就認這群老鄰居,不願意搬呀。」男人端起溫豆漿,一口飲盡。
「你姊姊每天早上也來。」「我知道。」 男人快速接口:「我一直知道。她是人家員工,上班時間早。利媽媽您是老長輩,我也不避諱了,我姊怎麼想事情,不關我的事。」
老頭兒一直望向窗外,望著雨小了、停了,剩下零星的滴答聲,落在窗板上。隨著外頭漸露的晴光,老頭兒臉上泛起虹彩。男人沒發現,一句話也沒說,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攏攏濕塌塌的頭髮,倏地起身,往外走去。
利媽媽取下木條、掩上窗板,拴上滑扣,恭恭敬敬向老頭兒一鞠躬,緩緩說道:「您何苦不告訴他們呢?」老頭兒嘴角微微一揚,並不回話。利媽媽接著說:「鄰居們把您的骨灰都已經收拾了,只剩下他們姊兒倆不知道,應該告訴他們。」
老頭兒像是被說中了心事,直直望著利媽媽,臉上的虹彩愈發鮮明,利媽媽不由自主退後。老頭兒收了眼神,低聲說道:「他們倆不說話了,老死不相往來,我若是跟哪一個回去,就再也見不著另一個了。」
【延伸閱讀】《一僕二主》
十八世紀義大利作家高多尼的喜劇,承襲兩百年來傳統即興藝術喜劇的氣氛。一個僕人兼差侍奉兩位主人,搞出一連串意外。
不要抱我
祐祐咬了一口湯圓,發現是芝麻餡兒的,嫌道:「啊!我不要吃芝麻的。」爸爸接過湯匙,一聲不吭,把露了餡兒的湯圓一口吞了。
媽媽冷靜地看著,輕聲一句:「果然是親生的,這才甘願。」爸爸嘴裡嚼著湯圓,「嗯?」了一聲。媽媽續說:「是呀,任何活人的口水你都嫌髒,無一例外,就是你親生女兒的,才甘願吞下去。」 她說「無一例外」四字的時候故意加強了語氣,標示著特定的觀點。
「喔!我喜歡豆沙!」祐祐歡欣地稱讚這一顆。爸爸緊張起來:「豆沙?哪裡有豆沙的?」急急奪過了湯碗,撈起已經咬了的那顆檢查。
媽媽微笑道:「瞧你緊張的。冰箱裡有豆沙的,我一塊兒煮了。」爸爸陰鬱地問:「可不要弄混了。」媽媽「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祐祐看看壁上的鐘,說道:「快要中午了,阿媽快要回來了,爸爸不要抱我。」說著便要掙脫離座。
爸爸順著祐祐,放開了她。想著自己丈母娘,三十歲守寡,單親帶大女兒確實不易,養成堅毅性格也情有可原,但沒什麼道理,把自家門第視為高不可攀?沒了丈夫還想繼續住在眷村,必須守住寡,才符合撫卹給付的資格,眷村裡,誰家是朱門青煙的呢?
小兒女意外有了,也在丈母娘的准許下結了婚,又何苦不准女婿進門?幾年過去,都快上小學了,爸爸只能在阿媽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地來親親、抱抱自己的女兒。連祐祐都明白,阿媽不喜歡爸爸,阿媽不能看見爸爸抱自己。
「吃花生的,看,那顆上面有紅點點的,是花生的。」 爸爸哄著祐祐。轉頭對妻子說:「千萬不要說湯圓是我買的,不然妳媽不會吃。總共十個,大人只要一次吃掉兩個,就會見效。然後我們離婚,祐祐跟我,妳完全自由了。」
媽媽沒有答話,甚至面無表情。
「今年元宵節,我吃了四顆湯圓,一顆芝麻,我不喜歡,一顆花生,普通,兩顆豆沙,我最喜歡豆沙,阿媽也最喜歡豆沙。」 祐祐無邪地宣布。
甚至想不起是什麼原因,幾乎是一開始,丈母娘就看不慣自己,無論怎麼乖巧、無論怎麼努力,自己彷彿就像個育種的機器,生下了孫女,女婿就再也沒了用處。爸爸一邊想著,一邊把女兒緊緊擁進懷裡。
「只能抱一下,阿媽快要回來了。」祐祐昏昏睡去。
爸爸誤會了,以為阿媽是幸福的唯一障礙,除掉阿媽,一切就能正常。媽媽則有著不凡的觀察,除掉女兒,男人就不再上門,從此一樣能清淨生活。
【延伸閱讀】《米蒂亞》
古希臘悲劇名著之一,作者尤里匹底斯。米蒂亞為了報復丈夫傑森移情別戀,不惜毒殺他們親生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