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里唯一的親人妹妹在火災中過世,他因此回到故鄉旗津治喪,期間他無意間在落腳的旅館看見一幅非常熟悉的油彩,他決定尋找這位匿名畫家,在找到這名畫家並與她漸漸熟悉後,玉里才明白時隔十多年的兩幅相似畫作不是巧合,而且與他離鄉漂泊的原因有不可切割的關聯。
作者簡介:
林美冬,出生於高雄市,擅長寫實風格的小說與劇本創作,作品文字簡潔結構清晰,著有小說《幽波》、《墳》、劇本《戲墨》、《嘉南豐秋》、《走找西拉雅》等
章節試閱
幽波
緊臨高雄港第一港口的鼓山輪渡站裡正擠滿等待渡船靠岸的旅客。
玉里在週末擁擠的候船室內顯得幾分突兀,不只因為他較周遭人顯得高瘦的身材,以及一張蒼白且看起來冷峻漠然的臉,更來自他一身黑色毛料西裝,就連襯衫也深暗無色,甚至打上黑色領帶,與周圍的旅客們截然不同。
這種時間少有通勤的乘客,聚集在這裡的幾乎都是為觀光而來,他們各自穿著輕盈而且顏色繽紛亮麗的輕薄服裝,臉上都帶著放鬆且愉悅的笑容,儘管再過不了幾天節氣就要進入秋分,這裡仍然溢滿一片盛夏風情,此刻看不到一絲絲秋季將至的徵兆,在這座位於約北緯二十二度且仍溽熱的濱海城市,他的裝扮顯得不合時宜。
候船室已經比起他在十幾年前離鄉時的樣子改善許多,外觀變得新穎,內部變得明亮,還裝設了過往就迫切需要的空調。
但冷氣的效率顯然比不上熾熱陽光把整座港都烘烤得灼熱的速度,濕潤且高溫的空氣還是隨著風一陣陣灌進來,海潮鹹腥混著淡淡的油污氣味盈滿室內繚繞不去,是故鄉熟悉的味道。
船艉兩具柴油發動機不斷排出黑色煙霧,把船身推離碼頭,青綠色海面捲起滾滾波濤與白沫。
這一日,儘管熾烈陽光遍照整座港都,澄澈的天空湛藍無垠連一片雲都沒有,但海面風浪卻不平靜。
渡船才離開碼頭不久即開始明顯隨著海波上下晃動,船向近乎正南方推進之際,許多年輕人因興奮而躁動起來,臉上無不帶著燦爛的青春笑容。
擠滿甲板的年輕旅客應該大部份是學生,在他尚未離開臺灣時,他的妹妹玉娟也如眼前這些學生般,全身都散發著絢爛風采,準備迎向人生當中最輝煌且無憂的時光。
而他也曾經像這樣毫無顧忌地笑著。
一個強烈熱帶風暴正在臺灣南方海面上空逐漸形成颱風,並且持續朝這座濱海城市前進,天空雖然還看不出變化,但海象已經開始受到影響,渡船行經港口的主要航道時,舷外激起的碎浪潑灑到下層甲板內,無處閃避的乘客因此嚐到海水鹹鹹的苦澀。
但現在是週六下午,海水另一邊的小離島上籠罩著一片活絡觀光熱潮,那裡有熱情洋溢的島南風光,能看到碧晴海景與遼闊天空,旅客們沒有理由因為一個尚未形成的颱風就怯步。
渡船緩慢且略為顛簸的航行於高雄港內海波上,在烈日下靠近港都現今繁華風貌的最初起點。
火化的過程中,玉里幾度抬頭看著聳立在厚實低雲間的煙囪,幾縷飄煙在離開煙囪頂端後不久就被強風吹散,哪個部份曾經是他的妹妹已經無法分辨,也不重要。
走出火葬場,玉里捨棄可能需要等候很久的公車,在路邊攔下一部計程車,想趁颱風侵襲陸地之前盡快回到旗津落腳的旅館收拾行李。
颱風已經近到讓人感受到它的破壞力,旗津街路上已不像昨天一樣擠滿觀光人潮,只零星來了幾對不畏風雨的情侶。
唯一令他掛念的親人已經成為過去,故鄉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事物,沒理由再留下。
在房間匆匆打包簡便行李之後,搭電梯下到大廳準備退房。
由於已經過了中午加上天氣惡劣,旅客已經幾乎都離開,大廳變得一片冷清,除了他,只有兩名服務人員站在櫃檯。
把鑰匙交還給其中一名,對方雙手接過,彬彬有禮地道謝。
轉身要離開時他注意到大廳的一部份被佈置成展場,許多幅油彩掛在臨時搭設的展板上展示。
雖然沒有心情停留欣賞,但其中一幅大型油彩進入視野餘光之內時,卻無可抗拒地被它吸引住。
前一天傍晚他才看過畫面中的這片風景,就在旗津隧道北口的海岸邊,如今已經變成著名景點的那裡被拿來當作畫的題材沒什麼怪異之處,但他覺得眼前這幅畫不該被放在這裡隨興地展出,油彩的線條、筆觸與配色都極不尋常,那不是憑著肉眼觀察就能看見並精確重複描繪的故鄉景觀,而是實際在這裡生活過才能察覺的風土味道。
一名女服務生注視著在大廳站上一段時間的他,走出櫃檯準備招呼他。
「玉里先生需要什麼嗎?」
玉里聽到她的聲音,但一時沒有心思回應,仍兀自看著前方畫作,礁岩、海面與堤岸都帶著厚重的灰暗色調,就連天空也是低雲密佈,少許斜陽的金色光輝從雲層後面透出來染上一旁岩壁透露溫暖氣息,是幅深沉但壯闊美麗的畫,把故鄉曾經輝煌、經歷衰退劇變又重生的苦澀一面表現出來,他在還是學生的時候看過類似這樣的風景畫,但這個更傑出許多。
玉里感覺自已必須跟這位畫家見上一面,這無疑是一幅傑作,旅居國外為藝廊仲介藝術品的這許多年來也很少能看到這樣突出的作品。
剛才被玉里無禮對待冷落在旁的女服務生又一次盈滿親切笑容面對他,讓他稍稍感到歉意。
「請問玉里先生需要什麼嗎?」
他注意女服務生胸前掛著的名牌,這名看起來年輕但面對客人大方親切的女性叫做秀美,他對這張臉有印象,是這兩天以來數度與他視線相交的女性,他想,這名字與她的外型完美地相襯。
「我想知道那幅畫的作者是誰,最大的那幅。」他問。
她告訴玉里,旅館只是出借場地,不清楚畫作的細節,但她願意在下班後幫忙詢問借用場地的社團是否願意透露參展畫家的資訊。
向她點頭道謝後,玉里在心中盤算著有沒有更快獲得訊息的方法。
看看窗外已經是風雨大作,連在室內都能聽到強烈風勢的嘯呼聲,此刻搭車趕往機場很可能也只是被困在那裡等候颱風過境,也許應該留在這裡等天氣好轉。
「需要幫玉里先生叫計程車嗎?」
遲疑一會兒,他決定留下。
「我想多留幾天。」
秀美重新為他安排好房間後,堅持要幫忙把行李提上樓。
「客人不多的時候也盡可能不要閒閒站著,這是旅館的規定,雖然不太知道什麼是盡可能。」她微笑著小聲對他說。
進入頂樓面海的客房打開電燈之後她把行李擺放在玄關,隨即退出房間,在門口又向他鞠躬致謝,腰彎得低低的,頭後整齊紮上的髮流模樣與纖白的頸項因此露出來,染成深栗色的頭髮看起來活潑卻又不失端莊。
「玉里先生如果有任何需要請隨時打電話到櫃檯,都會有人幫您服務。」
旅館的服務人員直呼顧客名字很少見,即使加上先生兩個字聽起來還是有點突兀,但他沒再多想,決定就這樣接受她的熱忱。
借用行政中心展出的畫作都與海有關,大多是旗津這個小島上的景色,畫與大廳外真實的海景重疊交錯,波濤聲繚繞在耳際,四周光影微微晃動,畫作本身或許稱不上傑出,但氣氛悠閒怡然。
耳邊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玉里先生?」
他轉過頭,一名年輕女性背對著窗外斜射進來的夕照站立,秀麗臉龐對他露出甜美微笑,被照亮的臉頰輪廓變得稍稍透明,披在肩上的深栗色長髮隨著海風微微擺動,閃爍著柔滑光澤。
是旅館那名年輕女服務生秀美,她穿著單薄的短袖貼身棉衫與短褲,配上一雙平底深綠色帆布鞋,讓她看起來與穿著制服時端莊的形象不太一樣,活潑且更年輕許多,總是整齊紮在頭上的長髮稍微散亂,他一時間沒把握確定就是她。
「是住在旅館的玉里先生沒錯吧?」她問。
「旗津三路那家。」
「旗津就只有一家旅館而已。」
「是嗎?我不太清楚。」
「我在那家旅館工作,我叫秀美。」
「我還記得。」
「玉里先生怎麼知道這裡有畫展?」
「剛好散步經過。」
「玉里先生好像很喜歡看畫,颱風那天也是,盯著油畫一直看都不理人了。」
「這也是旅館辦的活動嗎?」他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帶開。
她搖頭。
「社團辦的,認識很久的教授有幾個學生展出作品,所以我來幫忙,今天沒有上班,但是有什麼需要我還是會幫玉里先生處理。」
她的笑容跟在旅館時對他露出的一樣,是真心的笑。
兩人都沒注意到一名頭髮已見花白的男人正揮著手朝秀美靠近。
「秀美。」那男人叫。
「教授。」
她對站在門口被她稱作教授的人揮手,那男人正用手遮擋直射雙眼的陽光。
「對不起,我先去找教授。」
秀美向玉里再次致歉後轉身要離開,卻又突然停下來回頭問他:「玉里先生晚一點有空嗎?」
「今天都沒什麼特別的事。」
「我找到那個人了。」
「誰?」
「畫的作者,我答應要問的,記得嗎?」
「記得。」
「但是我先去展場幫忙,晚一點會去找玉里先生。」
她向古教授走去。
玉里離開走廊,走進赤金與青藍交染的天空下,朝北側的一小片木麻黃林走去,看著故鄉的夕景一面想著,秀美幫他找到的畫家到底會是怎麼樣的人物。
直到夜幕籠罩海岸,秀美都沒能從那群年齡或許有她三倍大的成熟男人間脫身,外面的涼月已經升起,但她身邊的氣氛卻越加熱絡濃郁。
玉里不想再等,回到旅館他決定在大廳深處不起眼角落的酒吧喝上一杯,那裡除了吧檯服務生之外不太有機會碰到別人,大部份遊客不時興在這種地方飲酒,三五成群與家人、好友聚在一起圍著圓桌坐著,用冰涼啤酒搭配大火熱炒才是首選,能夠大聲喧嘩恣意笑鬧都不會被人白眼,因為總是有鄰桌的人會發出更大的聲音。
吧檯的服務生除了幫玉里倒上幾杯烈酒外都閒著。
他拿起快見底的酒杯,聞著琥珀色液體的味道,酒齡年輕的烈酒品質很平凡,沒有特別可取之處,但酒精的作用是相同的,能夠讓心思變得平靜不去想關於妹妹的離去。
正想要揮手請人再送來一杯時,一個熟悉身影走進燈火闌珊的酒吧,直直向他所坐的位置走來。
是秀美,來到面前時,吧檯上方的聚光燈投射在她臉上,薄汗與薄粉混在一起閃爍著細小光點,之前他沒注意到她也上粉,胸口因為微喘而起伏著。
離開會場時,他以為今天不會再見到她。
「對不起,跟教授講完話之後就沒看到玉里先生了,我到樓下市場入口等,要來喔。」
不等他回應,她就匆匆走出酒吧,似乎不願意被其他人發現她出現在這裡,但還是免不了必須跟遇見的同事打聲招呼。
玉里把杯中剩餘不多的酒喝光,往約定的地點去。
跟坐在安靜的吧檯邊看著不同,街路上人群的喧囂聲實實在在地圍繞著他,張望四周找人時,秀美突然從後面叫他。
「我們快走。」
玉里不知道她會帶著兩人到哪裡,感覺跟著去就行了,不需要多問。
一走進廟前路,兩個人的身影很快與往來的旅客交錯,融入人潮滿滿的街景裡。
走進人群中不久後,秀美勾住他的手臂,好像擔心兩人會走散。
夜的降臨讓走在街上的眾人臉上都反射溫暖絢麗的燈光色澤,黏附汗水與海鹽的皮膚上,又被誘人食物飄出的香氣沾染一層薄油,聽著沿街的叫賣聲與奔放的音樂,很難壓抑內心亢奮情緒。
這條交雜新舊光景充滿臺灣南部風情的街道如此熱鬧,與這座島上大部份地方都不同,就像是被天與海包圍起來繽紛夢幻的另一個國度。
走進騎樓下的時候,秀美才放慢腳步,然後放開玉里的手,他感覺手臂上殘留著她所留下些許溫熱、潮濕的觸感。
「對不起,因為今天請假,如果被人看到出現在那邊不太好,而且旅館規定不能跟客人私底下往來,玉里先生應該知道吧?」
玉里沒有回應,只是看著她。
「玉里先生真的生氣了?」
「沒有。」
「教授帶太多朋友來了,老人家一講話就停不下來。」秀美停下腳步,拉住他,又用懷疑眼神看著他問:「真的沒生氣?我可以再道歉一次。」
「真的沒有。」
她點頭,隨後理了理披在肩上的長長栗色頭髮,用掛在手腕的髮圈把頭髮隨意斜紮到頭後,潔白的頸項與一小塊背部肌膚因此露出來,幾根沒被抓上的髮絲落到脖子上。
玉里發現她換過上衣,一樣單薄的白棉衫,但是領口更寬闊些,能清楚看見鎖骨的模樣與雪白胸口的細緻肌膚,青春的她在夜裡因此看起來更加美好且無拘無束,被攤販燈火照亮的臉頰上跳動著的光輝無比動人。
隨著人群悠閒而緩慢移動的腳步,兩人走過幾家販賣海鮮燒烤、熱炒的店面,裡面坐滿一桌桌群聚的客人,濃濃的海鮮生腥與油水熱霧陣陣溢出來,蒸燻在兩人身上,有時還必須閃避穿著圍裙捧著熱食穿梭送菜的人們。
類似的情景重複過幾次之後,秀美在一家店面狹窄且燈光黯淡許多的雜貨鋪前停下,與旁邊熱鬧滾滾的餐廳好像有天壤之別,這裡很明顯不是經常會有遊客光顧之處。
「這邊買啤酒比較便宜,帶著啤酒去才好玩。」
說完她就逕自走進去。
玉里仔細看這幢加強磚造的二層樓低矮街屋,其實跟剛才經過的成排海產店都是類似結構,很明顯都是在同個時期落成,但眼前這店面沒有跟上時代快速交替的腳步,維持在過去的樣子停滯不動。
回鄉以來接連幾天其實幾次經過這裡,卻都沒注意到它的存在,因為那外觀實在太過老舊黯淡,白底紅字的招牌也差不多被歲月磨損殆盡,但騎樓的柱子上卻被貼著色彩鮮豔的各式廣告。
走進店裡面,低矮的天花板配上懸吊著的螢光燈管使空間充滿壓迫感,跟十幾年前自己的老家一樣呈現些許破敗。
他隱約想起小時候經常來這裡購買生活用品,沒料想到這種無法與時俱進、已少有人眷顧的老店舖還能一直經營到今天。
除了狹窄只夠一個人通過的走道外,到處都堆滿各種日常雜貨與食品,就連通往二樓的陡峭樓梯上也擺滿紙箱,把原本就狹窄的梯面又佔掉一大半。
玉里記得店面的主人是一對姓童的夫婦,那個姓很特殊不太容易從記憶中抹滅,對幼小的他而言,他們在當時就都已經算是老人,雖然不確定到底是幾歲,過去總是夫妻倆一起守著這個店鋪,現在就只有老婦孤踽一人。
秀美站在冷藏櫃端詳好一段時間才從裡面拿出兩罐玻璃瓶裝啤酒來到玉里面前。
「這個可以嗎?」
是再平常不過、即使是在故鄉也隨處可見的啤酒。
「可以。」
「在海產店或是旅館裡面都要賣超過兩倍的價錢。」她笑。
她向櫃檯走去,朝老婦人揮手。
「童媽媽。」
他以前似乎也是這樣稱呼這位老婦人,滿臉皺紋已經邁入凋零的老人。
「今天帶男朋友來?」
「才不是,比男朋友更好。」
「什麼時候結婚了?都沒跟童媽媽說。」
「還沒有結婚,要嫁的時候一定會讓童媽媽知道。」
老婦人把秀美拉近,她年輕的臉龐笑得甜美。
「有好對象就要好好把握才行。」
「剛認識沒多久,都還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
「那個沒差啦,我跟妳童爸爸也是第一天認識就結婚了,一輩子都喜歡。」
老婦人發出沙啞笑聲,顯然早就注意到他,但應該沒有認出來。
他不感覺意外,因為最後一次光顧這店面時都還沒從旗津國小畢業,連自己都想不起那時候長什麼樣子。
「童媽媽可以借我開瓶器嗎?」
老婦人把生鏽的開瓶器遞給秀美,她打開瓶蓋,十分熟稔絲毫不費力。
「要趕快生一個跟妳一樣漂亮的小孩給童媽媽抱才對啊,童媽媽像妳這個年紀已經生兩個小孩了。」
秀美似乎已經習慣聽到這種話,沒有繼續否認。
「知道了,我會趕快努力,生三個吧,比童媽媽多一個。」
「對,對,多生一點,四個也沒關係。」
婦人臉上燦爛笑容短暫驅逐掉籠罩在她四周的濃稠昏暮氣息。
與老婦人道別,秀美帶著啤酒重新回到熱鬧的路上,把其中一瓶遞給玉里。
即使這裡是個尋歡放鬆的觀光地,但還是很難看見自在地拿著酒精飲料在路上閒晃的旅客,玉里想,雖然這條熱鬧的道路變化很大,故鄉畢竟還是個壓抑的地方,無法擺脫根源於這海島國家流傳已久的風俗氣氛。
走在前面的秀美偶爾把酒瓶拉到嘴邊,不顧行人目光仰頭就大口喝下啤酒,她讓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平常習慣深藏在心裡的熱情自然地奔流出來,卻又不失去優雅。
天氣實在太過溫暖,周圍人群讓濕氣變得濃厚到散不開,玉里手中冰涼的玻璃瓶表面很快就凝結滿汗珠滴到柏油路上。
秀美在擦拭溢出唇邊的酒液時回頭,好像察覺到他的視線。
「玉里先生覺得呢?」
「什麼?」
「我生的小孩會很漂亮嗎?」
「應該會。」
「跟誰生都會很漂亮?」
「大概吧。」
面對無由來的問題,他也只好無由來地隨便回答。
「我也這麼覺得,可是現在根本養不起小孩。」
她又抓起酒瓶,大膽地往嘴裡灌,跟在旅館上班時慎重有禮貌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兩個人在一起比一個人的時候好喝吧?雖然是一樣糟糕的酒。」
「好喝一點,但我習慣一個人。」
「為什麼?」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自己喝真的有點太寂寞了不是嗎?」
玉里搞不懂為何秀美能如此坦然地跟他講話,好像兩人已經是非常熟識的好友,或者說像家人那樣。
秀美突然停下腳步,他差點撞上。
她抬頭往天空看。
「天氣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好了,颱風來的前一天天空變比較乾淨一點,進來之後把灰塵都吹光光,這幾天附近好像又會有颱風,但是不確定會不會進臺灣,最近我喜歡颱風來,感覺什麼都會變很乾淨。」
她身上的氣味混在海港紛雜的味道間,隨著緩緩流動的海風飄來,帶著某種香木與草莖揉混在一起的味道,又有點像是全部用檜木建造且鋪滿疊蓆的房間裡才會發出的芬芳,符合她纖瘦優雅身形給人的印象,即使染上各種攤販的油霧,她微汗的獨特氣息依然怡人。
天空澄淨深黑,彎月已經跨過中天,往西側海的方向偏過去,即使身邊盡是商家攤販的繽紛燈火,月亮對側的東方夜幕裡仍滿佈著肉眼就能看見的點點繁星。
「今天也能看見星星,我們要去的地方能看得更清楚,就算雲來了看不到月亮吹吹風也很舒服,至少還能看到港口。」
「妳穿這樣子,不要走太遠。」
「旗津很小,怎麼走都不會太遠的。」
玉里不同意,但喜歡她說話時微笑的樣子。
「穿太少?」秀美問。
「晚上還是會涼,那種鞋子也走不遠。」
「真的是個怪人,天氣還很熱,一點都不涼,而且真的不遠。」
兩人經過旅客紛嚷往來的渡船頭前,轉進不做觀光客生意的海岸路,行人迅速變得稀少,他們沿著最靠近海的街道繞行港灣。
離開港邊轉進通往一片綠地之處,眼前已經看不到任何房屋,路上沒有任何其他行人,夜幕下,蓬勃的綠看起來像是一片片不規則交疊起來的深墨色棉花。
走出樹叢順著坡道往高處爬時,玉里就大約知道此行的目的會是哪裡,眼前這條曾經是軍事設施一部份的道路能通往旗津區唯一的山。
通往頂端的山徑比過往整齊許多,沒有雜亂的野草阻擋去路,部份路段還鋪上木棧道,即使在夜裡也能憑著城市各方漫射過來的微弱光線與月光輕鬆走在上面。
秀美踩著輕盈步伐一路都沒有放緩速度,似乎已經非常熟悉這段路程。
兩人持續朝這離岸沙洲的西北端走去,他們正走在一座由白色石灰岩與珊瑚礁形成的山上,廣為觀光客所知的山頂部海拔僅約四十八公尺,但卻是整個狹長沙洲的最高點。
在進入國中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時,玉里也跟許多人一樣感到驚訝,島上最高的山峰只相當於十六層樓高,而在高雄市鬧區裡,能找到很多比這座山更高的人造建物。
「燈塔才是旗津最高的地方,但是晚上不能進去。」她指著北側高處隱沒在黑夜中的山輪廓如此說。
沒等玉里回應,又指向山稜的南側稍低處。
「所以我們要去那邊,第二高的地方。」
話才說完,又擺動她一雙修長的腿,沿著山稜朝南方走去。
玉里對這步道只有模糊印象,他記得在就讀國小低年級戒嚴令還沒解除時,甚至被禁止上到這地方,但現在,這裡就算是在夜間也不設防,任憑人來人往,路過的廢棄碉堡也門戶大開,不再有人眷顧。
一大片厚重的老舊城牆在夜幕中緩緩浮現。
「到了。」
秀美加快腳步,在與路面落差最少之處爬上這一大片厚重堅固往南延伸的廢棄牆垣,站在上面一時比玉里高出許多。
她年輕的身影所在之處是這座小島上最古老的遺跡之一,建造於紛亂清國晚期的旗後砲臺,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是每個觀光客必訪之地,但很少是在夜裡。
秀美把手伸向他,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
兩人上到城牆,她牽著玉里走到砲臺中區貫穿南北的中央通道上才停下腳步,鬆開他的手。
腳下有將近兩層樓高的落差。
她面朝砲臺南側,讓微涼海風吹撫著。
玉里此刻能聽到她微喘的聲音,四周已經沒有各種紛雜味道,因此能更清楚地嗅到她身上隨體熱散出的柔和氣息。
「小心一點。」
「我知道。」
秀美把喝空的玻璃瓶放到地面,隨即曲膝坐下,將兩條腿伸往外側懸空微微擺動。
玉里來到她身邊,兩人並肩坐著。
南方的天空無比清澈,視野寬闊無阻,夜空看起來像藍黑色半透明的圓形穹頂,點綴著彎月與繁多星光。
秀美把雙手撐在臀後,仰頭望向星空。
「以前媽媽常帶我來這裡,有一年我們在這裡看過流星雨,英仙座還是獅子座流星雨我忘記了。」
秀美朝玉里挪過去,輕輕靠到他身上,短暫沒有說話,他漸漸能感覺到她身上的微汗。
她的手不小心碰倒地面上的空瓶發出響亮聲音。
黑暗中的某處傳來男女親暱談笑的聲音,在夜幕下來訪的人並不如玉里想像中那麼稀少,但秀美似乎沒有受影響,仍靜靜靠在他身邊。
「我找到那個畫畫的人了,今天下午答應過要告訴玉里先生的。」
玉里感覺胸口跳動起來,隱約知道她將說出來的答案。
「我第一次看到玉里先生也是在海邊,但不是這裡,那時候我還在函館實習,那邊刮著大風雪,剛好是寒流來,天氣冷得要命,但是玉里先生那時候也只穿著跟現在差不多的衣服走進大廳,然後連櫃檯那麼多漂亮的女生都不看一眼就突然打開門走出去,站在那麼冷的海邊。」
玉里模糊地想起去年年底那名身穿絵羽圖案和服的女性在大雪中露出的擔憂臉孔。
他轉過頭去,發現秀美也正看著他,那雙眼神變得跟平常不一樣,有些迷濛,而且閃爍著難以捉摸的悲傷。
一會兒,她伸手穿過玉里的手臂,勾住他,頭也靠上他的肩膀。
「好像是不要命一樣,把那天上班的同事都嚇壞了,走到快要碰到海浪的時候還有人說『那位客人該不會想自殺吧』,雖然知道不可能,但我還是跟著緊張起來。」
「是妳把我叫進大廳?」
「對,接著辦住房登記,然後帶玉里先生上樓、把行李送上去,連進去房間裡面送晚餐、鋪棉被的也是我,玉里先生完全沒印象嗎?」
「沒特別注意,那時候的女生頭髮不是這個顏色。」
「這是最近才染的,好看嗎?」
「很適合妳。」
「颱風那天玉里先生問我那幅畫的時候,還以為你認出我了,還自己開始胡思亂想,為什麼玉里先生會知道是我畫的?結果真的只是單純的要問油畫而已,那個畫是教授沒問過我就拿去社團展覽的,在大廳擺出來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件事,還好沒有連名字都寫出來,很失望吧?不是什麼偉大的畫家。」
「畫得很好,已經到值得收藏的水準了。」
「那我賣給玉里先生。」
「可以。」
「開玩笑的,才不賣。」
「是跟古教授學的嗎?」
「不是,我只是在教授那邊聽美術史的課,油畫是看著媽媽留下來的畫照著模仿而已,算是抄襲,玉里先生認識古教授?」
「只知道他跟一個陳教授是同事,我在海專念書的時候是陳教授教美術。」
「騙人。」秀美挺直身體,驚訝地看著他。
「她叫陳香鈴,妳的畫比陳教授的要好。」
秀美的雙唇微張,像想要說什麼,但一會兒輕嘆口氣,把頭轉回前方面對著海,沒有顯而易見的悲傷。
兩人就這樣久久都不說話。
玉里回想陳教授的過世,其實沒有帶給他太大的打擊或悲傷,一個親切而且教學認真的老師碰上不幸因病過世,同事與學生都感到惋惜,幾個人代表出席告別式,就只是這樣而已,那之後學校照常運作,學生也繼續上課,然後就沒人再提起這件事。
但還是有什麼因此改變了,至少她的過世足夠讓玉里對於繪畫的熱情消散,那股熱情是她激起的,隨著她的過世慢慢消失無蹤也不足為奇。
這樣才對,一個人的過世應該會讓留下來的人有些改變才對,他這樣想。
晚間海面吹來的風漸漸變得涼爽,秀美忍不住縮起肩膀,領口從肩膀滑落到她的手臂。
「真的有點涼。」說著,向他靠得更緊。
「要外套嗎?」
「我還沒洗澡,只有換過衣服,會把玉里先生的外套弄髒。」
「弄髒也沒關係。」
「不行,這樣太沒禮貌了。」
「是嗎?」
「嗯,小時候有一次被媽媽罵,印象很深刻,她哭著對我說『對人一定要有禮貌』,但是我已經忘記那次她為什麼罵我了,只知道是在這裡被罵,應該是做了什麼很糟糕的事,結果長大之後卻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在做很糟糕的事。」
她苦澀地微笑。
「玉里先生應該來過這裡了吧?」
「來過。」
「如果海面上有一些積雲又還沒有罩住整個天空的時候,站在這邊看過去是不是有點像列維坦的畫?腳下還有以前的遺跡,遠方遼闊的感覺很舒服,如果沒有那個礙眼的電臺的話就更像了,『墓地上空』,那是媽媽最喜歡的畫。」
玉里親眼見過那幅畫作,是風景畫中少見壯闊恢弘的傑作,放眼世界幾乎無人可以比擬。
「一八九四年完成的布面油畫,列維坦的代表作之一。」
「玉里先生知道他?」
「看過幾幅畫,都是很偉大的作品。」
「看過?是真跡嗎?」
他點頭。
「在莫斯科的特列恰科夫美術館,『墓地上空』跟它的草圖都收藏在那裡,同時期的『弗拉基米爾路』也在那邊。」
「我也很想看看真跡,不過莫斯科實在太遠了,我要跟旅館請假好多天才有辦法去。」
「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不是很困難的事。」
「什麼嘛,老人才會說二十一世紀什麼的,什麼時代都會有很困難的事不是嗎?」
玉里覺得她的話不無道理。
「玉里先生,媽媽會不會是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才會那麼喜歡那幅畫?」
「已經過世了,現在誰也不會知道那種事。」
「說得也是。」
秀美從他手中接過啤酒,站起來,一會兒把剩下的都喝光,秀氣的眉頭皺起來。
「已經不冰的啤酒真的很難喝。」
她走向西側牆垣,露出來的潔白手臂與雙腿看起來幾乎跟夜空中的彎月一樣明亮,在夜裡散發柔和光芒。
她停在牆的邊緣望著低處,玉里跟在她身邊,擔心她一個腳步不穩發生什麼事,夜風轉強,而眼前在風中站著的年輕女性給他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彷彿會隨風飄落到什麼地方。
秀美又緩緩移動腳步更靠近邊緣時,玉里拉住她的手臂。
「別再走過去了。」
她回頭看,沒有要抽開手的意思。
「好像媽媽一樣囉嗦。」
玉里沒有回應。
「晚上這樣吹風好像有點冷,可是身體又覺得熱熱的在冒汗,很奇怪的感覺。」她說。
「回去吧。」
「好。」
玉里放開她的手臂之後,卻反而被她拉住,細緻肌膚的觸感傳來,像是摸到瓷器那樣有點冰涼,一會兒變成舒適的暖意。
「可以牽玉里先生的手嗎?真的喝太多了,頭有點暈,晚上我什麼都沒吃。」
他握住那隻纖細的手。
「可以,但是不要再叫先生了。」
「那怎麼叫才好?」
「名字就可以。」
「聽起來有點沒禮貌。」
「一點都不會,現在不是在旅館裡面。」
玉里拉著她的手,走向來時路,晚風已經散盡白晝間陽光為港都留下的熾熱,身旁傳來的體溫變得溫暖宜人。
幽波
緊臨高雄港第一港口的鼓山輪渡站裡正擠滿等待渡船靠岸的旅客。
玉里在週末擁擠的候船室內顯得幾分突兀,不只因為他較周遭人顯得高瘦的身材,以及一張蒼白且看起來冷峻漠然的臉,更來自他一身黑色毛料西裝,就連襯衫也深暗無色,甚至打上黑色領帶,與周圍的旅客們截然不同。
這種時間少有通勤的乘客,聚集在這裡的幾乎都是為觀光而來,他們各自穿著輕盈而且顏色繽紛亮麗的輕薄服裝,臉上都帶著放鬆且愉悅的笑容,儘管再過不了幾天節氣就要進入秋分,這裡仍然溢滿一片盛夏風情,此刻看不到一絲絲秋季將至的徵兆,在這座位於約北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