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磅礡的大雨,極深的夜。
荒地裡的一間荒廟裡,一群孩子肩捱著肩,圍著廟中央的火堆團團坐著。火架上,猶然還掛著半隻羊,一個約莫二十歲出頭的少女,扳著張臉、緩緩轉動串著羊肉的木架。
看起來,心情應該也好不到哪去。
解決完了手裡的晚餐,那一張張本來洗得乾乾淨淨、現在卻沾著幾許的油漬的小臉蛋,一個一個地抬了起來。
依舊只有那名少女。
孩子們有些擔心地,看向廟外那被雨幕遮起的黑夜。
「三師父。為什麼大師父、二師父去了那麼久還沒回?」一個小女孩拉了拉那少女的衣袖。
「誰曉得。」少女低聲嘟囔了一句。
真是的,把一群小鬼頭丟給我,說要去趙家村看看災情,誰知道去了這麼久!現在可好,雨下得這麼大,怎麼回得來!
正在埋怨自己的兩個姊姊,三步遠處,斜眼瞄到,那兩個吃飽喝足的男孩子又打起了架。
真是夠了,在這種時候讓我清靜一下行不行。
少女吊起了眼,往身旁隨便抓了兩顆石子,纖指輕彈、便流星般地射了出去。
只聽得那兩個原本扭打在一起的男孩子同聲一呼。
轉過頭,遇上了那少女的凶狠目光。兩個男孩子縮了縮脖子,也只能揉著自己頭上的腫塊,低著頭坐到廟的兩個角落。一聲都不敢吭。「再吵我,我脫你們褲子。」少女咒唸著,聲音剛剛好可以讓兩個小男孩聽見。
兩個小男孩按著頭,只各自用一雙憤怒的眼睛瞪著對方。
雖然不斷地感嘆獨自留守的淒涼,然而,少女沒有放過那門外細細的腳步聲,以及低微的呼喚。
「來了來了!」難得的,少女露出了笑容、站了起身,打開廟門就朝山下望去。
果不其然,兩個少女正並肩上山。其中一名少女,手上打橫抱著一個男孩,另一個則替他們撐著油傘。
裙擺都濕了,兩人卻不以為意,走得也急。
看見這種情形,少女也有了譜。
「大家散開點,把火留給病人。」她回頭叫著。
孩子們連忙讓開,還紛紛用著好奇的眼光瞧著,想知道又有誰加入他們。
兩名少女急急進了廟,把懷裡的男孩放在火堆旁。
「趙家村全村都得瘟疫去世了,只剩這個孩子……三妹,麻煩妳煎個藥。」
「好!」少女連忙從一旁的包袱拿出一堆藥材和秤子。
「二妹,麻煩妳替他運個氣,我來下針。」
「好。」被喚作二妹的少女,把男孩扶了起來,雙掌貼著他的背,緩緩注入真氣。
少女從懷裡拿出一包金針,在火上烤了烤,摸索了穴道,專注地給男孩扎針。
「娘……」男孩微弱地喊著。
「別怕,你會沒事的。」那最年長的少女柔聲安慰著。
在男孩背後的少女遞來個眼神。
他的情況很糟,也許救不活。
盡量救。少女回著她。
一個男孩蹲在一旁,冷冷地看著。
「哼,家裡再有錢,得了瘟疫,還不是一樣要死。」
被救回來的男孩一身錦羅綢緞,雖然因為病重,雙頰都凹陷了下去,但想必還是富有人家的孩子。
「冷雁智,你給我閉嘴!」被喚作三妹的人,一邊煎著藥、一邊急忙喝止。
「幹嘛,我說錯了?」男孩不畏威逼。
「雁智,幫三師父煎藥好不好?」最年長的少女柔聲說著,手裡的金針沒有停下。
「好……」雖然一臉無奈,男孩卻敵不過這柔情的攻勢。低下了頭、摸著鼻子,也只能乖乖地蹲在一旁幫忙搧火。
「呵呵,冷雁智,你也有今天。」最年輕的少女低低笑著。
那被叫作冷雁智的男孩子,也只能有些不服氣地瞪了她一眼。
「該做的,我們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他自己。如果捱得過一天,應該就沒有問題。」最年長的少女看著門外依舊的大雨。
「暫時是還走不了,大家再待幾天吧。我得快去把趙家村的屍身火化了。」
「我陪妳去。」
「好,麻煩妳了,二妹。」
「什麼!又是我看這群小鬼頭!」「三妹……」
「……好……」
「笑什麼笑!」少女打了下冷雁智的頭。
「哼。」冷雁智轉過了臉。
「沒大沒小……好,就你看著他,如果他再發燒就叫我起身。」
少女打了個哈欠,四周的孩子都已經睡成了一團,她也累壞了。
「什麼!我才不要,我要睡覺了!」
「啊?」少女扭著冷雁智的耳朵。「你剛剛說什麼?我怎麼沒聽到?」
「痛……三師父……」
放開了手,少女再度打了個哈欠。
「只有這種時候才會對我畢恭畢敬……我警告你,冷雁智。他要是掛了,我被罵,你就被我打,知道嗎?」
「知道了啦!」冷雁智哼了一聲,搬了堆稻草到病重男孩身旁,心不甘情不願地睜著一雙大眼睛。
眼看眾人都已入睡,冷雁智更是火大。一邊把稻草折成一段一段的,一邊咬著牙瞪著男孩。
夜裡,男孩低低呻吟了起來。
冷雁智把一隻小手放在男孩的額上。沒發燒。
「沒事鬼叫什麼!」
眼看沒人清醒,冷雁智在男孩的大腿上重重擰了一下。
「哼,老子最是看不慣你們這些富家少爺。沒什麼事就要哀半天,幹嘛,喜歡哀,不會投胎作女的!」
沒想到,男孩竟然緩緩睜開了眼。
糟了,他不會去告狀吧!冷雁智向後退了一步。
「是你……救了我?」男孩還是很虛弱的樣子。一句話才剛說完,就開始喘了起來。
「不是我,我只是負責看著你。」我可沒有無恥到把別人的功勞撈到自己身上。
「還是謝謝你……」男孩鄭重說過以後,又輕輕喘了幾聲。
哼,這該不會就是「好人家的好家教」吧。
冷雁智冷冷地看著那男孩。而那男孩喘過了氣之後,卻似乎沒有畏懼那明顯的敵意,反而拉著冷雁智的衣袖,用著顫抖而無力的聲音,勉力問著。
「請問……你知道……我爹娘……怎麼了?我好幾天……沒見到他們了……」
「死光了,趙家村的人都死光了。」
男孩一聽,手裡一鬆、雙目一閉、臉色青白。
「是嗎……是嗎……」
「你難過也沒用,頂多就哭一哭吧?」冷雁智甚至有些幸災樂禍。
「哭也沒用的,死了的,永遠回不來。」男孩一字一句說著,但是卻仍然有淚水從眼角流下。
「知道還哭?」冷雁智十分不耐煩。
「抱歉……我……」
「喂……你不是要暈了吧……喂!」
搖不醒那男孩,冷雁智連忙摸了摸男孩的額頭。糟糕,好燙!
「三師父!」
眾人忙了一天,總算男孩還是熬過去了。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
「我姓趙,名叫飛英。我八歲了。」男孩捧著一碗藥,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
不能哭……不能哭……只要哭了,似乎那積在心裡的滿滿恨意和哀傷,就會隨著淚水湧出……
爹死了、娘死了……從今以後他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不過,沒關係,就算咬斷了牙,他也一定撐得住的。
因為,他是爹的孩子。因為,有件事,他一定要做。
復仇!
讓趙家村的人不能逃出村去的仇!那些該死的、自命清高的人!他一定要讓他們也嚐嚐在絕望中等死的滋味!
「你沒有其他家人了?」
那溫柔的問句,讓男孩猛然回過了神。
手裡還拿著藥,男孩緩緩抬起了頭。
那少女的眼神,好溫柔……好溫柔……
「……沒有。」男孩低下了頭。
因為……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親戚,都死在趙家村了。要不是爹娘把村裡所有剩下的藥材、食物、補品都留給了他,只怕現在他也一起去了吧。
是了……老天要我留下來,就是許我報仇吧……
血染成的仇,就只能用血來清償!
「既然你沒其他家人了,以後就跟著我們好不好?」
溫柔的話語又傳了進耳,再一次地打斷了男孩的思緒。
緩緩抬起了頭,男孩顫著唇。
「可以嗎……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少女慈祥地笑著。
「謝謝……」男孩終於忍不住淚水。
謝謝,這大恩大德,趙飛英一定粉身碎骨以報。
「大哥哥為什麼要哭呢……還會痛嗎……」身旁的一個小女孩,正好奇外加膽怯地拉著趙飛英衣服。
「不哭了,大哥哥不哭了……」趙飛英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破涕為笑。輕輕拉起了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依舊怯生生地看著趙飛英。「小妹妹好可愛呢,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程蝶衣……很好聽的名字吧……我娘取的,可是爹娘他們都……嗚……」說著說著,那想安慰人的自己開始痛哭了起來。而且,更糟的是,在場的孩子也一個接著一個加入了陣容。
只有五個人例外。三名少女、趙飛英、以及冷雁智。
「幹嘛,還沒哭夠喔!」
「冷雁智!」
三名少女正連忙安撫災情,卻因為這火上加油的一句而前功盡棄。眼看淚水就要沖掉破廟了,那年紀最小的少女已經朝著冷雁智掄起了拳頭。
「我爹娘說,人死了以後,就會變成星星,在天上眨呀眨的,看著我們喔。」拉著小女孩,趙飛英指著雨停了之後的天空。
「可是,沒有星星……」小女孩抽咽著,隨著趙飛英指的方向看向天空。
「那是因為月亮還沒有出來啊。爹娘說,月亮會保護著星星,所以月亮出來了以後,星星才會出來看我們的。」
「那,爹爹、娘親也在看蝶衣嗎?」小女孩擦著眼淚。
「對啊,我們等一下就能跟爹爹他們說話了。我們可以告訴他們,小蝶衣現在很好,請他們不要擔心。」趙飛英摸著小女孩的頭。「可是,把眼睛哭腫了,就看不到星星了喔。」
小孩子真的很好騙,冷雁智再次目睹這一點。
「別以為我得要感謝你。」
眾人看到星星,興奮地又叫又跳,不斷地向天空喊叫。只有冷雁智叉著手站在趙飛英身旁,冷冷說著。
「沒想到你倒真會編故事。」
「這是真的,有這麼一回事。」趙飛英轉頭過去,認真的表情甚至讓冷雁智收起了三分的張狂。
再度轉回頭看著天空,趙飛英在心中默唸著。
爹,娘,你們看著飛英,飛英會替大家討回公道。可是,現在還不行,得再等個幾年、再忍個幾年……
等趙飛英養好了病,一行人才動身前往下一個災區。
趙飛英現在身體還有些虛弱。不過,臉頰紅潤了一些,漸漸的,也顯現出俊秀的輪廓。
路途有點遠,一些較為體弱的孩子已經走不動了。
三名少女以及一些強健的孩子,背著腳軟的同伴,繼續趕著路。必須在入夜之前到達可供投宿的地方,否則,這附近多是饑餓的狼群,對於他們這些孩子有些危險。
「嘖。」
被小石子絆了一下,冷雁智皺了下眉。
「你扭傷腳了嗎?」趙飛英走近了冷雁智,瞧著冷雁智腳上的腫包。
「八成吧。」冷雁智嘀咕了一下。
「大師父!」趙飛英跑了上前,拉著少女的裙擺。
「好了,接下來別動到傷處。飛英,你背得動雁智嗎?」
「可以的。」
「拜託,前幾天還一副病得要死的樣子,怎麼可能背得動?」
「冷雁智,你給我閉嘴!」
「哼。」冷雁智噘了下嘴,爬上趙飛英的背。
「喂,背不動的話要先說一聲,別把我摔了下來。」冷雁智趁著三個師父沒注意的時候,打了下趙飛英的頭。
「我知道的。」趙飛英笑了笑。
「三師父,冷雁智又在欺負飛英哥哥了。」伏在三師父背上的程蝶衣恰巧看到了這一幕,噘起了嘴就立刻告狀。
「冷雁智!你給我小心點!」三師父丟來一個足以殺死人的目光。
「是是是。」冷雁智癟了癟嘴,抱著趙飛英的脖子,悻悻然轉頭過去看風景。
「你一定背我背得很心不甘情不願的吧?嗯?」冷雁智看沒有人注意,用著充滿惡意的語氣在趙飛英耳邊說著。
趙飛英先是稍微愣了一下。
「說話啊!你聾了啊!」冷雁智收緊了雙臂,趙飛英嗆了一聲。
「飛英,你胸口還疼嗎?」身旁一個較大的孩子轉過了頭來。
「沒……沒事……」趙飛英擠出了個笑容。
較大的孩子點點頭,繼續專心趕路。
此時,背上傳來了一個冷冷的聲音。
「虛偽。」
趙飛英低下了頭。
「為了討師父歡心,甚至連一聲都不吭就背我,不但虛偽,還要再加上諂媚。怎麼,以為拖著腳步,就會讓人同情你?」
的確,為了背冷雁智,原本一直勉強跟著的趙飛英,現在已經落在隊伍的最尾端了。幾個孩子頻頻轉過頭瞧著他們,不過不是因為落後的關係,而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惡劣氣氛。
趙飛英咬著唇,不發一語。
「幹嘛,裝成個小媳婦的委屈樣子,要去告狀是不是?」冷雁智繼續他的惡言惡行。
哼,他就是看不慣他那一身的錦緞!富家少爺又怎樣!
趙飛英依舊沒有說話。
一路上,儘管冷雁智還是一再挑釁,趙飛英沒有再開口。
最後,自討沒趣的冷雁智才緩緩閉上了嘴。
到達了一個荒廢的城鎮。
即將落下的夕陽照著杳無人煙的街道。路旁幾具餓死的狗屍橫陳著,層層堆積、略顯腐敗的落葉鋪滿了青石路。破敗的招牌,以及迎著風不斷開開闔闔的門戶,嘎吱嘎吱地響著、敲著,構成了這座死城中的唯一聲音。
一行人站在城鎮的入口,凝神看著這一幕。
「戰亂、瘟疫、飢荒……」最為年長的少女皺著眉。
「想來暴君逆行,就連天也憤怒。」身旁的少女接著說。
「但願,太子起義能成功。」少女望著身旁仰起頭來看著她的一群孩子。「太平盛世,還須等待多久?」
「大姊,獨善其身吧。」
「是啊……只以我們三人之力,是要如何扭轉乾坤……」最為年長的少女沉吟著。
其他兩個妹妹望著她們的大姊。
「走吧,找間乾淨的房子。」
揀了間還算寬敞的屋子,用藥材仔細薰過每個角落,眾人才得以放下整天趕路的疲憊,紛紛坐倒、揉著痠疼的腳丫子,三名少女在屋旁點起七七四十九處的藥材火,把屋子團團圍起,以免瘴氣飄了入。
在屋內,趙飛英把冷雁智放下來之後,也脫下了鞋。
腳底鮮血淋漓。畢竟,從小到大從未如此辛苦地趕過路。
「飛英哥哥……你的腳……」蹲在一旁的程蝶衣癟起了嘴,眼淚已經開始打轉。
「我沒事,我沒事,一點都不疼的。」趙飛英手忙腳亂地安慰著。
「幹嘛,要說是我害的嗎?」自己的腳也腫得要命,可就不見有人來替他掉一掉淚哪!
「就是你!是你一路欺負我的飛英哥哥!我要打死你!」說打就打,程蝶衣揮動著的粉拳,盡往冷雁智身上招呼。
「哇呼!『我的飛英哥哥』喲!」冷雁智一邊拖著腳狼狽地閃避,另一邊的口頭上可不示弱。
一句話,兩個人臉紅。
趙飛英低下了頭,面紅過耳;程蝶衣也臉紅了,不過卻是更加凌厲的攻擊。
最難消受美人恩?冷雁智在吃了兩記繡腿之後,牢牢記住了這句。
「住手!好男不跟女鬥!」冷雁智連忙喊停。
看不出來,這麼小的拳頭和腳丫子,打起來還真痛的!
無路可逃,只有最不情願去的地方。
趙飛英身後。
站定了位置,冷雁智又叫囂著。
「這麼兇,以後沒人要!」冷雁智吐著舌。
「你……」程蝶衣癟著嘴奔來,只是左腳絆到了右腳,直直地就往地上趴了下去。還好被趙飛英一把接住了。
抱著趙飛英,被嚇了一跳的程蝶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你別再捉弄她了。」把程蝶衣護在胸前,趙飛英難得扳起了臉。
「幹嘛?想英雄救美?」冷雁智斜著眼瞧著趙飛英,趙飛英果然立刻又臉紅了起來。
三個人的鬧劇還繼續著,幾個聰明伶俐的孩子,眼見情況不對,連忙去搬救兵。
「又是你!冷雁智!我一定要扒了你的皮!」少女扭曲著臉,冷雁智背脊上竄起一陣惡寒。
被罰守夜。
除了看著門以外,每隔一段時間,還要往火裡加些藥材,以免熄滅。
這只是小差事。然而,其餘等待著的時候,可是既無聊、又不敢睡的。
喃喃咒罵著,冷雁智把瞌睡蟲一隻一隻慢慢攆了走。為了不睡著、也為了不會無聊到尖叫,冷雁智開始數起了藥材。
十一……十二……十三……
抱著一堆藥材,每數完了一枝、就往地上扔去。
一千零二十五……一千零二十六……
眼皮越來越重……
二千一百四十七……二千一百七十五……
不過,也才七歲罷了。隨著那擋不住的睡意,腦袋也變成了一團漿糊。
不久,冷雁智盯著眼前的藥材,慢慢地、慢慢地打起了瞌睡。
「沒有錢,就把小孩賣了!」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他還小,什麼都不知道!求求您多寬限幾天吧!」老婦人哭著,跪在地上往一個富貴人家裝扮的中年人拚命磕著頭。皺紋縱橫的額上,又新添了一塊血痕。黃沙地上沾滿了血跡,自己只能睜著駭然的眼睛,看著那些兇神惡煞的人。
「拉走!」
「不要啊,求求您!求求您!」老婦人情急之下揪著中年人的褲腳,沒想到卻扯下了一塊。
「狗奴才!這料子就算你種一輩子的菜賠得起嗎!給我打!」中年人氣得七竅冒煙,一班惡僕拿起了木棍就往老婦人身上擊去。
「不要啊!不要打我奶奶!」
「快逃……雁智……快逃……」七孔流血的老臉,惡鬼般悽厲的聲音。
冷雁智從夢中驚醒,臉上的究竟是冷汗亦或是淚水已經分不清。
呆了一會,驚叫一聲。
「糟了!火!」冷雁智跳了起來。
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要是火熄了,被罵被打還只能算是小事!
如果瘴氣飄了進屋,也許還會有人生病哪!
然而,火堆上早已新添了藥材,就連自己身上也多披著一件外衣。
他當然認得這是誰的。
「難怪睡得這麼沉……」他喃喃自語。以他身上的單薄布衣,只要夜風一吹就會給凍醒了的,哪有時間給他作夢?
走到屋後,趙飛英正在加藥材。
「別以為這樣就能拉攏我。」冷雁智冷冷說著,雖然,仍自緊緊抓著身上的外衣。
原來,我還是捨不了這一些些施捨來的溫度。冷雁智自我嘲笑著。
趙飛英的背影明顯僵了僵。
「我沒別的意思。反正我睡不著,今晚我來守夜,你回去睡吧。」
冷雁智靜靜瞧著趙飛英的背。
「假惺惺。」冷雁智說著,但是語氣已經沒有惡意。
趙飛英似乎感覺到了,他有些吃驚地回過頭。
四目相對,趙飛英笑了。
「你還真不是普通的討厭我。」
「當然。」冷雁智也笑了。「我最最最最最討厭你了。」
揚子江以南都走了遍,年紀最長的少女沿途留下了藥方以及藥材的培植方法,還指示了避免瘟疫擴散的法子。瘟疫總算被大略控制住了,而跟著三名少女的孩子也漸漸地多了起來。有些,甚至是比少女還大的尋常百姓,為了報恩,也攜家帶眷地,自願跟著少女一行人行醫。
到了另一處城鎮,同樣的,少女一行人也停了下來,打算開始醫治病患。
鎮裡的百姓擔心瘟疫會被她們帶了進,遠遠地就關起了大門。
本也是司空見慣,少女們並沒有介意,眼見鎮外似乎有間土地公廟,就預備在那兒住了下來。
打開了廟門,從裡頭發出了陣陣的惡臭。
腐爛的幾具屍首旁,呻吟著的、扭動著的、夢囈著的二十幾個病人,在自己排出的髒汙上,掙扎著想要多吸一點那稀薄而惡臭的空氣。
再慘的情景也遇見過了,然而,幾個小孩子還是捂起了眼睛,低低哭泣著。
因為,他們自己之前也是這樣的。有時候,兄弟姊妹就死在隔壁的床上,過了幾天也沒人收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屍體爛在那兒。
鎮裡得了瘟疫的病人,也許就是被送進這間土地公廟等死的。少女二話不說動手醫治,跟著的眾人也開始煎藥的煎藥、生火的生火。
比較有力氣的大人把屍體扛了走、葬了下地,然後再替病人清洗身上的穢物以及換上乾淨的衣裳。
孩子則拿著藥材,把打掃乾淨的屋子都薰上了一遍。
一起薰著屋子,趙飛英和冷雁智嘴裡雖然不說,原先的隔閡卻也漸漸淡了。偶爾聊個幾句,趙飛英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
偷偷看著趙飛英的笑,冷雁智突然想起了幾天前的一件往事……
「要笑就大聲笑!皮笑肉不笑的,我看了就討厭!」之前幾天,冷雁智曾經因為受不了而大吼。
「三師父,冷雁智又在欺負飛英哥哥了!」程蝶衣立刻哭哭啼啼地告著狀。
「等……等一下!哎喲!」巨拳壓頂。
「冷雁智,我警告你,別煩我。」
摸著頭,冷雁智蹲下了身。
「真是夠了,她簡直就變成你的保鑣了。」嘮嘮叨叨地唸著。
「抱歉。」趙飛英也蹲在冷雁智面前。「痛嗎?」
「要你管!」沒好氣地叫著。
「三師父!」
「冷雁智!」
「冤枉啊!」連忙攬著趙飛英的肩。「瞧,我們多麼相親相愛啊。」冷雁智的笑容也很假。
胡疑地瞧了兩人一眼,少女點點頭,回過頭去處理另外兩個扭打在一起的男孩子。
「你們!又是你們!給我站住!」
兩個男孩子一看到煞星,連忙掉頭就跑。
看見三師父離開,趙飛英輕輕掙脫了冷雁智的手。
冷雁智冷冷地瞧了趙飛英一眼。
「怎麼,嫌我身上有窮人家的臭味?」冷雁智又回復那種冰冰冷冷的語氣。
「不是的,我只是不習慣跟別人這麼親密。」趙飛英輕輕笑著。
「你這樣的笑法,簡直就像是殭屍一樣。想哭就哭、想笑再笑啊,用這種假笑敷衍我,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冷雁智重重哼了一聲。
趙飛英呆了。那一個瞬間,冷雁智直以為趙飛英當真就要哭了出來。
趙飛英沒有哭,只是臉上更加蒼白了。
「你……」冷雁智吞了吞口水。老實說,雖然不覺得自己有錯,但是他這種表情還是讓他十分內疚。
隔了很久、很久,趙飛英站起了身、轉過了頭。
「有的時候,我很羨慕你。你敢哭、敢笑、敢生氣、敢罵人,而我……我想……我連該怎麼笑都忘記了……」
轉過頭的趙飛英就這樣走了出去。
在心裡掙扎了好一下子,冷雁智決定偷偷跟著。
沒辦法,他病才剛好。萬一暈倒在半路上,給狼拖了去,他拿什麼跟三個師父交代?
夜裡,趙飛英緩緩走在前頭,冷雁智也鬼鬼祟祟地跟著。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懸崖邊,趙飛英才停了下來。
風很大、很冷,夜很深。
趙飛英一直看著深谷,然後,走近了一步。
以為趙飛英就要跳下,冷雁智嚇了一跳,連忙衝了出去。
「等……」
差點就要大叫,不過,還好即時收了回來。
連忙再度躲在樹後,冷雁智暗暗喘了幾口氣。
趙飛英只是在崖邊坐了下來,盯著遠方的天空發呆。
冷雁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只能站得遠遠地,偷偷看著他。
趙飛英就像是石像一樣地坐著。
這一下,只苦了冷雁智。
不敢出去,怕被他笑。
不敢走,怕他突然想不開。
所以……只能在這裡繼續等?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衣服,冷雁智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待到那麼晚。
氣溫越降越低,冷雁智往雙手哈著氣,那陣陣的白煙,絲毫溫暖不了自己冰涼涼的身子。
拜託,別再坐了。好冷的啊……
真是的,才一句話就鬧什麼彆扭。
冷雁智搓著手。
不會笑就不會笑嘛,可以學的啊!
難過就哭出來嘛,發呆發一整天,我都替他累了……
不關自己的事,就算他真的跳了下去!
所以……可以走了吧!他已經夠仁至義盡了!
再這樣下去,他不死,自己就要先變成冰棍了!
……冷雁智還是沒有走。
時間,慢慢過去了,冷雁智縮成一團,卻也是擋不了寒風。
輕輕打了個噴嚏。一個……兩個…… 冷雁智吸著鼻水,決定跟他耗上了。
「冷嗎?」趙飛英突然問了一句,冷雁智險些跌倒。
從樹後探出了頭,趙飛英脫下了外衣、正往他走來。
「要穿你自己穿,我不冷……哈啾!」
趙飛英走到了冷雁智身旁,伸出了手,把衣服遞了過去。
你叫我穿就穿?我可是有骨氣的男子漢!
趙飛英看著他,沒有說話。手,還是伸在那裡。
「我說不穿就不穿啦!」
趙飛英還是沒有說話。
「喂!你是……哈啾!聽不懂人話的嗎!」
「我的手很酸了。」
「……」
冷雁智不發一語接過了,穿在身上。
趙飛英又坐回了崖邊。
看他還是沒有想要走的打算,冷雁智也是回不去。
這下子,如果他真凍死在外面,自己是怎麼樣也脫不了干係的。
不久,冷雁智也挨到趙飛英身旁坐了下來。
「很冷,回去吧。」趙飛英淡淡說著。依舊面無表情。
「那你答應我別跳……」冷雁智低著頭,看向深不可測的崖底。
遠遠的、洶湧的山澗聲,讓他捏了一大把的冷汗。
這深谷,就像是快把自己吸了進去似的。冷雁智把身上那件外衣抓得更緊了。
「……還沒到時候……」趙飛英淡淡說著。
「……回去吧,很冷耶。」冷雁智低聲抱著怨。
「我想再坐坐。」
「……我陪你。」
趙飛英微微轉過了目光。
冷雁智是一臉的倔強。
「……好。」趙飛英說著,也許還帶著一絲絲的無奈。
「你笑起來其實還滿好看的,我很抱歉說了那些話。」冷雁智咬著唇。
趙飛英只是低聲嘆了口氣。
「再笑一個?」冷雁智頂了頂他的肩。
「何必……」
「笑啦,我想看啊……」
拗不過冷雁智,趙飛英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
現在,趙飛英還是那種笑,不過冷雁智也沒有再說些什麼。只是,偶爾漏接了一些話,換來了趙飛英疑惑的眼神。
「阿彌陀佛……女施主,你們真是活菩薩。」門口,傳來了一陣禱唸之聲,把冷雁智喚回了現實。
屋裡的人轉頭看了過去,一個慈眉善目的長者,穿著袈裟,站立在門邊,身後還跟著幾個和尚。
「小女子不敢當。」最為年長的少女朝長者微微福了福。
「不簡單。女施主小小年紀,卻有如此高明的醫術,又大發悲願、不辭辛勞走遍鄉里,老衲真是佩服、佩服……」
「大師請勿如此,小女子折福。請大師一旁說話。」少女朝兩個妹妹點點頭,才跟著長者出門。
「三妹,你看著他們,我跟大姊去。」沒有等到三妹回答,那位二姊就自顧自地跟了去。
背後漸漸地又嘈雜了起來,少女緩緩回過身,立刻一片寂靜。
「很好,現在,做自己該做的。」少女滿懷著一肚子的窩囊,繼續煎藥。
「他們是誰啊?」一個新來的孩子湊到趙飛英身旁,好奇地問著。
「管他們是誰,反正都是找師父要藥方的。」冷雁智不屑地說著。
「他們應該是少林一脈的人,也許是要問一下瘟疫的治法。因為,聽說疫情已經過了揚子江。」趙飛英重新解釋了一遍。
一路上的行醫,造就了神醫的美名。有別於一般大夫,祖傳藥方傳媳不傳女的傳統,少女把千金難買的方子毫不吝惜地給了任何想要的人。漸漸地,名聲傳了開,一些武林人士甚至遠從江北慕名而來相交。
只是,如今,這種流浪的日子已經過了大約一年。眼見疫情已然控制,接下來又該何去何從?趙飛英有時暗暗想著。
這一大票的孩子,師父們也許會找些有錢人家托養了吧?可是,他想留在她們身旁,因為,他看得出來,少女的武功底子十分紮實。
有幾次,他們這群大部分由婦人、孩子組成的隊伍,成了盜匪眼中的肥羊。年紀最長的少女是不出手的,她只緊緊護在孩子們前面。兩個妹妹平時並不帶兵器,但是往往盜匪手中的刀劍到了她們手中就成了奪命的利刃。她們一向很少殺生,不過,趙飛英看得出來,當鮮血從匪人斷頸噴出之時,兩名師父眼中興奮的光芒。
想學,很想學,這談笑間殺人的武功。
不過,他並不知道,當他嘴角跟著露出淡淡殘忍笑意之時,最為年長的少女眼中,也流露出了擔憂之情。
潛移默化的作用實在是太大了的,少女時時憂心著。雖然在她面前,孩子們總是一副聽話乖順的樣子。但是……但是……她總嗅得到那股濃烈的血腥味。怪不得他們的,少女心裡也清楚,失去了爹娘,難免有些憤世嫉俗。但是,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懷抱著仇恨長大的孩子,是要怎麼學著去愛,又怎麼能獲得幸福……
又過了半年,少女病倒了,同行的一百多人登時慌了。
交代了藥方子後,少女整整昏睡了半個月,並且也損傷了原本就不強健的身子。
眾人為了讓她養病,揀了塊山谷腹地暫時定居了下來。合力蓋了屋子、種了些穀物,自給自足、與世無爭,儼然就是一座室外桃源了。
一日,少女在兩個妹妹的攙扶之下,巡視了這塊土地。
有山有水,土壤肥沃,四季如春。
尤其是,那滿谷飛舞的蝴蝶。
修長而白皙的手臂抬了起,少女指了指附近的一處隘口。
「在此種植五行之林,易守難攻。」
「大姊?」
那少女又指了指遠方的一處沙地。
「此處可擺巨石陣,陣外可設市集,兼以作為前哨之用。」
「大姊的意思是說……」
「二妹,我喜歡這個地方,不如我們在此建個山莊?」少女溫柔的眼裡閃著光芒。
「……是。」兩個妹妹低下了頭。
「然後,看孩子們能吸收多少,傳他們武功吧。」少女柔柔笑著。
兩個妹妹抬起了頭。
「以我們三人之力,也是可以扭轉乾坤的。」微風吹開了少女的衣袖,少女的纖纖玉指挽了挽飄揚的烏黑秀髮。
兩個妹妹呆呆看著少女。
「天下太平則已,若非其然……」
於是,三十多名孩童拜了師。而為了爭徒弟,鬧翻了的兩個妹妹還曾經三天不說話。
「孩子要跟誰就讓他跟誰吧。」少女的一句話解決了問題。
按照年紀,趙飛英排行十一,冷雁智排行十三,而程蝶衣則排行二十四。
趙飛英拜二師父為師,而冷雁智和程蝶衣則同時拜入三師父門下。
於是,三個人命運的絲線,開始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