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裡已不再是神明看顧的地方。
烈焰伴隨高溫,從惡夢延燒進了現實,吞噬她面前的罪人,剝下一切血肉,哀嚎與哭求頓時成了殘響。
撲面的灼熱,帶來熟悉的氣息,不斷提醒她這一路苦難。她知道自己也是罪人的一份子,只是站在不同的觀景台,看著這一切浴火斑斕,燒得瑰麗,燒得凶殘。也許,未來某一刻,換裝演出這拙劣劇碼的將輪到自己,甚至,那一刻也不遠了。如今,良心已經承受過多的疲憊與折磨,她只能留下冷酷的雙眸,讓名為地獄的景象烙印在其之中。
沒有憐憫,沒有救贖,她完全不想給這些妄想永生的闇影們,任何安息的機會。如果可以,她希望惡火能跟著他們生生世世。
灰燼如雪般降下,空氣依舊瀰漫焦味,殘留的不安,正敲響著喪鐘,她知道這一路來,自己已瀕臨極限。
「再撐一下。」她告訴著自己,在無神之境,許下最後的祈求。
即使再也看不到人間的太陽,這也是最後的方法了。
為了最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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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自古被認為是不祥之兆,人們將無數災害、暴行、鬼怪傳說,歸咎於這個異象顯現之際,但諷刺的是,當人望著它,往往在敬畏之餘,深深著迷,天與地,生與死,黑與紅,敲響心中對神祕的鼓動與追尋。而這樣的一抹紅,現在正穿透薄霧,映照在霾山的山谷裡,將山嵐吹掃的芒草田,染上暗暗的橘紅色。
田中央豎立著數個巨大的人影,這些人影,由草與竹竿編成,高約兩公尺,披著深色袍子,頂著尖帽,宛如黑無常,臉部包滿符咒,看守著那片田野,正對著遠方的山坡。山坡上有著一座道教山門,年代已久,兩側的燈籠昏暗,直通坡道上方的宮廟——聚英宮。
吳曉欣在敲響聚英宮門當下,其實還是對「觀落陰」半信半疑,過去只在網路上看過一些故事,或聽老一輩閒聊時提及,如果不是現在這情況,她一點也不想駐足此地。
「妳想見妳女兒?」自稱道長的老人這麼說著,他平頭白髮,蓄有白鬍,不是曉欣一路跋涉時預想的仙人貌。道長即使年邁,身軀卻壯碩堅挺,眼神如刃,話語誠懇亦不失威嚴;鑲著黑玉的道冠下,是件黑色絳衣,讓她想起先前經過田野時,那些高大詭異的草人,差別在於絳衣上華麗許多,尤其繡了三個金色大彎刀,繞成一圈,據道長說法,那象徵三界三魂合一迴圈的意思。
換句話說,他可以打開通往靈界的門。
「對,我想再見她一次。」
這般斬釘截鐵連曉欣自己也想不到,但她知道,自己再也忍受不了每晚午夜夢迴,懷中的身影、牙牙聲,以及一次次輕觸。沒人祝福過她們母女倆,就連孩子的父親、劇團裡的前輩,也沒人正視過;她們的人生,只是一個連網路新聞都不在乎的緋聞玩笑。但即使如此,她仍咬牙珍惜過最低限的依偎,即使孩子的笑顏在第三個冬天就成了泡影,她仍讓那曇花永植心中,長出倒刺,痛切地提醒自己那生活確實存在過,直到不知不覺,被思念與愧疚淹沒,差點夜夜死於夢醒之際。現在,她只能想方設法前進,透過好好的道別,放下。
木魚敲響,陳述完故事的曉欣,繞過殿內拜完所有香爐,擲出聖筊,獲得了神明的肯定。道長的弟子們著手準備各種法器,唸起了咒語。女弟子月兒點起了線香,拿著燃燒的符咒繞著椅子轉一轉,他們說這是為了淨化所有不該有的氣息。
曉欣只有在重要考試和很小的時候,會跟著母親去宮廟拜拜。如今,眼前這昏暗的老舊廟宇,照明僅僅燭光、燈籠及儀式燈具,道長憑著她所報備的資料,帶弟子們做著她從未見過的儀式,令她心中難免忐忑。「那裡的觀落陰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樣,絕對會讓妳看到,真的錯不了。」劇團學姊的聲音浮現在她腦海,而她也這麼安慰著自己,壓抑所有恐懼,坐上了那古老木椅,聽從道長所有指示,蒙上黑布,開始了觀落陰的儀式。
紅色月光逐漸被濃霧所遮蔽,狗螺四起,咒語迴盪,大門上了沉重的木栓,殿內香煙裊裊,燭光搖曳。
一會兒後,「看到了嗎?」道長一面作法,一面鄭重地詢問。
曉欣神情緊繃,發抖喘著氣,嘴巴呢喃不清。而黑布下的冥紙,和額頭上的白符,皆跟著她的上半身不停晃動,那被龍虎銅針釘在椅子扶手上的雙掌,亦不斷拍打著。
道長向壇上神像一拜,將一碗血淋在曉欣身上,一個轉身,便燃起了符咒,在她身旁繞著,月兒與弟子們的唸咒聲也大聲了起來。
「吳曉欣!看到了嗎?」燃燒的火花,隨著道長轉動的手,散進了黑暗中。「不要回頭,保持誠心,叫妳小孩的名!」
她呼吸急促了起來,嘴巴試圖喊著話語,手腳卻不協調地彎曲擺動,總覺得有東西開始圍繞著自己。道長搖起帝鐘,大聲唸起咒語,直盯著曉欣,吹了口氣。
鮮血從龍虎針周圍湧出!曉欣感覺全身交錯著灼熱與冰寒,一股力量正將她剝離,她的喉嚨不受控制,著魔似地低吟起來,木椅也跟著她劇烈擺動,霹哩霹哩作響。
霎時,一陣寒風從幽暗的大門空隙掃進室內!晃了所有燭火,掀起香爐火星,曉欣猛然一愣,整個人撲面一倒,沒入了黑暗。
她的靈魂成功抵達另一個世界,卻也意外成了一把鑰匙,釋放出前所未有的災難。
長久以來,聚英宮的儀式從未出錯,然而,當一根又一根線香熄去,飄起黑煙,連月兒也察覺到不對勁。殿內依舊光明,一股不祥卻隨著黑煙快速擴散。
道長看著銅盤中的水,一陣極強的陰氣正不斷匯聚,來自山谷、天上,更來自腳下。他回看著靜止不動的曉欣,她的呼吸並沒有改變,但直覺正警告著他,是必須採取安全措施了。
「月兒,去拿……」
壇上的草人瞬間炸裂!銅盤被連帶翻起,曉欣頭上的白符亦染成了黑色,下一秒,她整個人像扭曲的彈簧彈了起來,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拱著身軀,若不是龍虎針還釘著她,那般力道甚至足以撞上天花板。
「令旗!快!」道長連忙大喊。
曉欣中邪了,她不斷大叫,上下又跳又翻著身軀,嚇壞了幾個年輕弟子,但他們並沒有停下腳步,迅速地按照著指示,一一拿起法器和令旗。這種情況並不是第一次,據說往昔偶爾也會發生,然而,這麼激烈又迫人還是頭一次。
「黃衣天尊,教我殺鬼,聖道合鳴,與我神方。上呼星君,收攝不祥!」道長一臉怒目,拿起鑲有天珠的短法刀,穿過符咒與燭火,手貼刀尖,接連比出手印,直指曉欣打了出去。
一時間,空氣震盪,彷彿有雙無形的大手,將曉欣緊扣在木椅上,她叫聲淒厲,努力掙扎,卻被弟子們團團用力抱住。大面黃色令旗朝她一披,眾人聯手用硃砂線將她裹緊。
「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後斬虛光!」道長直盯著不停扭身的曉欣,明明有六名壯漢抓著她,那令旗下的人影仍大力蠕動,似乎隨時會鑽破、掙脫。他趕緊將法刀對準她的頭部,瞪視的雙眼凶如鬼神,連頂上白髮都站了起來。
「天尊當陣!何神不伏,何鬼敢當,急急如律令敕。破!」肌肉一扭,道長手一轉,將刀一旋,伸了出去。
曉欣拱起身體,發出一聲撕心長嚎。啪!突然如斷了線的人偶,就此癱軟倒在木椅上,不再動彈。
混亂平息,但沒有人因此鬆下警戒。弟子們個個緊握法器,靜待了數秒後,才由道長親自上前解開令旗。
黑符落下,曉欣臉色蒼白,毫無血色。道長心一寒,雙手貼在她的兩頰,輕按著她的雙眼,拿下了黑布,一把她的脈搏:心跳微弱,活著,卻又有著異樣的脈動。他隨即注意到那股脈動其實來自她胸前的微光,以及雙腳下的黑色殘留物,黏稠如石油焦。
聚英宮最不該發生的事終究發生了。
在道長來得及反應之前,曉欣已經睜開了雙眼,口中唸唸有詞,血紅的瞳孔宛如黑洞,隱約燃著熊熊火光,足以捲入所有生靈。她握起龍虎針,一把刺向道長眼窩。
燭光頓時熄滅!黑暗吞噬殿內,所有弟子錯愕驚呼,彷彿瞬間喪失了所有語言。野獸般的怒吼,伴隨著漫天拖行、傾倒、翻撞,遍及殿內好幾圈,血肉噴濺與慘叫不絕,恰似把地獄召回到了人間,近乎拆了廟宇。
唰!一陣摩擦火花,道長手一刷,在黑暗中,點燃了斬邪的七星劍,眼旁的傷口,正湧出鮮血,滴落在劍上的血槽,與火融為一體。
才短短幾秒的時間,天尊的令旗已化為碎片,神聖的殿堂成了血池,腥味撲鼻難聞。弟子們一個個斷首、斷肢,躺在血泊中,就連柱子上的石雕,都疑似卡著人體肉末。只有月兒和少數幾人躲在桌下的布簾後,探出頭,不停發抖。
「失算了。」道長心裡想著,他高舉著七星劍,搜尋著曉欣的身影,直到「那東西」先從後方找上了他。
腥氣與邪惡襲上道長後頸,他急忙一閃,用劍身反擋一推,拉起硃砂線,看向眼前的惡鬼,握起拳頭架劍。
「破鬼!開壇!」
鐘鼓急響!一盞盞火紅燈籠,如數條火龍舞動,從殿門一路奔向山的四方,竄下山頭與山坡,越過山門,直映月光下的巨大草人。
那是聚英宮兩百多年來,第一次夜間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