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怎麼辦?」
「怎麼辦?」
慶國雙奇面面相覷,又將目光投向國師和鳳五。
鳳五雙眸微合轉著手爐,國師端杯呷了口茶。
宮殿裡又傳來驚叫聲,鳳五的手爐響起輕微的碎裂聲,國師手上的茶水也濺了幾滴出來。
「怎麼辦?」
「怎麼辦?」
慶國雙奇又在問。
「單于,是有夫室的人。」國師終於慢吞吞開口指示。
「這樣好嗎?」「祈王爺肯收嗎?」慶國雙奇同時問出聲。
鳳五靜靜地歎了口氣。
第一章 王妃歸甯
祈王府一大早就熱鬧得很,祈王爺睡眠不足,怒衝衝爬起來抄起手邊的金冠就往屏風砸:「寶親王抄家了?皇上出嫁了?沒有的話讓本王睡個夠!」
「王……王爺。」絕凡囁嚅道:「王妃又回來了。」
「管他去死。陣法都擺好了?別讓他進來!」祈拉高被子蒙住頭。
「五公子送他過來的。」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進來直犯鳳顏。
「鳳五?」祈拉下蒙頭的被子,若有所思。按理來說,鳳五和小雲一樣,恨不得柳殘夢一天到晚都留在慶國王宮裡蓋玉璽批奏章才是,這次怎麼反而主動將人送出來?這不可思議的程度,簡直就象小雲會和皇上狼狽為奸一樣……祈為自己想像的場景打了個哆嗦,揮揮手:「讓紅袖跟他談慶國帳務的事,本王再睡會兒。」
「郡主不在府上。」
「那找小雲。」
「王爺,你真想讓寶親王和柳公子見面嗎?」絕凡一臉嚴肅。
轉回身,看著一臉鐵面無私的絕凡,祈歎了口氣:「絕凡,你真無趣又古板。」
「對王爺來說,屬下還是無趣些比較好。」絕凡轉向出去,向下人吩咐:「為王爺更衣。」
鳳五在雅廳,茶已喝過三巡,四色小點也吃了不少,才見祈世子大駕姍姍來遲。
「鳳美人,稀客啊稀客。今日怎麼就有暇前來一晤?莫非你終於改變主意覺得本王可托終身了?」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刻意無視端坐一旁的柳公子,祈向鳳五揮個手聊表招呼。
「王爺真愛說笑,借步說話如何?」鳳五站起身。
「要去本王寢居參觀麼?」祈世子眼睛一亮,就要過來牽手,被鳳五反手握住,擠眉示意。
「別亂來。」
「什麼亂來,這才是正事……」還想再口花花調笑幾句,被鳳五用指尖擰著手背肌肉轉旋,吃痛打住。
「注意到我家公子沒?」
「你家公子殘花敗柳一株,哪有你好注意。」祈嗯哼兩聲,抬眼朝柳公子望去。這一望,心下不由一跳,柳殘夢臉上居然一點笑意都沒有,冰冷地打量著他。少了笑意的掩飾,素來溫良謙恭誠摯可人的皮相也隨之消失。他象把失去劍鞘的劍,通身散發著銳利的煞氣。如果祈不是刻意無視他的存在,早在進來那一瞬間就該感受到出自他身上的鬥氣。
兩人目光一觸,柳殘夢煞起眉,臉上殺意一閃而逝。
冷笑著哼了兩聲,祈世子隨鳳五稍離雅廳:「怎麼回事?」
「公子他——好象失憶了。」
祈世子唇角肌肉抽了抽:「鳳五,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你覺得我有興趣千里迢迢來講一個笑話?」
「難說啊,也許你想本王了……」祈世子嘴上調笑,心下念頭電轉:「你家單于失憶,你帶他過來幹嘛,慶國沒名醫了?」
「在下確曾延請名醫會診,但無人知曉單于為何突然變成這般。京師為萬國所朝,往來名醫比慶國更多,公子現在的狀態,不適合繼續留在慶國,所以只有將他送往府上,等哪日他記憶恢復了再迎回慶國。」
「如果他記憶一直不曾恢復,你們是不是要另立單于?」
「萬一真到如此地步,也只能這般行事了。」
「另立單于後,他又恢復記憶,那又如何?」
鳳五沉默了下:「屆時慶國或將大亂,王爺自是樂觀其成。」
「樂不樂觀這也難說,但你又何必將他留我府上。要養病,驚雁閣不也行?」祈世子終於說出本意。
「公子這狀態,驚雁閣人多嘴雜不易守密。況且……」鳳五湊到祈世子耳畔:「王爺你沒注意到麼?」
「注意到什麼?」祈世子覺得耳朵癢癢的。
「公子失憶了,什麼都不記得,你說什麼他都會信。」鳳五笑吟吟看著祈世子眼睛一亮。
「當真?」
「當真。我一路跟他說,是來見他相公的。所以我剛才才讓你別亂說話,就為給他留個好印象,別令他覺得自己相公是個花心之人。」鳳五舉袖掩唇輕咳了聲,頗有掩唇工讒之姿。
「你的意思是……」
「王爺,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千萬莫要錯過。」
祈王爺狐疑地看著他:「你倒是好心。」
「非也,雖然機會難得,但我們到底是臣子,也對公子做不得什麼,將他留下還要添亂。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送給王爺,王爺出了氣,我們也出氣了,公子還得到照顧。可不正是一舉三得之事。」
祈不大信他,卻又覺得彷彿挺有道理,不過這倒讓他想起另一事:「你要將他留下,是不是也該留點費用?祈王府不養白吃白喝之人。」
「王爺,我都將公子留下以身抵債了,你何苦計較小錢。」
「你家公子那筆債哪是小錢。你要不付也行,將人帶回去。」
「我將人帶回去,你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不要後悔。」
「是機會還是風險,難說得很。本王又不是吃飽撐著。」
這兩人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眼見祈油光水滑滴水不入軟硬不吃,鳳五道:「不如這樣,我們進去看看,到時你就明白物值不值。」
回到雅廳,柳公子還保持著原本的坐姿,靜靜坐著,目光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周圍,卻在見到二人回來時,飛快收回目光,眼神巴巴地看著鳳五,隱約可見鬆了口氣的神色。
祈王爺突然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公子,這位就是祈王爺。」鳳五柔聲向他解釋,他抬眼掃了祈一眼,悶不哼聲。
少了笑容的神色,彷彿是十多年前邊關帶著面具的少年先鋒的神色。犀利到不分敵我都會被割傷的鋒芒,明知危險又忍不住想接近。絕世的神兵總是帶著噬血的傳說,卻阻止不了旁觀者的飛蛾投火。
這樣的柳殘夢,已經很久沒見過。祈世子不由懷念地放軟了聲音:「我是你相公,你不記得我了嗎?」
柳殘夢再次抬眼看了下祈,搖搖頭,目光又固執地落在鳳五身上。
祈世子有些不高興地扳正他的臉直視自己:「別人問話要回答,不要只用點頭搖頭來表示。」
他手上加了真力,柳殘夢要掙沒掙開,只能被動地看著他,目光有幾分倔強,看得祈心下大悅。
「不記得。」
「那,你願意在祈王府住下麼?」
柳殘夢飛快地搖頭,目光投在鳳五身上,有幾分疑惑。
唉?不願意啊?不願意好!祈世子感受到強搶民女的惡霸大約就是抱著這種暢意快感。想像鳳五走後對柳公子這樣那樣換來柳公子委屈的大叫聲,眉開眼笑收不住得意勁。
鳳五見機問祈世子:「王爺,費用的事……」
「費用的事我們可以慢慢商量,柳殘夢就留下來吧。」
鳳五不動聲色,緩緩在心底吐了口氣:「那,鳳五還有事,要先告辭了。」
「不多留會兒?這麼快就走了?」祈王爺不是很有誠心地留客。
「鳳五不敢打擾王爺雅興。」鳳五立起身。
一見鳳五起身,柳殘夢也想起身,卻被祈世子拉住手。
「鳳五!」他皺眉沉喝了聲:「你要拋下我?」
聲音毫不客氣,猶帶幾分依戀。從慶國來中原這一個多月,兩人一路同行,他習慣身邊有鳳五照應著。失去記憶,一切都那麼虛無,鳳五的存在,就是他的岸,唯一可以抓在手的稻草。
鳳五歎了口氣,為他拉直有點亂的衣服:「公子,哪天你想起了,鳳五一定親自來迎回你。」
「等到那天,我就不要你了。」柳殘夢擱下狠話。
「就算如此,你還是我的公子。」鳳五向祈世子躬身施了一禮:「王爺,公子就拜託你了。」
拆散小倆口的感覺真是愉快啊,上次實不在該壞了南安侯的好事。祈世子無視心下詭異漲酸的情緒,笑眉彎眼:「沒事沒事,放心交給我吧。」
柳殘夢還想阻止鳳五,祈世子扳過他的腦袋就是一吻。熟悉的氣息,青澀的反應,還有受驚而抿得緊緊的唇。祈王爺很有耐性地一寸一寸碾轉勾引開,舌頭舔過他咬得緊緊的牙齦,趁他受驚鬆動之際,靈活地繞進他唇內,勾搭上生澀又僵硬的舌頭。
津液交渡,唇舌纏繞,柳殘夢原本想掙扎的身子慢慢軟了下來。
祈世子聽到鳳五離開的腳步聲,卻也沒空回頭。立場角度轉換的話,柳公子嘗起來也挺甜美的。
一吻即止,兩人各自氣喘吁吁。柳殘夢大約初識情欲滋味,目光有些茫然,完全沒注意到鳳五的離去。祈世子伸手撫弄他被吻得有些紅腫的唇,微微一笑:「還好吧?」
「好……好奇怪。」柳殘夢看著祈世子也有些紅腫的唇,下意識地舔了下自己的唇,舌頭嘴唇都還有些酥麻,身體裡似乎有股火在燃燒,有些陌生,又彷彿很熟悉。
「多試幾次就不奇怪。」祈世子也舔舔唇,滿意地一笑,拍拍手:「來人,為王妃在非我居安排間住宿,不要讓閒雜人等隨意接近。」
尤其不要讓人帶壞看起來很可口的柳公子。污染白紙調教稚子的快感,要留著慢慢品嘗。
暗衛們應聲離去。柳殘夢這才發現鳳五不見了。一怒之下拍桌而起:「鳳五這混蛋。」
嘩啦一聲,他手掌下的桌子經不住真氣碎裂成粉末。
呃,不是吧?祈有些心痛地看著上好烏極檀木打造成套的桌子粉末,又拍手下令:「將非我居裡的傢俱都換成樗木制的。」
「為什麼要換?」柳殘夢敏感地逼問他。
「樗木的質地好,更適合你用。只有它們才配得上你啊。」祈世子一向是睜眼說瞎話的主兒,同時安慰自己,算了,只是暴力了點,沒什麼大不了的……
祈世子想收回前言。柳公子不是有點暴力,而是非常暴力。
從他住進非我居後,時不時有暗衛來稟報。
「王妃打破了屏風。」「王妃打破了衣架。」「王妃打破了床腳。」……
難怪鳳五要將柳公子扔過來。祈世子有些愁眉苦臉地在算盤上撥動百位數上的珠子,又加了個二。不知道現在退貨回驚雁閣他們肯不肯收。
想了想柳殘夢被自己吻到後茫然的神色,青澀的反應,再看看桌面上的算盤,祈世子再次下定決心。
「把南山閣的地牢清洗一下,放進最基本的石製傢俱,再將王妃請過去住。」
「是。」
下完命令看下時辰,也該去暗流轉一圈了。
◎ ◎ ◎
「王爺,是不是有好事?」一進門就遇到柏葉。
「哦?」祈世子伸手摸摸自己的臉:「看得出來?」
「看不出。」柏葉聳肩:「是絕凡說的。」
「這長舌的東西。」祈世子啐了聲:「今天有沒什麼大事?」
「沒有。」柏葉搖頭,在祈世子放鬆前用拇指向後比了比:「寶親王爺在裡面。」
祈世子轉身就要走,被柏葉死命擋住:「王爺你別這樣,被寶親王爺知道我放走你我就死定了。」
「柏葉你這吃裡扒外的,反了不成!誰是你頭子!?」
「當然是王爺你,但寶親王爺是頭子的頭子,你都懼怕況乃是小的。」
兩人拉拉扯扯間,里間傳出冰冷的聲音:「祈。」
「哎……哎,有。」祈世子有點垂頭喪氣,很快又重振精神:「來了。」
寶親王在窗前站著,目光投向庭院,直到祈進來合上門,才轉過身:「柳殘夢現在在你府上?」
——就知道。
暗自咒?暗流在八卦方面高得驚人的效率,祈世子苦著臉準備接受小雲的冰山爆發教訓,同時心裡已想好辯駁說辭:「是的,鳳五帶來的。」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寶親王哼了聲,指指桌面:「平遙的事,找人去查一下,三天內儘快回報。」
「好。」祈世子說完才反應過來,抬眼瞧瞧小雲:「就這樣?」
「就這樣。」寶親王推開門要離開。
「那個……」
「自己小心點。」
「哦。」
目光寶親王離去,祈摸摸鼻子。這次小雲這麼好說話,真是奇蹟。
「王爺。」柏葉從一角溜了進來:「寶親王把你放在酒窖的五罈洛川酒全拿走了。」
嗚……就知道,小雲果然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
◎ ◎ ◎
處理了些公事,想到府上乖巧的柳公子,祈就不大坐得住。令柏葉將比較重要的文件挑出來送回王府,自己先回去了。
「王妃情況如何?」
「稟報王爺,王妃住進地牢後,就一直坐在屋子裡不動。」
「這麼安靜?」祈世子有些不大相信。下了南山閣的地牢,地牢裡已經裝飾一新,地面牆壁都洗刷得乾乾淨淨掛著書畫條幅,石製的床几桌椅上鋪錦緞厚絨,完全看不出先前是囚禁犯人之所。但他們洗刷得再乾淨,博山爐裡燃著再多沉水濃郁香氣,也遮掩不住長年照射不到陽光的陳黴之氣。祈世子皺了皺鼻子,果然看到柳殘夢盤膝坐在石几上,對著桌上的瑞鹿團花錦紋發呆。
「在想什麼?」祈世子柔聲詢問。
柳殘夢抬頭看到是他,目光閃動了下,放下膝站起身。「為什麼鳳五要拋下我?」
又是這個問題……祈世子有些不悅地又皺了下眉:「跟我在一起,你不高興嗎?」
「跟你在一起?」柳殘夢挑高眉,哼了聲:「你在哪裡?」
「是我不好。」祈世子伸手摟住他的肩,他身子僵了下,有些提防地轉頭看他,「我現在不就來陪你了。」
柳殘夢抬頭看看他笑嘻嘻的臉,再低頭看看他扣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放開。」說話間氣隨意轉,已彈開他的手。
祈世子哪肯平白吃虧,手上加重力道壓了下去。柳殘夢眉毛一橫,五指如勾扣向祈世子腕間陽池穴與列缺穴。兩人變了數招,柳殘夢失憶後對招式的使用不大得心應手,終是被祈世子無賴地趴上肩。
立場轉變果然令人暢快。祈世子笑嘻嘻扣住他的手腕,低頭在他唇上親了下:「夫人,莫要如此粗魯。」
「夫人?」他伸手撫著自己的唇。
看來該從頭調教起。要哄美人,他祈王爺有的是招數。雖然眼前這人實在稱不上什麼美人,但長久來的野望有可能實現這一事實,還是讓祈世子願意摒棄前嫌。
「要不要我帶你參觀一下王府,看看能不能喚起你什麼回憶?」
◎ ◎ ◎
祈王府占地千頃,宮閣庭苑屋宇連綿,雖比不上皇宮大內廣闊,想繞著外牆走一圈也得花上大半天時間。祈世子先帶他參觀了自己的有匪君子閣,詳介了邊上的蘭苑和藏書齋後,順著曲欄水榭來到附近的紅袖別院。
紅袖也正巧剛回王府,斜倚錦榻上吩咐侍女為她捶背鬆肩。她伸手從果盒裡拈了粒櫻桃,卻從窗口見到祈世子與柳殘夢一前一後順著水榭過來,祈世子想牽著手卻被柳殘夢用力掙脫的場景。
手中的櫻桃掉落於地:「小憐,本宮可是疲勞過度出現幻覺了?」
「郡主明鑒……」小憐同樣瞪大眼:「大約不是幻覺,婢子也看到了。」
「我想也是。」紅袖合上嘴,笑得十分不懷好意:「你說他們誰給誰吃了藥,居然會出現這樣一幕。」
祈世子從下方經過,自然聽到了,抬頭瞪她一眼,向柳公子介紹:「這是我雙生妹妹,你的小姑。」
雖然早就習慣兄長說話的語氣,但對著柳公子深情款款的樣子,還是讓紅袖背後硬生生起了雞皮,打了個冷戰,喃喃自語:「已經好久沒人叫我小姑了。」
「雙生妹妹?」柳公子看看紅袖再看看祈,再看看紅袖……「她長得比你好看多了。」
「她是我妹妹,要長得比我難看那還得了。」祈世子笑得有咬牙,紅袖則芳心大暢。
「為什麼我是嫁給你而不是嫁給她呢?」柳公子繼續疑惑:「她胸部比你大得多了。」
「你喜歡大的?」祈世子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見柳殘夢毫不猶豫地點頭:「很好,我讓廚房給你蒸饅頭當晚飯,你去捏個夠。」
祈世子甩袖而走,樓上的紅袖笑得直捶桌。
柳殘夢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虛攏著比劃了兩下,快步追上祈。
「你追來幹嘛?!」
「你是我相公。」
「……你還真有三從四德!」
祈王爺更添怒氣,卻不知怒從何來。他不知道柳殘夢就更不知道,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後。
走了幾步,祈的氣也散了,開始覺得自己有點小心眼。又回手牽柳殘夢的手。這次柳殘夢沒有拒絕,乖乖讓他牽著,手心依然是微涼的溫度。
柳殘夢肯乖乖的時候,好像也挺可愛的。祈世子想著,回頭一笑。
柳殘夢哼了聲,又想抽回手,約莫有些不好意思。
一聲咕嚕聲打破兩人間的安靜。祈世子盯著柳公子發出聲音的肚子:「你還沒用膳?」
柳公子搖頭。
祈看下天色,午時已過半,廚房那只有剩菜殘羹。雖然可以讓廚子們重新開灶,不過……祈世子眼珠轉了轉,又笑了起來。
◎ ◎ ◎
京師有三絕,一絕曰食,一絕曰色,一絕曰財。
驚雁閣的美食,醉夢小榭的美人,還有天元賭坊的豪博,若是沒聽過,那就算不得到過京師,若是沒吃,沒看,沒玩過,卻是算不上有身分的人。所以,自認為有身分,有品味的人,總會沒日沒夜地將這三處擠得滿滿的,生意之好,讓師爺算昏了頭,掌櫃的笑不攏嘴。
晌午已過,人潮不再湧到樓外,漸漸有些空位了,驚雁閣卻迎來了貴賓。
看到莊主與祈王爺感情深厚地雙雙攜手進來。但凡見過兩人慣常相處的人莫不眼珠子掉了一地,飛快派人通知多老闆。
「為什麼要來這裡吃?」周圍的一切人物風景都不熟悉,柳殘夢防備性地又是一臉冷硬滿身煞氣,壓得諸人都不敢靠近。
「這裡是京師最有名的菜館,味道很不錯。」祈世子笑笑點了一大堆菜,從熊蹯虎掌雞蹠猩唇到駝峰角子鯊皮雞汁,上八珍中八珍下八珍,不求最好,但求最貴。記單小二聽得臉色發苦直看自家主子,看得他一臉莫名眉毛倒豎:「瞧我作甚!?」
「他看夫人長得好啊。」祈世子笑嘻嘻倒了杯酒。
「公子,這些菜真的要全上?」小二問柳殘夢。
「我們點了菜當然要上,你不上是何道理?」柳殘夢手一拍,一張上好梨花木桌就報廢了。
祈世子早有先見之明,眼疾手快將酒壺和酒杯都提在手上。記單小二卻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他家一向笑面虎的公子這樣發火,是不是代表他馬上會要了他的命?不要啊~
他們這一鬧,滿室都譁然地看過來。多老闆在小二的慘叫聲中急急趕來,手上的大茶壺都來不及放下。見了現場粉碎的桌子,橫眉冷目的柳殘夢,笑嘻嘻的祈王爺,還有坐在地上唇青臉白的小二,咽了咽口水。
雖然有聽文宰交代過公子現在情況不太對,但不對成這樣,還真傷腦筋。
「客官勿怒,小佬兒來遲,不知發生什麼事了?」
祈世子也瞧到多老闆,含笑打了聲招呼:「許久不見,多老闆看來又福泰許多。」
「託福託福,承蒙王爺厚愛。」多老闆瞧著邊上的掌櫃,掌櫃知機湊上前報告。
「原來是這回來,失禮失禮,是小佬兒不好,這小子有欠管教得罪了王爺。為了表示歉意,今天這頓飯飯錢全免,再由小佬兒作東,給王爺送三瓶金杯玉釀消消怒氣,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這怎麼好意思呢。」祈王爺眉開眼笑看著柳公子:「夫人意下如何?」
柳公子嗯了聲,大刺刺揮手:「五瓶。」
「是是。」多老闆抹把汗,令人去整治。
酒菜一一送上,祈先吃了幾筷,瞧小二們隨侍在側敢怒不敢言又戰戰兢兢的神色,心下大是暢快,眉眼越發風流。回過頭卻見柳公子端坐如山巍峨不動,正拿眼瞪著自己。
「幹嘛?」祈王爺又挾了一筷蟹黃豆腐往嘴裡送。
「幹嘛?」柳公子比他更疑惑:「你不幫我挾菜?」
「噗——」豆腐嗆到喉嚨,祈捂嘴用力咳了幾聲,小二貼心地將茶杯遞到他手邊。
「鳳五到底怎麼養你的?」祈王爺灌了好幾口茶壓下濁亂的氣息,終於緩過氣來,翻個白眼。
一提起鳳五,柳殘夢神色就黯淡下來,默默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杯盞。
這到底算什麼事啊,這麼大的人就別學小孩子鬧彆扭行不行。祈世子才想著,柳公子就表現出他不是小孩子的證據。憤憤然一拍桌,桌子連帶酒菜全部碎散一地,整個驚雁閣再次嘩啦。
背後冷汗還沒乾的多老闆再次跑出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沒事沒事。」祈世子半強制地安撫住活動的破壞神,柳殘夢一臉暗沉想掙開。多老闆見狀,苦笑道:「王爺,你們二人身分尊貴,不如移駕雅廳,琅琊台景致秀麗,正虛座以待王爺。」
祈世子是成心想生事才選擇在大廳的,豈肯讓他如願,笑笑道:「真的沒事,只不過我家王妃使使小性子罷了。你們換張桌子,繼續上菜。」
王妃?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要震驚於莊主的怪異,還是震驚於祈王爺的怪異——他居然肯承認柳殘夢?
酒菜再次擺上來,眾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惹怒柳殘夢,又壞了一張桌子和杯盞瓷碟。祈王爺要用的盛菜器具,哪樣不是最好最精緻的,壞一批就夠尋常人家幾年生計了。破壞的人又是自家莊主,想索賠都沒地方。
這次祈學到教訓,酒菜上來先為柳公子挾,挾了塊便笑吟吟:「夫人,你可有感覺到本王愛意麼?」
「這小牛腰子湯醇料清滑嫩柔軟,一如夫人素手般凝滑。」
「這燕窩溜鴨條香酥綿糯入口即化,一如夫人芳唇般美味……」
他這些話信口拈來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眼神分外明亮正直。可憐在旁服侍的小二何曾見過這般場景,生生青白紅綠了整張臉,雞皮掉落無數。
柳殘夢矜持的挾了塊濃湯清燉的小牛腰子嘗嘗,回味半響,伸手按著唇:「還是鳳五的手比較凝滑。」
……又是鳳五。祈世子發現自己的不是滋味已經達到最高點了,見柳殘夢挾起鴨條品嘗後,又想開口,便酸溜溜搶過去說:「還是鳳五的嘴唇更美味是吧。」
柳殘夢訝然地眨眼:「不知道,我沒啃過。」
「這個不是啃,叫吻。」祈又伸手環住柳公子的肩,柳公子被他攬入懷這麼多次,也懶得反抗了,只覺得祈說話間吐納的熱氣哄在臉上,感覺怪怪的,不由偏了下頭,哦了一聲。
「王……王爺。」小二苦著臉叫了聲,光天化日下兩人摟抱成這樣,就算是兩男人,看起來也很傷風敗俗。
祈世子不理他,依舊附在柳殘夢耳畔:「要不要我再教你?」
柳殘夢舔了舔唇,也轉過身來,對著祈世子。
眼見兩人越靠越近,再次被小二拉來解圍的多老闆心力交瘁,揮揮手:「把所有屏風都搬來圍起。」
不理周圍驚雁閣的人要怎麼折騰,祈世子只是輕輕舔了下柳殘夢的唇瓣,並沒有深入。笑吟吟道:「如何,哪邊美味?」
柳殘夢想了想,指指燕窩溜鴨條。
嘴角抽了下,祈世子說:「唇張開。」
一個火辣辣的吻結束,祈世子看著柳殘夢微紅的臉頰,笑道:「現在呢?」
柳殘夢想了想,又指指燕窩溜鴨條。
祈嗔怒地再次扣住他後腦勺就要吻下去。按這狀態,不定要怎麼天雷地火,多老闆咳了幾聲:「王爺,隔壁醉夢小榭有絲弦管樂相伴,一應物件俱全。王爺若有意,不妨移駕。」
祈王爺放開柳公子,笑嘻嘻道:「多老闆,你這麼努力把客人往別家塞,那邊也不會給你賞銀的,你就不怕你家主子傷心?」
「不敢,察言觀色讓貴客得到最大滿意正是小店最大宗旨。在這宗旨下,小店得利可以不計。」多老闆搭著手,笑得一臉憨厚。
柳殘夢哼了聲,掙開被祈握著的手。目光瞄了多老闆一下,瞄得多老闆全身全涼,不知自己哪裡得罪了他。
一席午膳多番變故,多老闆吩咐下去,其他桌的菜都緩緩,先把這桌菜全送上,讓這兩瘟神早點吃完早點離開。
其實不用他吩咐,大家都存了這種心態。接下來只見菜如水流般一道道擺上來又一道道撤下去。祈王爺挑肥揀瘦東翻西弄地折騰到傍晚,到底也吃了八分飽。伸手端起解膩的清茶問柳殘夢:「夫人,你吃飽了麼?」
柳殘夢也接過茶喝了口,低眼打量杯中茶水:「幽淡清遠,回甘綿長。鳳五一定很喜歡這茶。」
祈世子自動無視柳殘夢刺耳的話,他這低眉垂眼的樣子,確是越看越可口。隔壁華燈初上人潮如織,醉夢小榭香風薰遠隱隱傳了過來,飽暖思淫欲,也該是時候了。祈世子牽起他的手哄道:「那我們回府好不好?」
柳殘夢微微有點好奇地掃了眼外面越來越喧鬧的天元賭坊和醉夢小榭:「那邊是什麼?」
「那邊是什麼,我回去教你。」
小二們偷瞧了下兩人,又低下眼——果然,要變天了。
第二章 三從四德
吃了一頓白食,挽著柳公子下了驚雁閣,好巧不巧正趕上紅衣回醉夢小榭。小辣椒一見王爺便叉腰甜笑手上香帕直招:「哎,這不是祈王爺麼,好久都沒來醉夢小榭,奴家想王爺想得緊啊。要不要上來歇歇腳聽首小曲,也好慰撫姐妹們對王爺相思之苦。」說著便搭上祈王爺的胳膊。
柳殘夢盯著她擱在祈世子身上的手,再看看祈世子完全沒有拒絕的神色,臉就沉下來。
紅衣招呼完祈王爺,又招呼柳殘夢,才笑吟吟叫了聲柳莊主,手便被他的護體真氣彈開。天下第一武聖的護體真氣豈是開玩笑的,紅衣手指被彈得麻痹,一陣火灼般刺痛,不由失聲嗔道:「柳殘夢我哪裡得罪你了,對個小女子你也下這狠手。」
柳殘夢眉一橫,祈世子生怕他手一舉紅衣就要跟樓上桌子一樣粉碎,忙擋了下來:「夫人,紅衣也是不識趣,你大人莫記她小人之過吧。」又拉拉紅衣:「快給王妃道歉。」
「王妃?」紅衣聲音高了八度,氣倒是不氣了,一雙眼只在兩人間骨碌碌打轉,試探道:「王爺,你是中了毒還是中了傀儡香?」
「紅衣——」祈世子板下臉。
「傀儡香?」柳殘夢好奇反問。
「薰香的一種,夫人莫問了。」祈世子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見他沒反對,又得寸進尺握著他的手攬住他的腰。
柳殘夢抬頭看他笑盈盈的眼,手用力抽回。
一陣嘻嘻嬌笑,醉夢小榭側門口又飄出三姝媚。她們自也是聽到消息,藉機出來瞧瞧的。見王爺與「王妃」拉拉扯扯大徑往昔,不由笑得更嬌媚。素娥蓮步輕移來到祈王爺身畔,香纖素手往他肩上一搭,下巴湊上前,吐氣如蘭:「王爺,枕前發盡千般願,原來也只是哄我們姐妹好聽的,你又有心上人了。」
青女飄到他身邊另一側,擠開柳公子,嬌滴滴笑道:「妹妹,以王爺素來風流自賞的眼光,哪肯只停在一株草上,況且是一株這樣的草,你莫要多心了,王爺最喜歡的,自然還是我們。」
「是啊,誰不知道我們王爺花名滿京師。」霜月掩唇吃吃笑:「這樣一位王妃,如何能收得住王爺的心。」
她們往日裡嬉鬧慣了,此時全沒察覺為何不是「王妃」纏著王爺,照舊調笑。祈世子看著柳殘夢越發暗沉的臉色,只是叫苦。正想打岔,素娥飄開他身畔,笑指著柳殘夢:「柳王妃,若論個先來後到之序,也該是我們姐妹先追隨王爺的。你要入祈王府便該好好給我們姐妹端茶敬禮是不是~」
柳殘夢臉色陰得能擠出水來,五指一張快如閃電扣向素娥脖子。諸女沒想到他翻臉如翻書,說翻就翻,哪裡反應得過來。幸好祈世子一直注意著他,見狀亦是如手如電,彈向柳殘夢手腕合穀穴。柳殘夢五指已扣上素娥的脖子,只消一個用力素娥就會香銷玉損,卻覺掌風襲身,尖銳真氣直刺向腕間。他不得不臨時變招,扣指反彈,化指為掌,迎上祈隨後切來的一掌。
兩人手掌相接,皆用了七八成以上的真氣,氣流散逸,首當其衝的便是素娥,被震開數步,若非及時提起真氣護體,怕要當場噴出口血。其餘二女也是釵橫鬢亂,花容失色,齊齊偎到祈世子身側,楚楚可憐。
「你!」柳殘夢冷酷地盯著祈,目中儘是慍怒,似想再出手。
祈世子沉下臉:「住手。」
自鳳五將柳殘夢送入京師以來,所見皆是祈世子的笑臉和苦臉,何曾見過這般臉色。柳殘夢心下大恨,未曾展露,身形一縱,已離開醉夢小榭正門。
「王爺,柳莊主這是……?」沒想到二人鬧成這樣,紅衣訕訕地問。
「沒事,沒事。」祈世子擺擺手,歎了口氣,心下知道什麼飽暖思淫欲都甭想了,難得這樣一個好機會啊……目光在紅衣身上轉了轉:「紅衣啊,看來你家風木頭對你的調教很不得利,居然還有空來調戲本王。不如我們這就這假戲真作,共登陽臺如何?」
「王爺明鑒,您大人大量,別這麼小家子氣。」紅衣倒退數步,明知王爺開玩笑,但難說不會挾私報復:「府上王妃還在等您回去哄呢。」
「妳確定王妃還在府上麼……」祈王爺又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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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確實還在府上。
暗衛這樣來報時,祈世子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王爺在有匪君子閣已破壞不少東西了。」暗衛苦著臉稟報。
祈世子停下腳步:「他發現了藏寶閣的暗門了沒有?」
「尚未。」
「那好,隨他去吧,人在就行。」祈王爺笑眯眯十分好說話,慶倖自己有先見之明,在見識了柳公子的破壞力後,就把閣裡貴重的東西全收拾起來了。一時見不到它們總比一輩子見不到它們要好。
暗衛們不知詳情,見一向銖錙必較對王妃一毛不拔的王爺今日竟似完全換了個樣,皆是大驚。依言退下後,交流八卦分為兩派,一派堅稱王爺必是被柳殘夢或鳳五下了蠱毒,才會行事如此反常怪異。另一派則堅信王爺是深愛柳殘夢的,只是平日裡礙著二人身分,不得不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實則憐在心不忍出口,所謂情到濃時情轉薄……兩派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接受自己的論點,由此而起的論戰無數卻是後話。
祈王爺不知手下們滿腹八卦交流之心,猶自微笑回院。才推開門,?啷一聲,一件瓷器碎在他腳邊。柳殘夢拖了把椅子氣定神閒坐在屋中,地上甚多物件殘骸。祈雖早有心理準備,一眼過去還是不由有點肉痛。他這屋裡所備之物,哪樣不是求精求細傾國之寶,雖然最喜愛的那些都先收起了,但此閣便是最平常一樣玩物都夠平常人家幾年開銷。若在往日,早就帳單高疊將人帶單一起送回慶國索賠。此時心下懷著鬼胎,倒是不便遷怒,只有自己生受。想到這,神色又愁了下。
而眼神不小心瞄到多寶格上的纏枝天青蓮盞茶具時,已經不是發愁的問題了。這蓮盞茶具是名匠莫怨所製之物,莫怨手藝鬼斧神工,世人僅知他鑄造的兵器皆是絕世神兵,卻不知他亦擅長小巧細緻之雅物。茶具雖非古董,但瓷薄細膩,胎堅量輕,泡上茶後壺身的纏枝淡彩素蓮隨著水波舞動,素來是祈世子最喜愛的珍物,常拿在手邊把玩。上午要收起時,想著一收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便忍不住又泡了最後一壺茶,準備這壺茶喝完便收起。結果喝完出門,侍女們清洗好茶壺又擱在櫃子上未曾及時收起。
一邊暗自盤算著要怎麼將柳公子的注意力從多寶格上移開,一邊展顏笑道:「夫人……」
才喚了二字,柳殘夢手一招,又一個陶壩召來,往屋子另一角落砸去。
?啷聲清脆得很,祈的唇角也抽搐得很。
柳殘夢回頭淡淡掃他一眼:「有老鼠。」
「怎麼可能……」以祈王爺的潔癖,哪容得下有這種生物存在於王府範圍。但耳畔突然傳來細微的吱叫聲,卻千真萬確地詔告了這個事實。
柳殘夢瞄瞄祈世子瞬間變得有些鐵青的臉,不知為何,比見他笑盈盈的臉更覺熟悉。心下一動,想到下午見到的嬌柔美人們。也罷,既然鳳五說他們是夫妻,該好好過日子,便不要閒置氣,總不好真的輸了那些人。
一念至此,立起身正想尋個什麼藉口與祈世子合好。眼見被他打得四處亂竄的老鼠再次從屋角竄過,想到下午美人們偎在祈懷裡的樣子。他馬上抓住祈一心顧著又不敢看過去的蓮盞茶壺順手投了過去,同時小鳥依人地偎著祈王爺叫了聲:「老鼠!」
祈王爺也想尖叫,習慣性摟住投懷送抱的人的腰,眼巴巴地看著天青色的瓷器散落在地面,一如雨打風吹後單薄而淩碎的花瓣,一如他此刻的心。後悔啊後悔,為什麼要泡那勞麼子的最後一盞茶。如果不泡茶早收起來,就不至受這無妄之災。
過於心痛下,忘了柳公子主動投懷送抱正是壓倒他的好時機。柳殘夢靠在祈懷中,被他伸手摟腰抱了個滿懷。盈滿鼻端的,儘是祈世子的氣息。在紅粉陣仗裡沾滿了的脂粉膩香外,別有一股熟悉的氣息,聞到時有點心跳加速,一股熱流往小腹集去,身子發熱的同時,手漸漸有點冰涼。
他不大明白這種感覺是什麼感覺,從他清醒以來從不曾體會過的,只是依稀覺得,這是很讓他愉快的感覺。頭倚在祈世子肩側,側眼望過去,是他黑而密的睫毛側影和線條清晰的輪廓。挺直的鼻樑下,光滑的唇帶著紅潤的色澤。與正面看到時的輕薄不同,側面的弧度柔軟而豐滿,棱角分明,他不由產生一種在那唇瓣上咬一口,會是驚雁閣裡入口即化的燕窩溜鴨條呢,還是柔軟又堅韌耐嚼的小牛腰子?
這樣的想像會不會太過瘋狂?柳殘夢閉上眼,憶起之前數次,他與他唇舌交纏的場景。一開始是震驚,慢慢地被迷惑了,連鳳五的離去都忘了。
想到鳳五,他又回過神來。被祈世子氣息縈繞而陷入迷離妄念的神智也回來了。見祈世子還是呆呆看著地上的碎片,便直起身,神色冷淡:「夜了,王爺請安歇。」
「咦?」祈世子好不容易從打擊中復原過來,聞言又是一重打擊:「你要去哪裡?」
「王爺不是給我安排了屋子麼。」柳殘夢哼了聲,轉身離去。
「哎哎,這……」偷雞不成蝕把米,茶具也沒了,人也走了。鬱悶到極點的祈王爺推門怒吼:「人呢?都給本王死來!王府什麼時候居然出現老鼠了。你們這些尸位素餐只會八卦的傢伙,統統扣餉一個月!」
「王……王爺,那不是老鼠。」聽到扣餉一個月,終於有人發出微弱的辯白聲:「那是……王妃以前送給王爺的灰毛貂。」
「啊?」祈王爺怒火中途夭折。想了想,好像真的有這麼一回事,不過他祈王爺從來沒有養動物的興趣,直接扔著不管,早忘了有這回事。想到這,他冷哼了聲:「居然還活著。」
是啊……王爺不想養,又沒說許不許牠死,他們這些下人也是很為難的。養肥了王爺會嫌浪費糧食不高興,養瘦了也難說王爺會高興。只好放著隨便餵餵,居然也活到現在。真不愧是柳殘夢送來的東西,果然命大。
祈世子看著一地破碎狼籍,確定柳殘夢剛才下手不曾容情過。再看看活得很鮮靈從殘片中探出個灰腦袋又縮回去的灰毛貂,哼,還真不愧是柳殘夢送的東西,一樣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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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從暗流帶回府的公務不少,處理完都四更了。於是一覺睡到卯時末的祈世子睜開眼,就看到柳殘夢坐在自己床上睜眼看著自己,一見自己醒來便拖他下床:「相公你醒了,需要我幫你更衣麼?」
祈世子雞皮一跳,差點以為柳殘夢恢復記憶了,下意識伸手推開他,手上附了真氣。柳殘夢被推得一個蹌踉。
呃,看來好像還沒恢復。祈世子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被推開數步的柳公子,忙跳下床要扶他,卻為時已晚。柳殘夢勃然色變,走開幾步又回來,伸手拉他:「陪我出門。」
「還出門啊。」祈世子有點苦惱。他留下柳公子是為了想拆吞下腹的。但照這趨勢,他幾時才能成功吃到人?倒快成照顧人的老媽子了,還有一大堆數不清的爛帳。
甜頭不是沒有的,但損失更大。這樣真的划得來麼?祈王爺計量得失,繼續苦惱。
「沒錯,一定要出門。」柳公子說得有點咬牙,一慣只見他笑得神佛一般的皮相,便是失憶後也少見他神色變動。原本漸漸覺得划不來的祈世子精神一振,天秤又向划得來那方傾斜。
「為什麼一定要出門?」祈決定先問個清楚,卻見柳公子恢復無動於衷的神色,拉扯著他的衣袖:「到底走不走?」
「你先容我換個衣服擦把臉吧。」祈世子向暗衛使了個眼色,趁他們過來為他換衣服之際,小聲問:「怎麼回事?」
銀兩拿著衣服一臉苦色,欲言又止,最後只道:「王爺,別問了。」
「哦?有何事是本王問不得的?」祈哼了聲。
不是問不得,是不知道幸福點。銀兩小心瞄瞄柳公子,見他無聊踱到門外去了,才道:「總之,王爺今天請別上醉夢小榭,柳公子要去,王爺也千萬別去。」
昨天都鬧成那樣了,今天還會更慘麼?祈世子不滿地瞪著銀兩,沉下臉:「銀兩,你以後不想要你本宗兄弟了嗎?」
銀兩將他本宗兄弟與義氣兄弟比量了下,咬牙小聲道:「昨天不知是誰,給了王妃一些雜書。」
「雜書?比如?」
「妾薄命,長幹行,李娃記,趙二郎……」
「所以?」祈王爺挑高了眉。
他眉毛挑得越高,銀兩的眉毛就塌得越低,小心對著手指:「王妃看了之後,深覺小妾不易,大房難為,相公薄幸……」
祈世子眨眨眼,再眨眨眼,小心瞄瞄自己下身,再瞄瞄門外站得不耐煩的柳公子:「他身上沒帶刀吧?」
「王爺放心,見王妃在看那書,屬下們就把所有能成為兇器的東西都收起了。不過……」銀兩咽口口水,「以王妃的功夫……」
祈世子當機立斷往床上一歪:「去,跟他說本王著涼了,下不得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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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殘夢在門外等得不耐煩,便見銀兩一臉驚慌地來報:「王妃,不好了,剛才王爺好端端地突然身子發抖,可能是夜裡受寒著涼。現在倒在床上將養著,下不得床也!」
柳殘夢不自覺皺起眉毛。失去慣常笑意的臉原本便帶著三分肅殺之色,再皺起眉,活脫脫一戰場修羅之相。銀兩瞧得心下一顫,慌忙低下頭來不敢直視。臉色陣青陣白,倒確實像是在擔心主人身體染恙問題。
「剛才不是沒事?」柳公子不大相信。
「王妃,你失去記憶有所不知,這種事常有的,有些人剛起身時看似好端端,一受風吹馬上惡疾發作。我家王爺自幼體弱多病外強中乾,尤其如此。看似好端端的,卻會在朝堂上突然倒下。也就是因著他這病,所以皇上才特賜他不用上朝。」銀兩一隻舌頭鼓得如璨蓮花,生怕柳公子不信祈王爺怪罪。
這柳殘夢原便是個騙人的祖宗,要騙過他不容易。但失憶後的柳公子卻是不難瞞的,否則也不會信了鳳五和祈的話留在王府。他見銀兩說得聲色俱變嘴唇發抖只差指天為誓,便有幾分相信。快步回轉室內,果見祈世子躺在床上,被子高高擁到額下,雙頰漲紅嘴唇乾裂,額上卻無一滴汗水,周身熱得很。
「怎麼一下子病成這樣?」伸手摸摸祈的額頭,果然燙手。
祈世子微微睜開眼,病怏怏無力地合上,過了會兒,再次緩緩地睜開,眼神堅定:「沒事的,休息休息就好。」
「叫大夫了沒?」柳殘夢再伸手摸摸他的臉頰,與自己冰涼的手相比,熱度驚人。皮膚看起來像是玉石般光滑冷硬,摸起來卻很柔軟。依然有點熟悉與懷念的感覺,柳殘夢不由留戀地又撫摸了下:「很燙。」
當然很燙,老子被子裡捂了四個暖爐,快烤焦了。祈再次有氣無力地從被窩裡伸出燙乎乎的手,抓過柳殘夢摸在自己臉上的手,握在掌心。琥珀色的眸子流轉著迷離又憂鬱的神情,笑笑道:「正要陪你出門,這病來得真不是時候。」
柳殘夢抿緊唇,見他重病下還記掛著自己的事,心下有點觸動,垂眼道:「我照顧你吧。」
「勞動夫人,本王如何忍心。」祈王爺一臉感動地握緊柳公子的手,「其實只是常生的小病,積勞所致,修養一天便好。夫人想要出門,本王讓人陪你出門如何?」
柳殘夢動了動唇,又搖頭:「算了,今天不出門,你的病比較重要。」
平時總是被柳公子耍著玩,如今卻將柳公子玩弄于股掌上的成就感令祈十分得意。現在就差最後一步,怎麼把他哄離有匪君子閣。祈王爺可不想為了避難真的一天都泡在床上與暖爐為伴。眼見柳公子不肯離去,幸好他早有準備,倒也不急。裝腔作勢咳了幾聲,又把手收回被裡,一臉睡意沉沉:「夫人,你真好,不過你在這屋裡呆著,不怕感染上風寒?」
「沒事。」
「本王卻會擔心。萬一你真染病,本王會心痛。」
柳殘夢默不作聲,過了好會兒才道:「你真會心痛?」
沒得到回答,柳殘夢定睛望去,祈世子已沉沉入睡,鼻息微鼾。
銀兩在旁小聲道:「王妃,王爺已睡,我們在這會打擾到人休息,不如去廚房給王爺熬粥去。」
柳殘夢聞言怔了怔:「我會熬粥?」
我也不知道啊,但我總不能叫你去繡花打發時間吧。銀兩乾笑著馬屁紛飛:「會啊,技術好得很,王爺一向最愛吃王妃熬的粥,吃完身體說不定就好了。你也可以趁機想想看能不能記起什麼。」
「唔。」柳公子沉吟著點點頭:「也對。」
「那我們走吧。」銀兩催著他。
柳殘夢沒走,只上下打量他:「你好像很急,不希望我留在這裡?」
「不不不,給小的天大的膽,小的也不敢冒犯王妃。」銀兩發現自己太小瞧柳公子了,哪怕失去記憶,自己面對的,還是武聖莊主,慶國單于,不可貿然從事。還想要怎麼圓場,見一旁「熟睡」的祈世子輕輕晃了下頭,馬上反應過來:「實在是……王妃有所不知,王爺入寢,不習慣有他人在側,有人在場,王爺多半睡不安穩。你瞧瞧。」
他伸手指著,祈果然一直皺著眉,沒有鬆開。
柳殘夢踱到床邊,伸手撫住他糾結的眉毛,目光凝直也不知在想什麼。銀兩不是當事人,也瞧得心驚膽顫,生怕王爺受不住目光哪裡露出了破綻。不過他家王爺久經陣仗,果然不是一兩下就露出破綻的人,依然一臉熟睡之相,時不時眼角肌肉跳動下,彷彿睡不安穩。眼皮下的眼珠子則定得比真睡的人還穩定。
柳殘夢原也不是對他起疑,只是見他熟睡之際,頭髮散在床上,不再是睜眼時囂張飛揚輕浮霸道之相,多了分脆弱的柔和。昨夜,倚在他肩頭時曾感覺到的心浮氣燥再次出現。
對著這位相識才兩天的人,他總是有些難以冷靜思考。失去記憶後從慶國來中原這一個月的時間,他看了不少也知道不少,並不是什麼都不清楚任人哄蒙的對象。對著鳳五,他是完全地相信,但對著這人,從初見面時,他就不打算信他。可不知為何,又總想要信他——信他,不會傷害自己。
這種信任是錯誤的,昨天的醉夢小榭他已辜負過他的信任。但他依然想要再次相信他——為何?
或者,跟鳳五說的一樣,他們是多次在生死關頭互相救過對方的人,可信可不信,不是現在看到的浮影能證明,只有在生死關頭才能徹底展現吧。
鳳五,我不信你,還能信誰?
那麼,姑且就相信他吧。
目光落在他紅潤而乾燥的唇上,不由自主舔了下自己也有些乾燥的唇,然後彎下身,唇印著唇,細緩的接觸,鼻端儘是他的氣息。這個吻不象他對自己施展的那麼激烈,而只是……
緩緩離開他的唇,不等一旁目瞪口呆的銀兩回過神,他雙手負于身後,施施然走出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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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耳畔所有聲息都消失,柳殘夢已遠離有匪君子閣後,祈世子猛地從被窩裡跳出來:「燙燙燙燙燙,好燙,快拿些冷水給本王降溫。」
「來了來了。」侍女們早準備好淨水在外候著,聞聲馬上送進來:「哎,王爺,瞧你全身紅得都快燙熟了。」
「兩個暖爐就好,你們整了四個進來,本王能不燙熟。」不等侍女服侍就飛快將手浸入銀盆,順便捧了些水往臉上撲,這才呼出口熱氣。
「王爺,還不是你催著要快點讓臉色變紅免得王妃看出破綻,小婢們才拾綴出四個來,你當臨時找四個是容易的事麼,此時倒怪罪起婢子來~」
「好好好,這事你們對,本王錯,行了吧。」祈世子笑嘻嘻又往臉上撲了幾次水,接著她們擰好的巾子擦拭臉頰和手上的水珠。
「好像真的烤過頭了。」拿著象牙梳為王爺梳發的微吟歎了口氣:「王爺的臉到現在都是紅的。」
「可不是麼。」蹲身為他用小銀刀修飾指甲的香墨捧著王爺已恢復白皙的手打量:「難道因為臉上的皮比較薄的緣故?」
此話一說,諸女都笑得花枝亂顫色不盡收:「王爺臉皮薄,香墨你要笑死人不成?」
祈王爺翻了個白眼,放棄教導這群被寵壞的侍女們什麼叫尊卑之分。將她們寵成這樣,自己也不是沒責任的。
伸出空著的手摸摸臉頰,果然還有些燙。
只不過被親了下,有必要臉紅心跳到現在麼?
不過,讓不甘不願的柳公子主動親自己,感覺好像也挺不錯的。剛才圍著四個暖爐的痛苦也就沒那麼嚴重了。
祈世子笑得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