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遇見的自己,你曾經傾聽過她的聲音嗎?」
愛或不愛在這裡,生活在這裡
各擁各自祕密
不可言說,不能言說
「松鼠埋下的松果,記得的成為食物,不記得的長成大樹,那些我們記得與不記得發生了與來不及發生的種種,則形成如今的自己。」楊明最新短篇小說集,揭開九扇窗格,收納九種人間景致。
小說家楊明以針筆般細巧的視線,去編造與探訪,去動搖或布置大俗世裡的小瑣碎,這裡頭,有人性中最耽好,同時也最深邃不可解的諸般矛盾。尾隨她的筆觸,逡繞芸芸萬眾千屋之中,我們徐徐踏入了看似無波瀾的荒境,我們在一條條街衢上踟躕流連,去貼壁竊聞,去撩撥那些窗帘,查探這些燈影,於是更清楚了,種種無目的也無處脫身,故而不得不淪溺隱埋在日常的人心之中的,種種細淡的幽影與光明。
作者簡介:
楊明
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佛光大學文學碩士,任職臺灣新聞媒體從事編採工作多年。後轉換跑道,赴四川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曾客居杭州講學,現任教於香港珠海學院中文系。擅長以文字探討世事人情,在行走遊逛間觀察揣想,所思所感見諸於筆端細膩深刻,篇篇故事蘊涵真情。著有《城市邊上小生活》、《路過的味道》、《夢著醒著》、《酸甜江南》、《別人的愛情怎麼開始》等散文、小說作品四十餘種。
章節試閱
〈足音〉
樓板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細碎卻清楚,那聲音會移動,從屋子這頭到那頭。
章煦的房頂也是樓上的地板,這房子雖小,卻還是隔成了兩房一廳,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客廳移動到臥房,她聆聽著,在她打電腦工作時、看電視休息時、躺在床上午寐時,廚房洗菜時窸窸窣窣的聲響被水聲蓋掉了聽不到,晚上九點以後也安靜了下來。
章煦靠翻譯書稿獲得維持生活的收入,這收入的一大半租了這狹窄的小房,房子夾在半空中,樓上樓下住的是誰她完全不知道。她每天將一本本書從日文轉成中文,模仿著日文特有的語境聲調,在窸窸窣窣的聲響陪伴下,那聲響來自於什麼呢?不是彈珠在磚質地板滾動,不是家具拖行,更不是人的走動,是什麼呢?日復一日,她其實已經習慣這聲響,偶爾譯稿困乏,腦子打結,她會停下來想一下聲音是怎麼來的?但每個念頭一出現,就被自己推翻了,不是,不是這聲音,這樣被推翻的念頭不下十個。
她倒也不是非知道不可,雖然好奇,但是那好奇並不強烈,不需要刻意按捺,就可以安靜地收起。
一天交稿時,出版社編輯約她一起吃飯。她和這家出版社長期合作六年了,合作的編輯換了三個,最近的這個叫做小越,圓臉柔甜的女孩,月亮般明麗,喜歡用粉色唇膏,她在電郵中告訴她碰面餐廳的地址和名字,是一家鬆餅店,小越點了草莓鬆餅,艷紅的草莓輕巧坐在雪白的鮮奶油上,可愛美麗,但是章煦不愛吃甜,於是點了鮪魚鬆餅,服務生端來果然沒有草莓鬆餅漂亮,還好寶藍色的碟子增添了顏色。
她發現小越今天不只唇膏是粉紅色,眼影也是,小越說:「招桃花,你也可以試試。」
她不化妝,每天對著電腦翻譯,沒人看見她,她不需要增添無謂的化妝品,費事地往自己臉上塗抹。兩個年近三十的女人吃著鬆餅聊天,就在這時候,剛進門的客人牽著一隻玩具貴賓,暱稱泰迪熊的那種紅貴賓,毛絨絨的小狗踩著輕巧的步伐,牠的腳爪落在地磚上,指甲摩擦著地磚光滑的釉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那熟悉的聲響原來是這麼來的,她恍然大悟,原來樓上有一隻小狗。
是一隻寂寞的小狗吧!她這樣猜想。
「星期天我們高中同學會,不知道我暗戀過的那個男生會不會去?」 小越說,吃了一口鬆餅,她慢慢吞下,煞有介事地問:「你們也辦同學會了嗎?」
她搖頭。
「中學同學會?」小越追問:「那大學同學會呢?」
「沒聽說。」
「你不知道嗎?因為臉書的關係許多同學都出現了,所以近來流行辦同學會啊。」
「我不知道。」
「你的同學沒在臉書上加你朋友嗎?」
「沒有。」
「喔,我知道了,因為你不是用原名章煦,而是用筆名牧勍,所以你的同學找不到你。」
章煦不置可否,反正沒聯繫很久、很久了。
小越繼續說著高中時的暗戀,其實她在高中時也暗戀過一個人,但是當小越問她時,她否認了,為什麼否認呢?不想多說吧,只是這樣, 反正小越也不真的在乎,兀自興奮地說著自己的暗戀。
「如果他其實知道,卻假裝不知道,那我是不是就不算暗戀,而是單戀?」
章煦喝著檸檬茶,沉默不語,她知道小越只是需要找一個人傾吐,並不需要回答。停頓了片刻,小越自己往下接:「他知道了卻不回應,或者這已屬於失戀了,因為他對我完全沒意思。」
「連開始都沒有,就直接跳到失戀了。」小越誇張地嘆氣。
「高中時可能他還沒想到這些,這回見了你,才發現被你所吸引也可能啊。」
章煦安慰小越。
小越說:「所以我特地買了一件連衣裙,小性感又不失甜美。」
她偷偷觀察紅貴賓,牠吐著舌頭,安靜趴在主人身邊,感覺不是那種喜歡鬧騰的狗,牠似乎意識到她在看牠,眼光投到她身上,那雙眼烏黑明亮童稚溫柔,但是有一點點哀怨,因為被冷落嗎?很快牠的視線便移開了,牠把頭擱在兩隻前爪上,默默望著地板,牠的主人正在專心滑手機,她樓板上發出細碎足音的又是哪種狗呢?
知道那是狗的足音後,她每天聆聽,牠在樓板上移動,她想像那是一隻褐白花中型犬,烏黑大眼睛,耳朵下垂,搖著尾巴。她漸漸能聽出足音時而尋找,時而興奮,時而無奈,時而不滿,她感覺得到牠一路行走時張望的眼神,鼻子微微抽動嗅聞,滿屋子的寂寞,足以讓牠終日踱步。
幾天之後,她竟然真的在臉書上看到她的高中同學方聽雲,她沒有發出加友邀請,高中還沒畢業,她們已經不再交談,學校裡遠遠看到寧可繞路,如果看到時已經來不及繞道了,便視而不見默默錯身。
章煦住的大樓樓下有一家投幣式洗衣店,提供免費的洗潔劑,另可投幣加選衣物柔軟精和烘衣防靜電紙,幾種人工香味混雜在一起,溶入她搬來後的四年記憶裡,隔壁便利店的雞蛋三明治、LED 燈泡、瓶裝烏龍茶都摻揉進這氣味。後來,便利店的另一邊開了一家花店,百合、玫瑰、素心蘭都不敵洗衣店的氣息,更別說是矢車菊、桔梗、唐菖蒲一類的花。
她在刻意營造的人工馨香中,挑選著水果店裡的芭樂,芭樂其實也是有香氣的,清甜芬芳完全被掩蓋,直到被她帶回家裡,才有機會徐徐吐露。
小越在郵件中向她吐露:「同學會他來了。」指的是她暗戀的對象。「過了這些年我發現他更加吸引我了。」過了這些年,她默默在心中重複這幾個字。臉書上方聽雲時常曬美食,冰淇淋、馬卡龍、壽司、手卷……盛在精緻漂亮的碟碗裡,她追蹤著,方聽雲似乎仍然單身,工作可能常出差,不同的城市裡不同的餐廳。她切開芭樂,挖去中間的籽,坐在電腦前一邊吃芭樂,一邊翻譯書稿。
方聽雲一定記得她。
過了這些年,方聽雲一定還記得她。
突然出現在腦中的句子,嚇了自己一跳。小越在信中說起自己暗戀的男孩:「同學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說分手一年多了。」她回覆小越:「你決定大膽告白嗎?當十年後再重逢。」小越回信:「暗示吧,以免遭拒太尷尬。」
高中時,她暗戀的是班上一個留級生,而她成績優異,一向是班上前三名的固定班底,沒人會將她和留級生丁悟清聯想在一起。他們來自同一個小鎮,在小城一所規模不大的中學裡,每個年級四個班,全校只有五百多個學生。丁悟清成績不好,脾氣也不好,上課常睡覺,老師批評他,他也只是抬頭望望,算是敷衍過了。有一天,章煦在回家路上差點被一輛不守交通規則的車撞上,一把將她拉進懷裡護著的就是丁悟清,她的臉頰靠著他的制服,卡其布的織物質感清晰,就是那天,她喜歡上他。
車子飛馳而過,丁悟清低頭問:「沒事吧?」
後來好一段時間,她的耳邊都可聽到低沉的一句:「沒事吧?」語氣中除了關心,還有一點別的什麼。
週末的時候,樓板上的足音明顯少了,是因為家裡有人,狗狗的情緒也隨之安定了嗎?能夠靜靜趴伏。
一天,她在電梯裡遇到了一個女人帶著一隻白色小型狐狸犬,電梯剛才就是從她上一層樓下來的,她偷偷望著小白狗,發出窸窸窣窣聲響的就是牠嗎?她的眼裡滿是疑問,牠回望她的眼光似乎回答了她:「我們終於見到了,只有你明白我的足音。」她原以為會是體型再大一點的狗,沒想到只比博美狗略大一點,這麼小的身軀也能承擔那麼巨大的寂寞?
翻譯書稿的空檔,她上網查,狐狸犬原產於日本,雪橇犬和瑞士土犬繁衍的後代發展為白色德國狐狸犬,後來又和與日本犬交配,於是有了狐狸犬。狐狸狗活力旺盛,容易興奮略帶神經質,感覺敏銳。是因為這樣易感的性格,所以牠獨自在家時總是來回走著沒法靜下來嗎?
小越發來新的書稿,郵件中說有點急,希望她一個月譯完,十二萬字的書稿,也就是不休假連續工作的話,每天也要翻譯四千字,若是要留下最後修改潤飾的時間,每天至少要譯五千字,她有點猶豫,不想接這麼趕的工作,不但得先放下手邊原本正在譯的書稿,更擔心一個月後原本在文字間培養出的感覺找不回來了,也怕如此急就章,品質難以控制。小越不依不撓:「我只相信你,你看一下稿件,包管你一開始看就停不住。」小越懂得章煦的個性,果然打開附件,才看完前兩段,她已經完全被吸引住。
小越卻又來打斷她:「我發訊息暗示他了,他卻還不約我。」
「他不約你,你約他啊。」
「我不想日後真在一起時,他覺得是我追他。」
「至少還可以在一起。」她說,心裡悵悵地浮現,如果能和丁悟清在一起,哪怕全天下都知道是她追的他,她也不在乎。
她在電腦裡另開了一個檔案,開始翻譯小越剛發給她的小說,是關於一個叫亞希子的高中女生的故事,因為她的父親坐牢,班上同學集體不理她,不和她說話,不和她一起吃飯,放學不一起走,甚至體育課時所有雙人對打的球類運動都沒人和她一組。這時候班上轉來了一個男同學也雅,小的時候曾經是童星,大家因此對他另眼相待,來到學校的第一天,也雅便和亞希子一起午餐,放學後一起走路回家,同學們紛紛告誡阻止他,都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亞希子的學校生活發生了巨大改變,她不再孤單,不知不覺她愛上也雅,依賴他,當發現自己不能沒有他時,也雅卻突然告訴他,他唯一的好朋友就是被亞希子父親酒醉開車肇事撞死的,他要讓亞希子嘗到痛苦絕望的滋味。揭開殘忍的真相後,也雅擺出冷酷的姿態,再也不理亞希子,絕望的亞希子發現擁有又失去,比從來不曾擁有過更難受。
為了如期完成譯稿,她每天只睡六個小時,午晚餐依靠外賣解決,早上吃牛奶麥片,她足不出戶,當她譯到亞希子獨自在樹下,心裡想著就像雪會融化,花會凋零,月會消失,而他會離開。亞希子只想問也雅一個問題,他的好朋友被撞死了,是她的錯嗎?也雅回答:「是的,是因為你,法庭上和你爸爸一起吃飯的人說,你爸爸接了一通電話匆匆離開,如果不是你打了那通電話,你爸爸就不會在那個時間經過我朋友行走的路口。」她的心裡似乎出現了一個洞,正一滴一滴累積著冰塊融化的水,水滿時她將看到洞中的倒影。
原來也雅恨亞希子不只是因為亞希子的父親肇事撞死他的好朋友,而是因為如果沒有她那通電話,她的父親晚些離開,可能他的朋友不會被撞,那麼,亞希子的父親也可能不會坐牢啊!亞希子崩潰痛哭,她從未想到自己在這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只覺得自己無辜受害。父親坐牢使得亞希子抬不起頭,她卻並不知道自己在父親心中如此重要,以致事發後,父親從未提過那通電話的事,而還在讀小學的她也從未將自己任性撥打的電話和車禍發生的時間聯想在一起。
章煦高三的下學期,二月下旬,學校剛開學,班上計畫舉辦賞櫻旅行,當日來回,算是為終日考試讀書的生活增添一點調劑,讓大家的腦子喘口氣,也是畢業之前最後一次全班活動,大家達成共識全員參加。本來丁悟清不打算去,他說來回坐幾小時車大老遠去看櫻花沒意思,她卻和他說:「一起去吧,高中同班也是難得緣分啊。」結果,賞櫻那天章煦重感冒,方聽雲腸胃炎,向老師掛病號沒能去,其餘同學坐上遊覽車去賞櫻,卻在回程時墜下山谷,全車無一倖存。章煦和方聽雲成為高三一班僅存的兩名學生,她們被併進了高三二班,回到學校後,她們在同一間教室裡四個月,卻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章煦失去了高中同班同學。
上大學後,她和所有同學保持距離,她太害怕失去。
她和方聽雲對彼此視而不見,大約是沒法接受只有她們兩個還活著,因為沒有遵守一起去看櫻花的約定,所以她們才活著。
章煦想,如果她沒去找丁悟清,那他就也還活著,這個念頭讓她恨不得立刻死去。
她不知不覺恨著那個駕駛,雖然他也當場死亡。
章煦如期完成書稿翻譯,將譯稿以附件傳給小越之後,她想那位駕駛應該也有家人,而他們的苦痛更巨大,除了失去親愛的家人,還要背負著是否是他的過失,連累了三十七條人命。
她輾轉託人打聽到那位駕駛有一個女兒,名字叫胡詩晴,在臉書上試著搜尋,竟然讓她找到了,她發出交友邀請,對方很快接受,還在她的動態留言,喜歡她翻譯的小說。她心裡覺得慚愧,因為自己接近對方是另有目的,雖然她也說不清自己的目的。章煦瀏覽女孩的臉書,發現對方比自己小了五歲,所以出事的時候她十三歲,她還有兩個弟弟,看起來姊弟感情很好,有一起出遊聚餐的照片,還有去年弟弟大學畢業典禮的照片,但是沒看到媽媽,為什麼呢?她在心裡胡亂猜測。
小越回信:「我就知道你會準時交稿。在你努力翻譯的時候,我也在努力喔,我已經主動約他三次了,一次是麻煩他幫我修電腦,然後以答謝為由請他吃飯,明天我們還要一起聽音樂會。你說得對,有些男生不擅長主動,就讓我來扮演主動的那個人吧。」
窸窸窣窣的聲音依然每天從樓板傳來,有一回一個朋友說:狗的種類有上千種吧,大丹狗和吉娃娃的體型的差距又這麼大,但是很奇怪,當牠們在街上相遇,還是知道對方和自己是同類。因為聽朋友這麼說,她也感到好奇,在生物的分類上,犬科屬於食肉目哺乳綱,是狼的一個亞種,DNA分析顯示狗不只是灰狼(Canis lupus)的近親,也是各地不同灰狼亞種的混血後代。但是已經長久為人類馴養,三萬多年前歐洲人便馴養犬類,只是人類飼養的古代狗已經滅絕,比利時發現山區發現的化石顯示人與犬之間曾中斷的關係,這些古代狗沒有後代存活至今,所以人類只能推測古代犬的模樣。人類在亞洲馴化狗則是在一萬多年前,狗幫人類做許多事:陪伴、看家、捕獵、拉雪橇、拉車、警用、軍用、寵物、幫助身障人士等。我們現在所知道的狗的品種,其中多數是近幾百年才繁衍培育出的,所以現存的犬類都是經過不同種互換基因後產生的,我們講的純種狗,不過是在此種基因建立之後符合其特質的,這個世界上其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純種犬類。
多麼奇妙的物種,生命有無限可能。
情人節那天,小越收到了他的禮物,小越高興得不得了,她說:總算確立了兩人的關係,他也懂得主動了。
二月底,櫻花陸續綻放,深紅紫紅桃紅粉紅繽紛一片,方聽雲臉書發文:「已經十年了,我從未忘記過他們,我們有一場無法在這世上舉行的同學會。但是,當我們在另一個世界舉行時,親愛的同學請別嘲笑我的皺紋與白髮,你們將永遠是十八歲的模樣。」
胡詩晴在貼文下方貼了一張花裙女孩捧著紅心的圖,原來她們知道彼此。
章煦經過飄著洗潔劑發散人工馨香的走道,手裡拎著剛買來的蘋果,當然蘋果的清香也不敵這人工馨香。
車禍剛發生,章煦鼓起勇氣去看從小同住一條巷子的同學爸媽,她們倆讀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國中,高中又同班,一向待她和藹可親的同學媽媽看到她時表情卻是扭曲的。她揮手要章煦走,臉上複雜的情緒包含了憤恨嫌惡無奈與傷痛,章煦踉蹌奪門而出,她讀懂了,那表情意味著為什麼我女兒走了而你還在?她再也不敢去任何同學家,不敢經過他們的門口。學校為章煦和方聽雲安排了心理輔導,每週兩次,章煦不得不去,她坐在心理諮商師對面,望著窗外,在諮商師的引導下偶爾回答幾句,只是應付,沒有用的,她失去的,什麼輔導都沒有用的。她將更多時間用在準備考試,而這加倍的用功和哀傷所引起的考試失常正好相互抵消,她考上的大學和在車禍中過世的導師預估的一樣,年輕的導師留下了一個才四歲的孩子,如今該上國中了。
章煦回到家,削了一個蘋果,邊咬邊打開電腦,她心裡猶豫著,一顆蘋果啃完了許久,她終於鼓起勇氣在方聽雲的貼文下留言:「有我陪伴你的皺紋與白髮,我是章煦。」
櫻花剛謝,章煦樓上的鄰居突然搬走,房東來收房時,發現狗被留了下來,那狗不知是因為餓還是渴?或者是知道自己被遺棄了,奄奄一息地趴在那兒不動,房東氣憤地和管理員數落這不負責任的房客,積欠水電費已經很惡劣,還不顧這狗的死活,他要是晚來一天,這狗活活餓死都可能,現在怎麼辦?把狗送去收容所還是死路一條。她聽著房東憤恨難平的咒罵,找到一個空隙,插嘴問:「如果沒人要這隻狗,可不可以先給我?若是牠的主人回來找牠,我再還給她。」房東立刻將狗給她,像是丟掉有臭味的垃圾一般,同時還丟了一句話:「她已經不顧這狗的死活,怎麼還會回來找牠?你願意養最好,我可不想找這麻煩。」
章煦帶著狐狸狗回家,給牠吃了狗糧,喝了水,牠安靜地坐著凝視著她,牠似乎感覺得到一種熟悉,心情也漸漸穩定,從被遺棄的慌張寂寞轉為有家的踏實。
當她打開電腦敲打按鍵,牠凝神傾聽,臉上出現恍然大悟的神情,牠開心地吠了兩聲,快速搖擺尾巴。章煦明白了,當她聽見牠窸窸窣窣的足音時,牠也聽見她踢踢叩叩敲打鍵盤的聲音,也許牠在樓上走來走去,正是在找尋這聲音,原來牠一直在找她,現在終於找到了。她翻譯書稿的時候,牠就趴在她旁邊,牠聽慣了電腦鍵盤此起彼落的聲音,特別安心,等她工作一個段落,他們一起去散步,窸窸窣窣的聲音再也沒從樓板傳來。
章煦在方聽雲的臉書留言後,過了一個星期,方聽雲發訊息給她,約她午餐,在一家無國界料理餐廳,何時開始出現所謂無國界料理的?但是在人類的世界裡確確實實需要如此分明的國界,或者因為如此,無國界這一詞彙總給她一種虛枉之感。當然,比起她和方聽雲十年後的首度相聚,那一點也不重要。也許是因為隱藏的不安,才使得她在看到見面地點時,出現了這樣的念頭。
她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十分鐘來到餐廳,餐廳只有三組客人,其中一桌是獨自坐著的年輕女孩,熟悉的臉龐和五官,她見過多次的,當服務生問她是否訂位?她說出方聽雲的名字時,果然服務生領她來到女孩身邊,女孩說:「我是胡詩晴,希望你不介意。」
介意?她已經介意十年了,整整十年,然後終於明白這對誰都不容易。章煦輕輕搖頭,淚同時奪眶而出,就在此時,方聽雲站在章煦身後,給了她一個擁抱。
「不是我們對彼此視而不見,就能假裝這件事沒發生。」方聽雲說。
清朗簡潔的餐室裡,她們各自吃著自己盤中的食物,交換十年間發生的一些事,原來胡詩晴的母親在那場車禍後不久也因病離世,是鬱鬱而終吧,章煦的腦子裡浮現了這幾個字。可能是因為長年從事翻譯工作,章煦面對各種情緒情景情境,時常不自覺在腦中浮現相應的文字,似乎是對自己解釋著。十八歲的胡詩晴成了孤兒,為了照顧弟弟的生活,她沒再讀大學,為了賺錢到處打工,兼了好幾分差,如今大弟弟大學畢業,能幫忙分擔家計,她白天工作,晚上讀夜校。
「我曾經覺得上天對我太苛刻,不但奪走我的父母,還要我背負著愧疚,連傷心都不能理直氣壯,覺得對不起車上孩子們的爸媽,但現在我想,我必須放過自己,相信愛可以讓人寬容。」胡詩晴說。
她們在餐廳門口互相擁抱後分手,約定不久後再聚。
章煦的口腔還殘留著迷迭香的氣味,是方才午餐用來醃漬龍利魚的。也許無國界料理就像是狗的品種一樣,由原本的混種,又發展出新的純種,這一切都是人類變化的把戲,我們不能掌控命運,但可以在生活中創造出一些美好,藉此獲得安慰。
木棉花開的時候,章煦停止了翻譯工作,帶著狐狸狗一起搬到一座小島,她留了聯繫電話給管理員,萬一狗的主人回來找牠可以聯繫。小島每日有三班船往來她原本居住的城市,島上只有一家小店,賣些蛋牛奶水果衛生紙之類的生活用品。她開始寫作,她決定要那三十七個沒能繼續展開人生的同學撰寫他們本該要繼續的故事。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過去從事翻譯工作,是因她沒法寫下自己真正的想法,於是她翻譯別人的文字,她以自己偷偷活在這世界上是背棄了其他同學,所以她的想法,她活著的痕跡都應該隱藏起來。
小島上沒有洗衣店,但是租來的房子裡有洗衣機,而且有平臺和充足的陽光,她不再需要因為無法晾曬衣服而往烘乾機裡投幣,讓她的衣服在熱風中上下旋轉。
她從島上唯一的一家小店買回一大瓶洗衣劑,從洗衣機中出取出洗好的衣物在平臺晾曬時,一股熟悉的味道漫淹開來,她和狐狸狗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原來她們都記得樓下走道的人工馨香。
陽光照在白恤衫上微微反光,耀眼的色彩,熟悉的味道。人生便是由或悲傷或喜悅或寂寞或安慰的過往組成,不論你喜不喜歡,不知不覺間已經組成如今的你。
章煦深吸一口氣,這飽含化學的味道,因為記憶,對她和狐狸狗都有了不同的意義。
面對大海,她打開電腦,寫下:「丁悟清留級的那一年,他的憤懣像青春痘裡即將噴發的膿,可能發炎的瘡傷,卻意外因為一帖涼茶消散……」
她敲打著鍵盤,一個一個字出現在電腦螢幕,組合出她偷偷在腦子裡構思多年的情節,於是她知道那些躁動的憧憬的壓抑的失去的青春,不論經歷了多麼沉重的哀傷,終將慢慢被拾回。
〈足音〉
樓板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細碎卻清楚,那聲音會移動,從屋子這頭到那頭。
章煦的房頂也是樓上的地板,這房子雖小,卻還是隔成了兩房一廳,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客廳移動到臥房,她聆聽著,在她打電腦工作時、看電視休息時、躺在床上午寐時,廚房洗菜時窸窸窣窣的聲響被水聲蓋掉了聽不到,晚上九點以後也安靜了下來。
章煦靠翻譯書稿獲得維持生活的收入,這收入的一大半租了這狹窄的小房,房子夾在半空中,樓上樓下住的是誰她完全不知道。她每天將一本本書從日文轉成中文,模仿著日文特有的語境聲調,在窸...
作者序
〈遇見藍花楹〉
沿海邊公路走,水泥步道上散落著紫色的花,花朵的形狀有點像紫鈴藤,筒狀花朵一端收起一端張開柔軟的花瓣,但紫鈴藤的紫帶著一點粉,而步道上的落花則是淺紫色中微微透出一點藍。
紫色是一種特別的顏色,有好多深深淺淺不同的層次,小時候一度迷上紫色,可是童裝中似乎更常見到鵝黃、粉紅、海藍、大紅等顏色,於是和媽媽逛布店時,在我的建議慫恿下媽媽選了一塊紫色的布料,裁製了那一季的夏衣,衣服的質料通風吸汗,搭配了花邊縫製了無袖連衣裙和寬鬆的娃娃裝,穿起來自在舒適,但是那紫色卻夢幻迷離,於是夏衣溫柔地擺盪於虛實之間。
步道上的落花還不算多,可能是清潔人員掃走了,步道旁的草坪上落花密布,像是一塊美麗的織花地毯,看見了落花,卻沒看見未落的花開在哪,心裡疑惑,難道是枝頭花已落盡?所以我張望遍尋不著。
隔了數日,我從海邊沙灘散步回來,走在公路的另一側,看見了那棵約莫四層樓高的樹,滿樹紫色的花,為什麼我從樹下經過時反而沒看到呢?是抬頭張望時花朵被葉片遮擋住了嗎?還是逆光的緣故?從遠方看,花朵滿布枝頭,顯然花是開在樹的最外層。後來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那是Jacaranda,藍花楹,和紫鈴藤同是紫葳科,藍花楹源自中南美洲,在墨西哥當藍花楹開花象徵著春天降臨。
有時候有些事物需要一點距離才能看得清楚。
我在香港的日子規律分明,上課的時候,讀書的時候,寫作的時候,填補在這些占據了較大區塊時間之外的還有散步、購物。散步時腦裡想著不同的事,這些或者曲折的情節或者清麗的畫面或者擾嚷的心緒,後來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寫進了我的小說。收錄在《松鼠的記憶》這本小說集裡的小說,一部分是來香港之後寫的,一部分是還在杭州時寫的,說到底都是異鄉之作,前後跨了七個年頭。香港寫的有〈足音〉裡躑躅寂寞的狐狸狗和失去同學轉換著別人話語的翻譯作家,〈松鼠的記憶〉裡長成大樹沒被尋找出來的松果和忘記了部分情人不想結婚的男人,〈暮雪〉裡從未年輕過的蒼老歲月以及亂世遷徙整個變樣的人生,默默地在筆電裡浸染醃漬出揉雜安靜和憂愁的味道;喧騰熱鬧、活力充沛的〈小姨〉是我剛來香港時寫的,那時住在另一處海濱,屋宇在山坡上,出門時是下坡腳步特別快,回家時就略顯滯重,而小說裡已屆中年依然興致盎然愛戀的小姨就在某個黃昏與我一同行走在坡道上,她的風風火火讓人炫目;〈雙生〉則是聽人說起多年前一件送養女嬰的事,當時就有了觸動,但是三年後才真正完成的故事。
〈年頭〉、〈後來〉、〈我在你身邊〉和〈如果明天遇見你〉寫得早些。大約五、六年前,有一位來自山裡的年輕學生和我說,來到大城市讀大學,親戚師長紛紛叮囑她畢業後別再回到山裡,我不時想起她說的話,腦子裡也浮現了那歲月悠緩的山村,完成了〈年頭〉;有一年夏天我去了她說的那座大山裡的山城,想起小時候曾經羨慕隨車剪票員每日坐在車窗邊的工作,於是寫下〈後來〉,而構思〈後來〉時,隨意乘車逛山城,樹梢枝椏擦過車頂,〈我在你身邊〉的故事突然出現;〈如果明天遇見你〉構思過程瑣碎些也日常些,往返於超市的路途,穿梭貨架和冷藏櫃之間,偶遇相識的年輕男女沒有愛戀,卻親密相伴過,成為此後人生裡一段珍貴且唯一的記憶。
上課時,我曾經這樣說:小說裡的人物有時候不是作者塑造的,是作者遇見的,他們出現在腦子裡,然後走了出來,發展成一個故事。臺下坐著的年輕女孩眼睛一亮,隨即點了點頭,她寫過小說,我想,所以我們都懂。在香港的海濱與大樓縫隙,在杭州的湖光山色與垂枝海棠間,我遇見了一個又一個故事,沒法放下的心結,跨不過去的暗渠,看似鬆軟其實尖刻的記憶,對街看到的藍花楹和步道上的落花出自同一棵樹,遇見時的印象卻不相同,每天遇見的自己,你曾經傾聽過她的聲音嗎?
松鼠埋下的松果,記得的成為食物,不記得的長成大樹,那些我們記得與不記得發生了與來不及發生的種種,則形成如今的自己。感謝昭翡和琳森,沒有他們的付出,這本書將無法出現在你的手上,當然也謝謝你,經過你的閱讀,讓這些故事得以開出各式花朵,藍花楹和紫鈴藤雖然同屬紫葳科,但前者可以長成大樹,後者卻是藤狀灌木,不同型態的美麗,正是這個世界所需要的。
〈遇見藍花楹〉
沿海邊公路走,水泥步道上散落著紫色的花,花朵的形狀有點像紫鈴藤,筒狀花朵一端收起一端張開柔軟的花瓣,但紫鈴藤的紫帶著一點粉,而步道上的落花則是淺紫色中微微透出一點藍。
紫色是一種特別的顏色,有好多深深淺淺不同的層次,小時候一度迷上紫色,可是童裝中似乎更常見到鵝黃、粉紅、海藍、大紅等顏色,於是和媽媽逛布店時,在我的建議慫恿下媽媽選了一塊紫色的布料,裁製了那一季的夏衣,衣服的質料通風吸汗,搭配了花邊縫製了無袖連衣裙和寬鬆的娃娃裝,穿起來自在舒適,但是那紫色卻夢幻迷離,於是夏衣溫柔地擺...
目錄
足音
松鼠的記憶
暮雪
小姨
年頭
後來
如果明天遇見你
雙生
我在你身邊
後記 遇見藍花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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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的記憶
暮雪
小姨
年頭
後來
如果明天遇見你
雙生
我在你身邊
後記 遇見藍花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