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那一年,我開始學會了迷惘
從我出來嘗試做哲學普及工作迄今,差不多經過了四個年頭。不論是在我的YT頻道「快樂大學」、我的書籍,或是在佛學場域裡面,如果要讓大家評價我,一向會用的詞都是:自信、跩、知識淵博、聰明、反應快、理性、果斷……
你有發現嗎?這些詞其實都是在描述人的同一個特質:這個人可能是個年少得志的人,性子很急,看起來很有自信與高傲、語速很快……
是,我有這樣的面向,但是任何一個只要與我本人相處過的人,會說的幾乎都是「欸!你反差好大」「你好奇特」。
因為我本人壓根就不完全是那樣的人,我其實超細膩、猶豫不決、容易感動,對於很多事情有天馬行空的想像、時常極度情緒化等,完全不是大家認為的「哲學人」會有的樣子。
為什麼大家會對哲學人有這樣的想像與期待?人就是人,有各種不同的樣貌不是很正常嗎?雖然我有個不同於一般人的童年:十二歲出家、十四歲到印度研究佛學、十八歲還俗、二十二歲開始做教育傳播工作,可能算是年少早發,也被迫成熟,但不代表我不會有情緒化、幼稚的一面,對吧?!
另外一方面,讓我略感困惑的是:隨著年歲漸長,我的工作範圍越來越大、越來越深,但上述的「人設」形象,也越來越定型。不可否認,我對於過度鄉愿、情緒論述、療癒討拍的內容,一向嗤之以鼻,但我本人其實充滿了情緒與高度敏感,用更白話來說:年紀越大,我的某些方面變得越堅強,某些方面卻潛得越深,也就是我的「矛盾感」越來越強,特別是我的工作。
直到二○二○年,我像是突然靈光一閃,有了一大體悟:我開始學會迷惘、接納,學會不要明快、學會慢慢累積。這一年我遇到很多事,很多生命中過去不曾碰到的事情,讓我開始向內反思、向內觀察;相對於從小到大的習慣,在每次面對不同問題時,立刻就找解決方式與解套方案以求快速超越,那一年,我開始學會迷惘。
楔子是我的一個大前輩A的故事:我這位大前輩A影響力極大、形象良好,我們兩個有個共同的友人大前輩B、影響力比A還大,大家的關係也都融洽良好。然而,有一年,四處盛傳大前輩A貪污,整個圈子都在謠傳這件事情,當時剛好A又在國外休養,我們沒有人聯絡得上他,所以我就主動聯絡了B,想與他討論這件事,因為我們其他人都認為A的形象良好,沒道理會做這件事情。
出乎意料的是,B完全不想談,甚至撂下狠話,他發自內心覺得A百分之百有貪污,絲毫沒有想向當事人求證的意圖。我深感訝異,實在不能理解,因為我們都深知A的為人,對我來說,連主動聯絡A、給A一次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不是很過分與奇怪嗎?我當時甚至非常憤怒地告訴B,他這樣的行為太不夠朋友了,但他仍然不理。
一年多後,事情逐漸明朗,證明了A根本沒有貪污、那是一次栽贓;接著又過了快一年,突然聽說B被他集團的員工們(他是創辦人)聯合推翻,而他一句話都沒敢說,就灰溜溜地下了臺,這件事情更讓我覺得奇怪。據我所知,B是一個非常有野心與手法的人,根本不可能會這樣乖乖的接受失敗。
一段時間後,我與一位許久沒見的朋友聊起這件事情,我說出上述的兩個困惑後,他緩緩說出了一個完整的脈絡,讓我恍然大悟。
事實上,B之所以下臺且毫不反擊,原因是他手上有把柄─貪污的實證─掌握在員工手上;更重要的是,當初他聽到A的貪污謠言時,之所以會馬上相信而不查證,其實是因為恐懼……
因為他自己是有罪的,當他自己幹過這種事情後,就會理所當然覺得別人「也會幹這種事」:他處事的方式,影響了他的視角。
這件事情有點像是一個引子,把我困惑已久的「矛盾」給整個掀了開來:讓我更有感受的原因在於,B其實是我一直覺得手法猛利、非常成功的一個人,但是這個外在看起來很成功的人,內在卻是如此充滿恐懼;反之,我本來對於A的處理方式稍有微詞,覺得他很懦弱與退縮,但事後發現,原來他才是真正安寧的一方。
擺脫單一,回歸精采多元生活
這件事情不但讓我恍然大悟,更讓我想到另一件事:一般來說,我身邊的每個工作同事幾乎都戰戰兢兢,因為我一向是個非常嚴厲、嚴苛之人,甚至有些冷酷與急性子。當時我突然想到,我對身邊的人這麼不溫柔,會不會也是因為我對自己也很不溫柔?
那麼,我為什麼會對自己不溫柔呢?回想起來,我對自己不溫柔挺合理的,從小出家、特別是到印度讀書後,我就在一個相對艱難的環境中成長,好勝心強又有點小才能,不停地競爭與向前衝,更重要的是自視不凡,不喜歡做自認膚淺的事情,所以老是把自己累得半死,但就是硬挺挺地向前衝。
獨自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闖蕩,對自己冷酷,好像是很合理的結果吧?但問題是,我現在還需要對自己這樣嗎?我曾經聽過一句話:「生存與生活並不一樣。」對,當初的我因為求生存,所以要明快、敏銳、理智、堅強,但是生活應該不是如此吧?
其實我相信不但我如此,每個人也都是如此。我們成長的過程中,都會因為環境或各種的先天無奈,讓我們變得必須在某種地方用力、以克服當時面對到的痛苦,但是當事過境遷,我還需要緊抓著那個慣性不放嗎?如果那些慣性,可能正是給我自己造成不適的起因,我又何苦要堅守呢?
我一直堅信生活是可以很美好的,以前一直想像自己拚搏完之後,會退隱休息、過上生活。但隨著年歲漸長,我開始思考:我為什麼要到未來才過生活,而現在要如此自我壓榨呢?過去,我養成的高壓習慣是在環境中被迫所致,但我現在還需要把自己困在這樣的循環中嗎?
當我發現自己的許多習慣,包括上述的用力、銳利等,其實並不是我的「天性」,而是後天被迫形塑成的,我自然就會反思:既然這些是在特定環境下被迫養成,我已經不再需要這些習慣了。更重要的是,這些習慣可能阻礙了我感受生命本身的美好、多樣與絢爛時,我何必還要堅持這些價值觀呢?
因此,才有了這本書,與其說這是三十堂課,毋寧說這是我的三十篇筆記,記載著我點點滴滴的發現。每一篇之間並沒有絕對的前後因果關係,或許可以看成一篇篇的散文,標題甚至也不一定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往往是某個我得到啟發的事件或深受感動的一幕幕……
當然,每一篇都會先提到我原本的習慣和後來的體悟,可以說,這三十篇短文,記錄的是我擺脫理智、理性、敏銳等單一賽道,回到迷惘、等待、承受、累積的多元燦爛生活中,與你分享。
我曾提到過,我非常愛喝粥,也認為我所做的事情,是將古老的智慧之粥裝載到不同的碗裡面,與大家分享這碗粥的美好;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一天到晚在抱怨自己很胖,但粥這個看起來很清淡的東西,其實有很高的升糖效應,會讓人瞬間血糖飆高,我整個嚇壞了!莫名開始反思,為什麼我愛喝粥呢?或許是因為,這是我小時候對出家時美好生活的想望:早餐,一定要喝碗粥。
每個階段,我們都會有很多的想望,想讓我們在那個階段活得更堅強與燦爛,但是當事過境遷,如果我們還緊抓著那個想望不放,似乎就會變成一種偏執。對我來說,當我意識到這種偏執,而開始學習看著當下、學習不再抓著、學習感受與順其自然,其實會感到一種更深的自信,一種「我不需要特別抓住什麼生活,也可以活得很好」的自信。
畢竟,活著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值得有自信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