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曼娟 ❞
最古典短篇小說
6篇鴛情蝶意的新詮釋古典故事。
聆聽那些鏗鏘的諾言,注視那些熱烈的實踐。
◤30週年全新插畫增訂版◢
收錄最新創作萬字小說.新版跋文
我是不懼生死,千里情奔的芙蓉;
我是用一生一世供奉花魁女如觀音的賣油郎;
我是追求情愛又不肯割捨權勢的趙飛燕;
我是為酬知己刲肉相贈的喬年;
我是因不容於世的戀愛而自沉的翩翩;
我也是那追隨寡嫂,至死也要結髮的二郎。
我體會著他們的震顫與沉靜,狂野和孤寂。
我聽見翅膀搧動,我感覺破繭而出。
我不再是我,我是鴛鴦,我是蝴蝶,而我又是我。
世紀末的人們因為不相信浪漫與愛情,被流放於心靈的荒原。
我依然相信,並且懸賞尋找。
或者你也在找,或者你已找到。
人的一生真的該有一次的,鴛鴦蝴蝶。
──張曼娟
ღ 最讓娟派讀者念念不忘的傳奇經典
「原來,這些故事這麼精采動人。原來,我真的是個很會寫小說的人啊。幾乎要被我遺忘的那些小說創作的時光,就在我輕翻書頁時,被喚醒了。當小說畫下最後一個句點,我怔怔地坐在電腦螢幕前,好像有點不甘心,卻又不得不告別,難以割捨地看著小說裡的角色,在他們完整的世界裡運轉,根本不需要我,他們得到了自主的生命。」——張曼娟(節錄自增訂版新跋)
ღ 收錄全新創作短篇小說及新版跋文
延續《鴛鴦紋身》古典浪漫小說的特色,張曼娟以半文言半白話的細膩文筆,重新翻寫經典歷史故事「楚漢相爭」。為思念娟式古典的廣大鴛鴦派讀者們,帶來精采動人的全新短篇。
ღ 6個短篇,6種信仰愛情的方式
{ 愛而不得 }
你是肥沃的土地,我卻逐日枯萎死去。因為,我是一株芙蓉,而我等的那人,是溫暖的水澤。
──〈芙蓉歌〉
{ 愛而不悔 }
飛燕。是的,我是漢成帝的趙皇后。我還記得自己的名字。每一樁罪行,我的手上都沾著血跡啊──然而我亦無怨悔。
──〈燕燕于飛〉
{ 愛而不能 }
有些人短促的一生,只為履踐一場死亡的盟約。若寡嫂和小叔不能成親,那麼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在池底。
──〈髮似流泉.衣如蝴蝶〉
{ 愛而不怨 }
燭淚已積了一灘,賣油郎坐著,挨著花魁女。沒有激情與欲念,只是如此寧謐祥和。他買她一夜,卻只想看著她一夜。
──〈西湖曲〉
{ 愛而不離 }
她為他掏光治病錢,他為她割肉做藥引。他們相愛,人或是鬼或是神,都不能干涉。只有胸前那對鴛鴦,如浮游水上,見證著這一場,生死纏綿。
──〈鴛鴦紋身〉
{ 愛而不畏 }
子房離開,獨留我一人在暗夜中。我最終還是要回到楚營,也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會是什麼?但,我並不懼怕,只因他的那句話──將來有一天。
──〈狡兔與飛鳥之歌〉
作者簡介:
張曼娟
她是鴛鴦,不一定要成雙。
她是蝴蝶,不見得耽溺愛。
她的羽毛遍及漢唐宋,觸角輕撫明清。
她的筆讓悲歡離合躍然紙上,愛恨嗔痴力透紙背。
她的娟式古典讓我們願意相信愛情,
她是張曼娟。
張曼娟官方網站:www.prock.com.tw
張曼娟Facebook:https://www.facebook.com/manchuan320
章節試閱
〈芙蓉歌〉
芙蓉歌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采芙蓉
是否曾在黎明時分,曉霧迷離中,聆聽芙蓉的合吟之歌?
初初開啟的花瓣,布滿絳紅血脈,清揚地,似悲似喜,詠唱著對水鄉最深刻的眷戀。緩緩滾動的露珠,晶瑩如淚。
柳生甫卸下參軍之職,宿醉醒來,大唐長安城也悠悠轉醒,自晨光中。
曲江,及第進士歡筵的榮耀之地,杳無人跡,只芙蓉園迴盪著若有若無的歌。
他勒馬而止,靜對江上的水生花,它有不同的名字:蓮、荷、芙蓉、芙蕖,卻是同樣清麗絕美的容顏。
戀戀不忍離去,馥郁沁人,舒散禁閉已久的感覺,擁抱一池軟玉溫香。
許久,霧已散盡,驕陽將芙蓉照射成透明體。笑聲飄來,柳生怔了怔,芙蓉知解人意,且能笑語?
他睜開眼,江畔柳蔭下,停著一輛金碧雕飾的馬車,車夫立在水中,梳鬟的少女,傍車而立,窗中伸出一截皓腕,手指纖纖如玉,指向江中綻放最好的芙蓉花。
車夫年紀大了,掙扎前行,不能順隨心意。柳生策馬入水,探身,直取那株亭亭,蓮瓣如燄,蓮心似金。
他回轉,先看見少女清俊嬌俏的眉目,而後,珠簾褰動,車窗裡有一朵芙蓉的面容。
多芳草
崔芙蓉替母親祈福,天未亮便趕赴慈恩寺,虔誠地敬上第一炷香。
母親是她在世上最親的人,她在佛前祈求,少病殃,多安康。
返家時,央請老車夫繞到曲江,看一看十里荷花的盛景。年輕時的母親,常和夫婿同遊芙蓉園,貪愛賞花,竟至不食不寢。人面花光交相映,父親貪愛那因花醉而酡紅的面頰,他們整個夏季都在這裡流連。第二個夏季,因芙蓉誕生,誤了花期。第三個夏季,父親病逝,辜負了一池蓮荷。
爾後,曲江的春風秋月,與母親再無干涉。
母親仍愛花,院中總養一缸荷,就在窗外,纏綿病榻的母親,坐起可見到荷的風姿,躺著可嗅聞荷的氣息。
然而,究竟不是曲江的荷花。
倘若採摘一株給母親,是不是可以安慰她長久的悲傷?
為著類似偷竊行為的刺激,她們興高采烈,指揮老車夫,脫除鞋襪,捲起褲腳,往水中行去。
那騎駿馬的男子倏忽而至,不避泥沼,涉水而來,衆多蓮荷,如一方大千世界,而他獨攀折了她的那株芙蓉。擎著芙蓉花,向她走過來。
他走過來了,細長而溫柔的眼睛。
他走過來了,飽含著笑意的嘴唇。
他一直走過來,那樣的步伐,如一枚鈐刻,呼喚著遙遠的記憶,而她,用心靈深深地顫動回應。
他把花遞給她,她幾乎就要伸手去接,卻突然雙頰緋紅,低垂眼眸,吩咐使女:
「輕紅!多謝公子。」
返回永崇里,在自家門前下車,驀然見到,男子跨在馬上,神態從容自在,注視著她,微微俯首。
夏季即將結束,芙蓉梳髮,輕紅捧鏡。芙蓉仔細梳理一綹髮絲,她問:
「今日,他又來了嗎?」
「他日日都來。」
「又送妳禮物?妳依然不受?」
「我不受。」
「為什麼?」
「我不為他,我只為妳。不能受他的禮物。」
「輕紅!」芙蓉看著她的眼睛,自幼一起成長,總覺得彼此有一部分是重疊的:「妳是我的知心人。」
「他想求親。」輕紅放下銅鏡,收拾妝奩,停了停,又說:
「問妳是否許了人家?」
「我不嫁王家表哥,我要退婚。」
「王公子的親事早訂下的,妳也知道,他是好人。」
「但我現在才知道,不能嫁他,就是不能。輕紅!若嫁他,我不能活。」
欲遺誰
崔夫人扶輕紅起身,靠坐在床上,她問:
「芙蓉敎妳來的?」
「是我自己,姑娘不敢驚擾夫人。」
「輕紅!妳為什麼?」
為什麼?為她是我們的最愛,為不忍她受絲毫苦楚,為我們對人世的溫情牽繫,都在她的身上,也為了那一句「知心人」。但,這怎麼說得清?
輕紅於是說起曲江的邂逅,說起二月餘日日痴候在府外的柳生。
夫人一直知道自己嬌養著一株芙蓉,如今,卻不知應該花落誰家?她恐怕好花凋落,她要的是能落地生根。
與王家是有承諾的,又是顯貴了的親人,王郎對芙蓉向來有心,退婚料是不能。
柳生卻是女兒的情事,相遇在曲江呵,漫天蓮荷裡,曾有自己年輕的深情眷戀。三年的鍾愛繾綣,抵償半生冷清寂寞,可以了無遺憾。
沉疴難癒,她知道芙蓉這最珍貴的嬌痴寶愛,終要在閉目以前交託。
她究竟該給她怎樣的人生?
初秋,柳生像平日來到崔府,卻見到輕紅佇立門畔。他翻身下馬,驚而且懼:
「她怎麼樣?」
輕紅笑了。
他從沒見她笑過,一抹輕淺的紅妝,她的笑靨明亮耀人,他有些恍惚。
「我家夫人要見你。」輕紅領他進門,在花廳外,她突然轉身說:
「姑娘名叫芙蓉,她說——你是水。」
溫熱酸楚的情緒劇烈翻湧,他有一刻視線模糊。
在遠道
王家廳堂上,崔夫人聲淚俱下,請王老爺作主,說是王家兒郎不依禮法,欺凌孤兒寡母,搶去了芙蓉,匿在他處。
她哭得那樣悲切哀戚,王家上下信以為真,王老爺又是火爆脾氣,無論兒郎如何申辯,狠狠下手,鞭笞得皮開肉綻,昏厥過去才罷休。
便是離了王家,崔夫人仍哭得肝腸寸斷。芙蓉已遵母命,與柳生完婚,遠遠避居在金城里。儘管仍在長安城,卻相思不能相見。為防王家追討,又想出諉過的計謀,她知道這是不義,但,母親要保護兒女,任何事都做得出來。只是,她清楚地知道,今生想再見芙蓉,怕是不能夠了。
王家漸覺蹊蹺,日夜派人在崔府蹓躂,以為總能尋得蛛絲馬跡。崔夫人與金城里於是絕斷了消息。
柳生有時派小廝往永崇里,只在府外張望,不敢久留,更不敢探問。
那一日,小廝張皇來報,說是崔府掛起白幡。
素車孝服,芙蓉夫婦連夜趕回永崇里,匍匐靈前。
靈堂布置得莊嚴端肅,兩邊燈火,照如白晝,所有的一切都無法遁形,執禮如孝婿的是王郎,而芙蓉哭暈在私奔情人懷裡。
跪在地上焚燒金箔的王郎,慢慢站起身子,火焰在他瞳中跳動。
王家告官裁決,柳生堅稱崔夫人收受聘禮,將芙蓉許配。芙蓉、輕紅的供詞也是如此。關鍵人物已然亡故,死無對證。官府不能定罪,柳生開釋;但芙蓉許配王家在先,判歸王家。王家門第高華,想來不會迎娶這樣一位媳婦,王郎卻說:
「我要娶她。她是我的妻子,沒有人能改變。」
望舊鄉
洞房之夜,燭火高燒,輕紅始終沒有離開。
王郎只是靜靜地褪下衣衫,裸露肌膚上縱橫錯綜的鞭痕。
「為妳受鞭笞,我不怨。」他看著妻子,低啞地說:
「可是,芙蓉,妳不要鞭笞我。」
當他離去,芙蓉心慌地拉住輕紅:「我該如何是好?」
三天後,輕紅遷居別室。
王郎待芙蓉極力溫存,絕口不提往事,只是謹密嚴防,不准芙蓉主僕擅自出府。他被一種恐懼啃噬著,日夜難安。
尤其是蓮荷綻放的夏季,王郎將院中花圃,全挖成水池,栽遍芙蓉。那喚芙蓉的女子,向他道謝。她總是客氣得幾近生疎,而他是她的丈夫呵,他要的不是相敬如賓;是一些親暱,一些溫熱。他真的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她有什麼樣的感覺?
可是,她的態度一逕和順溫馴,除了偶爾怔忡出神,沒有任何異樣。王郎冷眼觀察,三年過去了,她彷彿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了。他的心逐漸安定。
那一日,崔夫人祭辰,輕紅代芙蓉上墳,返家後直奔芙蓉房,闔上門,猶微喘不止。
芙蓉正刺繡百鳥朝鳳,已完成了九十隻鳥雀,她必須找到一些事,可以打發漫長的一輩子。
「我遇見他了。」
繡針油滑,芙蓉的手汗潮,抽不出,她抬起惶苦傷痛的眼睛,睜睜地望著輕紅。
「他一直住在金城里。清明時悄悄看這位陪妳上墳,他說,看起來,這位待妳也是一往情深……」
「他另有婚配了?」芙蓉的聲音緊縮。
「沒有。」
「他為什麼,不離開京城?」她的聲音鬆弛,涵納柔情。
「他說,妳在這裡,他無處可去。」
天下之大,失去她,他竟是無處可去;生命多采,失去他,她也是了無生趣呵。
輕紅看見,三年來不曾哭泣的芙蓉,淚水淌落面頰。
漫浩浩
初雪的早晨,王郎暴怒的吼聲,震懾了王家府邸。一向儒雅溫文的男主人,像被風魔附身,消息飛快傳遞,夫人逃逸,不知去向。
王郎搗毀繡架,砸碎妝台,百鳥朝鳳圖已繡成鳥雀百隻,獨缺彩鳳,鳳鳥掙脫樊籠,凌雲遠逸。而他為她添置的珠翠寶飾,她一點也不肯帶走,全然不留戀稀罕。
家人尋得柴房梯子倚牆而立,但踰牆以後,如此高度,兩個女子如何落地?牆外雪地上,猶見車轍與零亂馬蹄,他們走得並不遠。王郎揣想柳生騎在馬上,接抱踰牆的芙蓉,他的胸腔有著欲裂的尖銳疼痛。
「找她們回來。」他簡短下令。
並且知道,這將是他今生最重要的事。
柳生與芙蓉並沒有離開,因為每道出城的門,都有王家人看守,金城里更不能待,他們找了個靠近城門的小客棧,棲息了一個冬天。
開春時分,輕紅偕同柳家小廝,上街市去看看風頭,這才發現,近城的市集,都張貼著芙蓉繪像。王郎寫下尋妻告示,稱愛妻遭賊竊去,重金懸賞。
畫像雖少了風韻,卻極近似,一筆不苟。輕紅仔細端詳,這樣少見的美麗容顏,竟是芙蓉得不著幸福的原因嗎?
她還要像罪犯一樣,瑟縮躲藏多久呢?
城門就在不遠處,卻可望而不可及。輕紅突然伸出手,猛地揭下告示,圍觀群衆譁然。
「我知道王夫人下落。」她卸下風帽,露出面孔,鎮定地,看著守在城畔的王家人一擁而上。
小廝臉色靑白,奔回客棧,說輕紅出賣主人,已隨王家人回去,請公子與夫人速速離城,城畔王家人已撤離,正是好時機……說著說著,忽而了悟,不再言語。
「她是我的親人,我捨不下。」芙蓉歛衽整妝,對柳生說:
「你快出城去,愈遠愈好。」
柳生將她扳轉身,從她顫抖的手中取下簪子,輕輕簪妥,執起她的手:
「妳是我的親人,我也捨不下。」
他的眸中有流動的波光,語音凝噎:
「我們去懇求他,請他成全。」
他不肯成全。
輕紅求他,他憤怒地質問:
「我待她不好嗎?我待她不寬厚嗎?她便是不知情,也不感恩嗎?」
他真正想問的是,愛我,有那麼難嗎?
柳生才進王家,就遭拘捕,他並沒有掙動,意態安詳,心中知道,只要有機會,芙蓉仍會來奔。
芙蓉當著衆人的面,陳明柳生絕非竊玉賊,而是自己甘願情奔。
並請求王郎休妻,因為,她已懷有身孕。
長久的靜默,欲窒的緊張,便是王郎當年遭詬陷,百口莫辯,身受箠刑苦楚時,也不曾有這樣慘傷的神色。
一個男人到底能容忍幾次背叛?
但,王郎走向芙蓉,他明確地讓所有人聽見:
「我說過,妳是我的妻子,沒有人能改變。」
而離居
王郎聽見芙蓉並未懷孕的消息,赤著眼蹬開房門,在這以前,他一直不願與她相見。
「妳好……」他顫慄地,森冷地笑:
「妳想懷孕嗎?妳該有我的孩子——」
他像一頭獸,撲向她,那一刻,他不想做人。
然而,金光閃動,她手中握住一把尖利的黃金剪,高高揚起。那是她刺繡時,他的贈與,讓她絞斷七彩繡線。她竟時時隨身攜帶,為的是什麼?防身?或是襲擊?
他因此冷靜下來。她轉動手腕,金剪抵住咽喉,抬起下巴,凝望著他。
「妳是何苦?」他問得軟弱。
剪刀的尖利刺透雪膚,一縷鮮血往下溜,她有些搖晃:
「我已經負了你,不能再負他。」
「為什麼,妳選擇他,而不是我呢?」
「你是肥沃的土地,我卻逐日枯萎死去;因為,我是一株芙蓉,而他,是溫暖的水澤。」
門外,輕紅長跪:
「公子!你鬆手,讓我們走吧!」
你即使禁錮她,卻禁錮不了愛情。
「她,受傷了。」他喘息地。
頹然靠在牆上,流淚。
我也可以是水澤呵,我也可以。給我機會,給我溫柔,讓我變成水澤。
柳生受流刑,放逐江陵縣,距長安城一千七百餘里。
他上路了,往東南行去,漸行漸遠。
芙蓉病得沉重了,輾轉床榻,心似油煎,趕不上了,他走得那樣遠。她偶爾清醒,便對輕紅說:
「他走遠了,妳陪我,趕上他。」
「莫慌。」輕紅安慰她:「我陪妳去,我們趕得上的。」
芙蓉死去的那個夏季,曲江的荷花開得特別癲狂,數里以外都嗅著清鮮香氣。
但,沒有人聽見芙蓉在晨霧中的歌詠。
以終老
王郎策馬趕赴江陵,因為,有人自江陵來,說在一戶柳姓人家,看見芙蓉與輕紅。
他不信。
芙蓉去世不久,輕紅殉主。一是愛妻,一是義婢,喪事全照他的意思,備極哀榮。他在塚畔預留空穴,待來日與妻合葬。芙蓉的墓碑上,鐫著他的姓氏,這一次,她再不能離開。
有人告訴他,看見他的妻子,依舊與柳生在一起。他淡淡一笑,說大概是柳生又邂逅一對麗人,面貌神態宛如芙蓉、輕紅。
如此而已,僅屬巧合。
他說著笑著,更盡一杯酒。卻在酒醒後,兼程趕往江陵。
柳生是在抵達江陵三日後,見到芙蓉和輕紅的。他一直沒有失去再相見的希望,然而,果真相見,又覺恍若一夢。
「妳們,怎麼能來?」
人生意專,必果夙願。
「我已與他訣別,今生今世,與君偕老。」
他歡喜擁她入懷,忽又想起:
「怎麼找得到我?」
「天涯海角,總能找得到。」
室內充滿芙蓉、輕紅的笑語盈盈,他從沒見過她們如此恣情歡樂,過去相守的日子,總有陰影相隨。柳生知道,自此以後芙蓉真的完全屬於他一個人了。
於是,他有了許多以前不敢有的想法,是不是該添個孩子?是不是該替輕紅安排終身?每聽他說這些,她們總是笑,彷彿是荒謬突梯的,他不明白;看見她們笑中不意流露的淒涼酸楚,他更不明白。
隱隱覺得有什麼祕密,她們共守著,獨瞞住了他。
但,她們的快樂,令他不忍;假若她們能快樂得長久些,又有什麼不好呢?
王郎趕到柳宅時,柳生正打算陪伴芙蓉逛廟會。
芙蓉臨軒勻妝,輕紅捧鏡在側,王郎推門而入,室內驟亮,與芙蓉、輕紅打了照面,果真是她們。
他痛嚎出聲。便是魂魄,也要背離叛逃,千里之遙。
看見他,輕紅銅鏡脫手,墜落地面。
噹——
音響如磬,直透耳鼓,有一刻,聽不見聲音,也不能思想。
柳生與王郎看見彼此,錯愕的表情,他們同時轉頭,室內並沒有芙蓉或是輕紅,根本就沒有,也許,從來不曾有過。
鉛黃猶存在妝台,銅鏡躺在地上,光影灩灩,照射著空氣中飄飛的塵埃。
——本文取材自唐.傳奇〈華州參軍〉
〈芙蓉歌〉
芙蓉歌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采芙蓉
是否曾在黎明時分,曉霧迷離中,聆聽芙蓉的合吟之歌?
初初開啟的花瓣,布滿絳紅血脈,清揚地,似悲似喜,詠唱著對水鄉最深刻的眷戀。緩緩滾動的露珠,晶瑩如淚。
柳生甫卸下參軍之職,宿醉醒來,大唐長安城也悠悠轉醒,自晨光中。
曲江,及第進士歡筵的榮耀之地,杳無人跡,只芙蓉園迴盪著若有若無的歌。
他勒馬而止,靜對江上的水生花,它有不同的名字:蓮、荷、芙蓉、芙蕖,卻是同樣清麗絕...
作者序
懸賞鴛鴦蝴蝶
——一九九四年原版序
人的一生總應該有一次的,鴛鴦蝴蝶。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鴛鴦蝴蝶,已經祭祀了十八歲那年的雨季。那年春雨特別多,校園的綠草積了一窪一窪的水潭,我從水上走過,一遍遍地問自己:愛一個人為什麼那麼艱難?為什麼要有那麼多折磨?那麼多眼淚?如果愛有這麼深重的痛楚,可不可以不愛?
從那以後,我變成一個有禮貌而節制的人。
總是有禮貌的微笑,有禮貌的傾聽,有禮貌的讚歎,有禮貌的予人溫暖,有禮貌的婉轉拒絕。不,絕不會踰矩,不會有不適當的言行舉止。
因我是如此謹慎而節制。當心底有些蠢蠢欲動,我的眼前便是那年多雨泛漫的春天,是因深情而碎裂的十八歲。
我選擇了不愛。
年復一年,有時會突然停下,思索並且怔忡:做一隻不能成雙的鴛鴦,沒有戀情的蝴蝶,算不算是一種殘缺?
後來我將創作當作生命裡重要的事,寫著寫著,一時沒有把理智的欄栅拴牢,浪漫的綿羊晃到了山坡上,愜意地蹓躂。人們於是說:「她呀,不過就寫些鴛鴦蝴蝶的。」語氣中的不以為然,並不能令我困擾,反倒因為人們以為我是鴛鴦蝴蝶,而覺得似悲若喜。
二十世紀初,人們讀鴛鴦蝴蝶派小說,為作者高妙的才情傾倒,為男女主角雅潔執著的戀情痴迷。二十世紀末,人們認清了現實的粗糙,確定了世事的變化莫測,以鄙薄的心,拆散鴛鴦,卸下彩蝶翅膀。卻已分不清,是不相信愛情;或是不相信自己?
於是,我回頭去尋找,用一種懸賞之心,走過有鴛鴦蝴蝶的年代,漢、唐、宋、明、清,聆聽那些鏗鏘的諾言,注視那些熱烈的實踐,我被深深地撼動了。我是不懼生死,千里情奔的芙蓉;我是用一生一世供奉花魁女如觀音的賣油郎;我是追求情愛又不肯割捨權勢的趙飛燕;我是為酬知己刲肉相贈的喬年;我是因不容於世的戀愛而自沉的翩翩;我也是那追隨寡嫂,至死也要結髮的二郎。我體會著他們的震顫與沉靜,狂野和孤寂。
我聽見翅膀搧動,我感覺破繭而出。我不再是我,我是鴛鴦,我是蝴蝶,而我又是我。
世紀末的人們因為不相信浪漫與愛情,被流放於心靈的荒原。我依然相信,並且懸賞尋找。或者你也在找,或者你已找到。
人的一生真的該有一次的,鴛鴦蝴蝶。
張曼娟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四日
台北城.破曉時分
懸賞鴛鴦蝴蝶
——一九九四年原版序
人的一生總應該有一次的,鴛鴦蝴蝶。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鴛鴦蝴蝶,已經祭祀了十八歲那年的雨季。那年春雨特別多,校園的綠草積了一窪一窪的水潭,我從水上走過,一遍遍地問自己:愛一個人為什麼那麼艱難?為什麼要有那麼多折磨?那麼多眼淚?如果愛有這麼深重的痛楚,可不可以不愛?
從那以後,我變成一個有禮貌而節制的人。
總是有禮貌的微笑,有禮貌的傾聽,有禮貌的讚歎,有禮貌的予人溫暖,有禮貌的婉轉拒絕。不,絕不會踰矩,不會有不適當的言行舉止。
因我是如此謹慎而節制。當心底有些蠢蠢...
目錄
序 懸賞鴛鴦蝴蝶
芙蓉歌
燕燕于飛
髮似流泉.衣如蝴蝶
西湖曲
鴛鴦紋身
狡兔與飛鳥之歌(二○二四年新作)
跋 我的古典時代
序 懸賞鴛鴦蝴蝶
芙蓉歌
燕燕于飛
髮似流泉.衣如蝴蝶
西湖曲
鴛鴦紋身
狡兔與飛鳥之歌(二○二四年新作)
跋 我的古典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