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些傢伙,只是成本、數字而已!」
為了完成合併計畫,銀行展開最冷血的裁員計畫——
一位資深行員意外死亡?!
員工們忍無可忍,決定向高層宣戰!
最熱血、充滿真實感的經濟小說
大榮銀行裡,
曾經擔任大藏省聯絡人的資深幹部,
突然被調到「人才能力開發室」,
終日無所事事,受盡折磨後,意外死亡!
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
銀行為了要完成合併,進行裁員,設立「人才能力開發室」,其實是「強制收容所」要逼員工辭職!
這麼冷血的銀行,工作的意義何在?
行員們已經忍無可忍,
決定團結起來,向無情無義的銀行高層挑戰,
揭穿他們的真面目,
並揪出每個銀行都有的毒瘤——見不得光的黑道,以及非法貸款,
還有隱藏在合併、金改背後的真相。
這是一本由銀行資深主管所寫的,充滿真實感的經濟小說。
作者簡介:
江上剛
1954年生於兵庫縣,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部政治學系畢業後,1977年進入第一勸業銀行(現名為瑞穗銀行)。歷經總行的企畫、人事部門,高田馬場、梅田、芝、築地等分行的經理職務。
1997年,第一勸業銀行總會屋(職業股東)事件發生時,他正擔任廣報部(公關部)次長,努力平息事端。
2002年他以匿名作家出道,發表處女作《無情銀行》時,正擔任築地分行經理。2003年《起死回生》出版後,他辭職專心創作經濟小說。
二十多年的銀行經驗,使得他的小說富有真實性、臨場感,引人入勝。重要作品有《無情銀行》、《起死回生》、《腐蝕的王國》、《座礁:巨大銀行震盪之日》、《小說金融廳》、《總會屋勇次》、《銀行告發》、《非情人事》、《失格社員》等。
譯者簡介:
東吳大學日文系畢,長年擔任翻譯和編輯工作。現為自由譯者。
章節試閱
竹內是首席的審查員。營業審查部中,部長以下有十名高級審查員,每人各配有五名下屬。整個部門有六十人左右,在總行中也算是相當大的部門。
營業審查部主要的工作是審核融資案的簽報書,決定是否承貸。但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多餘的時間慢慢細讀簽報書,分行會不斷地打電話來追蹤,有時,分行主管則會突然要求見面,強迫他們要讓案子過關。甚至還有人語帶威脅,或是高聲怒罵。所以,忍耐再忍耐也是工作之一。
由於與分行需要在案件審理上周旋,因此處於對立關係也是沒辦法的事。審查得越嚴格,越有可能阻止融資案通過。這種對立雖然可以將不良債權的發生防患於未然,但若是只顧慮風險,而減少對有潛力企業的融資,不只是對企業,也會阻礙銀行的成長。
「是,是,很抱歉。是,是……」
耳邊傳來可憐兮兮的聲音。竹內抬頭尋找聲音的方向。正好看見部下進藤榮一手拿著話筒,一味地低頭道歉。
進藤是昭和六十二年(一九八七)那一梯的。在分行來說算是課長級。因為才剛調來這部門,審查經驗還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被囉嗦的分行主管抓到小辮子了嗎?
「進藤,怎麼了。什麼問題?」
進藤用另一隻手捂住話筒,一臉無奈地看著竹內。
「是新宿分行經理中村董事。他來問那個創投公司的融資案。」
賽克隆網路公司是一家網路相關的創投企業。為了他們家的融資案,分行經理中村董事特地打電話來。通常打電話給營業審查部負責人的都是課長層級,但分行經理直接打來,更具壓迫力。
中村董事……。他就是讓岡村氣憤難平的人。岡村還說自己太傻才會相信中村董事……。
這個案子是分行一星期前送過來的,但一直沒做出結論而擱置。應該是延宕太久,把他惹火了吧。這下子不妙了。
新宿分行經理中村健一是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那一梯中的佼佼者,因而升上董事。但也有人暗地裡說他是在祕書室長任內,受到總裁青睞,才那麼快就高升。
臉頰、體態都過於削瘦,整個人看起來分外陰沉。因此很少人喜歡他。但是,他律己嚴苛的外貌,與敵我分明的攻擊性格,也形成了某種魅力。
在工作上只要犯了過失,儘管當著大家的面,他也毫不留情地徹底痛批,但是事後在私下他又會徹底地予以慰勞。丕變的態度讓被責備的人大為驚訝、困惑。但漸漸地就會被中村收買。他的手法雖然和新興宗教的教祖沒兩樣,但大部分的人都會完全被他控制住思想,於是行內甚至出現自稱中村派的人。
「進藤,董事出馬,你應付不了吧。電話給我。」
竹內從進藤手中搶過電話。掌控整個案子的進度,應該由竹內來負責。
「我是高級審查員竹內,您的問題由我代替進藤來回答。」
「竹內君嗎?我是新宿分行的中.村。」
中村念自己的名字時刻意把它一個音一個音分開來,這讓竹內渾身不自在,好像背脊被人用濕涼的舌頭舔過一般。於是他沉默地等中村的下一句話。
「竹內君,你對部下都沒有好好指導吧。他連說話的遣詞用句都不知道。根本沒有什麼審查經驗,憑什麼嫌案子不好?你不覺得這太失禮了嗎?」
「真的非常抱歉。如果對董事您有任何失禮之處,請多多包涵。」
「你和他一樣說話沒禮貌。你說『如果』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如果』!我這麼生氣不就是因為他沒禮貌嗎?你懂不懂啊?我的不悅你聽不出來嗎?……」
中村高分貝地說著。竹內把話筒稍稍移開耳朵。不悅的是我才對。竹內皺起眉頭看向進藤。正好與神情忐忑的進藤四目相接。
「真受不了他……」
竹內悄悄壓住話筒,小聲地對進藤說。
中村非常擅於抓住別人的語病把對方駁倒,之前好幾次用這一招硬是讓審查員通過案件。而且他的記憶力好得驚人。任何在言詞上對他態度輕慢的人,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劃分敵我有如涇渭,這種評語讓人覺得得罪中村恐非上策。他接電話時應該更機警一點才對。
「你還在聽嗎?竹內君。」
「我說錯話了,真抱歉。」
竹內拿著話筒,低頭道歉。
此時除了道歉別無他法,亂說話只會偏離本題。雖然他也覺得很沒出息,但低頭是最好的策略。
「像你這種儼然一副官僚模樣,在總行冷氣房裡工作的人不會明白,我們在第一線天天日曬雨淋地做業務有多麼辛苦。你們這些人,應該用更重視第一線的心情來工作才對吧。光看那些文件,能了解企業老闆的感受嗎!只有我們了解。我看你是不是也該早點回到分行來做看看呢?」
「您說的完全正確。」
竹內回答,雖然這麼說但心裡卻是火冒三丈。你自己在成為新宿分行長之前,不也是在冷氣房裡當你的祕書室長嗎?真好意思說呢!一副一直在第一線工作的樣子。什麼早點回到分行,這算什麼話!
「說到賽克隆網路公司的五億圓融資案,為什麼拖了這麼久還沒結果呢?如果不早點決定,難得的機會就要溜走嘍。這樣你也無所謂嗎?如果最後真的變成這種結果,你負得起責任嗎?」
「這……」竹內絞盡腦汁思忖著該怎麼回答,但還是想不出適當的答案,不由得閉緊了嘴唇。
「這,這什麼這。你們拖太久了。做件事拖這麼久,只能說你們太無能!」
「是。真對不起。我們會加緊腳步審查的。因為它沒有任何擔保……」
「擔什麼保!創投公司怎麼有可能有擔保呢?你們到現在還墨守擔保主義嗎?如果受制於那種想法,我們與優良中小企業的合作永遠不會增加。擔保主義應該和泡沫時代一起結束了。」
鏗鏘有力的意見,讓竹內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只好靜靜聽中村繼續說。
「現在這時代,我們必須多增加中小企業的融資案。這也是國家的基本方針。萬一到了歲末,我們未能達成對中小企業的融資,而讓總裁被金融廳指責,你們也認為沒關係嗎?」
公有資金挹注銀行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解決貸款緊縮的問題。因此,銀行必須增加對中小企業的貸款金額。到了歲末,他們必須向金融廳報告對中小企業的貸款額增加多少。如果減少的話,就會接到改善業務的命令。負責的主管也恐怕職位不保。
因此,各銀行無不卯足勁增加對中小企業的融資。然而到處都不景氣,根本找不到業績穩定的中小企業。如果把錢貸給他們,銀行增加不良債權的可能性很大,但又必須合乎政府的要求。因此只好使出苦肉計,向大企業的子公司等,不太能算是中小企業的公司低頭哀求,請他們借一點非急用的貸款。把錢硬塞給不需要借錢的大企業子公司,卻不貸給需要用錢的公司,這種現象屢見不鮮。
「……」
「這個案子若是不通過,造成新宿分行業績下滑,你要負責嗎!」
「但是,五億圓全部無擔保,實在……」
「你一開口就是擔保擔保的,現在是現金至上的時代。賽克隆網路公司的現金十分充足。這種程度的貸款,他們馬上就能還得出來。而且他們還要在瑪札茲市場(譯注:Mothers,日本東京證交所專為新興、創投公司提供的股票市場)上市。到時候這區區五億圓馬上就會還給我們。」
「董事,這案子通不通過,我們會盡速討論後向您呈報。」
電話兩頭針鋒相對。他對竹內的回答並不滿意,因為從話中聽不出來接受的意味。
「你聽清楚,下一次的主管異動中,我已內定成為人事部常務董事,這是不爭的事實。雖然先預告這些事算是特例,但已經決定了,應該沒關係吧。」
竹內呆住了。他說這些話是什麼目的?提到人事布局!他打算怎麼樣?這跟中村董事當不當人事常董有什麼關係?難道是威脅……!?原來如此,用人事這兩個字想要威脅他?
「當上人事常董之後,我第一個就要把你,和跟你一樣無能的員工解雇。你等著捲鋪蓋走路吧,聽到了沒!」
中村說得彷彿理所當然,冷靜至極的說話方式,反而讓竹內全身發抖,不自覺地害怕起來。
「我再說一次,最後一次問你,這案子你們何時會通過?」
中村像是無比慎重,字斟句酌地說出這句話。
竹內流出冷汗,思緒無法集中。中村在期待什麼,而那是……。很明顯的,除非屈膝乞求他的原諒,並發誓對他效忠,他才會滿足。
裁員嗎……竹內僵著一張臉想。
他再次看著進藤。他不想讓年輕的下屬看見他丟臉的樣子。審查員的感覺回來了,他們站在有理的一方。他向進藤輕輕地縮縮下巴,點點頭,露出微笑。
「董事,通過或不通過,我們會盡快向您呈報。」
中村一聲不響地掛了電話。耳邊只剩下冰冷的電話聲。中村震怒而陰鬱的臉,彷彿就在眼前。
竹內大大地嘆了一口氣,話筒都被汗濡濕了。
八月底的董事會議,中村就任為人事部常董。
中村一上任馬上快馬加鞭地進行人事制度改革,他廢止原本重視資歷先後的給薪體系,而採取重視成果的實力獎懲體系。改變人事制度一向曠日費時,需要花費心力與工會溝通。但這次卻異常地火速定案,工會完全被擱在一邊。
中村人事改革中最主要的就是「人才能力開發室」的設立。
雖然公告說明該室設立的目的,是為了培養不受限於銀行的專業人才,但沒過多久,它就多了個「強制收容所」的稱號。因為被調去該室的人不可能再回到實務工作,換句話說就是等退休。由於優退制度不太有人響應,中村一氣之下丟出了這個殺手鐧。
「人才能力開發室」的調令,與本人意願無關,由人事部主動發令執行。進到該室之後,完全沒有工作可做,天天都在提醒你退休才是最有效的生活方式。對於上班族來說,沒有工作做是最痛苦的事。無所事事的日子持續一段時間後,就會出現身體不適,氣力萎靡,失去生存的感覺。所以它才被稱為「強制收容所」。
中村對這個「人才能力開發室」抱以期待,他打算用這個制度,一口氣推展裁員計畫。
那天,他晚上八點多就回到家,比平常早了許多。
「岡村剛才來電話。」智美一見到他便說。
「真難得,有什麼事嗎?」
竹內從記事本裡找到岡村家裡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岡村自己來接的電話,好像一直守在電話邊似的。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嗎?你難得會打電話來。……」
「糟糕透了。我今天接到人才能力開發室的調令,我終於成了廢棄物。大榮銀行已經不需要岡村幸男這個人了。我完蛋了。」
岡村的聲音帶著擰絞般的痛苦,看來已經相當醉了。
「喂,岡村,你清醒點。把事情說清楚。」
「今天,人事部長把我叫去,給了我一紙人事命令,是『人才能力開發室調職令』。人事部長也很緊張,不知道是不是心虛,說起話來有點浮。這也難怪,在同期中我一向被視為頂尖人物,現在卻要把我送到強制收容所。」
「我一直以為你一定會從檢查部調升為某處的部長或是大型分行的經理。」
「我也這麼以為……」
「你不是跟中村常董很熟嗎?還幫了他的忙。」
「中村常董最後還是連個機會都沒給我,就判了我死刑。那傢伙在當祕書室長的時候,我這個MOF員幫了他多少忙……是我太傻,居然相信他的話!」
不知不覺間,他用「那傢伙」來稱呼中村,竹內聽見吸鼻子的聲音,看來他哭了。
「岡村,振作一點,不要哭。」
「對不起,對不起。怎麼哭哭啼啼起來了。不過我真沒想到會遭到這種待遇。在檢查部的期間,我一直相信大榮銀行一定還需要我。」
「你說什麼傻話。大榮銀行當然需要你。」
「謝謝。只有你一個人會真心對我說這種話。竹內,我真的很努力。因為我喜歡大榮啊。說這一切為了大榮,聽起來像是漂亮話,但我是真心的。但是,當他們把我丟到檢查部時我就結束了。我的價值已經等於零。我應該更早一點發現的。」
「岡村,這不像你會說的話。別那麼灰心喪氣嘛。你太太、孩子會笑你的。振作一點呀。」
岡村沉默下來。
「我太太和孩子已經不知去向。」
他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就像是人瀕死的剎那,魂魄從遠處被喚回一般微弱。竹內暗暗心驚。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喂,你說什麼!」
「對不起嚇到你了。我之前沒跟你說這件事。我已經獨自生活半年多了。」
「你們吵架了嗎?……」
「是我不好。自從上面把我從菁英中剔除後,便天天沉溺在酒和抱怨中。現在回想起來,這都是我只知工作,忽略家庭的報應。當我把全部熱情投注在工作上卻失敗之後,才回頭想得到家人的安慰。到了這種時候,就算別人罵我只顧自己,我也無話可說。你說的沒錯,我們到底是什麼?為了什麼工作呢?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你跟老婆分手了?」竹內直言問道。
「沒有,還不算正式分手。她說她想冷靜一段時間,想想未來該怎麼辦。可能因為我給工作和給家人的時間差太多了吧。我已經在反省了。」
「……」
「竹內,以前的時光多美好啊,你我都有夢想……。請幫我跟智美問好。」
「喂!喂!岡村。」
竹內呼喊著。他想再撥一次電話過去,但是放棄了。他一時間也想不出該如何安慰他。自己再怎麼說,也無法填補他的挫折感。
人才能力開發室成立之後,申請優退的員工迅速增加了。從經營層來看,中村的人事政策大獲成功。但是竹內無法釋然。將這些兢兢業業為銀行奉獻一生的人「賜死」,這種體系他怎麼樣都無法容忍。
竹內從人事部打聽到人才能力開發室的地址,從丸之內的總行搭上計程車,來到JR新橋附近一間混商大樓。微髒和雨水浸蝕下滲出了幾條紅黑色鐵鏽。五層的樓房,沒有電梯。一樓是一家小型的便利超商。店家的一角是通往各樓層的樓梯間入口。
他看向使用者名牌板,上面羅列了許多家事務所,果然是混商大樓的風貌。難以想像銀行人事部的分部居然會設在這種落魄的大樓內,不覺有種悲哀的感覺。而且,不論怎麼找都找不到與大榮銀行有關的名稱。人才能力開發室真的在這裡嗎?他開始失去自信。
突然,他發現有個面熟的男子停下腳步看向他這邊。如果他的記憶沒錯,應該是人事部的河西博之。
竹內向他微微頷首:「請問……你是人事部的河西先生吧?」
「是的。你是……?」
「我是營業審查部的竹內。」
「你應該不是為了審查工作才到這裡來的吧……」
「不是審查,我是到人才能力開發室來找一個人。但是場所標示不明,我找不到。如果你知道的話,可否帶我走一趟?」
河西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屑的神情,答道:
「三樓的N企畫就是人才能力開發室。」
N企畫是個跟銀行扯不上邊的名字。為什麼不大大方方地標示人才能力開發室呢?是不想讓外界知道它與銀行的關係嗎?不,說不定是中村董事為了誇耀自己的權力,用自己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取的名字。
「那個N企畫嗎……。好怪的名字……」
河西沒理會竹內,自顧往前邁開步子,走進大樓裡。竹內急忙跟上。
到達三樓後,河西推開標示著「N企畫」的門。開門的軋吱聲異樣大聲地在大樓內響起,竹內也跟著進去。
鴉雀無聲的死寂令竹內為之摒息。室內放了一排灰色鐵桌,桌上既無電話也無文件,像是灰色的隊伍。那是聞不到生活氣息或工作氣息的無機質景象。在一片灰色中,零星地坐著幾個人。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之前的異動中離職了。現在還在等新人加入。」
「但是這裡也太安靜了吧?」
「是啊,不過就算人數增加,也還是一樣安靜。」河西微微的冷笑。
竹內感覺背上升起一股寒意。
「你要找哪一位呢?」
「岡村,以前的MOF員,岡村。」
為什麼提到岡村時,就不自覺地說出他以前的職稱呢?彷彿岡村除了MOF員之外,就沒有更好的用途了。
「從前的MOF員岡村嗎?他應該在。竹內先生,在這裡,以前的頭銜沒有任何作用哦。」
河西像是開心極了,忍不住咯咯咯地竊笑起來。
這個人心理有問題,竹內想。他開始尋找岡村的所在。
他發現一個熟面孔,那個人正專注地看著體育報紙。
應該是……應該是叫佐川這個名字吧。他因為分行業績提升,好幾次受到表揚,可以說是第一線的英雄。現在卻在這種地方無事可做,反而看起體育報……。竹內哀傷之餘,卻也感覺到更多憤怒的情緒不斷湧起。
「佐川兄,佐川兄……」
竹內出聲叫他,但佐川沒有反應。他用報紙掩住臉,不理會竹內的招呼。竹內吃驚地「啊」了一聲,太奇怪了。佐川看的是三天前的報紙。為什麼要那麼認真地讀過期的報紙呢?他的胸口像被括搔著一般,很不舒服。
他走近佐川,想把佐川臉上的報紙掀掉,但佐川使勁抵抗。突然間「唰──」報紙的破裂聲劃破了寂靜。竹內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不禁倒退一步。
「對不起。佐川兄。我是竹內呀。」
但佐川毫無反應。表情中絲毫感覺不到往日的精悍。臉色黯淡而粗糙,雙眼充血,他雖然看向竹內,卻沒有焦點。那是張無力的臉。
難以言喻的恐怖。這裡真的太奇怪了!他的身體不自覺地打起哆嗦來。
他看到岡村了,縮在柱子邊的角落裡,彷彿他並不在那裡似的,完全不想告知別人自己的存在。
「岡村……」竹內小聲地呼喚。儘管聲音很小,卻還是打破了寂靜。可是岡村沒有反應,他應該不會沒聽到。於是他走近一點,用稍大的聲音再叫一次。
「岡村!……」
「是你啊。」
岡村彷彿身上綁著一塊大石頭,費了好大的勁才看向竹內。他的臉有些浮腫。
「你還好嗎?一個電話也不給我,害我擔心死了。」
「很想說已經步上軌道了,但是……」
岡村緩緩地豎起大拇指微笑,像在模仿自我振奮的動作。
「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幹什麼?什麼也沒幹。我快悶壞了。這樣下去腦袋一定會出問題。每天在這裡無所事事地坐一整天,不發神經才怪。」
「身體還好嗎?我看你的臉色不太好……」
「既不好也不壞……」岡村悲哀地低下頭。
「上面好像鼓勵我們優退,你覺得呢?要去申請嗎?這個人才能力開發室雖然目的就是讓人優退,但是會不會太早了點?」
岡村低著頭似乎在考慮什麼。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抬起臉仰望竹內。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這陣子我老是想起從前跟你競爭存款業績那時候的事。我一直招不到定期存款,業績沒法提升。那時候的課長……叫什麼來著……」
「你是說菅野課長嗎……」
「對對,就是菅野,菅野課長。那個人真嚴格。沒拿到業績想回銀行時,他扠著腰擋在後門口,大吼一聲:沒拿到業績休想進來!我嚇得發抖,不敢回銀行去。還好你把業績分一些給我,才終於能回到辦公室。」
岡村眼裡有些血絲,似乎是浮著淚。
「我已經沒力氣了。太太也不回來。我的人生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喂,別說那種沒出息的話。搞得連我都快哭了。」
「竹內,來這裡之後,我才明白,就算是辭掉銀行都是件吃力的事啊。如果不能豁出去拋開自尊心,哪裡都去不了啊。雖然很想早點換個工作,可就是拋不下自尊……。我到底是在哪裡走錯了路啊,你告訴我!」
岡村看起來就快崩潰了,他發出哀鳴。
人才能力開發室只是空有其名,送到這裡來的都是準備裁掉的人。他們被封閉,然後崩潰。果真是個強制收容所,而若是將人比作廢棄物,那它就是產業廢棄物處理場。不想崩潰的話,除了乖乖申請優退之外,便無路可走了。
「岡村、岡村,你不能待在這裡。這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
竹內一把抓住岡村的肩頭,岡村失魂落魄地看著他。
「岡村現在在工作,你這樣會干擾他,快把他放開。」
河西急忙靠過來,用嚴厲的目光瞪著竹內。
「這算什麼鬼工作!別胡說了。他根本什麼事都沒做呀。而且岡村生病了。不對,再這麼下去,他真的會生病。現在還來得及。我要他離開這裡。人事部那邊,我幫他去說。坐在這裡的不是我認識的岡村啊!」竹內不覺抓住河西的胸口。
「你在幹什麼,快住手。岡村先生並沒有生病。而且這是上面授命給岡村的工作。」
「悶不吭聲地盯著柱子,這叫哪門子的工作?」
「這是人事部命令的工作。對不對,岡村,你自己說。」
河西把竹內的手揮開,徵求岡村的同意。岡村交互地看著竹內和河西的臉,淒涼地點點頭。竹內覺得他似乎正無言地說:「別再說了。」
竹內離開了。他覺得筋疲力竭,嘴裡殘留著黏稠的唾液令他作嘔。他可以就這麼把岡村放著不管嗎?沒有什麼能為他做的嗎?
創立那個組織的是中村常董,中村與岡村之間應有恩義在。岡村說在他擔任MOF員的時候,幫了中村很大的忙。他想去找中村談談,請他把岡村從那個牢獄中救出來。
他仰頭看向人才能力開發室所在的三樓,越是叫自己冷靜下來就越是憤怒。這股怒火甚至讓他全身顫抖起來。岡村為什麼得受到那種待遇?他做錯了什麼?想到那些把岡村逼到絕境的人,無法容忍的心情越來越激昂,終於再也壓抑不住。
竹內桌上的電話急急地響起,是總務部副部長西條和彥打來的。
「竹內,你聽說了嗎?」西條的聲音顫抖著。
「怎麼?什麼事?」竹內說。
「岡村死了。」
剎那間,他的腦袋一片空白。什麼!你在說什麼?岡村死了?!他無法理解西條的話。握住話筒的手抓得更緊。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別亂開玩笑。」
竹內氣呼呼地說。
「你冷靜點,竹內。我沒胡說。岡村真的死了。」
西條幽幽地說。
「你叫我冷靜?你敢再說一次!」
竹內說。
「你冷靜聽我說。今天早上八點三十分左右,他在JR新橋站月台被電車撞到,據說是摔落在軌道上。」
竹內看看手錶,上午十點二十分。也就是兩小時之前的事。西條的話在他心中翻攪,岡村死了,死了……。他覺得喉頭乾澀,不斷吞著口水。
「是自殺嗎……」竹內問。
「詳細情形還不清楚。據警察說,他是在月台晃蕩時,腳步不穩被電車吸進去,掉在軌道上。確認身分後,發現他是大榮銀行的行員,所以跟總務部聯絡,就是剛才而已。為什麼你會認為是自殺呢?」
「我前幾天跟他見過面。」竹內想起岡村在人才能力開發室時的表情。
「我現在得馬上到現場去。岡村跟你最好,所以我才跟你說一聲。我記得你跟他家人都有交情吧。還有葬禮的事情要忙,詳情我晚點再跟你說。」
西條掛了電話,只剩下「嘟──」的電子音。
岡村被電車撞了!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一定是誰在騙人吧。竹內看看四周,大家明明都聽到他的咆哮,但所有的審查員都還是若無其事地埋頭工作,令他焦慮得想對時間的流逝吶喊。
竹內往中村的辦公室走去,雖然必須透過祕書,但他無法克制自己的行動。二十七樓七號,中村房門上亮著藍燈,顯示他在裡面。
敲敲門,清脆的聲音在靜謐的高層主管樓層響起。
「我是營業審查部的竹內,有點急事想跟您見個面。」竹內稍稍打開門朝裡面說。
房間裡傳來「請進」的聲音。是那個很具特徵的尖高嗓音。
竹內打開門走進去。
只有中村一個人在,正面對著桌子在寫東西。他停下手,摘掉眼鏡,將細長的眼瞇得更細地打量著竹內。然後用手指指沙發要他坐。竹內依命坐下,中村則慢條斯理地離開位子,坐在竹內的對面。
「你是竹內君……」
「是。」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擔任新宿分行長的時候,為賽克隆公司的案子大大費心的,就是你吧。那時候諸多失禮之處,還好多虧了你才順利完成。」
中村向竹內投以挖苦的冷笑。
「今天有什麼急事嗎?我工作很忙,最好簡短一點。」
「是岡村的事。」
竹內凝視著中村說。
「岡村?你是指那個從前的MOF員岡村嗎?他過世了。」
中村臉上絲紋未變地說。竹內吃了一驚,他驚訝的倒不是中村早已聽聞岡村的死訊,而是他對此事淡漠的表現。
「您已經知道了嗎?」
竹內努力地從中村的表情中尋找一絲悲傷或悔恨,但是沒有任何跡象。
「是,總務部的西條君向我報告了。」
西條在告知他之前,當然會向中村報告,這也是意料中事。
「岡村死了。在JR新橋車站被電車撞死的。您沒有什麼感想嗎?」
竹內加強了口氣質問道。
中村好整以暇地拿起桌上的打火機,給自己的菸點了火。他瞇細了眼睛打量竹內,然後深深吸了一口菸,吐出。
「感想?什麼意思?」
「我想知道常董對岡村的死有什麼看法……我是為了這件事才來晉見的。」
「我覺得很遺憾,除此之外沒別的感想。這樣可以了吧?我不知道你為何到這裡來,不過請你離開。我很忙。」
中村用平靜但不客氣的口氣下逐客令。
「幾天前,我在人才能力開發室見過岡村。他神情頹靡,像個廢人一樣。他對大榮的貢獻,常董也很清楚才對,為什麼要把他送到那裡呢?……岡村對常董非常信任,他相信總有一天會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他那麼信賴您,最後卻被調到人才能力開發室,所以受到很大的打擊。」
「聽你的意思,好像是說到人才能力開發室是他過世的原因……而且,你也把原因歸咎到我沒有盡力照顧他?」
中村口裡叼著菸,歪著臉似乎不甚愉快。
「如果您要這麼解讀,我沒有意見。」
「你這根本是無的放矢,是你自己誤會了吧。」
「我沒有誤會。岡村擔任MOF員的時候,幫了常務很多忙是事實吧。我常常聽岡村這麼說。他被地檢署傳喚接受偵訊的時候,特意沒說出常董的名字,就是為了不讓地檢署的調查波及常董。岡村為了常董鞠躬盡粹,卻沒回到第一線,反而被調到人才能力開發室,這是為了什麼?您是怕把受過刑罰的岡村調回第一線,會受到當局或社會的指責嗎?還是因為岡村知道太多常董的事,所以不能讓他浮出檯面?如果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回來,何必私下允諾他呢?就是這些話讓他痛苦不堪啊。」
竹內把話一吐為快。他的聲調漸趨高亢,因為激動而越說越快。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聽到這些事。但是他在地檢署沒把我供出來,與事實不符。不如說都是因為他,害得我無路可走。他自認優秀,自尊心也比別人強一倍。這種類型的人最容易被檢察官策動。只要檢察官撫慰一下他的自尊心,或是恫嚇一下,他什麼事都會招的。我之所以沒有被捕,是因為我沒有犯罪。就只是這樣。」
中村一臉不耐地說。他心裡可能在想,到現在才來翻什麼舊帳!
「岡村在人才能力開發室受到充分的禮遇。我的部下報告說,他每天都過得充實而滿足。我認為沒有問題。」
「常董沒有看到人在開發室裡的岡村,所以才會說沒有問題。像那樣完全不派工作,只是關在房間裡,腦袋出問題也不奇怪。您知道大家把人才能力開發室說成強制收容所,誰都不願意進去嗎?過去的榮耀全部被剝奪,只是在等待死亡。這種待遇還能說是禮遇嗎?更何況,岡村還一直相信常董不會忘了他。」
竹內的眼中浮現出岡村渙散的臉。
他知道自己在批判高層,但他停不下來。中村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接著轉為陰狠的表情,而且不斷撫弄著尖刻的下巴,怒意也逐漸升高。
「說到頭你就是要指責我?岡村的死很可悲,但是我沒有任何責任。更沒想過要廢止人才能力開發室。你知道在人才能力開發室和優退制度的幫助下,我們削減了多少人員,削減了多少成本嗎?本行正面臨倒閉或是被併吞的危機,前途茫茫之際,哪有時間去說那種悠閒的話!如果那個人才能力開發室沒有希望,那就表示現在的銀行經營沒有希望,目前我們跟各家行庫都在進行持久戰。只有不斷地降低成本才能生存下去。說難聽一點,你們都是成本,都是數字。減少這些數字就是我的工作。」
「我們只是單純的成本嗎!只不過是數字嗎!我們難道不是拚了性命、靠著血肉之軀護衛大榮銀行到今天嗎?若是如此,那岡村就太可憐了。」
「別天真了!」中村突然提高分貝地大吼一聲。
「你說話小心一點。你想一直陷在這種傷感當中嗎?別太過分了。我再說一次,你們都是成本,數字。讓一個人走路,大榮就多活一個人份的壽命。這是單純的算術問題。認清現實吧!」
「岡村君是第一選拔出來,名副其實的菁英。雖然他遭遇不幸,但降低成本這件事,跟他是不是菁英沒有關係,我相信行員們都了解這件事吧。這次的事件正好可以讓行員知道,銀行裁員的動作不是玩假的。也就是說岡村君正是裁員的象徵。」
「岡村是裁員的象徵?這太荒唐了。常董應該很熟悉岡村的性格,你們早就預料到,把他逼到絕境,打擊他的自尊會是什麼結果吧。岡村或許就是受不了這種苦,所以選擇了死……」竹內用力踩在地板上起身,向中村迫近。
「常董,你應該向岡村道歉。你都沒有任何感覺嗎?」
「個人的感情與經營是兩回事。而且未來說不定還會有第二個岡村、第三個岡村出現。不對,非出現不可。」中村轉過身子背對竹內。
竹內是首席的審查員。營業審查部中,部長以下有十名高級審查員,每人各配有五名下屬。整個部門有六十人左右,在總行中也算是相當大的部門。 營業審查部主要的工作是審核融資案的簽報書,決定是否承貸。但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多餘的時間慢慢細讀簽報書,分行會不斷地打電話來追蹤,有時,分行主管則會突然要求見面,強迫他們要讓案子過關。甚至還有人語帶威脅,或是高聲怒罵。所以,忍耐再忍耐也是工作之一。 由於與分行需要在案件審理上周旋,因此處於對立關係也是沒辦法的事。審查得越嚴格,越有可能阻止融資案通過。這種對立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