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美術小天地
雙英國中坐落在山腳下，是間小而美的新學校，校齡五年，和鄰里間的關係很緊密，雖排名不如貴族學校，但校風很自由。
這或許跟校園常常有新老師來來去去有關。
剛迎來春天，微濕的空氣中，下學期已進入第二週的課程。
這天放學時間，兩位籃球場邊的男同學，邊等著上場，邊彼此對話。
「我好衰喔，一開學就請病假，本來以為沒差，不過有個很狂的美術老師居然第一週就出了作業！害我現在已經欠了一篇作業要交。」
「美術作業，隨便做做就好吧？」
「不行哦……」男同學面有懼色，「人家說只要是張安琪老師的美術課，就一定要認真完成作業，如果做得不好，會被她『退貨』。」
「可是那個『張安琪』不是『代課老師』而已嗎？代課老師應該沒那麼囂張吧？」
「你錯了，」男同學扶著額頭，「她非常囂張……我們班上最大尾的李阿砲，上週因為把一盒2B鉛筆摔斷，被她狂罵了十分鐘。」
「這……應該是有什麼誤會吧？『安琪』老師聽起來就是個很溫柔的名字啊。」
「天啊！絕對不溫柔！」
「所以說……你欠的那個作業，到底是什麼作業？」
「裸體素描的草稿。」
「一開學就畫裸體也太害羞了吧？」
男同學猛搖頭，「對啊，真的好煩喔……我是聽說，我們班家長已經有人打電話去抗議，說這課程太重了。」
※※
「什麼叫課程太重！」安琪蹙眉對電話筒，飆起殺氣騰騰的音量：「您要不要解釋一下，課程太重的定義？」
電話那頭的人叨叨絮絮唸著，而安琪則焦躁捲著電話線繩，瞪向空蕩蕩的美術教室。
畫架、畫布、石膏模特兒，美術教室洋溢在夕陽的靜謐之中，老式電腦與幻燈片機則擺在一旁，教室最後方是一排大書櫃，櫥窗裡展示著戲偶、剪貼畫、襪子娃娃等美勞作品，每個作品中角色都瞪大眼睛，透過玻璃觀望著教室最前方的爆走老師。
「我不管！我不管孩子之前在其他老師的美術課都怎麼打混，我的課，我作主。」
說完，安琪切斷電話。
深呼吸，她喝了一大杯水。
安琪並不覺得自己衝動，事實上，她認為電話那頭的教務主任才是意氣用事呢。
「真無聊的人耶。吃得像頭肥豬，沒事就只會找每個代課老師麻煩，以為我們新人好欺負？」
安琪望著空蕩蕩的教室，勉強靜下心來。她毛躁地梳著一頭波浪短髮，便整理著手邊厚厚一大疊教學大綱。這學期，她做了許多教學規劃，正準備大展長才，不料卻被說是課程太重，實在澆了她一頭冷水。
「我們這個國家就是太不重視文化。把夢想當夢魘，孩子們才會畏首畏尾！」氣呼呼地說完，身後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
是小咪，教數學的女老師，年資五年，梳著洋娃娃般精緻的蛋捲長髮，但長了張老成的臉。
「唉呀，放輕鬆啦。等妳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覺得凡事不用太努力。」
「什麼意思？」
「那麼努力幹麼？」小咪聳肩，「反正也不會有人認真看。」
安琪知道小咪是想安慰她，但這種高高在上的說教口吻，讓她十分不爽。
「我們就領這種薪水，」小咪說：「那麼拼喔，只是氣壞身體。」
「不是這樣吧。」安琪身上濺上油彩的黑色圍裙，原本就帶著酷勁的臉，此刻顯得殺氣十足，「小咪，妳是數學老師，但妳應該明白數字可不能代表一個人的價值。」
「哦？那什麼才能代表一個人的價值？」
「助人為快樂之本，用才能來幫助別人，那才能彰顯價值。」安琪看到小咪也被自己說得一臉緊繃，連忙緩了口氣，「如果數字真能代表一個人的價值，那我想，妳和我的年薪，都應該要破億才對。」
小咪只是呵呵乾笑。
身為數學老師，她邏輯縝密，但碰上安琪這股幾乎燙傷人的衝勁，卻也不是安琪的對手。
「話說回來……安琪，妳今天放學想吃什麼？」
「喔……」一說到吃的，安琪就變得少根筋，乖乖任人牽著走了，「我不知道耶……小咪，妳覺得吃什麼好？」
這時，薑就是老的辣，小咪在這裡已經定居五年，哪裡有新店舊店她全都一清二楚，堪稱是美食ＧＰＳ，跟著她走就不會餓死。
「妳介意吃素嗎？安琪，我最近改吃素，調整體重。」
「喔，好喔，我不介意～」安琪與小咪走進素食店，倒覺得中藥藥方搭配蔬果熬煮的湯頭也很美味。
在食物的世界裡，安琪其實是個隨和之輩，有吃的什麼都好說，她的身材標準偏肉，是俗稱的「厚片女孩」——看起來倒也嬌憨可愛，喜歡她的學生往往也特別愛她這點。
不過，安琪最近發現小咪有些不一樣，今天吃飯吃得小口小口，又心不在焉滑著手機。
「小咪，妳怎麼食量忽然變小了？身體不舒服嗎？」
「哈哈，不是啦，我偷偷跟妳說喔～」小咪露出少女般的笑容，「其實我在減肥。」
「妳哪裡肥？有這個必要嗎？」
安琪率直的反應，逗得小咪很樂，不斷呵呵笑著——最後，她自己說出答案。
「其實是因為我家人在『催婚』了，」小咪低聲說：「我也一把年紀了，女人老了就沒價值，當然要把自己裝嫩裝美一點啊～」
「為什麼要那麼在意世俗眼光，女人不一定要急著結婚呀。病急亂投醫，容易誤上賊船喔！」安琪眼底湧現篤實的光彩，「況且，『女人老了就沒價值』，這種話根本就是胡扯！不管是什麼年齡的人，都可以活得充滿價值。」
「呵呵。」小咪有些不高興，「妳比我年輕個五歲，不懂我的壓力啦。時間就是金錢。」
「萬一找到錯的人，才浪費錢又浪費時間吧～」
「所以說，要找條件好一點的啊！最好是高富帥！」
安琪不懂小咪在執著什麼，也不想批評她的決定，決定還是先乖乖吃飯。
「安琪，妳不會想結婚嗎？」小咪拿著手機心不在焉地問。
「我是比較順其自然那種，我想先把我的學生教好。」安琪微笑。
「妳太理想了。這樣很不切實際。」
「不會啊，老師的工作不就是把學生顧好嗎？」
小咪蹙起眉，不知道為何，她總覺得安琪眸底這種純淨又理所當然的眼神非常惱人。
不過，兩人又是好飯友。
「要是鬧翻，那就少了個情緒垃圾桶，也不太划算。」小咪想著。
兩人吃完飯後道別，安琪愉快地踩著薄荷綠腳踏車，掛起耳機享受音符。
她租屋在一處普通的雅房，和其他房客輪流共用衛浴。
家中沒網路，耳根子也清淨，不用被家長和學生在網路上為了大事小事叨擾。
「目前我是代課老師，還真羨慕其他正式教師有自己的班級能帶。感情很好，哪像我，動不動就被批評，感覺也沒什麼保障……真希望能趕快轉正職。」
安琪翻著手機裡的舊照片，那是上次回家時從翻拍的。
照片中，五歲的她用被顏料沾得五顏六色的手遮住臉，一臉嫌爸爸煩的模樣，情緒全寫在圓圓小臉上。
從小是單親家庭，安琪跟爸爸相依為命，但自從爸爸把癌症的姑姑接來同住，安琪也在照顧病人中有了心得，順著爸爸安排的道路考了護校。
「安琪啊，如果妳念護校的話，爸爸才會幫妳付學費喔，因為這是比較有保障的工作，做藝術太不切實際了。要感恩，知道嗎？」爸爸總要安琪知足，但她沒很認真聽進去。
三不五時仍會隨手畫畫、逛展覽、去藝廊，認識了不少塗鴉藝術師、藝廊策展人、插畫家，大家都要她別輕易放棄。
畢業後在一間風評不錯的大醫院乖乖當了兩年護理師，還被排到急診室夜班，看盡了生老病死的人生百態，安琪越來越不甘心。
「人只能活一次，若不能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那算什麼活著？」她換到比較小的診所想給自己喘口氣，此時，恰巧在網路上瞥見雙英國中徵求美術代課老師。
「雖然在這麼鄉下的地方，但只要能畫畫、又能精進自己，那有何不可？」
就這樣，安琪非常充實地度過了第一個學期，學生對她評價很兩極，有人說上她的課很充實，也有人嫌壓力大，但安琪沒很在意其他反對的聲音，頂著「美術老師」的光環，終於能向親戚交代，也返鄉過了個風光的年假。
「現在起，我的人生大有可為呢！」
雖然代課老師在辦公室的地位比較低，多半要早起擔任導護、庶務，還要當環境評比委員，但安琪多半很樂在其中。
當導護老師指揮交通時，不少以往罵她雞婆的家長，紛紛改口誇她「熱心」﹔偶爾充當庶務時，因為原本就擅長瑣碎的工作，她常被主任稱讚「找安琪就對了」。
至於環境評比呢？有同學曾目擊安琪對著大樹說話，說她觀察植物的模樣很可愛，也有人說她是個「怪人」。
「唉，別人說我什麼都沒關係，只要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囉！」
睡前，安琪翻開用各種色筆寫滿註記的美術課程。每天要接兩個時段的美術課，三個年級又各有千秋。
「明天是兩個七年級的班，先從配色基礎開始……」在踏實的思緒中，安琪遁入夢鄉。
※※
課堂上，安琪自備小蜜蜂，掐著小巧的麥克風，神采飛揚地走在廣大美術教室上課。不為什麼，只因她真的很愛這復古的木紋窗與挑高的天花板。
同學們被區分為三組，各自併成三大桌。
昏昏欲睡的午後，不少同學一臉茫然，但也有許多同學被安琪的活力所帶動。
「各位同學～大家不覺得這個教室有種復古的風格嗎？黑窗白牆壁，很經典的配色，就像黑白片一樣～你看，要多黑有多黑，要多白有多白！」
安琪邊按著投影片，用喜劇泰斗卓別林的默片開始講解色彩。她的課程沒有教師的架子，配上安琪誇張的表情與動作，學生也漸漸集中精神了。
這時，綁著馬尾的學藝股長小貞舉手，「可是老師，黑白片很容易讓人分不清楚白天還是晚上……」
「非常好！問了好問題，老師幫妳加分！」安琪微笑：「黑白片的原罪就是這個。所以這個世界才需要什麼？」
「色彩！」
看著其他同學搶答，小貞挺胸說：「還有亮度也很重要！」
「沒錯，這都是構成顏色的關鍵，不同的顏色、明暗會給人不同的感覺。現在請每組同學在大調色盤上配色，隨意配，我會統一給妳們關鍵字。例如當我說『春風』的時候，請你們配三種春風的顏色給我！最快完成的加分！」
一聲令下，同學們刺激地低頭動作，有人安靜完成，也有人高聲爭執。
「吵鬧的扣分！Ｂ組，不要吼叫！」
「是，老師！」
「那妳們呢？」安琪催著另外一組分工零散的同學，「怎麼會沒人拿水彩筆？想輸掉等等的積分比賽是不是？」
「不敢不敢！」
安琪每堂課都會記分，搞得學生拼勁都來了，個個在緊張又亢奮的情緒下完成比賽，之後又會從「團體賽」分成「個人作品賽」，其實背後的用意都很簡單——鼓勵學生多參與。
「我跟大家說啦，精神可嘉，分數是其次。你們用心，老師當然也會用心，你們懶散，那老師是不是就給你們一個隨便的數字就好？」
「不是，老師！」
「所以應該要怎樣？」
「要用心！」
「很好，答得很整齊！我真是愛死你們班了！」
少了八年級的浮躁、九年級的壓力，安琪總認為七年級是最聽話的，她很樂在其中，活躍地在桌子與桌子之間穿梭，都沒注意到外頭有個大帥哥正默默盯著自己上課。
這位帥哥面無表情，生了張讓人讀不懂情緒的俊臉，皮膚偏白，混血兒般深邃的五官。
帶著台南的西拉雅平埔族血統，他是體育老師黎奧。
總是穿著時髦深藍色愛迪達三葉運動長褲，壯碩的胸前掛著教師識別證與口哨。
黎奧是正職老師，來這間學校才剛滿一年，去年還被畢業生封為「男神老師」，但不同於原住民陽光開朗的形象，整個雙應國中，沒人看過黎奧微笑的模樣。
他總是獨來獨往，和其他老師保持著客氣又拘謹的距離。
「體育老師怎麼可能這麼白啊？」
有人說他是動用關係的「靠爸族」，有老師笑他只是愛裝酷，但私底下據說也有不少女老師很欣賞黎奧。
黎奧直勾勾地遙望著安琪在教室上課的模樣，隨後轉出走廊。
數學老師小咪看見了這幕，疑惑多瞧了兩眼。
「黎奧是對安琪有興趣喔？怎麼剛剛好像看了至少十分鐘？哇，有八卦耶，嘻嘻！」
安琪則完全沒在管教室外發生什麼事，神清氣爽，壓哨在下課鐘響一分鐘上完課。
「哇，你們真棒！趕在下課時間準時完成。」她沐浴在學生愉快的目光中，高聲宣佈：「每組都加五十分！」
「耶！咕掰！」同學們歡呼，用英文充滿朝氣地說了再見，便各自解散去了。
小咪看到這幕，忽然有點羨慕安琪。
「安琪也滿猛的，不需要用『老師好』、『謝謝老師』這種制式的壓制方式，就能讓學生這麼尊敬她啊……不過，那樣上課太累了，我可做不到。畢竟我是個老人了，哈哈～」小咪靠在牆壁等安琪下課。
「咦？妳怎麼來了？」
「找妳『倒倒垃圾』啊。」小咪皮笑肉不笑地說：「剛剛我被校長叫去，說要辦數學營隊，讓我好煩喔！怎麼每次都找我啊？是不是因為我太有能力了？」
安琪默默關閉投影片、整理麥克風線材。
說真的，看到小咪每次都來找她抱怨，她心底挺煩的。
「算了，正式教師有正式教師的苦惱……大概也是信任我，才會跟我說吧。」安琪點點頭，雖然心底很想靜一靜，但看著小咪沉溺在煩惱中，還說得雙眼發光，她也只能聽。
兩人踏過走廊，燦爛的陽光映入眼簾，一票剛聚集的學生正在操場上圍成半圓。
充滿節奏的哨聲下，黎奧以雄壯的步姿踏上操場，學生也小跑步整理隊形，活像一群訓練有素的小獵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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