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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文〈一個來自極北之地的古老之夢〉
撰文:荒野保護協會榮譽理事長 李偉文
住在亞熱帶海島地區的我們,很難體會得到《星星、雪、火》的作者約翰.海恩斯在阿拉斯加長達二十多年的獵人生活,除了這已是極少數人曾經歷過的生活經驗,也因為長期處在沒有人煙的荒野中,孤獨又艱困的環境使得他幾乎可說是修行者,或者哲學家。
他所處的環境不只是身處在零下三、四十度的酷寒,而是在如此的天候中長期住在親手搭建的簡陋木屋,沒有雙層氣密窗,也沒有維持恆溫的中央空調,同時,他以捕獵野生動物賴以維生,一如人類過往狩獵採集時代的生活。
因此,作者這麼說:「 只要有一把好斧頭在手裡、一支槍、一個網子、幾個捕獸器,生活就可以依循古老而率真的方式繼續下去。」他所說的古老,並不是形容詞,而是真實的描述,他的生活是與動物共同分享的世界,以及剝除文明矯飾之後,人類和一切存在事物最原始的互動方式。
我們都市文明人看在眼裡,多少是有些憧憬羨慕的,我知道有許多人渴望在年休假時花大錢旅途勞頓地到荒野去過一段想像中的原始生活。
以色列歷史學家哈拉瑞在所寫的《人類大命運》裡,有一段有趣的例子:
假設有以下兩個三天兩夜的度假體驗假期,你會選擇哪一個?
第一種行程:
第一天,在原始森林徒步旅行十個小時,晚上在河邊開闊的空地搭營生火過夜。
第二天,乘獨木舟順流而下十個小時,在湖邊露營。
第三天,向當地人學習如何在湖裡釣魚,在附近的森林裡採蘑菇。
第二種行程:
第一天,在受到汙染的紡織廠工作十個小時,晚上在狹窄擁擠的公寓過夜。
第二天,在當地百貨公司擔任收銀員十個小時,回到同一棟公寓睡覺。
第三天,向當地人學習如何開立銀行帳戶,填寫貸款表格。
以上第一種行程是石器時代人類的日常生活。第二種行程則是現代庶民大眾的生活日常。那兩個體驗行程,石器時代就是人在真實世界為自己當下的存活而努力,所有的行動只為了當下有食物吃,不會想到一年後,或者三年五年後的生涯發展。
至於行程二,恐怕每個有理智的現代人都不會利用難得的休假日去體驗,因為那種生活不就是自己極力想逃避的嗎?
那麼問題來了,現代人擁有比石器時代的人更多的智慧及求生工具,但是為什麼能日復一日忍受那種我們厭惡的生活?當然,答案可以很簡單,我們「期待」這種活只是「過渡」,我們想像在辛苦三年五年,或許就能脫離這樣的生活。但是我們其實也心知肚明,包括我們在內的絕大多數人,是永遠達不到我們想像中的美好人生。錢或許多賺一些,房子大一點,開的車子也貴一點,但是,還是過著令人窒息的日子,這真的就是我們要的嗎?
在工業化生產的現代世界,純粹的獵人已經是消失的行業,我們再也無法看到活生生的獵物在我們眼前死去。然後我們親自動手剝去皮毛曬乾賣錢,割下他們的肉當作賴以存活的食物。因此作者的經驗也是我們不容易體會的。
倒是想到一個世紀前,任職於美國林務局的阿爾多.李奧帕德假日時跟朋友外出打獵,當他興奮地朝一群在河邊的狼開槍後,衝下去查看他的獵物。
他在開啟往後一系列有關土地倫理的文章中寫道:「我們即時來到老狼身邊,看著她眼中猛烈的綠火逐漸熄滅。在那一刻,且從此之後,我理解到那雙眼睛裡存在某種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東西――那是只有她和山才懂的東西。」我想,如果我們都能像作者或李奧帕德一樣,願意凝視著自然萬物的雙眼,看進動物的內心,那麼,是不是能療癒當代人虛無茫然空洞的內心?或許知道這世界上還有許多生命與我們共享這個豐富神奇的地球,應該能安頓我們在近代物質文明興盛後與自然愈來愈疏遠所形成的焦躁不安的精神吧?
當獵人是不容易的,就像開始學習一種新的語言,必須會解讀動物的痕跡,學會解讀足、尾和翅膀留在雪上的記號。有一位擔任追蹤動物足跡的「追蹤師」在教學生時發現:「多數人會錯過眼前發生的百分之九十的事物,他們沒有注意到,沒有印象,因為他們並不生活在當下,而是生活在未來──接著我該怎麼做?再來我要去那裏?我們使自己變成絕緣體,無法看見周遭,無法與之產生關聯。我教導學生要觀察,然後參與,先是身體的,然後是精神的,但這兩者是緊密相連的。」
好的獵人就像宗教大師常提醒我們的,必須活在當下。許多人幾乎不曾活在當下,好好感受周遭的一切,整個心思都是「生活在地方」,總在煩惱過去,擔心未來。在做這件事時想著另一件事,在跟這個人聊天時卻又掛念著下一個約會快到了,即使放假休息時又忍不住想著那些事還沒做。
這或許是現代人工作壓力很大,每天都被時間追著跑,連帶著幾乎連偶爾的空檔或休閒時間也汲汲皇皇,心神不定。因為感覺到時刻未止歇的壓力,因此反映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就是時時刻刻看錶,擔心著時間,也因為如此,我們反而更要提醒自己,並且主動,或者刻意地讓自己隨時有「偷得浮生半日閒」的習慣。讓自己靜下來,重新感受周遭的一切,提醒自己「萬物靜觀皆自得」,而且除了人的眼睛,我們還可以透過心靈之眼來觀看。
這種透過心來觀看,來溝通,也是處在科技文明中的現代人失去的能力。書中作者描繪了一段非常感人的故事。有位跟他一樣孤獨的獵人,因為太長時間沒有講話,沒有見到人類,所以花了將近一天時間的長途跋涉去拜訪他的鄰居。結果兩人見了面,一起用晚餐,一起擠在小木屋裡睡覺,第二天早上獵人又花了一天回到他自己的小木屋,兩人自始至終沒有講一句話,作者寫著:「兩個男人坐下,從冒著熱氣的鍋子裡舀出燉煮的食物到自己的盤子裡,然後沈默地吃著。夜慢慢推移,兩個男人安靜地坐著,喝著茶……火燒得劈噼啪響,吊燈也發出單調的嘶嘶聲,整個夜籠罩在靜默之中。」
前些年有位美國的錄音師曾經寫過的一本書《一平方英寸的寂靜》,他踏遍全世界,想尋找到可以完全收不到人為聲音的地方,結果發現非常困難。因為即便遠離人煙的蠻荒曠野,還是不時會有飛機聲,遠處輪船、火車或者各式各樣交通工具所傳來的低頻震動聲。後來他總算在遠離飛機航道的國家公園森林深處,置放一顆小石頭,將這小小的場域,圈護出一平方英吋的寂靜。
或許有人會好奇,為什麼要追求寧靜?我們不是希望透過各種感官來豐富我們的生活嗎?
當然,我們藉由眼睛耳朵來探索世界,但是隨著時代變遷,我們的生活中物質太豐富、聲光娛樂太剌激,都讓我們無法安靜下來,世界雖大,卻無處能夠單獨安靜地面對自我,反而形成與這個世界的疏離。
科技使人疏離人、疏離自然、疏離了自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午夜夢迴時會問自己:「電視、行動電話、電動遊戲到底是增加了還是折損了人類經驗的品質?」當我們有了更多的東西,不但沒有豐富自己,反而更加貧窮。這種貧窮是注意力的喪失,是真實生命的消逝。很多人用喧鬧的聲音來逃避寂靜,我想或許是不願真誠地面對自己的生命吧?這些年來,有許多朋友每天會找時間「靜坐」,因為從寧靜中所湧現的平和與覺知,可以使我們的生命恢復完整,也可以回到自我的根源,求得身心安頓。
這是一本寂靜之書,作者以二十五年的時間在曠野裡實現了一個夢,遠古之地古老的夢,關於雪和狗,關於麋鹿和山貓,關於依然是這些未有人煙之地原生的一切的夢。
或許我們可以泡杯茶,點亮溫暖的桌燈,翻開書頁,跟著作者一起進入這個人類古老的夢。
推薦文〈走進大北地,成為孤獨的君王〉
撰文:作家 陳德政
時間和地點均已變更,我的住所更接近宇宙中那最令我神往的地方,以及歷史上那最讓我嚮往的時代。
—梭羅《湖濱散記》
約翰海恩斯在一九四七年夏天,第一次走進阿拉斯加那塊「大北地」。往後數十年,他在極北的冰雪地上來來往往,有時重返文明讀書或者教書,有時回到荒野一住十多年。一九六九年他暫別阿拉斯加,同年被封為該州的桂冠詩人,當時,離這本書首度出版還有二十年的時間。
二○一一年,八十六歲的海恩斯死於阿拉斯加的費爾班克斯,是一場平靜的「阿拉斯加之死」,不像九○年代的「亞歷山大超級遊民」克里斯多夫那麼悲壯。不過兩人都在凍結的冰層上拾撿過馴鹿骨頭,眺望過溪谷氾濫,聽過森林中幽靈的囈語;都知道自然可以無聲無息收掉一個人,一如陽光帶走樹梢的霜花。
海恩斯初訪北地是在二戰剛結束的時候,前一年,他從服役三年的海軍退伍。,二十出頭歲的他,在距費爾班克斯約一百公里處,買了一塊地,那裡可以望見塔那那河,。岸邊有一座名為北極(North Pole)的小城,雖然離真正的極點還差兩千多公里,海恩斯——這位阿拉斯加的新地主,買下的是一塊白晝淺短的寒涼之地。
他打算在野外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homesteading),以採集、狩獵和栽種維生。他想重新做人。
海恩斯的父親是一位海軍軍官,配合父親工作的性質,他從小得在州與州之間遷徙著(這種背景與The Doors主唱吉姆莫里森很相似)。是不是居無定所的生活,是不是讓他內心渴望找到一片安頓下來的土地?或者戰時在太平洋軍艦上目擊到的傷亡,在體內留下必須排解的PTSD(創傷後壓力症),而走入自然是他自我療癒的方式?
現代人習慣了串流影集精準操作的套路,會下意識在故事中搜尋「前因後果」,閱讀這本書的過程,腦中或許會浮現一些疑惑——他的動機是什麼?他希望藉由這種行為「換回什麼」?然而,海恩斯只是在序言中,寥寥交代了他在阿拉斯加拓荒的簡史,用一種「好吧,還是說明一下好了」的語氣。
至於他的出生、家庭等過往經歷,整本書都輕描淡寫用幾筆帶過,彷彿他的生命是到阿拉斯加以後才值得被書寫。彷彿那片自然存在以來,他就居住在那裡了,他是那片山水中一個常駐的景色。
自然書寫之父梭羅在《湖濱散記》裡說過:「我是一切我所測量過的君主,我在這裡的權利不容質疑。」他在一八四五年跋涉到華爾登湖畔,比海恩斯抵達北境的時間早了一世紀。那一百年間,人類歷經了兩次大戰,以及工業化的強烈洗禮。,把自己拋擲到一個偏遠的角落,讓精神豐盛,感受內在的平和,成為許多人的心之所向。
二十世紀中,位在麻薩諸塞州的華爾登湖已經相當熱門了,梭羅的粉絲把那裡當成朝聖景點,絡繹不絕地在湖邊觀望。而從華爾登湖拉一條最長的對角線,橫越整個北美洲,遁世者在阿拉斯加發現了一處新的天堂,他們在極圈周圍開天闢地,替一條溪流或一顆石頭命名,如同造物的君王。
海恩斯在這本書裡附議梭羅的宣言,他寫道:「打造一個屬於我自己的領地。,在這裡,我既是唯一的統治者也是唯一的勞動者。」
那是孤獨的最終型態。,文明漸漸成為一種回憶,一個人全心全意為生活奉獻。而在生活之前,他得先學會生存,學習像野狼一樣流竄在荒原上的原始智慧、獵殺技巧和有關季節運轉的學問;他要和太陽、空氣、水一起工作,戴上毛氈帽,像一名偵探觀察雪地上的影蹤、辨認冰的時態。,並野蠻又自在地,在群山的環繞下品嚐根莖的香氣,與濃濃的血腥味。
所有探勘者都會告訴你,「失去人類的心智」原來是這麼簡單的事。,我們靈魂底層潛伏著某種獸性,一旦回歸到生命能量流轉的現場,它就會被啟動,既殘酷又溫柔。
在地球漫長的旅程中,時間之箭帶著慣性,射向遙遠的未來,它行經的地域留下了一頁一頁朦朧的、彷彿夢境翻過的歲月——伐木、引火、捕獵。,人的身體依然熟悉那些古老的儀式,微不足道的個人史,在獵戶座的暗影下化約成無。因為無我,才能不帶感情地面對死亡,甚至誘發死亡,因為有先祖在營火旁傳遞的知識(你的細胞都記得),才能那麼無情地扭死一隻狐狸,卻又那麼有愛。
自然的律則,亙古不變的秩序,君王也必須向這些道理臣服而且謙卑。而獨處,是對一個人的精神最豐厚的獎賞。
梭羅是超驗主義者,認為人能憑直覺和本能認識真理,用心靈的力量讓生活變得崇高。而海恩斯是個不折不扣的經驗主義者,透過親近自然那座劇場,把自身的五感附著在每一樣堅固有形或柔軟輕透的事物上。,在大地的陪伴下,摘下仍在跳動的野獸之心,聽見狼群歌唱,從暮色裡辨別雲層捎來的信號。
當又一個深冬降臨,他感覺世界是如此安穩地存在。有一天當他離開那片領地,走出明亮的春日,小屋旁的青苔與蒼蠅也依然會存在。
這種過日子的方法,那樣寂靜深眠的夜,當代很難再重現了。不單是因為真正的曠野難尋,也是那樣純淨的心思,在網路時代變得更加稀有——海恩斯不是去阿拉斯加打卡,替照片加上「#尋找自己」的觀光客,他不是要去換回任何東西。生活本身就是回報。
海恩斯是散文家也是詩人,文字帶有詩的質地,他其實也會畫畫,畫筆沾著淡雅的色彩,一筆一筆描繪出自然中那種綿長的,踏實的生活感。讀者在他的作品中沉思,同樣也體會到了安靜美好的狀態:
有個男人在大雪冰封裡過冬,在明燦的星空下度夏,帶著他的狗群、前妻的身影、捨不得喝完的威士忌和幾個圈套。餓了就出門獵捕,冷了把柴薪點燃,一日勞動後他會好好睡一場覺,在那裡,沒有人會打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