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生之祭誕
寒風颯颯,時近黃昏,平日繁華喧鬧的京城大街上今日卻是反常的靜寂無聲,只因為今天是年三十除夕,管你是殷商大戶還是販夫走卒,哪怕是破廟街角的叫化子都會想辦法圍爐吃上一頓年夜飯,好慰勞一整年的辛苦,再帶著除舊布新的好心情迎接嶄新一年。
然而即便如此,仍舊不是人人都能這般開開心心地喜迎新春。
古樸大廳裡,焚香裊裊,從廳裡的擺飾和僕婢的衣著來看,應是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然而大年夜裡卻瀰漫著股沉重的氣氛,毫無半點喜慶年味。
分站角落的四名僕婢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稍喘一個,大廳中的一老一少也是坐立難安地神情惶惶,老者與年輕男子的目光都望著廳側一道看似厚重的墨藍色布簾。
「生了、生了!」一聲高喊打破了滿室沉凝,只見布簾一掀,一名穩婆打扮的婦人碎步走出。
「男的女的?」大步迎上,初為人父的男子臉上滿是掩不住的興奮神情。
「稟爺,是個男娃,雖然尚不足月,可臉兒紅潤潤地看來該沒什麼問題,恭喜您了!」眉開眼笑地道著喜,婦人屈膝微福又轉進了布簾後。
什麼?又是男的!不似年輕男子沉醉在喜獲麟兒的愉悅中,一旁的老者面上不但沒有一絲喜色,反倒是愁眉不展雙唇緊抿,那憂慮不安的程度甚至比孩子未生出前還要嚴重。
怎麼辦,這該怎麼辦哪……
搖頭猛嘆,老者這回是連椅子也坐不住了,鬱悶地直踱步。
為承宗廟煙火,也為分擔家計重任,天下人大多重男輕女地喜歡男娃兒,可他們封家卻偏生與旁人相反。
京城封家,是個非常奇特的家族,百餘年前的某位先祖極得當朝皇上的信任與賞識,感戴皇恩之餘那位先祖因此許下諾誓──
封家此後代代只為皇朝而存。
而為了避免後代子孫可能因為與皇家過從甚密因此恃寵而驕,這位先祖更訂下了嚴厲祖訓以要求子孫恪守分際。
封家男兒為官不列九卿、從商不富匹城、習武不涉江湖、學文不結朋黨。更甚者,連娶媳都要求品貌皆須上等,只因日後封家的女兒皆屬皇朝,選年齡相仿者作為宮裡皇子們的隨侍,自小照料服侍皇子們的生活起居,不得擅離直至紅顏終老,至於能否獲主子寵愛納為妃妾,就看各人造化了。
「怎麼辦,萼妃的小皇子上月都已經滿周歲了,再耽誤下去怎麼得了……」喃喃自語著,老者的兩道花白眉全擰成了結,偏是左思右想怎麼都想不出個好方法。
上一回出生的女娃是二房表弟媳的孩子,已經許給了十二皇子,過完年就要入宮了,而不過晚十二皇子三個月的十三皇子卻遲遲等不到他封家的女娃。
「爹,您就別再煩惱了,此乃天意,孩兒想萼妃娘娘不會怪罪的。」比起老父的煩憂,年輕男子可謂帶著幾分竊喜。
畢竟是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怎捨得才為人父就道別離,好在,老天給了他們個男孩。
天、意?這是哪門子的天意!吹鬍子瞪眼睛,望著眼角眉梢掩不住喜意的不肖子,老者只能搖頭再嘆。
想他們封家枝繁葉茂,幾代以來從不曾出過這種岔子,天意難道是要老祖宗的規矩壞在他手裡嘛?唉……
不勝煩惱間,門外的小廝三步併兩步地急跑而來。
「啟稟老爺,萼妃娘娘駕到!」
「萼妃娘娘?」怔愣了會兒,老者才陡然會意過來,急忙拉著身旁的兒子就猛往外衝:「快、快,還不趕緊接駕!」
未及出門,淡淡香風已是撲鼻而來,一抹娉婷的赭紅人影在隨侍的簇擁中款步跨檻邁入。
「封老,恭喜啊,聽說婕妹生了。」
「臣等叩見萼妃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快快請起,本宮今兒個是微服出來的,再說本宮與湞婕情同姊妹,說來封老還是看著本宮長大的呢,您就別太拘禮了,母子均安吧?」
「臣惶恐,託娘娘鴻福,只是……唉,又是個男娃。」
「嗯,不打緊,想來是天意如此由不得人,是燁兒沒那福分,您就別苦著張臉了,否則承謙兄樂在心頭偏又不好笑出來,憋得難受呢。」
就這樣,原本還有幾許鬱沉的氣氛被萼妃毫無芥蒂的笑語給揮散無蹤,正話家常間,廳側那方厚重的布簾卻突然被人粗魯地掀起,只見之前報喜的那名僕婦倉皇奔出,顧不得什麼禮儀地張口就喊──
「不好了,少夫人產血不止,大夫正在……」
消息來得太過突然,宛如晴天霹靂,驚得眾人魂飛魄散,每個人臉上都還掛著來不及收回的笑容,第一個回神做出反應的就是片刻前還沉浸在為人父喜悅中的年輕男子,一路跌跌撞撞地直往另個隔絕在簾幔後的世界衝去。
「怎麼會這樣?」秀眉緊蹙,萼妃端麗的美顏上淨是心焦的神情,半晌終是耐不住起身邁步欲探。
「娘娘,腥穢之地,恐不宜……」儘管也是滿心的焦慮,老者卻仍沒忘記身為下臣應守的分際。
「……」頓下步子,萼妃無奈地閉了閉眼,她何嘗不知道今非昔比,她已不再是可以讓湞婕拉手笑語的鄰家女孩,不再是可以隨心而為的平凡人。
身分,有時候把人相隔得比千山萬壑還遙遠。
時間就在這叫人難熬的緊繃中點滴流逝,一分一刻都變得如月如年般漫長,窒悶地叫人喘不過氣,直到布簾再掀,滿屋凝沉的空氣才又重新有了流動。
出來的是剛剛急如熱鍋螞蟻的男子,邁著與半個時辰前完全相反的顛簸步伐,一步一晃地蹣跚走出,面上的表情如灘死水般無神呆滯,若不是手上抱擁的布包裡傳出陣陣嬰啼增添點生氣,簡直就不像個人而似抹遊魂。
一看到男子如此失常的模樣,不必問眾人也知道了結果。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婕妹……」哽咽低喚了聲,終是抑不住淚湧地舉帕拭面,款步向前,萼妃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從那已失神智的男人懷中接過哭啼不止的嬰孩。
「可憐的孩子,還沒張眼……就沒有了娘。」
下意識拍掌安哄著,看著那張巴掌大的純真小臉漸止了哭聲安詳入睡,心疼霎時滿溢心田,偏首瞅了眼身旁哀痛欲絕已失神智的男人,一絲憂慮浮上了萼妃眉間──
鶼鰈情深,痛失愛妻的巨創下,孩子的爹還能分出心思好好照料這孩子嗎?
搖頭輕嘆,一個念頭在心頭冉冉浮現,思量片刻後,萼妃決定就由自己來照顧這孩子,這是她能替少時姊妹做的最後一件事,替她看顧這孩子健康平安地長大。
「封老,承謙兄,請節哀順變,婕妹地下有知,想必也不希望你們為她如此神傷難過……這孩子,本宮想將他帶回跟燁兒作伴,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聞言,老者將目光轉向自己傷心得已失了魂魄的兒子,不由地黯然頷首,「也好,謙兒只怕需要好段時間療傷止痛,承蒙娘娘不棄,孩子就……就……」
「您放心,本宮定會視婕妹的孩子如己所出。孩子的名字取了嗎?」
瞥見老人沉痛地搖著頭,萼妃低首看了眼懷中紅撲撲的臉蛋,復又望著那道隔在生與死間的沉厚布簾,沉吟半晌後朱唇再啟,語聲無比堅毅:
「就叫『錚』吧,希望他長大後是封家鐵錚錚的好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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錚,鐵錚錚的好男兒,名是好名,字意深遠,只可惜有著這名字的人姓封,就不免成了有心人堂而皇之的捉弄原由。
「唷,小風箏原來在這兒,瞧瞧,才幾個月不見這臉蛋是越來越美了,黛眉櫻唇,皮膚白嫩嫩的,眼兒又水亮,橫看豎看都不像是隻公的,十三不會是打算把你養成傾國傾城的佳人吧?」
陣陣笑語聲從花叢間傳出,雖然帶著笑意卻依舊難掩其中的輕蔑。
今天是萼妃的生辰,由於聖眷正隆,當今皇上特地賜宴慶賀,大人們在御花園中的春暖閣裡把酒言歡,除了萼妃所出的十三皇子外,其他年紀未滿十六的皇子都在這方錦簇花團中的涼亭任意設席遊憩。
如今圍作一圈堵人的就是這些半大不小的天之驕子,每個人身邊還有著個年齡相仿的美貌女子隨侍,方才出聲打趣的就是其中年紀最長、剛滿十五的四皇子皇甫寰,而被密不透風圍在裡頭的則是抹嬌小瘦弱的身影,若不是衣著服飾,秀麗的臉龐幾乎讓人以為是女孩。
也不知道是因為這少年性別上破例的特別,還是因為主子因母得寵引人妒忌,打從人開始跟在十三皇子身邊起就麻煩不斷,好比眼前的這一樁。
「冷著張臉是什麼意思?主子們讚你,沒磕頭謝恩也該彎一彎腰吧,真不知道十三是怎麼教的,你這奴才見了主子們竟連跪安也不會?規矩都學哪去了?!」神色漸厲,僅一個眼色,身旁的少女已是一個掃堂腿將人絆倒。
沒有反抗,纖瘦的身軀跌得狼狽,即使草地上粗礫不多,撐地的兩掌還是隱隱染上了抹血色。
「唉呀,四哥說說而已,阿晴妳怎麼就當真了?算來人家還是妳的小堂弟呢,多照顧照顧唄。」
開口的是另個站在皇甫寰身側的華服皇子,和煦的笑容漾著滿臉,只見他十分好心地對地上的少年伸出手,然而拉人的力道卻甚是粗魯,少年一個踉蹌又是向前撲跌了去。
「唉呀,怎麼這麼不小心沒站穩呢?」
笑嘻嘻地再次伸出手,少年這回卻是側肩躲了去,但也不試圖站起,就只是屈膝抱臂穩穩地坐在草地上不移不動。
「九哥,你還是少碰他為妙,這小子把自己的娘都剋死了,誰知道身上帶了什麼晦氣。」捏鼻擺手,年紀尚小,與皇甫燁相差只三個月的十二皇子皇甫璿表情誇張地扮了個鬼臉。
「說來十三的運氣也真差,多花了一年等待結果等到的卻是個廢物,琴棋書畫沒一樣行,又空生了張嘴啞巴似的,連主子都不會喚,更別提伺候人了,那副死樣叫人看著就有氣。這小子全身上下就那張臉是樣寶,偏是個帶把的,連在床上當暖被用都不成,看來咱們該送幾個妞兒過去,免得十三夜夜虛度春宵怪作兄弟的不夠意思。」
「璿弟,這點你就別替十三擔心了。」仍是那張溫文儒雅的笑笑臉,笑意中卻多了些無法言喻的邪色,華服少年意有所指地在男孩身邊繞了圈,「雖然少了點手感,不過聽說小倌那地方的伺候可比女人還舒服,緊得銷魂,我比較擔心的是……」
「十三大喜那天,該不會只知後有窗不知前有門吧?老走後庭窗,未來的王爺夫人可就辛苦了。」
「哈哈!」哄堂大笑,只見在場的皇子們不是笑彎了腰就是笑到嗆咳不斷,就連最為沉穩的皇甫寰都忍不住笑著搖頭連連。
深宮禁闈,十來歲早就是已知人事的年紀,遑論這段話說得雖然還算技巧卻已屬直白,眾皇子身邊隨侍的少女們個個幾乎都羞紅了粉頰。
「澂啊,你小子的這張嘴還真是饒不得人。」拍拍皇甫澂的肩頭,對於這個同出一母、相差不足歲的寶貝弟弟,皇甫寰可寵得緊。
「走,四哥剛得了罈雪釀,想喝的就跟著來,慢了就只剩舔罈口的份兒,到時候可別怪四哥不夠意思。」瞥了眼腳邊仍是無動於衷的傢伙,皇甫寰也失了玩興,回頭就招呼著眾人往他所居的朱曜宮而去。
歡呼四起,隨著皇甫寰的離開,眾女侍也款步隨行,很快地人群就作鳥獸散般紛紛離去,最後只剩綠衫及紫衫的女子落在最後未及跟上。
「錚,沒事吧?」蹲下身,綠衫女子細聲關心著,坐在地上的少年依然如石靜默,就連表情都一如最初的冷凝,只有長睫覆掩下的一雙墨瞳耀閃著點點火色。
「別太倔氣了,多順著點,別惹主子們不快,否則……」
「封瑤雯,妳廢話太多了。」未完的話語倏地被道冰冷的女聲打斷,插口的紫影赫然就是剛剛出手教訓少年的女子。
「妳爹該教過妳出了封家門就再無封家情,眼裡只能有主子,心掛著旁人就是叛主,別仗著十二殿下寵妳就得意忘了形,走錯一步,可能連個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別等到被主子丟出了宮外天地不容時才欲哭無淚。」
「瑤晴……」一陣寒慄驟起,綠衫女子倏地站起身,萬分驚恐地望著身前一臉凝肅的女子。她根本無法想像若是哪天主子不要她了該怎麼辦,她只不過是有些可憐這個血緣上算作堂弟的男孩罷了。
「謝謝,我會銘記於心的,絕不再犯。」斂袖微福,綠衫女子轉身便急施輕功追上前頭未走遠的眾人,速度之快如避蛇蠍一般。
見綠衫女子掠離,紫衫女子似是鬆了口氣,冷肅的神情稍霽,但片刻後復又睜著美眸凌厲地瞪向那個猶杵在地上礙眼的麻煩禍源。
「封錚,都活了十幾個年頭,別還蠢得跟頭豬一樣,喜歡皮癢挨刮那是你自個兒的事,別拖旁人下水。你以為你是誰?有本事在這地方耍性子使脾氣?認清楚自己的身分!」
不若方才對綠衫女子訓教時的淡漠冷靜,紫衫女子此刻的神情實在已稱得上橫眉豎眼,單從她連措辭都失了身分渾像個市井村婦來看,明顯是已動了火氣,然而安坐於地的男孩卻始終如老僧入定般,連眉都沒動一下。
瞪著男孩好半晌,紫衫女子高漲的情緒逐漸平復下來,微搖了搖頭便邁步轉離,只是在轉身時幾不可聞地輕嘆了口氣。
「好自為之,身為封家人就注定這一生你只能為你侍奉的主子而活,無關是非無論對錯。別做出背主忘義的逆行,否則不用等旁人收拾,封家自然會有人先剷了你這禍害。」
腳步聲漸遠,盞茶後就只剩風過樹間的窸窣輕響,一直不動如石般的少年霍地攤開了手腳向後一仰,就這麼毫無規矩、成大字型地躺在這片寸長的綠茵之中,漆如夜色的黑瞳有些失神地遙望著眼前這片遠不可及的遼闊。
封錚、風箏。
如果他是一只風箏,為什麼還飛不出這快憋死人的牢籠呢?
……別跟他說得要人拽著,那叫風箏的破玩意兒才飛得起來……
翻了記白眼,少年屈臂作枕,隨興翹起了腿悠晃半空。
爛透了的名字,他就是他,為什麼非得作人捏在手裡拽的倒楣風箏!
在他來看,那些笨女人比他還適合這兩個字,明明一個個都有手有腳的,卻偏偏都跟戲班子裡的掌中偶沒兩樣,「主子」扯線往東走就絕不敢往西去。
主子?那些傢伙憑什麼做他主子?!
只敢在沒人的時候欺負他人小力弱,在他們那個皇帝老爹面前就全像耗子見了貓般,乖得跟條哈巴狗似地,哪還有什麼威風?就差沒搖尾乞憐舔人腳趾頭。也只有那些臭娘們才會瞎了眼,把狗當成天來拜。
一群白痴,封家究竟給了什麼糖吃叫她們這麼乖乖聽話?毒藥都不見得有這麼靈!
封啊瘋呢,呵呵……
一抹笑淡淡漾染在唇邊,稚嫩的臉龐上卻有著抹與年齡十分不相稱的澀然。
老實說,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是封家人,那個沒有一方所在屬於他的封家……
除了這身血肉外,他到底哪點算是個封家人?
娘早死了,聽說生完他就死了,別說不知道她長什麼樣了,連在嘴上萼姨喊起來都還比較有感覺。至於他的爹,那個叫封承謙的男人,與其說他是那男人的孩子,他們兩個更像是陌生人,也許……說是仇人可能更貼切點。
自有記憶起,他們父子倆好像只見過三次面吧,真的,就只有三次。
在那些寥寥可數踏進封家門的經驗裡,剛好有三次是大年夜,拜習俗之賜在隔了張大圓桌後可以看得到那男人,然而飯吃完了人也就如煙逝般失了影蹤。
猶記得第一次因為年紀小,還傻乎乎地跑遍了封家祖宅想把這個喚作爹的男人找出來,想他說說話,想他抱抱自己,就像在宮裡頭萼姨抱著自己說故事那般。
結果當然是到他離開為止都不曾再見到一眼,整整……一個月吧,那是他在那個「家」待得最久的一次。
隆冬飛雪又新春時節,那男人卻大違常態地遠離溫暖的家門,一次、兩次、三次,不用人說他終也知道讓這個爹吃完年夜飯就趕著出門經商、訪友甚至賞景的理由就是自己。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曾在年慶節日裡回去過,不想在該閤家團圓的日子裡因為他一個人憑增缺憾,只有在拗不過萼姨關心時,才揀個大家都忙的日子匆匆去匆匆回。
他不再追尋那個男人的身影,甚至同對方一般刻意地避開彼此,只因他害怕有天會在那雙古井不波的眼裡看到比陌生還要傷人的字語。
怨他嗎?因為他害死了他的妻,但──
這是他的錯嗎?他何曾有過選擇!
如果可以重新來過,如果可以讓他選擇,他不會選擇以人命為償來到這人世。
沒有人期待,不被需要的東西,何必存在……
粉潤的雙唇彎弧漸斂,男孩發呆似地瞪著碧如水洗般的晴空,水盈盈的大眼逐漸變得迷離撲朔,直到不知過了多久,映滿眼底的那片天青裡突兀地多了樣不屬於天空的東西──
一張人臉。
「你還打算躺多久?」
佔據了視野一隅的是個同方才那群皇子般打扮的少年,個頭和九皇子皇甫澂差不多高矮,同樣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墨玉般的黑瞳卻宛如一池深潭幽不見底,少年身軀隱隱透著股沉穩的恢弘氣度。
不語,烏溜大眼只是眨了眨後望向別處,然而當大半晌也不見不速之客有還他清靜的意思時,封錚終是按捺不住地開了口:
「礙著你了?」
陰魂不散的討厭鬼,怎麼跑到哪兒都會被這討厭鬼給逮著?這時候他不是該在前頭討好皇帝老頭嗎?哪來的閒工夫到處亂晃。
「沒,只是你還想躺的話我就不站了。」彷彿沒察覺自己的不受歡迎,錦衣少年爾雅朝封錚一笑後,便自撩起袍子挨著他一屁股坐下,全然不在意沙土草屑汙了華服。
「皇甫燁,離我遠點,別皮癢討罵。」
直呼皇子名諱是大不敬之罪,更別提後頭那兩句一個不好就得掉腦袋,但封錚才不管這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衝撞這傢伙了。茶樓裡的說書先生不講了嗎,頭掉也不過碗大的疤,就算他的命生來註定就是這討厭鬼的,也別想他會像那些白痴女人一樣對「主子」卑躬屈膝!
「五十步笑百步,剛剛不知道是誰才惹得人直跳腳的?」
低哼了聲,趕不走人的封錚乾脆翻了個身屁股對人,可惜被他扔在背後頭的傢伙察言觀色這門課顯然是全堂打了瞌睡。
「皇甫燁!」霍然坐起,封錚使勁抽著被皇甫燁拽在手上的左臂,奈何比氣力、比功夫都差人一截,任是吃奶力氣都用上了,也還是沒法從那隻鐵鉗般的掌中拔出自己的手來。
可惡!不就比他多吃一年米糧罷了,怎麼這幾年不但追不及這討厭鬼還差得越來越遠?就連身板都矮了對方兩個頭,不會真如管事嬤嬤說的,他太挑食了才不長個子吧?
「你自個兒選吧,看是讓我幫你紮呢,還是晚點留給母妃處理?」
「……」兩片粉唇頗有意見似地張了張,半晌卻仍是吐不出個單音。
啞巴吃黃蓮,封錚忿忿咬著唇瓣出氣,可以的話他兩種都不想選,偏是沒第三條路好走,要他自己來的話,搞得亂七八糟的結果自是回到第二條路上去。
「答案?」
問歸問,皇甫燁卻是鬆了手不再跟對方拔河。對於答案為何他早胸有成竹,誰叫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娘親大人,每每只要祭出這道萬應靈籤來,封錚就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屢試不爽。
噘著嘴,封錚心不甘情不願地慢慢張開了成拳緊握的手,露出掌心上的紅痕。沒辦法,要是讓萼姨瞅著了,絕對又是敲鑼打鼓地傳御醫伺候,沒折騰個把時辰絕不會放他走。
天曉得他又不是女孩兒家,偏每次只要見點紅,萼姨就如臨大敵地緊張兮兮,要是御醫老頭一句「得落疤」,可就更慘了,絕對是差人連夜收拾他的東西往瑾萼宮裡搬,沒得商量。
至於這一搬得多久才得「重見天日」,端看萼姨的心情了,運氣不好,跟皇甫老頭眼瞪眼地過上十天半月也是常有的事,就不曉得這算不算得上另種報應──
那些磕磕碰碰的傷疤十有八九可都是老頭兒子們賞賜的。
所以皇甫老頭根本不該怪他老上門跟他搶女人,要知道他也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相較起來,他寧可待在討厭鬼的騰熙宮,至少皇甫燁這傢伙的嘮叨他可以當是馬耳東風,左邊進右邊出。
「另一隻。」
慢吞吞地遞出右手交給皇甫燁,封錚瞄了眼左掌。
指寬的布帶纏了圈,簡潔整齊但離讓人視而不見的境界顯然還很有段距離,看樣子萼姨那關是過不了了,頂多省了頓老御醫的折騰。
「好在不是臉。」綁上最後一個帶結,皇甫燁下意識地朝封錚那張吹彈可破的芙蓉嬌顏多掃了兩眼。
沒好氣地瞪了眼,雖然封錚很不想承認,不過他的確也鬆了口氣。
好險,不是臉……否則不被萼姨的眼淚給淹死,也會讓皇甫老頭叫人給拖出去砍了,萼姨梨花帶雨的模樣,任誰見了都會覺得砍了自己這禍首叫作應該。
「真想見見婕姨的模樣。」
「……」
猛地倒回草地上,僅只一瞬,花般容顏上已是可以刮下一層霜來,「沒見過的人別喊得那麼親,真噁心!」
說者許是無心,聽者卻如何也無法不去在意。
臉凍著,肚子裡卻有把火在燒,封錚再次後臀對人地背轉過身,否則他怕他會忍不住往那張臉揍去。
沒人會比他更想知道娘的樣子!他無時無刻地想,然而封家祖宅裡卻連張圖畫肖像也找不著,也或許並不是沒有,只是塵封某處,可望而不可及。
那個叫作傅湞婕的女子,從來就只屬於一個叫封承謙的男子,他封錚,除了最初的剎那外,什麼也沒被留予。
枕在腦袋後的雙掌成拳緊握,封錚故意放任指尖陷入掌間白綾裡,微微的刺痛,有種放喉大喊般的快意感受。
他真的……很像她嗎?
萼姨曾不只一次這麼說過,所以他常偷偷地找銅鏡照,也常對著水盆發呆,可惜不論怎麼睜大眼睛看,總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黛眉櫻唇,皮膚白嫩嫩的,眼兒又水亮。
皇甫寰是這麼形容的,可任憑他怎麼想像還是拼湊不出自己的容顏,拼湊不出……娘的模樣……
「找個畫師如何?」彷彿看透封錚此刻所想,罪魁禍首提出了建議。
「……要你多管閒事!」沒好氣地頂了句話回去,側臥的身子卻重新翻正,一如初時枕臂疊腿,閒適地仰躺在如茵碧波間,甚至闔起了眼簾享受清風迎面徐拂。
要也等十九的時候吧,封錚暗自盤算著。
他想看,那人香消玉殞前的最後風華,那讓封承謙念念不忘的容顏,究竟什麼模樣,他想知道。
緩緩睜開眼,漆眸微黯地仰望著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
看來他替自己找到了個理由呢,過這七年,兩千多個日升與月落……
在這之前,這張臉他會好好保護著。
第二章 無猜
春去秋來,很快地悠悠歲月又過了半載,轉眼又是滿眼的秋意楓紅。
勤學殿裡,偌大廳堂上只見各皇子與隨侍兩兩成對並肩而坐,共用一長桌,唯獨中排右座的桌子只用了一半,另一半空盪盪地文房四寶一樣都沒有。
「敢問十三皇子,封錚今天……」
斂袖作揖,留著截短鬍的老學士戰戰兢兢地朝面前正一筆一畫臨帖的少年低頭請教,之所以顯得小心翼翼並非因為這深得皇上喜愛的皇子盛氣凌人難以伺候,而是──
「頭疼。」
果然……嘴角微抽,老學士習慣性地伸手撫了撫頷下短鬚,對於這隔三差五就不見蹤影的問題人物他是又愛又氣又……莫可奈何。
愛的是那孩子偶不經意展露的才思實在令人驚豔,氣的則是人絲毫沒把規矩兩字放上心,偏偏十三皇子對這離譜的大不敬行徑吭都不吭一聲。
人家作主子的都不管了,他還能怎樣?
他是皇子們的夫子,封家隨侍不過是順便一起教罷了,如果是皇子們學習不力,他還能向帝皇后妃告告狀,但這些隨侍是皇子們的人,說規矩、論管束還輪不到他頭上。然而要他就這麼兩眼全閉地當沒看見……
孔老夫子說過,有教無類。
暗一咬牙,本著作育英才的崇高情懷,鬍掩下的兩片唇皮不死心地再掀了掀:「那,昨天……」
「肚子疼。」頭也沒抬地給了個答案,直到筆下大字寫完發現人還站在身旁時,皇甫燁才抬頭看了眼面前似乎還未理解完他說的話、尚且合不攏嘴的老學士,而後再面無表情地加補了句:
「夫子還要問大前天嗎?」
此言一出,肅靜的大殿上頓時哄笑聲不斷,清一色地全是清朗男聲,一干封家女侍不是窘紅了整張俏臉就是白得幾分可怕。
「瑤晴,妳這小堂弟還真有意思。」斜睨了眼身旁臉色已是白中隱青的可人兒,皇甫寰笑笑地在火頭上再添了把柴燒:「端的架子居然比我們還大,封家出來的該不是都這性子吧?賞幾分顏色就爬到主子頭上去了,真不曉得十三怎麼受得了。」
本就不好看的臉色驀然變得更加如紙蒼白,紫衣女子立即矮身伏拜在地:「殿下明鑑,封家歷代誓為皇朝效命,忠誠之心天地可表,絕無恃寵而驕之心,更不敢目中無主。」
「嘖,開開玩笑罷了,瞧妳緊張著,起來說話。」抬臂示意紫衣女子起身,皇甫寰笑了笑表示不以為意,兩眼則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譁然聲中唯一無動於衷的身影。
自小,他就摸不清這個最小的皇弟究竟在想些什麼,雖說除了太子外他們幾個兄弟其實年齡相仿,但這人眼裡看著的卻似和他們大不相同。
身為這些年最受父皇榮寵的萼妃之子,卻總一副無忮無求的閒雲野鶴樣,甚至對於那只老惹麻煩的風箏也是,放任得可以,慣得人越發地不知天高地厚。
難道他當真一點也不在意封錚那小子的「特別」害他老受人訕笑?就因為萼妃之故?
黑眸微瞇,皇甫寰扣指輕敲著桌案。
每每想到這點,就更搞不懂這人怎麼容得了那只風箏在眼前晃這麼多年,宮裡誰人不知,比起十三皇子,封家小子更像是萼妃娘娘親生的,好到聽說連父皇都吃味,單是騰熙宮便可看出端倪,硬是比別宮多出了間足堪和皇子寢居媲美的大寢房。
如果他是皇甫燁,哪容得了人如此囂張,早下殺手除了這礙眼東西。
十三哪十三,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呢……
收回目光,皇甫寰貌似重新專注在手上的書冊,實則心思仍繞著不遠處的少年打轉,原因無他,只因宮裡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桓長年因病臥床該是難以登得大位,太子的位子遲早得讓出來。
一旦父皇年事漸高,對國政開始感到力不從心,便是鳳陽宮易主之時,而放眼這幾位皇弟,唯一可能和他爭大位的就是母妃恩寵正盛的皇甫燁。
再一個多月,他就將行冠禮,這即意味著,他將比皇甫燁先行接觸政事與眾朝臣,可以名正言順地接下母妃這些年為他鋪營的人際脈絡,一旦名分確定權勢在握,他就該開始為與十三的這盤棋佈局了。
「……四哥、四哥!」
「嗯?」驀然回神,皇甫寰朝一旁喊他的皇甫澂挑了挑眉相詢。
「想什麼想得那麼出神?」
「沒什麼。」安撫地一笑,即使一母同胞,皇甫寰也沒打算細道分明,事關朝陽殿的那把椅,凡事還是謹慎點好,萬一傳出點流言蜚語惹得父皇不快,那可就徒增麻煩了。
「騙人,沒什麼還聽不到我喊你?」
眼見皇甫澂擺明了不依,皇甫寰只得隨口捏了條理由搪塞:「真的沒什麼,我只是在想看不出小風箏的毛病還真不少。」
「喂,十三信口胡謅的四哥你還真相信?那小子根本是不知野哪去了!」坐在後頭的皇甫璿聞言插了句,他可有幾分羨慕那只亂飛的野風箏,不必受這些個枯燥乏味的荼毒。
「再野也出不了宮門,頂多翻上騰熙宮頂簷曬太陽去。」
「哼,就憑那小子也上得去?」
「風箏嘛,爬不上就找人幫忙扔上去囉。」
「哈哈……」
你一言我一語地嬉鬧一陣,很快地這段小小插曲便畫下了句點,而引起這騷動的少年可不知自己一大早的又替自家主子出了「鋒頭」,此刻正愜意地高掛在枝葉茂密的樹椏間閉眼尋夢。
秋高氣爽,即便日正當中豔陽高掛,也不叫人覺得暑熱,更何況有著密葉涼蔭遮身,所以封錚這一覺直睡到日影漸斜才因為腹飢醒了過來。
「嗯……」舉臂伸了個懶腰,卻是腰桿才打直就被嚇得差點掉下樹來,封錚下意識拿手揉了揉眼,復又有點困惑地眨了眨,再則慢慢地瞪成了整圓。
這傢伙……是狗嗎?
他都躲到樹上來了,居然還會被找到?皇城裡的樹沒千也數百,這傢伙該不是一棵棵全繞了遍吧?
「我還不知道你能爬這麼高。」
雙手抱臂隨意落坐在枝椏間,皇甫燁興味盎然地直瞅著人瞧。他是真的感到意外,因為眾所周知,封錚是出了名地「不會」武。
蹲馬步,半時辰不到就要坐地休息;打木樁,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皮破血流;更別提翻滾躍騰了,真硬要他翻,可不只摔個跤膝蓋倒楣了事,而是他根本就在地上滾個過癮搞得遍體鱗傷,常常是練一時辰的功得休十天養傷。到最後禁不住萼妃的頻頻關愛,授課師傅只敢教他打坐練氣,結果卻是人家入定他入夢,至此之後,再也沒哪個師傅有勇氣「教」下去,全舉白旗投降,放牛吃草去。
而今,這個擺明了與「武」為敵的封大少爺,卻高臥二十幾尺高的大樹上,睡得天昏地暗沒半分勉強。
他們是不是……全被矇了什麼。
「哼,你不知道的事可多呢。」了無半分被人窺破祕密的不自在,封錚瞄了眼頂上日頭再朝四周放眼望了望,確定無人後便縱身一躍瀟灑地落回地上。
皇甫燁也就算了,他可不想被其他人知道他能上跳下竄的,否則以後那些皇甫大爺們可不只是推推他、看他跌得狼狽就算了,他還不想落得天天上瑾萼宮報到。
漫步朝皇城西側走去,封錚盤算著等會兒該上哪兒祭五臟廟。
城南豆腐腦、老陳攤上的羊肉糢糢是一定要吃的;還有同仁堂旁的紅豆餅也不能錯過;再來嘛,嘿,昨兒個八月十五,祥鶴樓的桂花釀該開始賣了。
光是想,已然食指大動,封錚步子不由加快許多,然而他卻發現某個煩人的傢伙還跟在後頭,吸血蛭般黏著不放。
「喂,你不去教場練馬術,淨跟著我幹嘛?」按捺著肚餓停下腳來,封錚兩手叉腰說道。不先打發這大麻煩,他可出不了門打牙祭。
「你也知道現在是該練馬術的時辰?」不溫不火地回以一問,皇甫燁閒適的模樣顯然是沒掉頭上課去的打算。
「那又怎樣?我就是不想兩條腿加四條腿跑,頂多讓你罰頓板子。不過我怕萼妃娘娘一問我就什麼都招了,屆時還得勞駕向娘娘解釋。」雙手負背,封錚甜甜地朝對方一笑,花綻般的笑容滿是有恃無恐的挑釁。
「倒是你,現在還在這兒閒晃,要是被袁將軍或是你的兄弟們上你老爹那兒碎嘴,不好看吧?不怕你老爹發起怒來六親不認,連萼妃娘娘都倒楣?」
有意無意提點著,封錚不認為自己存了什麼好心,頂多是因為看在萼姨對他不錯的份上,幫忙多看著點她的笨兒子,再說萬一這對母子出了什麼差池,他這寄人籬下的豈不也得跟著遭殃。
帝心善變,帝皇之家最是無情,別以為這些年萼妃深得眷寵就能常伴君側天長地久,天曉得哪天風雲變色從此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要不,皇甫燁那一票亂七八糟的兄弟姊妹又是怎麼來的?
皇帝老頭可不像某個抱著死人骨頭十幾年不放的痴人那般死心眼。
「謝謝關心,我已經先向袁將軍告假了。」
皺了皺眉,封錚想不出有什麼事由可以讓這文武勤學的乖寶寶告假的,皇帝老頭派了什麼差事不成?可未及冠禮的皇子能做什麼活兒?
「什麼理由?」
「肚子疼。」
「啊?」有生以來第一次,封錚把那張娘親賜予的豔美容顏糟蹋成目瞪口呆的蠢樣,好半晌才合得攏嘴找回自己的聲音,卻也僅只寥寥三字──
「你瘋了……」
沒瘋就是根本吃錯藥,居然蠢到扯這種一戳就破的謊?總不會當御醫院裡的老頭個個老眼昏花任人哄著騙吧?
走馬燈般的思緒亂糟糟地轉得腦袋發暈,直到發現面前那雙眼隱隱透著幾分笑意時,封錚才恍然大悟。
「你耍我?皇、甫、燁!」
「噓,小聲點,招來禁衛可就溜不出去了。」
再次被對方隨口一語噎得吐不出話,封錚不由自主地暗掐了把大腿好確定自己沒在做夢,張開眼到現在短短一炷香工夫不到,他已經被嚇得夠嗆了。
「……你幾時知道的?」好漢做事好漢當,他封錚從不作興抵死狡賴那套。
「大概半年多前。」
「你跟蹤我?」清脆的嗓音語氣明顯不快,封錚有種被人當笨蛋的感受。
那傢伙一定覺得很有趣吧,看著某個傻子在眼皮子底下躲躲閃閃地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不算跟蹤,只是有時你很晚才回宮,我怕母妃問起時拿捏不好害得你穿幫,所以才讓人稍微留意了你的動向。」
稍微留意?哼,話說得好聽,意思是他的一舉一動全有人監控著是吧?而言下之意,他還欠個謝字不成?額角青筋隱現,封錚忍不住握緊了身側的拳頭。
難怪不論他躲在哪兒這傢伙都能輕易地找到。
可惡!我又不是你的人犯!
封錚很想這麼放喉大吼,然而自己犯禁在先,人家都已經「寬宏大量」不予論罪了,他又怎好意思小鼻子小眼地斤斤計較。雖然是很討厭這傢伙沒錯啦,但禮尚往來這點基本的做人道理他還知道。
悶悶踢著腳下石子,封錚懊惱地直咬唇,看樣子剛剛想的那頓大餐今天是無望了,又得吃那些索然無味的「珍饈美饌」。
「走啊,蟠龍閣後的竹林對吧。」
慢慢轉著頭,封錚看怪物似地瞪著大剌剌逕從面前走過的身影,嚴重懷疑這人不是吃壞了肚子而是燒壞了腦子。
「你……也要去?!」
他沒聽錯什麼吧,這傢伙的意思是要跟他一起「出去」?抬眼看了看太陽究竟在哪個方向,封錚開始覺得自己壓根還沒睡醒。
這位爺究竟知不知道私自出宮是何等大罪?
若讓人發現了可不像他打一頓、關幾天、再頂多轟出宮去,不被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藉機整得灰頭土臉才有鬼。而且,就這麼啥人也不帶地出宮去?
哈,對他的三腳貓功夫未免也太有信心了點,再說就算他很行,也不表示他就得「賣命」吧。
「孟亞聖說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引經據典掉了句古文,皇甫燁仍是頭也不回地逕朝蟠龍閣方向走去,一點也不擔心後頭的少年是否跟上。
果然不一會兒,身後便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正當皇甫燁徐徐揚起嘴角時,衣袖不期然地被人大力一扯。
「……這邊啦。」既然人都不怕死了他還窮替人擔心個什麼勁兒?再管下去,莫不是應了那句皇上不急急死太監!
扯著人轉了個方向往一旁的假山拐去,憋了一肚子鬱氣無處可發的封錚不但腳下走得飛快,嘴上也跟著碎唸個沒完:
「真搞不懂這裡到底是你家還我家?這種時辰再往那頭走不撞到你家老頭也得撞上一票禁衛。麻煩下次再找人盯我也找個招子亮的,看清楚我怎麼走!別淨挑些眼瞎嘴啞的,掐頭去尾該說的不說,就一句蟠龍閣後竹林?哼,要這麼簡單一條線直直走,白痴也會,還用得著我……」
看來這只風箏氣得不輕呢,抿唇微哂,皇甫燁任封錚拽著左拐右繞橫衝直撞,他還第一次聽到這人幾近嘮叨地喋喋不休,若不細辨內容,清脆的嗓音如珠落玉盤般倒也頗為悅耳。
「呼……」拄膝喘了口氣,直到綠意盎然未染秋意的竹林入眼,封錚才甩了人停下腳,原該兩刻鐘腳程的路硬是讓他在一刻鐘走完,再加拽了個不識路的大包袱,這才累得這般氣喘吁吁。
眼微瞇,皇甫燁微感困惑地朝身旁明顯不濟事的傢伙多瞅了兩眼,相較於上氣不接下氣的封錚,他可是連點汗意也沒有。
「喂,你不會是只有輕身功夫還可以吧?」皇甫燁玩味地朝對方一挑眉。
說「可以」已是客氣,這點程度稱不稱得上是輕功,只怕師傅們還不見得個個都點頭。
「少囉唆!」
深吸一口氣,封錚猛地朝牆跑去,只見瘦小的身影沿牆一蹬一個漂亮的前翻挺腰,隨即俐落地站上瑩黃的琉璃瓦。
皇甫燁抿唇笑了笑,對於這只風箏究竟有多能「飛」他算是有了個底,而後不見有什麼動作,人便驀然拔地而起,輕輕鬆鬆地也跟著躍上三丈高的牆頂。
「請。」爾雅地欠身請人先行,只因皇甫燁很是好奇封錚要怎麼下去。下頭的渠道約莫也是三丈寬,六、七尺寬的琉璃瓦上則跑不了兩步,再加上渠道另岸為防有心人藏蔽或利用,早光禿禿的只餘青草,沒有借力之處,憑這人剛剛的表現……
嘖,總不會乾脆下水游吧?
沒好氣地朝皇甫燁拉眼扮了個大鬼臉,封錚哪會不曉得他在想什麼鬼。功夫好就很了不起嗎?莽夫一個,那還要腦袋幹嘛?
瞥了眼四周景物,封錚尋找著記憶中的位置,走至琉璃瓦邊蹲下,伸手探入瓦簷下摸了摸,一會兒再縮回手時已多了副短弓和隻穿了繩的小箭。
眉宇一揚,看到東西皇甫燁便已知道封錚是怎樣渡過河渠到對岸,目中不禁流露出幾分讚佩。只見封錚將繩末的一端綁著簷上的雕飾,而後彎弓搭箭隨意一射,尺長的小箭隨即釘入對岸草地,再重新將繩末帶結解開扯緊後,河渠之上便多了道繩橋。
轉首朝皇甫燁「甜甜」地一笑,封錚隨即不客氣地再次屁股朝人先行,簷邊一蹬借力躍出,落下時足尖不偏不倚地踩在繩上,然而不似平時的提氣輕踏,反是刻意放沉了力道。
繩末帶結綁得並不緊,只需稍一用力繩結便會鬆了開,一如另頭箭釘得也不深,以往為的是上岸後收拾容易,這回則是──
瘦小的身影借力躍起上岸,然而長繩連著短箭被這麼大力一踩,鬆的鬆、脫的脫,霎時全落入河渠中隨著滾滾流水而去。
作勢撣了撣衣袖,封錚學戲文中的江湖人物那般,朝猶站在瓦簷上的身影拱手擺出了「請」字。
就算這點距離還難不倒人,他也沒道理讓這傢伙過得太輕鬆。
見封錚如此明目張膽地「忤逆犯上」,皇甫燁並無不悅,反倒覺得十分新奇有趣。
這才是這小子的本性吧,睚眥必報。
想捉弄人的念頭突然興起,皇甫燁淡淡地掃了眼四周,同眼前人一般,有些事除了封錚外他也不想再讓其他人知道。
「快點啦,肚子餓扁了。」
聞及對方絮絮抱怨,薄唇再次抿成道彎弧,似乎出了這道宮牆後,這只風箏就變得活潑許多,抑或該說──
誠實多了。
俯身抽了五片琉璃瓦合疊在掌,而後倏地將雙掌朝外一翻,瑩黃色的瓦片便快慢不一地自掌中飛出,逐層漸降,皇甫燁便像下臺階般,飛身踩著瓦片跨過河渠落地,每踩過一片左手一招,便又重收回在掌上。
「……」愣愣看著皇甫燁衣帶翻飛的翩然身影,小臉上不由地露出豔羨的神情,直到對方「走」到面前,封錚才陡然省悟自己看人看到發呆的模樣有多愚蠢,急忙拿話遮掩。
「下來就下來,抓堆瓦片幹嘛?拆房子啊?」
「回程用,用完了剛好放回,就算全掉進河裡,單這區區幾片瓦諒也還拆不了屋,倒是你……」作勢朝四周草地巡了眼,皇甫燁屈起足尖點了點腳下泥地,然後問得一本正經:「這底下也埋了副弓?」
埋?嘴角微抽,封錚很想就這麼往面前那隻礙眼的大腳踩下去。
當他狗埋骨頭是吧。
「封錚?」
「不、勞、費、心。」撂下幾個生硬大字,隨即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得飛快,一脫離身後的視線後,抖擻身影便倏地頹垮了雙肩。
這回糗大了,封錚懊惱地踢了腳泥地碎石。
把弓繩扯下河的時候他只想著看某人皺眉,可沒想到該怎麼回去,這下子倒好,反是給自己出了個大難題。
然而消沉不過片刻,一想到等會兒好吃好玩的封錚便又來了精神。
管他的,明日愁來明日憂,天塌也有個高的頂,等頂不住的時候再說吧,大不了下水游一回讓人笑話就是了。
第一章 生之祭誕
寒風颯颯,時近黃昏,平日繁華喧鬧的京城大街上今日卻是反常的靜寂無聲,只因為今天是年三十除夕,管你是殷商大戶還是販夫走卒,哪怕是破廟街角的叫化子都會想辦法圍爐吃上一頓年夜飯,好慰勞一整年的辛苦,再帶著除舊布新的好心情迎接嶄新一年。
然而即便如此,仍舊不是人人都能這般開開心心地喜迎新春。
古樸大廳裡,焚香裊裊,從廳裡的擺飾和僕婢的衣著來看,應是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然而大年夜裡卻瀰漫著股沉重的氣氛,毫無半點喜慶年味。
分站角落的四名僕婢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稍喘一個,大廳中的一老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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