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Ah, he knows not that it was I who saved his life,” thought the little mermaid.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1836), ”The Little Mermaid”
門鈴響起。
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從床上滾下來。
因為睡覺前拉下了褲子拉鍊,更因為我睡姿太爛,牛仔褲要掉不掉地褪到膝蓋。
我踩到褲管,差點摔個狗吃屎,還是衝去開門。
門開了。
如果外頭站的是女士就不太好意思了──不過,反正我女人緣一向不怎麼好。
有個男人站在我面前。
是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我的內褲露出來了,我原地彈跳著把褲頭拉上,因為跳動而問句斷續:「先生……你找……」
我等待他介紹自己,或至少說按門鈴的目的。
……他沒有說話。
第一章 If you take away my voice
四年前
『……被判五年有期徒刑。明明已經判了刑但這一年間他不停上訴,說自己有精神病所以不該進監獄,又請法官網開一面給他看看他女兒……』
我將話筒拉得遠遠的,深吸一口菸才拉回來:「……Stop!你跟我說這些有屁用啊?我每天對著這些Case studies已經快連我都有精神病了!拜託你在這寶貴的假日不要再跟我提任何一個字!沒有精神病、沒有罪犯、沒有心理問題,OK?」
行行好,要念的案例他媽的快比喜馬拉雅山還高了,不用星期天也撥電話來提醒我。
「我直接說好了,我只想找你拿篇Essay回去抄,如果你沒有,Fine!我要打給別人了。掰掰。」
才想把話筒拿下來,就聽到那邊的哀嚎:『誰叫你沒有帶手機啊……喂──喂!等一下,我說重點!我說重點!』
「易同學,我跟你說,我時間沒有很多,再給你三十秒。」
『那個論文你不是說要替我寫一半的嗎?我答應了會給你三千元的!』
「現在漲價咧,行價一律四千五……那個怎樣都好啦。」我再吸一口菸,有感對邊那姓易的混蛋還要囉嗦好幾分鐘,於是我倚著玻璃邊看著電話亭外的人潮,邊第六次咒罵自己忘了帶手機。「問題是我對你的題目沒有興趣,手上也沒資料,所以就這樣。要不你改題目,要不拉倒。」
『我寫多重人格有哪點礙著你了?你不相信有這個精神狀況嗎?』
「老兄,你也知道多重人格患者的案例像鳥屎般小,而且又臭又長!你要搞特別的論文討那群老教授歡心,我不管,但我去哪裡找個『三面夏娃』(註一)還是『24個比利』(註二)給你啊?」我念的是犯罪心理學,不是魔術,不能隨時在街上找出個精神病還是變一個多重人格病患者出來給他的!
這會兒,我想起他剛剛興奮地說的那段話……什麼上訴又什麼精神病的……「……你該不會想說,那個犯人就是……」
『我不知道!但他聲稱自己體內住了別的人!他請律師找遍了心理醫生,十個有九個都不信他有多重人格症,說他是裝出來好離開監獄轉去精神病院的,總之他一直都沒有放棄!你知道這次請去的是誰嗎?我們大學的陳教授!教授說要帶我去旁聽,我跟他約好了三點半,地址是……』
我一點也不想去蹚這渾水!我一點都不想替他寫這篇難爆的論文!
但在他一連串滔滔不絕下來,我發覺自己抽出了筆記本,把時間跟地址都老老實實地抄寫下來……
媽的!也許有雙重人格的那個是我才對!這是星期天耶,我竟然為了別人的論文專程去看一個精神病!我真是他媽的腦袋壞掉了!
「好了、好了!我抄好了,現在趕去好了吧?」
那邊興奮到腦袋短路了,大略說了幾聲「我現在過去、等下見」,就掛斷了。只剩我對著話筒空虛地喊「你給我坐計程車趕過來啊」,然後回應的只有嘟嘟聲。
「Fuck!」
我把話筒重重地摔回去,綠色的圈圈線彷彿抗議般地收縮。
我看看手錶,太好了,兩點十三分。
我咬著撕下來的筆記本紙的一角,抓起大包包跟Note Book,衝出馬路截了部計程車。
我煩躁地不停看手錶,神經質到走廊上經過的路人甲都會回頭看。
……那個天殺的易嵐坐計程車坐去哪了?太平山山頂還是香港迪士尼公園?現在都還沒到!
三點四十六分。
我抬頭,看見陳教授拿著幾盒錄影帶跟報告板,身後跟著幾個穿白袍的人,正走過來。
我立即高高舉起手,誇張地打招呼:「教授──」
那個中年男人看見我沒有很高興,如果我沒有大聲地向他打招呼,他肯定把我當透明。他一臉驚訝,爾後又帶點不屑地說:「……是你喔?你是跟易嵐一起來的嗎?」
我打賭這個死老頭一定耳聞過我的事,我在同學之間的風評很不錯,大家都知道有什麼搞不定找阿透就對了───因為我收錢辦事,代打論文報告是強項,很少讓教授抓到把柄。
也因此,在老師之間的評價極差,因為他們明明知道是我,卻抓不到證據踢我出校門。
我死黨易嵐?易嵐,他是另一種強,他擅長裝乖寶寶,教授們個個被他哄得暈頭轉向,對他疼愛有加。
「對,易嵐去了廁所,很快就會回來了。他怕漏聽了重要的部分,叫我代聽一下子。」
易嵐啊易嵐,有種你就來!等下我看見你一定要扭斷你的頸子,我發誓!
「……進來吧。」
死老頭一臉大便地拉開門,我也一臉大便地跟進去。
我犧牲大好假日替那個死混蛋搞難爆的論文,看一個幻想自己有多重人格的精神病作「真情告白」,還要受這死老頭什麼鳥氣啊!啊啊真想就這樣回家睡大覺算了!
想歸想,我不能否認心底有點期待看見多重人格病患,畢竟你知道,案例真的太少了──前提是,他是真的,不是裝有精神病以脫罪,也不是蹲監獄太久而妄想出來的。
這種房間的結構我在書上看過,像隔離室,透過玻璃監察對方的一舉一動。
醫生們個個如臨大敵,站成一整排,雙手插在口袋,像要突顯自己的專業形象。
我想,哈,現在連盲人都看得見他們穿著白袍了。而我則是汙頭穢臉地趕過來,還格格不入地穿著T恤牛仔褲,簡直像誤闖進醫院來借廁所的死市井平民。
他們幾乎掩蓋了整片玻璃牆,交頭接耳,像故意不讓我加入般。
我探頭,好不容易才找到最右邊的一小片玻璃,看進去,裡頭是白得快反光的另一間房。
只有一張椅子,有個男人坐在椅子上。
男人看起來滿年輕的。
我偷聽他們的對話才知道,原來他已經二十六了。
男人有張令人舒服的臉,此刻像來應徵模特兒般,不施脂粉地坐著,被他們評頭論足。
……那沉寂而乖巧的姿態,看起來像心理變態多於瘋漢,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多重人格患者吧。
我現在很期待看他怎麼用三流演技裝作自己有幾個人格,扮演截然不同的人跳舞或歌唱,那一定很好笑。這個沉默的男人會怎樣扮演?突然站起來大哭大笑還是跟空氣作對手戲?
醫生們開始介紹自己,逐個按下麥克風,向他說話。「……我是港大心理系教授陳永泰,這次是來幫助你的,請你明白這點然後跟我們合作。」
大家的介紹都很簡短,空氣中有股難以形容的壓力,他們像隔著鐵欄觀察老虎般,想看牠威猛地張開血盆大口,卻又怕會傷害到自己──雖然明知道老虎不可能破開鐵欄,這個男人也不可能打破玻璃衝出來,而且……看啊,他那雙白白的手可以幹些什麼啊?
我覺得他們的緊張跟期待真好笑,明明當了這麼多年心理醫生,竟然比我還要不自在,搞什麼啊?
介紹過一輪,但似乎沒人要給我說話。
我站在陳教授旁邊,儘管他只給我兒童半價位。
我硬是把腦袋擠進去,壓下按鈕,「嗨!你可以叫我阿透,我來這兒是為了寫多重人格的論文。如果你是真的,請你盡情表現給我看!試試變調裝第二個人的聲音吧!」
我就這樣按著鍵,聲音傳出去了,來不及了。
那個始終保持沉默,像扯線木偶的男人終於有了反應,他轉頭,看著我。
剎那,我們的視線隔著一塊玻璃相遇,撞在一起。
我會用「撞」這個形容詞是因為,他的眼睛像兩潭深湖,空洞、深沉,看似平靜如鏡,失足跌下去才知道那是多麼、多麼地深,深到讓人沒有呼吸的餘地,叫人窒息。
我忽然有點後悔自己對他的挑釁。
我還未回過神來,教授已抓著我的手臂,拉我離開麥克風。他低吼:「你在幹什麼!」
我呆呆看著他,雖然理解他的憤怒,卻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激動。
「你是第一天念心理學嗎?你去挑釁一個有暴力傾向跟精神分裂的病人?」
「什……」
「他是個啞巴。」
「砰!」
突然一聲巨響傳來,我下意識地抬起手臂護住頭部。
雖然不知巨響與震動何來,但我微微蹲下,遠離那片玻璃。我知道其他人也如此做。
我從手臂間隙看出去,看見那個男人,那個啞巴……
現在我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他剛剛突然抄起椅子──室內唯一的硬物,向玻璃擲過來。
防彈玻璃沒有出現裂痕,他不能傷害到我……但你知道嗎?那個男人不在乎。
他不在乎,也像不知道那片玻璃是敲不破的。他直直走過來,再抓起椅子,用兩隻椅腳瘋狂地撞擊!撞擊!撞擊!他要把玻璃敲到爆,直到他可以出來,或拖我進去把我打到死為止!
他像突然爆發的地雷般,狂怒一迸而發。
「天啊!你給我滾出去!」
我被教授推出門外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我看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看見他高舉起椅子,嘴巴開開合合,像在狂吼。
──他不是啞巴嗎?
只要想到他那發不出聲音的喉嚨、彷彿被人用針線縫起來的喉嚨……我就覺得毛骨悚然,我沒跟啞巴相處過也能想像,他們的尖叫一定又拔尖又細小,像邪惡又毛茸茸的小動物、對、或許像蝙蝠般憤怒地哀哀叫,那太可怕了……那是種教人心寒的恐怖……
更重要的是,他在狂吼的同時,緊盯著我。
他由始至終都盯著我,一眨不眨。
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警告我,他會把我拖進去撕碎。
「你出去、快滾出去!不要讓他見到你!天啊,你搞垮了我們的計……」
彷彿我是火而那男人是瓦斯,他唯恐不及地讓我遠離那男人。
我被那死老頭推到差點跌倒,連滾帶跌的被趕出門外。
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呆呆地站在外頭。地板在微震,耳邊還聽到一下又一下撞擊的巨響,是從房裡發出的,那個男人還沒有平靜下來,他會的,但不是現在,是打了好幾支鎮靜劑或Demerol,也許還被幾個男護士用皮帶綁著之後,他會的。
我緊緊地盯著球鞋頭,想要消化剛剛幾秒間發生的事。
因為我想確認在那片混亂之中所聽到的三個字,是不是真的聽到了……
沒錯,我肯定聽到了──
殺人犯。
那是我跟他的第一次見面。
四年後,他不知怎麼找到我的地址,按門鈴,站在我面前。
……我一定是出現幻覺了。
我用了幾十秒來喚起自己的回憶。
然後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我關上了門。
門才關到一半,男人的手插進來,緊緊抓著門邊不放。
「你想怎樣!你私闖民宅我可以報警!」
我很沒種地用力按住了門,但……真的太可怕了,那個男人看上去不堪一擊,但力度大到不可置信!
門板被慢慢地推開,我趕忙用背部頂住,「你再這樣下去我要報警了!就算你是殘障人士也一樣!」
我死命地回想手機到底丟去哪了……我上床睡覺之前,手機到底丟去哪了?
小小的房間內一條電話線也沒有(付不起錢),現在能夠救我的唯有那部手機!
我想大吼特吼引起鄰居的注意,卻很悲哀地聽到隔鄰關上門的聲音,然後是上層關門的聲音,再來連下層、下下層都關上了門……現在是什麼世道啊?太沒有良心了吧你們這些混蛋!救我啊!在我被這傢伙、這殺人犯掐死之前快點來救我啊!現在唯有自救了!
手機呢……我的手機到底躲去哪咧?
「你別打算進來!我死也不會讓你進來的……」
腳跟一點一點地往前滑,我知道快要被他得逞了。
因為他一言不發(事實上也不能發出聲音),極像被不知名的怪物壓迫,更恐怖了。
「……一大早鬼吼鬼叫的幹什麼啊……」
昨晚被我帶回家的女大學生,此刻像貓一樣揉著眼,只穿著內衣地走過來。
蕾絲內衣內「微波盪漾」,還有那雙四十二吋長腿……不過現在也不是食色性也的時候了。「快過來!快過來幫我!有個精神病要闖進來!」
女孩的臉色一白,停頓了兩秒後,趕緊衝進房穿衣服。
「喂──過來幫我啊!妳先過來!」
虧她還好意思邊穿衣服邊從房內叫出來:「喂你家有沒有後門?後門在哪裡?麻煩死了,早知道就不上來了……這裡又臭又髒!如果不是你說會搞定那篇論文……」
「不要說廢話了!快過來幫我……嗚!」
說時遲那時快,門板突然一震!
我像被人從背後揍了拳,跪下了。我想那是因為他一腳踹在門上。
我站起來的時候,聽見女大學生短促的驚叫,男人正站在我身後。
「喂他是誰!你認識他嗎?喂!你欠了他錢不還?」
用T恤緊緊護著胸前,女孩躲到我身後去。
相信我,現在是我比較需要躲到她身後,至少她跟那個殺人犯無仇無怨。
我大大地嘆了口氣,啊啊沒所謂了,既然他都進來了我也不夠力氣把他推出去,「你到底想怎樣?」
男人像變魔術般手中多了本筆記簿,他翻開其中一頁,撕下來,遞給我。
我沒有接,就這樣看著那些字──
我有話要跟你談。
看到那句子,女孩如獲大赦,套上T恤拉起包包就閃人。
鑽出門縫時還記得吩咐:「你答應過的論文要寫喔!」
好吧,現在只剩我跟他困獸鬥了。
我偷偷地觀察他,以乏善可陳的心理系知識觀察他──不知是否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我總覺得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心理變態,我說的是他的臉容太平靜、整個人也太缺乏存在感了,感覺像會把女孩子的身體各部分切下來浸在防腐劑中觀賞的藝術殺人狂。我也有足夠理由相信,畢竟我看過他突然抓狂,整個人像鬼附身。
男人伸直一手,像小學生交功課給老師般,一直沒有放下紙張。
直到我煩厭了,一下把紙抽走,「你想要站著談嗎?坐吧!」
我看著男人盤腿坐下了,才挑離他遠點的地方坐下。
這時候才見到,原來他揹著個滿大的圓筒形運動袋,那個袋子非常殘舊了。
「你說……有話要跟我談是什麼?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地址?你特意來找我?」
我一口氣把心中的疑問都吐出來,沒有考量到他的寫字速度。
但……我懷疑自己有沒有料得準他的一天,那個男人聽完問題,只是不疾不緩地再撕了兩張紙給我。
我一拍額頭。天啊!我還可以怎麼辦?這個瘋漢是有備而來的!
明知道不可以惹怒他,但我簡直是用搶的把紙搶過來。
如我所料,紙上寫著:
我見過你,我對XX的你有印象!
你說過來找我是為了XX的論文,我X你的
……一堆刪過來又劃過去,就算刪了還是猜得出來是什麼的語助詞。
我看到這兒幾乎把紙撕爛了。男人的手伸過來,把紙翻轉。
我恍然大悟,原來我看錯邊了。把紙翻過去時,我看見剛剛那篇金星文的落款是「密」。
還像小學生般記下了日期跟詳細的時間。
密?
原來這個男人叫阿密嗎?
我想,但我再一次猜錯了,紙的後頁,是完全不同的筆跡──
儘管我早知道他可能是多重人格患者,但我還是被驚懾住了。正面的字跡大而潦草、用詞粗俗(儘管被「善意」地刪掉了不少),翻過來,後面的卻像少女字體,整齊而漂亮。
我這次先看下款,想找找別的名字。下款同樣有日期跟時間,但是沒有名字。
明明寫了「十一月」,下面竟又多寫了個月份──三月。
「……三月?現在是十一月啊……」
難以相信擁有乾淨字跡的人會犯這樣的錯,太突兀了。我情不自禁地說出口,但立即後悔了。
天啊他腦子有問題,有時間混亂症狀是很正常的!我該不會又惹怒他了吧……
我抬頭,看見他伸出食指,指指自己,又指指那個月份,再指自己。
他無聲地張唇,把「三月」兩字覆誦。
三月?什麼啊,都說了現在是十一月啊……不過……為了安全著想,我還是附和他比較好吧?
我突然靈光一閃,擊掌,「三月!你的名字是三月,是不是?」
男人點點頭。
雖然有紙有筆,但跟他說話簡直像跟嬰兒溝通般累人。
我大嘆口氣,繼續讀下去。
我知道你,我見過你。
四年前我為了上訴而作心理評估時你在場,你說來看我是為了寫論文,對吧?
我希望你對我這個精神病患還感興趣,因為我在牢中時常想到你。
我來這兒尋求你的幫助。我有一個小女兒,她今年五歲,我進牢的那年她剛出生,我只看過照片。她的撫養權並不屬於我,法官因為我的心理問題而將女兒判給了她母親照顧,她怕我傷害女兒所以不讓我見她。但我知道我不會傷害她,絕對不會,我拿什麼保證都可以。
我想請你幫忙向法官證明我心理健康,有足夠的能力照顧她。
我看到這兒已經下意識地輕搖頭,在心裡直喊「不、不、不」。太荒謬了!
他觀察著我的神情,然後把很小張的照片遞給我。
護貝照片中是個小小女孩,大概三歲,紮著兩條小辮子。背景像個小公園,她一手搭在類似滑梯的梯子邊,笑得眼都彎起來了,很是可愛討喜。
男人寫字的速度很快,他在本子上寫了三個字:很可愛
我點點頭,把他珍藏的照片還給他,「對啊,真的很可愛。」
然後他的眼神有點難過,又低下頭,寫了:我沒有見過她
我們靜默無言了好一陣子,彷彿要讓那股壓抑的難過從他身上流到我身上般,出聲就會把那情緒河流嚇跑。
這男人真令人心酸,因為妻子申請了禁制令所以不能接近女兒。
但就算再怎麼令人同情,世上會被這樣對待的精神病患不只他一個。
「……該怎麼說呢?我很明白你的感受,但我……我只是個見習助理,你知道吧?不可能突然就成為心理醫生的,總之還不是正式的……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為你介紹些很好的醫生。」
早料到我的拒絕般,他毫不著急地寫:我才剛出獄,沒有請醫生的錢
天啊,他才剛出獄?是今早的事嗎?是剛剛?他才剛出獄就來找我了!
「但……我說的話、寫的報告都沒有權威性,法官就是看了也不會相信的……」
他打斷了我的話,把本子放在我眼前,上面寫著:我不用你向法官證明,我只要你治好我,到時我會另找醫生寫報告書
「不是這個問題!而是我不能……我沒有那個能力!」
他寫:你寫過關於多重人格的論文,你應該對我很有興趣的
我讓你研究,只要你能治好我
「好吧,我知道你誤會什麼了。讓我們從頭開始好了。那篇論文是我替朋友去搜集資料,現在資料搜集完了、論文交出去了,畢業的成績很不錯,謝謝你那時候轟我出去,That’s all!這就是我們全部的交集。我幫不到你,你去找其他人幫你吧,掰掰。」
男人用力地握著筆桿,連我都看得出來他使的力度有多大,他的指節泛白而筆桿發出吱吱聲。
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很不安地站了起來,怕他傷害我。
但情況變成我在欺負他般,他沒有移動過一分一毫,只是再寫:
我等不及了
我等不及賺到足夠的錢去找別的醫生,我好想見我女兒,我已經錯過了她五年的時間
她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
他因為心情激動而寫錯了字,他劃掉,再寫:
那些你所謂的權威醫生
他們不是想治好我
他們因為擁有我這個罕有的病例而沾沾自喜,當阿密受不了太長太痛苦的醫療過程而傷害他們的時候,他們便不停將我從醫院轉回監獄,再從監獄轉去另一間醫院,我轉了八個醫生!
我一手掩嘴,八個,天知道這裡頭竟然沒一個醫生可以治好他。
他是多麼難搞的一個病人啊!而且他也承認了自己有暴力傾向……連那些爭先恐後去接觸他的權威性醫生都沒辦法控制住他,把他治好,迫不得已放炙手可熱的病例回監獄……而我,整個大學生活都是混過去的人怎麼可能控制他啊?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不能……這是不可能的!只是不能……你把這些跟我說,我也沒什麼能幫忙的啊。」
求求你,在你體內的另一個怪物冒出頭來前趕快離開這裡吧!
雖然身為醫療助理這樣想很缺德、很缺乏學術良知,但我真的是這樣祈求著,因為我念過太多病例知道精神病患的可怕……精神病發作時可以殺光一屋子的人!
我察覺了他的精神激盪,像體內有兩個靈魂不停磨擦撞擊著,他的手開始顫抖,然後他死抓著筆,用力到插穿了紙,彷彿對著仇人般把紙一下、一下劃爛了!
我倒抽一口涼氣,從混亂的床鋪中抓出了鑰匙,慢慢接近門邊……
男人緊皺著眉,發出幾個模糊的單音節,用右手把瘋狂揮動的左手按著,但不成功。
我看呆了,連要逃跑都快忘了。
男人對抗自己的意識一陣子,突然,他抬起頭,看著半空中的某點。
他凝滯了數秒,我知道自己要逃命就要趁現在了。
我跑了幾步,才出走廊就被一股強大的力度踹飛。「啊!」
那男人從後面踹了我屁股一腳!我差點翻過欄杆掉下街!
這傢伙要踢斷我的脊骨了!我痛叫,眼神剛好對上最後一戶觀看好戲的王八蛋……那王八蛋瞪大眼睛,然後甩上了門。
「救……」第二個字還沒說出口,我就被男人抓著後頸,拖回屋內。「住手!你想怎樣啊!」
我眼前一花,背脊便撞上硬物。好痛!
他把我甩在地上,然後騎壓在我身上。我伸出雙手,抵住他的肩膀。「停手!我們可以好好談……」
這時候……應該要叫他的名字、叫他的名字喚回他的理智……他叫什麼、他叫什……對了!「三月!」
「三月、三月!冷靜點!三月!」
我瘋狂掙扎想逃脫,男人壓騎著讓我無法得逞,只能像條蛇般扭動著……
我叫他的名字,大叫了不知第幾次,突然,男人雙手扼住我的頸子!
我被他這樣一扼,差點窒息,「三……嗯!嗯、嗄──嗄──」
我感覺到他的鼻尖──因為外頭的冷天氣──冷涼的鼻尖貼在我臉上。
門大開著,外頭下著微雨。
我緊閉起眼睛,懷疑這是不是我死前最後看到的景象,男人的側臉、耳朵、髒兮兮的天花板……
「誰准你這張臭嘴叫他的名字!」
掐頸的力度突地加重,但我在意的不是這個。
我瞪大眼睛,艱難地轉頭想要看他的正面,確定他還是剛剛的男人……
他說話了。
註一:《三面夏娃》──精神分析歷程的小說。
註二:《24個比利》──丹尼爾‧凱斯著。多重人格紀實小說,心理系必讀書目。
第二章 三月與阿密
你是誰?
我被年長我四歲的男人扼著脖子的時候,腦中冒出這條問題,而不是「我會死嗎」。
我心中另一部分彷彿早認識他了般,答道「他是阿密」。
他肯定是阿密,我就是知道。回想起來,我還是滿有當心理醫生的天分的。
我臉色發白,頭向後仰,像被撈上水的金魚般……「嗄──嗄嘎──」
只能瘋狂地擺動著尾鰭,只求吸入一口氧氣。如果那口氣抽不上來……我也許不會死,但窒息的痛苦跟尾隨而來的恐怖倒是不容置疑的。我聽見自己發出「嘎咕」的不明音節,他顯然很明白如何折磨一個人──尤其是男人──他壓著喉結,令我很想嘔吐。
我真的沒有看錯,也不是幻覺。
那男人的唇角勾起了,他在笑,看見我狼狽愚蠢地掙扎,連口水都流下來了,他竟然在笑。
像小孩子用樹枝殺死一隻小昆蟲般,興奮、單純、世上最純潔又最殘忍的笑法。
他笑得讓我真的很憤怒,如果他此時鬆手讓我起來,那殺人犯就變成是我了。
我幻想自己的雙眼放射出憤怒光線之類的東西,他顯然也察覺到我的殺意了,這個他媽的混蛋把手掌壓得更深,我的喉結都快被自己吞回去了!我瞇起雙眼,眼淚像扭開的水龍頭滑下來……
就在這時候──他跨壓在我的小腹上──他勃起了。
我難以置信但千真萬確的,這個殺千刀的他媽的該下地獄的死殺人狂勃起了!隆起的褲襠帶著噁心的熱度,抵在我的小腹上。但他,萬幸,他沒有開始磨擦還是脫下我的褲子什麼的。
連那抹笑都像是不小心畫歪了的線條,他還是用那副冷靜得可怕的臉,像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此時此刻荒謬地勃起般,緊盯著我,慢慢地收緊手勁……
他的興奮,只能從他的眼神跟下面頂著我的那傢伙中表現出來。
天啊,他為「殺死一個人」的現在進行式而很高興!
「……別吵!三月,不要吵!」
突然,他的動作變得遲緩了,他坐在我身上開始前後搖晃起來……
眉皺起來,這樣委屈的表情看起來就比較像是三月了。他很頭痛的樣子:「不要吵!天殺的!」
也許是三月在他們的「HOME SWEET HOME」中大吼大叫地阻止他,所以他頭痛難當。就像兩個小孩在把全世界僅得一件的心愛玩具搶來搶去,搶到滾打成一團。
趁他們在「內訌」,我屈起膝蓋,一下向上頂。
頂在他興奮過了頭的部位上!
「啊──」
就是像阿密這樣的殺人犯,那裡也沒可能練過金鐘罩、鐵頭功吧。
男人哀叫一聲,下意識地向後退,我沒打算就此放過他。誰知道他會不會又撲上來?
我真的是怕瘋了,抄起電視機的遙控器,很小巧,但用來打人也很堅強的。
我還沒有爬離他身下,就掄起遙控器往他頭上砸。「咂」一聲好響!
他這次沒有痛叫,只是伸手擋住了額頭,那裡紅腫起一大片了。他一定是很痛、很痛吧,雖然之後想起來是很對不起三月,但那時候的我管得了他是三月四月還十一月!
我嚇瘋了,於是再敲下去,這下可真的很響了,打在了他護住額頭的手上、指骨上,聲音響到連我都嚇到了,凶器跌在地上。
這一下攻擊得分滿點,他的左手在抖,瘀血跑了出來。
紫紅色的痕跡,看起來比流血更痛。他沒有叫,連聲呻吟也沒有──這樣可就奇怪了,如果被打得這樣慘的人是我,我肯定叫得比殺豬還難聽。
像要證實我的想法般,男人向後膝行了兩三步,跪坐下來。
他沒有再撲上來掐我,只是抬起抖個不停的手,委屈地看著,然後輕輕呵氣……
房中突然寂靜如海底,像我們剛剛談話完畢,就切換到這場景來了。
我滿臉淚痕,看起來比他更像個瘋子,不確定地叫:「……三月?」
男人抬起眼看著我,瞳孔一陣搖擺,不太敢直視我。也許也怕接近我會被傷害吧。
跟這男人連朋友都算不上,只是打過一架的陌生人而已,要說同情這樣的三月也太那個了……
畢竟殺人犯也是這男人的一部分,打他的確實是我,但我不需要負什麼狗屁責任。
他向後跌坐在地,有幾秒,也許是我的錯覺吧,有幾秒我覺得他的眼睛溼溼的,像是快哭了。
但很快,他俯低身,把紙筆拿起來。
我拿被子一角隨便抹走淚痕,走去廚房大灌一口可樂,劫後餘生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
我抓著鋁罐,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就像三月的手般,顫抖。
啊啊媽的、媽的、媽的、媽的!
我醒悟到現在不是悠悠閒閒喝可樂慶祝自己大難不死的時候了,我大步走出去,將男人的運動大袋抓起來,丟出走廊。如果可以,我會把這男人也這樣抓起來。擲出去!
「不用再說什麼了,你現在就走吧!不然我就報警了!」
被一個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前科殺人犯,還是今早才出獄的男人找上門來,無論是哪一點,我報警都有充分的理由了。如果警察們要證據,我脖子上的勒痕就是了。
「什麼都不要再寫了!你要寫自己出去寫個夠吧,五秒內再不滾出去我就報警!」
男人埋頭苦寫著些什麼,對我的大聲指責充耳不聞。
我不用看,也知道他必然想道歉。我不接受,我不想要他道歉只想他滾出去。
我以為對比起剛剛的殺人犯先生,三月該是比較懦弱的角色。
誰知道男人極其冷靜,還是專心地寫他的詩、雕他的花!我深吸一口氣,揪起男人的衣領,他像個軟綿綿的布娃般被我揪起來,「走出這個門口之後別再回來了!」
他舉起筆記簿,幾乎貼上我的臉。
我這下不想看都沒辦法,本子上寫的也是三個字,不是「對不起」。
殺 死 他
我竟然會被那三個字吸引了。
這樣的自己非常窩囊還有點變態,我只肯定如果他當時寫的是「對不起」,我一定二話不說把他轟出去。但他那雙清澈的眼睛彷彿能看穿我的心底,又能預知未來般,寫了完全相反的三個字。
他要殺死阿密、消滅阿密。
這要命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像嗅到魚腥味的貓,真的要命。
這同時可以證明一件事,三月對多重人格症狀非常熟悉,可能比我還熟悉。
畢竟他擁有過八個醫生,接觸過無數的知識跟治療,他知道醫生會對什麼感興趣。
此刻,他坐在我對面,雙手交握,一下又一下地按壓著手心,三下一次循環──那是鎮靜心神的動作,他在阻止阿密再衝出來。但那似乎不太管用……
我拿起手機,翻箱倒櫃找出以往的教授的電話號碼。
我用肩膀夾住手機,小心翼翼地觀察他,防止阿密又撲出來掐我。啊有腦子的人都知道該遠離殺人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去管別人的家務事、有腦子的人都不會捲進別人的撫養權官司中……
兄弟,好奇心可以殺死貓之餘,原來還可以殺死理智或腦細胞或所有同等的詞彙。
就一個電話,就撥一個電話,之後成功與否我都不管了。
「聽好,我只給你撥這個電話,之後你的事再不關我的事了。陳教授……你知道吧?陳永泰,之前有來跟你做過心理評估的,不過他之後沒有再跟進下去,現在已經拿到心理學的博士學……」說到這兒,那邊的話筒被人接起來了。
我一鼓作氣地把這男人來找我、跟女兒撫養權的所有事都告訴了那老頭,不過阿密衝出來要殺死我、我又打傷他那段轟轟烈烈又趣味十足的事略過不說。那個向來看我不太爽的教授聽完之後竟然沒太大反應,沉吟了一下子,『嗯……同學,我對那個男人的印象很深,雖然繼他之後還陸續出現了幾個多重人格者,但像他那樣年紀輕輕就分裂的很不常見。我就想,他之後可能會去找你,因為之前的治療過程中他提過你好幾次,對你印象很深;我們考慮過把你加入治療小組,但之後他的情況又急轉直下,就沒人再提過要把你加入的事了……』
拜託,這樣的事要告訴我啊!如果能早點知道他對我印象很深的話,我就能在家門上多裝五六個鎖啊!
「……教授,現在是他死留在我家中趕也趕不走,我想把他轉介給你。我是說……你之前有參與治療過所以應該很清楚他的狀況吧,他現在要打撫養權的官司所以很需要直屬又有權威性的醫生……」
我都還沒說完,那個古板嚴肅教授就打斷了我的話。
『我對這個病例很有興趣,但我不可以接收他。』
「為什麼?」
『他失去了對醫生的信任。你知道吧?病人對醫生的信任就是一切,但他坐牢的五年,從監獄轉去醫院、又從醫院轉回去別的監獄,就這樣輾轉了五年,還因為重傷害罪而加長刑期,治療他的醫生最後沒一個不遭殃的。他是個危險分子,但每次要把他關進精神病院,他在裡頭總是乖巧得不可置信,我想大部分時間是三月在把關吧,關過幾個月就轉去開放式精神病院,再象徵性地關一下子又讓他出來了。香港是有人權的地方啊。但他已經……他已經不會再信任那些所謂的心理學權威了。』
「……好吧,我總算知道這位先生的辛酸史了。但為什麼是我?」
『這樣想來也是很合理的吧,你是他唯一見過最年輕的、而且開宗明義說是為了「研究他」、沒說是要「治好他」的,他根本不相信別人誇下的海口說要把他治好,他不想再當權威醫生跟別人炫耀的材料了。阿透,你是什麼東西?你什麼東西都不是,你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見習小助理而已,這就是他選你的最大原因。三月的心理關口真的閉得很緊、很緊,但至少他願意嘗試去信任你……阿密,你知道吧?那個他體內的第二人格,你在課堂上讀過的「保護者」,對你印象特別深的關係,所以三月來找你幫忙他。』
我聽他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到這兒,什麼三月很信任我、阿密對我印象很深之類的。
我真想抓著手機大吼、向這個老眼昏花的老頭子跟那邊裝乖寶寶的男人大吼:這個男人不是他媽的信任我!他體內的怪物想要報復,他媽的一直想衝出來殺死我,只因為我四年前嘲諷了他一句,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是啞巴!他不相信那些權威醫生,不相信他們專業而千篇一律的治療,但他要打官司,所以就抓住了最後一個救生圈──介乎醫生跟廢物之間的我!他決定拉著我一起溺死也不放我走!他沒錢就賴在這兒不走,我要趕走他,阿密就衝出來威脅我,一副「好啊你就趕我走吧,我先把你殺死再回監獄」的樣子。
簡直像絕望的小孩抓住最後的繩索般,不知打哪來的堅持,死不鬆手,像只要堅持就會得救。
我看著三月,聽不太見手機對邊的老頭在吱吱喳喳些什麼。
『……阿透,你還在嗎?』
「嗯……我在。」
『我剛剛說,如果你真的很不願意嘗試治療他……當然像你這樣的毛頭小子沒這樣的能耐,就把他轉介去精神機構,但你之前說過三月要打官司吧,那他近期就絕對不可以進那樣的機構留下紀錄了,所以他一定不願意。你勸他走還比較好。』
媽的,我要是能勸他走我早就勸了!問題是,他絕對會衝入廚房抄起刀子宰了我!
「……嗯,我決定……跟他聊聊再說,你知道的,就是心理系的通病嘛,看見特別的病例就很想深入了解一下,而且我想……對了,一定對我的碩士論文有幫助的,所以可能之後會打電話問一下資料之類的。麻煩你了,我想先跟他聊聊,掰掰。」
我按了結束鍵,又見到膝蓋前出現了那本陰魂不散的筆記本──
你說了,你還在念研究所,你在寫論文
「媽的!自從那天被你體內那個怪物轟我出去之後,我就發誓絕不要研究多重人格了,我哪可能會寫這樣的論文!我的論文題目是證實犯罪心理跟童年陰影的關係!」被那個瘋子這樣凶完之後,我就極力避免去招惹任何有關的課題了,碩士論文怎可能以此為題目啊!
犯罪心理學,阿密可以幫上你的忙,你可以研究我
總之好說歹說他就是死命要留下來就對了!我一拍額頭。
他這個樣子還真的很像是第一次出賣身體的妓女,隨你怎樣都好,只要不要太痛、只要給我錢,我什麼都依你的,要把我撕成兩邊還是把我丟入鍋子中熬成汁也可以。
「……為什麼是我?」就因為我看起來比較好欺負,實際上也真的很好欺負?
他的唇角微微彎起弧度,含蓄得像穿和服的女人般,他寫:
我信任你
阿密對你印象很深
我懷疑他昨晚就潛進來在我手機中裝了竊聽器!他只見過我一次,但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他說信任一個陌生人,而那個陌生人還是混過大學,現在念研究所都快要被當掉的半工半讀學生?我還小他四歲啊!而阿密……他媽的,那變態的理由更簡單!他為四年前的那一句記恨,想念我到一衝出來就快掐死我,我深刻地用身體記住了他有多掛念我了!
我持續地輕搖著頭,搞不懂為什麼我一個心理醫生助理也可以被他搞得快精神失常了。
他於是低下頭來,被重創的左手按著紙,右手一個字一個字地在上面寫:
我們無路可走,我想見我的女兒
這句,真的,這句我倒沒任何異議。
因為依現在的狀況,「他們」真的無路可走了。他們沒有時間了。
我像被人點了穴般,呆呆看著那本子上的字,彷彿再看下去會拼湊出不同意思般。
但其實意思很簡單──求求你幫助我,我想要回我的小女孩,我沒有時間再找另一個比較順眼又不會被阿密掐死的醫生了,而且你這裡沒有任何保全裝置,對吧?再加上你這兒是個又髒又小的單人套房,鄰居又太有互助的精神,剛剛看見你快翻過欄杆摔死了,他們連撥個電話叫警察也沒有,對吧?而且我剛剛有看見你的廚房有刀又有叉,如果你趕我走──當然你這樣好人你不會──但如果你真的不小心把我推出門外一呎的話,阿密應該會衝出來吧,他是不會殺死我們的未來醫生跟同居人啦,但打斷鼻梁跟讓手脫臼之類的就很難說了,我想一定很痛吧。你可以報警,但難保阿密搶走警槍時,不會把你的腦袋連那幾個倒楣警察的腦袋一起轟掉。
媽的,讓他進來簡直大錯特錯,他不達到目的是不會走了。
腦袋千迴百轉,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呆呆地看著他。
看來是非得當他的醫生不可了。(起碼假裝一晚,明早再打包逃走。)
他坐在我面前的姿態,那隻慘不忍睹的手,那雙彷彿無機質的眼睛,都令這個男人透明清澈得像沒帶任何壞心。他像真的營養不良,卻不會讓人聯想到是進出醫院的暴力狂(我還先入為主地認為他是心理變態的少女殺手呢),更不像已有一個女兒的父親。
我應該知道他是很危險的,雖然他像握著最後一根救命草的孩子,如果草不小心被拉斷了他一定整個心都碎了,碎成眼淚撲撲簌簌流下那種,但我應該……知道他是很危險的……
「……我只有三成機會、可能更少,能治好你。我沒有……真正接觸過像你這樣的病例……」
我不用「治好」,我只要殺死他
既然那一堆被他打得臉腫鼻青的醫生們都沒能耐把他完全治好,他當然沒奢望過我這個剛畢業不久的小男孩能治好他,他只要隔離阿密。
他不用回復健康,但他絕對要殺死體內的惡瘤。
我舔舔乾澀的嘴唇,雖然覺得這樣問並不很明智:「……他……知道你來找我是為了……?」
我不想用「殺死」這字眼,即使事實應該是這樣沒錯。
他知道
看到這句的那一秒,我的心寒透了,像失足跌下湖心,寒意從背脊爬上來。
那恐怖的男人知道我將殺死他,難怪他會掐住我的脖子。
當我快要抱頭去撞牆的時候,男人出走廊撿回運動袋。
我用了零點幾幾秒,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站起來,想要趁他走出去的大好機會把門關上……但他已經轉過身來,穿著高領運動外套的男人,因為天氣寒冷而鼻頭微微發紅,一臉無辜。
他害我尷尬地站在原地,像自己在玩「狐狸先生幾多點」(註)。
他的手看起來仍異常恐怖,但他像已經不覺疼痛,「嘶啦」一聲拉開拉鍊。
他從袋中找出一張手掌大小的卡片給我,卡片很精緻,彩印,上面有小丑臉跟七彩汽球。
我接過,翻過來。
上面是手寫的字,很簡單、很可愛,小孩子寫的字不能要求多好看,而且筆劃錯很多。
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寶貝小女孩寫的。
小女孩認真地寫上了日期跟時間、地點,角落還寫著小小的字「一定要來喔」。
生日宴會邀請卡。
地點並不是大家都愛的麥當勞叔叔的家,我依稀記得是某豪華地段。
我不敢相信,或者是不想相信我看見了什麼……
日期,是明天。
*註:狐狸先生幾多點,小孩子的遊戲,由一個人充當「狐狸先生」喊出鐘數,一點代表一步、兩點代表兩步如此類推,一口令一動作,當他大叫停止的時候每人站在原地維持姿勢不准動,大叫十二點則是出動抓人的時候,直到其中有人碰到狐狸先生,或狐狸先生抓到人替代他為止。玩法跟臺灣的「一二三木頭人」大同小異。
“Ah, he knows not that it was I who saved his life,” thought the little mermaid.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1836), ”The Little Mermaid”
門鈴響起。
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從床上滾下來。
因為睡覺前拉下了褲子拉鍊,更因為我睡姿太爛,牛仔褲要掉不掉地褪到膝蓋。
我踩到褲管,差點摔個狗吃屎,還是衝去開門。
門開了。
如果外頭站的是女士就不太好意思了──不過,反正我女人緣一向不怎麼好。
有個男人站在我面前。
是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我的內褲露出來了,我原地彈跳著把褲頭拉上,因為跳動而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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