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身無分文卻要到法國發展的大槊絕非痴人說夢,而這段話的來由則得從他最敬愛的上司的一句關鍵話說起。
「到法國,以調香師的身分揚名全世界吧!大槊。」
出櫃再加上曾經暗戀妹婿的事在老家引發軒然大波,害怕他人異樣眼光的大槊連夜逃到了大城市,過著僅能果腹的清貧生活。日子儘管難熬,他卻沒有放棄進入公司從事正職工作,總是不停地投履歷、不斷地強打起精神去面對不被錄取的結果,屢敗屢戰,直至後來無從傾訴的苦悶與社會殘酷的現實擊垮了他,才走上了不歸路。
當時許多路經天橋的人都注意到大槊異常的舉動,猜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狀況,卻不見半個願意出面阻止的好心人,若不是被剛走上天橋的孟鵬翰撞見,大槊的人生恐怕就要停在這個時候了。
孟鵬翰當場開導自殺未遂的大槊,透過談話了解他的處境,再幫他在菲蒂亞裡找個適合的工作──雖然是清潔工,大槊依然歡喜接受。
因為自己滿意的職業惹來大學同學的恥笑、孟鵬翰二度開導對這樣的事執著難過到想辭職的他,到後來解開自己與妹妹的心結、意外發現自己真正合適的職業,大槊不得不承認孟鵬翰在他心中的地位已到了不可動搖的地步,他尊敬且喜愛這位上司,如果可以,他希望一直在這個人底下工作。
這個卑微的心願,自大槊遇到後藤的那一瞬間就起了微妙的變化。他們在調香師比賽上認識,各自如願地奪得名次、成為菲蒂亞的調香師,之後,後藤自願參加菲蒂亞新的企畫案,調職來臺和大槊共事。
相處的時間愈多,後藤愈能感受到大槊與自己的不同,同樣身為調香師,他們的天賦能力相差太大,後藤欣賞大槊所擁有的一切,也怨恨那些他所沒有的、大槊的優點,同蒂而生的愛與恨糾纏著他,無法宣洩的負面情緒逼近他,顯而易見的良莠對比刺激著他,錯綜複雜的情緒周而復始地累積,終至爆發那日,後藤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後藤在孟鵬翰與葛亭雅面前揭穿大槊曾經暗戀過上司的祕密,即便後來孟鵬翰與其妻願意釋懷此事,大槊也無法當它沒發生過,他曾經跟另一名敬愛的上司岳文樺說過,若是這個祕密被揭露,以前逃離老家的場景將可能再次上演。
正好因為某件事回國的岳文樺,想藉這個機緣把大槊推到國外,往更高的舞台上去;而不願就此斷了調香師之路的大槊接受這個提議,和岳文樺相約病癒後啟程。
***
深夜,輾轉難眠的大槊爬起身,轉開床頭設置的燈,一臉憂愁地頹坐在病床上,看似瞅著溫暖白光的雙眼失去光輝,腦中全是今天下午岳文樺對他說的話,愧對且擔心自己會再度給孟鵬翰夫婦添麻煩,與想要見識調香師的國度,這兩個想法驅使他點頭答應岳文樺的提議。
這個答覆是不是太快太衝動了?並不是他想去法國就可以去得了的,在這之前還有無論如何得妥善處理的事……
腦袋裡總繞著這些問題打轉的大槊停下思考,伸手拉開病床旁邊的小櫃子最上層的抽屜,拿起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紙,上頭標示著斗大的借據二字,是後藤以他的名義所欠下的債務,要是這件事沒有解決的話他怎麼能安然離開這裡?畢竟自己受害事小,讓家人受害事大。
大槊托著下巴,臉蛋不再圓潤得讓人笑話看不見下巴、渾圓肥肚也明顯地消瘦許多,他卻毫無心思去注意到這些可喜可賀的事,滿腦子只想著自己究竟該如何處理這筆債務才好?
忽然間,他想到了自己的存款和前不久才領到的「小月亮」版權費,加起來的金額或許不到三千萬,但是要償還三分之二的欠款應該沒有問題,剩下的金額要是能與討債公司好好商量,也許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好結果。
打定這個主意後,大槊下了病床,帶著提款卡走到樓下,他記得那裡有幾台方便家屬付款時提領的提款機,在處理這筆巨額借款前得清楚他有多少存款。
放入提款卡後輸入密碼,再按下查詢餘額的按鍵,滿心期待的大槊盯著螢幕看了好一會兒,越看越是不解,一度認為是自己眼花的他還仔細數著螢幕上的數字,他沒有看錯,真的只有三位數。
「為、為什麼?本來不是這樣的啊……」瞪著螢幕的大槊整個人有說不出的震驚,他不自覺地倒退幾步、想與提款機保持距離,卻不慎被自己的腳絆到,朝後重重地坐了下去。
胸腔內劇烈起伏的恐懼和慌亂蓋過了臀部的疼痛,大槊很想透過聲音來發洩這分突如其來的異感,不知何時覆蓋於嘴上的雙手卻強行制止了自己,這麼做是對的,大聲尖叫對現實毫無幫助,驚動其他病房的病人及護士們也不是好事──可是又為什麼……為什麼他就是覺得很想放縱自己一次、盡情大哭一場呢?
他的腦袋亂成一團,亂糟糟的理不出頭緒,各式各樣的想法情緒流竄在體內,時而像是電流一樣劃過、麻痺部分器官,時而像是硫酸一般淋上、蹂躪腹腔跟肢體,時而像是嚐到蜂蜜似的、絲絲甜意緩衝了痛楚。
「後藤……後藤……」大槊將臉埋在雙手掌心裡,哭腔喊著,本該和削瘦扯不上關係的臂膀此時竟給人錯覺,讓人從那隱約顫抖的身影窺見了脆弱、以及深藏在體內某處的致命傷,直讓人想掬一把同情淚水,為他那和外表極為不符的內在落下幾滴沉痛的淚珠。
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後藤在他意識模糊之際曾說了幾句話:「多謝了……你的錢。」他本以為是指三千萬的借款,想不到還包含了銀行戶頭裡的存款。
這下子他哪裡都去不得了……這才是後藤所願、真正希望他得到的處罰嗎?
無法遏止的悲慟釋放不出,潸然落下的熱淚帶不走想驅趕的情緒,純粹的生理反應等同於喪家犬的謝幕表演,老套陳腐又不得不為之,直到淚珠滑過的軌跡逐漸消失,累積不少疲勞的雙眼慢慢地在眼皮上施加壓力,強迫發洩完傷感的主人進入睡眠,台上的小丑才可以走下舞台、戴回屬於自己的面具。
好累……真的好累……人生又返回事事不順的谷底的他,察覺阻擋在自己面前的石牆有多麼高大,爬這堵直聳的高牆一定不允許失敗的吧?一個不慎,摔得粉身碎骨事小,得一直望著象徵遺憾的石牆到死才是最痛苦的。
揪著袖口擦拭臉上懦弱的液體,體認到哭泣無濟於事的男人緩緩爬起身,抽出提款卡,步履維艱地走回自己的病房。
美麗的夢想總是短暫的,做不足一日的美夢……把這分美好留在心底吧!現在的他沒有碰觸的資格,不認清現實不行……不認清……不行……
翌日晌午,整頓完情緒的大槊撥了通電話給岳文樺,與她相約在醫院外頭的飲料店見面。
事先想好說詞的大槊有條有理且毫無隱瞞地把昨晚的事情娓娓道出,他告訴前上司自己無法履行與她的約定,請她原諒;聽在岳文樺耳裡,只覺怒火中燒,她交叉著兩手,攀上左大腿的右腿展露迷人的修長曲線,抿嘴不語但看得出來十分不悅的臉龐閃露著不可忽視的光芒,待飲料上桌,她做出讓眾人驚呼、可又符合她的性格的舉動──舉起玻璃杯,不由分說地朝大槊的臉潑去。「清醒了嗎?吳槊樂大爺。」
蓬鬆的黑髮瞬間被冰冷的液體凝固,不知該說是一撮撮還是一條條的烏絲尾端滴著冰珠,齊放如雨,驟降的速度可說是措手不及,大槊張大雙眼瞅著坐在對面的岳文樺,不一會兒視線往下,看見白色美耐板的桌上和自己的大腿灑滿了方正的冰塊,怪不得他覺得痛,剛才朝他潑來的液體裡夾雜了大量的冰塊,全一股腦兒地打在他的臉上了。
「岳小姐生氣是應該的,誰叫我出爾反爾。」下看的視線沒有轉回到岳文樺臉上,愧疚的大槊為前上司的行為補上合理的解釋。
被大槊的言語激怒的岳文樺早就顧不得他人的眼光,拍著桌子喝斥:「誰會為了出爾反爾生氣啊?難道你不曉得對女人來說美容是很重要的課題嗎?生氣可是會加速細胞老化,這種事我哪會做?讓我生氣的是你!你看看你那是什麼臉?毫無生氣,臉跟身體肥胖就算了可別再加上暗沉,夠糟了,這樣的你還要自暴自棄到什麼時候?我實在搞不懂你,你到底要把自己推到什麼境界才甘願?難不成還在介意後藤那小子?拜託,人家天性就如此你自責什麼,不要擺出一張『都是我不好』的臉出來,想博取誰的同情啊?要想跟我道歉就給我振作起來,否則這類的話本姑娘一概不收!」
先前的行為就夠惹人注目的岳文樺,如今再加上這番話,旁人就是不敢插手,也免不了偷瞄幾眼。注意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發現不少人正低聲非議著,大槊窘促地掏錢放在桌上,趕緊拉著岳文樺離開店家。
明白舊屬心思的岳文樺一出店門口便揮開大槊的手,逕自往前走,嘴裡一面唸著:「今天我跟你耗到底了,要是沒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是不會走的,當然也不會讓你離開的。」
跟隨著到哪裡都能吸引眾人目光的女性的步伐,走在後頭的大槊低聲說道:「岳小姐……我說過了,我沒有錢又欠債,就算我有心離開這裡……也不可能走得了的……再說,我不想連累他人。」
岳文樺停下腳步,扭身看著大槊,問:「別跟我說錢的事,我問你,你昨天回答我的是真的嗎?你是真的有心要到國外闖一番事業嗎?」
「是真的。」大槊沒有移開與前上司對上的目光,肯定地給予答覆,這分堅持沒持續多久,但書就來:「可是我……」
「有就好,其餘的廢話別說了,省省口水吧!」岳文樺看準時機插話,制止了還想補充什麼的大槊。「今天就到此為止,你快點回去醫院休息,我還有事,先走了。」
「……」大槊瞅著被合身的套裝所包覆的身影,那婀娜的身段媲美翩翩飛舞的蝴蝶,想要多看幾眼所以邁開步伐追逐,卻疏忽腳下的陷阱,一頭栽了進去,他就是這個被人恥笑的追蝴蝶的人,被蝴蝶帶來的美妙蒙蔽了心智,認不清現狀,非要到栽了跟斗才學會辨清現實。
蝴蝶的飛離對追蝴蝶的人來說無疑是種失望的表現,岳文樺對他失望,是他的錯,他咎由自取,沒錯……既然是自己做的事就該勇於負責,連後悔都不該存在──本該如此的心情此刻卻不再,空蕩蕩的心飄散著幾絲名為後悔的餘感。
***
岳文樺再次出現在大槊面前,是三天後的事。
今天的岳文樺一如往常地上了極具時尚感的彩妝,衣服仍以不失莊重的套裝為主,身上散發的香氣和以往一樣、是偏於濃郁的熟女氣息。只見她提著一只銀色手提箱來到病房,帶著一抹微笑走近病床,剛開始只是和大槊聊一些家常話,好比天氣與身體狀況之類的話題,不久她便切入正題,要他更衣、陪自己外出辦事。
「這箱子給你拿,記得抱緊一點,要是有個閃失,當心我讓你頭身分家!」待大槊換好衣服,岳文樺就把手提箱交給大槊,大槊用力地點頭,雙手緊抱著手提箱。
「你在做什麼?」戴上太陽眼鏡後,岳文樺不經意瞟了大槊一眼,對他的舉動相當不解。
「咦?啊……那個……岳小姐不是交代我把箱子抱緊一點嗎?」
細長的眉毛挑了一下,隱藏在墨色鏡片下的雙眸正瞪著身後的男子。「你是笨蛋嗎?抱得這麼緊不怕別人起疑?你就不能拿得更自然一點嗎?」
「對不起……」或許是察覺到自己太過緊張兮兮了,大槊試著放鬆心情,抱在胸口的手提箱改為兩手提著。
「……又不是要抓你去賣,放輕鬆點。」岳文樺別過頭,有點像是自我埋怨似的說道。
出自一流工匠手藝的紅色跑車有著浮雲般的輕柔線條、鋼鐵與生俱來的堅毅意志,這樣的車停在停車場時,是傲視群雄的英傑;當它奔馳時,是引領群馬的神駒,不論動與靜,紅寶石的光芒是不會被外物所隱蔽的──每當大槊看到岳文樺的愛車,他總是有這樣的錯覺,又不得不承認這輛車和岳文樺十分相配。
坐在駕駛座旁的位子上,大槊調整好安全帶的長度並繫上,接著用兩條肉肉的臂膀壓住手提箱,十隻指頭牢牢地扣在箱子底部;確認大槊準備好後,岳文樺發動車子,操著她高超車技倒車駛離醫院的收費停車場,前往只有自己知道的目的地。
四十多分鐘後,奔騰的紅色神駒才依著主人的意志停在荒僻的郊外土地上。岳文樺解開安全帶下車,以眼神示意大槊跟上;收到暗示的大槊連點了幾個頭,馬上跟著下車,走在岳文樺身後。
荒蕪的土地上遍布著茂密的雜草,經年累月的放任,使得這些雜草長得足有一個四、五歲孩童的高度,環望四周,除了眼前一間鏽色的老舊鐵皮屋外見不到第二幢建築物,如此環境說是命案現場恐怕也不足為奇。大槊一邊安撫感到害怕的自己,一邊跟緊腳步,直到走進屋內玄關才停下。
不是沒有想過屋內有人,只是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大槊臉上明顯一驚,屏住呼吸,兩顆黑眼珠左右來回看著,這人數多到他想拔腿逃走的地步,毛毛的心底一直重複著同樣的話:岳小姐來這個地方要做什麼?這裡太危險了,我們趕快離開吧!
由鐵皮搭蓋而成的屋子經歷了長時間的放置不理,內外盡是顯眼的鏽斑,封閉的室內除了菸味、一幫男人的體味、剛用完的熱食的味道,還有像與屋子密不可分的鏽味,這交錯的味道令岳文樺眉頭一皺,原本不動聲色的臉上多了幾分慍色,可是她依舊挺直身軀站著,等到識相的小弟出聲告知忙著和人打牌的大哥,冷漠的空間才有些許的變化。
兇狠的目光從紙牌轉移到站在入口的一男一女,一身黑衣黑褲的男人收起撲克牌,隨意站著的十餘名小弟也因老大的動作而馬上立正站好,擺出該有的架勢。
一手搭在黑色沙發椅背上的男人輕佻地瞅著身材姣好的岳文樺,不尊重的態度自話裡就可聽出:「還真是漂亮哪這位小姐,美到我牌都打不下去了,哈哈。妳是來借錢的?還是缺人安慰、需要我過去抱一抱啊?」
「多謝你的讚美,不過我不是來借錢,更不是來找男人的。」岳文樺回答,從容不迫的態度裡帶有一抹近乎不可見的輕蔑笑意。
岳文樺擺動她勻稱的雙腿,緩緩走向男子,從大槊手中拿過手提箱,不客氣地放在桌上,弄亂男子快贏的牌局。「我是來還錢的。」
男子激賞地看著氣勢逼人的岳文樺,對她的無禮視若無睹,大方地放開手中的紙牌,伸手接過對方出示的借據。「嗯……這是我們開出去的借據沒錯……可是,上頭借款人是男的,應該不是妳吧!」
「當然不是我借的。」主動坐上沙發的岳文樺說道,她不像大槊連坐都那麼拘謹,背倚靠著廉價的黑色合成皮沙發,纖長的食指指著旁邊畏縮成一團肉球的大槊:「我是來替人還債的,借單上的名字是他。」
衣服解開三顆鈕扣的男子收起搭在沙發椅背上的手,面向岳文樺,微伏的軀體與豹在獵捕動物的預備姿態相近,胸膛隱約露出的刺青是常見的猛虎,暗示著自己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嬉笑的臉變得凝重而認真,他抬起左手,揮揮手指讓離自己最近的小弟過來,命令他們將桌上收拾乾淨,再給兩位客人奉茶。
「既然是來還錢的,那簡單,妳是想一次結清還是分期付款?」茶一上桌,黑衣男子就開口問岳文樺。
「一次結清,積欠數目麻煩請算清楚,我不要之後還有什麼牽扯!」不把對方放在眼裡的岳文樺直截了當地回答,隨後坐挺身子,伸出右手壓住附有密碼鎖的手提箱,沒到對方給她一個滿意的答覆前她是不會讓他動這只箱子的。
注視著岳文樺的黑瞳有十幾秒鐘的時間沒有移動過,封閉的空間夾雜著火藥味,覺得兩方隨時會發生什麼激烈衝突之際,男人卻突然放聲大笑:「爽快,真是爽快!老實跟妳說了吧,拖泥帶水的事情我們也不會做。小的,給她結清!」
為岳文樺和大槊上茶的小弟再度走近大哥,接過借據後便下去清算帳款。這段時間內整間屋子像沒人似的不發出半點聲響,原本就流動緩慢的空氣更加凝結,還不能習慣這種氛圍的大槊頻頻擦拭額頭上冒出的冷汗,不時偷瞄岳文樺,望她能說點什麼做些什麼來改變氣氛。
「老大,本金三千萬,加利息四百二十八萬,總共是三千四百二十八萬,零頭去掉了。」稚氣未脫的小弟回到原地,大聲地報出金額。
「好!」男人拍了大腿一下,響亮的聲響瞬間化解了方才僵硬的場面,他輕浮的目光掃視著膽識過人的岳文樺,問:「漂亮小姐妳聽到了嗎?看在妳這麼豪爽的分上我不算妳零頭。怎樣?要我等妳多久?」
「你是忙人我怎麼敢讓你等。」岳文樺媚笑著說,親手打開密碼鎖,讓對方看個仔細。「這裡一共是三千四百三十萬,兩萬算我免費給你們的,換個情報,如何?」
「用兩萬塊換一個情報?嗯……」擁有很典型黑社會人士的氣息的男人低語。怎麼看他都不認為眼前的女人在拿他開玩笑,臉是在笑,不過語氣倒是十分誠懇。「我要先清點這些錢,沒問題吧?」
舉起右手,岳文樺比了個「請」的動作。
幾名小弟熟練地數著鈔票、檢查真偽,一旁觀看的人員靜靜地見證整個過程,幾分鐘前才讓人覺得沉重的空氣,現在竟變成不容懈怠的聚精會神。確認箱子裡頭的金額無誤、沒有偽鈔,男人才打破沉默,喊著:「喂!你們其中的一個,還不趕快去拿吳先生抵押的證件與借單!」
「是!」一名小弟遵照吩咐,快步走到灰色鐵櫃前翻找,隨後連同欠款清償完畢的證明單據一同交給大槊。
「胖子槊,好好檢查身分證跟單據。這張是你的身分證沒錯吧?」見大槊就要放心地把單據跟證件收起來,岳文樺馬上叮囑。
嚥不下被人懷疑的不悅,男人開口:「哼!做事還真夠小心的哪,漂亮小姐。這麼不相信我們,要不要找條子來鑑定呀?」
酸溜溜的話聽在岳文樺的耳朵裡,只當是小孩在鬧脾氣,不用懼怕也不用把它當回事。「一樁小事何必這麼麻煩,用不著請警察過來,我們自己處理就行了,你說是吧?我絕對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做事一向習慣如此,畢竟……誰都不希望事後再牽扯出什麼事吧?」
「……這倒也是,」男人瞇著眼,打量著岳文樺,他沒有聽錯,剛剛她確實把語氣加重在後面,這是勸告……也是給他一個台階下。「呵,漂亮小姐都這樣低聲下氣了,那我們怎麼好再計較下去。怎樣?妳想跟我們打聽什麼?」
「我想跟你打聽這個人……」岳文樺從紫紅色的鱷魚皮皮夾裡取出一張相片,遞給男人;一眼就認出相片中人是後藤的大槊,眼神流露著著急與不安,他不知道她是從哪裡得到這張照片的,也不曉得她詢問後藤的目的為何,卻也不好在這個時候打岔。
「當初、拿吳槊樂的身分證來這裡借錢的是這個傢伙嗎?」
自詡凡是見過一面的人、沒有不記得長相的男人頷首:「是這個人沒錯,雖然這傢伙來的時候有戴墨鏡,不過沒有錯!」
「你確定?」岳文樺為求謹慎再問一次。
「啊……」男人面露不明笑意,伸手彈著照片。「來我們這裡借錢的,很少有這麼帥的。」
原本和岳文樺一樣、都將視線放在男人身上的大槊突然低下頭,緘默的臉龐帶著一些任性、很想趕緊離開此地的任性。男人發現這點,開口:「喂,那邊那個帥哥……就是你!不用看旁邊了。嘿,想不到你還挺會交朋友的嘛!交到日本去,可是你好像沒有什麼看人的本事耶,最好多跟你隔壁的美女學學吧!」
在這一帶小有勢力的男人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分上,沒道理岳文樺會聽不懂他想表達的意思:「拿大槊的證件來這裡借錢的是後藤」,這已經是事實,不可否認的事實了。
這麼淺白易懂的暗示,岳文樺不相信大槊會聽不明白,就算他不想對後藤提出告訴,也總該面對現實、看清楚後藤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麼,這傢伙來的時候有說些什麼嗎?」故意不去理會大槊的情緒波動的岳文樺更進一步詢問男人。
「除了該說的話以外,沒有跟我們多聊什麼,手續辦一辦、錢拿了就走。」
岳文樺拿回相片,順便向男人致謝;男人拍著放在自己身旁的手提箱,大笑:「不必客氣,漂亮小姐,這個世界上可是很少有回答問題就可以賺這麼多錢的事呢!哈哈哈!」
「好說。」投以一抹燦爛的笑容後,岳文樺起身,和大槊一同離去。
「岳小姐……妳剛才為什麼要特地問那個人後藤的事呢?該不會是為我問的?」一回到車上,大槊便把幾分鐘前忍著不問的話道出。
「看來你也不算太笨嘛!」岳文樺一面繫上安全帶,一面回答。
「……就算不去問,我也……」我也明白是後藤做的。
「你真的明白嗎?像你這麼死心眼的人,不把話說清楚你會明白嗎?」岳文樺發動引擎,踩著油門駛離這片死氣沉沉的地方,適時地堵住大槊的嘴。
一直到後照鏡裡再也看不到那間鏽色的鐵皮屋,大槊才娓娓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我……我的確很想知道答案……又很怕聽到……萬一真的是後藤……」
「沒有萬一!那三千萬就是後藤用你的名字借的!」不等大槊說完,岳文樺馬上反駁。「你到現在還不醒悟嗎?」
大槊啞口,徬徨地思索這個答案。
他要是否定這句話,告訴岳文樺他已經清醒了,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呢?他和後藤的恩恩怨怨是不是就必須算得清清楚楚?他是不是就要對後藤的所作所為耿耿於懷?一直介意這些事……他不就成了一個小心眼的人?好像沒有對後藤的怨就無法活下去……這並不是他樂於見到的結果。
「不管你想或不想,事實都擺在眼前,別再自欺欺人下去了。」在號誌燈變紅後,岳文樺踩了煞車,一手撐在車窗上,托著耳下的顎骨,一手放在方向盤上。「廢話說到這裡為止,我有言在先,替你償還的三千四百三十萬可不是在做善事,一分一毛都算你欠我的,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債主,在還清這筆錢前,你休想離開我的公司!」
忽然被人換了一個話題的大槊傻愣愣地看著岳文樺,好一會兒才調適過來。「我會記住的……」
揚起得意的笑容的岳文樺催下油門,快速穿過號誌燈,朝醫院前進。「這次我是衝著你那分想上進的心和天賦才幫你的,別誤會喔!只有這次,以後你就得靠自己了,別指望我會一直當大好人下去!」
岳文樺恐嚇意味十足的話並沒有嚇倒大槊,反而令他懷念,有種回到過去在菲蒂亞的那段時光的錯覺,掃除了盤旋在心頭的負面想法,促使他更加積極地面對即將到來的挑戰。「是,我會牢牢地記住岳小姐的恩惠的!」
「……隨便你,你記不記是你家的事。」
大槊噗哧地笑了出來,臉上展露朝氣,不再死氣沉沉。
他早就應該這樣了,繼續自怨自艾對未來一點幫助也沒有,他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好好去思考未來、勇敢站起來,哪怕傷口發疼都得咬牙撐過去,不能再給周遭關心自己的人添麻煩了。
「岳小姐是什麼時候自己開了一間公司的啊?」
「公司現在還在籌備中,不過很快就開張了。」
「嗯……那、岳小姐打算開一間怎樣的公司呢?」
「不是開一間怎樣的公司,而是要打造一個怎樣的品牌。我的眼界才沒有你那麼小,我計畫的事業版圖絕對超乎你的想像!」
「……」
行駛中無法轉移視線的岳文樺把大槊的沉默視為一種嘲笑,不滿地咕噥:「不講話是怎樣?你認為我辦不到嗎?」
「沒有、不是這樣,我只是……」大槊趕緊揮手否認,「只是……在想自己能為岳小姐的夢想做些什麼?」
「你那是什麼問題啊?當然是調香師啊,你除了嗅覺好這個長處以外還有什麼過人的地方嗎?」
「……說得也是喔,嘿嘿……我怎麼會問這個問題呢……」大槊搔搔頭,尷尬地回答。
「好好期待吧!我絕對會把你的用處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呵呵。」掛著勝利般的笑容,岳文樺忍不住猛踩油門狂衝,沸騰的血液好似在說著巴不得現在就是公司正式開業、自己在為夢想打拚的那一刻。
在岳文樺沒有注意的時候,大槊快速掩飾自己面上一閃而逝的憂愁,別過頭看向窗外,陷入長長的思考。
***
辦理好護照以及到法國的後續事項,岳文樺將啟程日期訂在大槊出院隔日,並按照他的心願,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然而出發當日,大槊一直避不見面的人還是出現了,那是在他與岳文樺登機前的一個鐘頭發生的事。
孟鵬翰偕同妻子葛亭雅來到機場替大槊與岳文樺送行,站在大槊面前,這個外表糅合了閒適與風流不羈的男人伸手覆在大槊頭上,原本他就比大槊高,現在這動作不免讓大槊看起來像個孩子。「抱歉啦,要我明知道你們什麼時候出國又要裝作不知道實在太難了,你就當我是和老婆隨便晃晃來到這兒,又剛好碰到認識的人吧!」
死命咬著下唇,大槊那對激動的眼眸裡映著孟鵬翰的臉,早就下了決心不去理會他,就是怕見著了他自己的決心會有所動搖。這時的大槊,恐怕一鬆懈就會崩潰,忍不住對這個幫助過他無數次的男人撒嬌。
扭過頭,大槊瞅著岳文樺。清楚地瞧見疑問都掛在臉上的大槊的表情,岳文樺沒等他開口就先回答:「是我通知阿翰的。我可不想到了法國還見到一個不停地思念著經理的笨蛋!」
眼角泛著淚光,大槊深深地向站在自己身後的岳文樺致謝。她一定知道自己說不出別離的話才刻意幫著自己的,體會過她不著痕跡的溫柔多次,他也有了些經驗。
鼓起勇氣,大槊再次與孟鵬翰對望,他彎下腰,誠摯地說:「儘管時間不長,還是很謝謝你的照顧,經理。大槊會將這分恩惠記在心裡一輩子的。」
孟鵬翰苦笑,將大槊扶起:「快起來吧!被你這樣一說,我出門前想好的台詞都派不上用場了。」
興許是受到了大槊舉止的影響,孟鵬翰的動作顯得僵硬,到了下屬跟自己鞠躬的那刻,他才確切地感受到苦心栽培的人要遠去的事實。
嘴裡掛著「經理」二字,大槊很想再多說些感恩的話;孟鵬翰阻止似的將雙手搭上大槊的肩,內心所有的惆悵與不捨在這一刻全都化成了祝福的言語:「不用對我感到抱歉,大槊,出國發展是件好事,你千萬要把握住這個機會,懂嗎?」
擦拭著淚水,眼眶早已泛紅的大槊連連頷首,拚命說著:「我知道。」
這麼破格對待一個下屬,孟鵬翰知道自己早就失了公允,他總是嚴格要求自己要平等對待每一個人,大槊卻讓他破了例。因為他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下屬是個什麼樣的人,太過單純也太易於讓人摸熟性子,打一開始他就知道大槊在其他有心人士眼底是個絕佳的利用工具,因而故意把他交給岳文樺處理,豈料後藤的出現竟粉碎了他想讓大槊逐漸懂得社會人情世故的計畫,每當夜深人靜他思慮至此也不免責備自己幾番,他想,要是自己早先讓大槊接受磨練會不會就這麼斷了後藤的賊心?
這個答案,他是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了。
後來,岳文樺私下告知他要把大槊帶到法國一事,他沒有阻攔,單說了一句:「是嗎?那就好。」
他想自己是該放手了,不該老是把大槊當孩子對待,有過後藤的教訓,想必大槊在未來人生旅途上會更加謹慎,當然,對一個有才華的調香師而言,能在國外揚名是再好不過的了。
不讓歲月有機會刻上痕跡的男人帶著淺淺的笑容,輕勉:「到了那邊就是一個人了,文樺要忙新公司的事會沒時間照應你,你凡事都得躬親自為。但是不管遇到怎樣的挫折,千萬別輕言放棄,更不要尋短見,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拚命地把眼淚鼻涕往回吸,直到肚子已被填滿、再也裝不下的大槊,答應了這個一輩子都讓他敬愛的上司的要求,不知是機場瀰漫著的別離氛圍所致,亦或者是累積在心中的傷感一併爆發,他總覺得心裡有著宣洩不完的難過。
孟鵬翰給了大槊一個溫暖的擁抱。「祝你早日覓得你的幸福,大槊。」
離開誘人的懷抱,大槊望向站在孟鵬翰身後的葛亭雅,感到有些慚愧,雖是過去式,但不管任誰來看,聽見丈夫的下屬愛過自己的丈夫都是件讓人難以忍受的事,大槊不奢望葛亭雅原諒,光是她來替自己送行就夠讓他意外的了。
豈料,葛亭雅和丈夫一樣,給了大槊一個真心的擁抱。「謝謝你的香水,大槊。我相信你日後一定能成為出色的調香師。」
沒有想過葛亭雅會是這種反應的大槊瞠大了眼,口舌不靈敏地說:「葛、葛小姐難道不、不怪我?」
「我都已經結婚了,你應該要喊我孟太太才對。」葛亭雅沒有正面回答,只將焦點放在大槊對自己的稱謂上,從她的態度看來像是早就遺忘了這件事。
「孟太太……」
「這才對嘛!」葛亭雅摸摸大槊的頭稱讚,又言:「你可要感謝我搶走阿翰喔!不然啊,嘻,這世上可沒幾個人忍受得了他工作狂的性格跟超凡的髒亂。」
髒亂到足以用超凡來形容……那到底是?大槊呆愣了半晌,貧乏的想像力描繪不出適合的畫面,他只好傻笑帶過。
見到大槊的笑容,葛亭雅忍不住鬆了口氣,也放心許多。
「我聽阿翰說你很念舊,這是好事,可是千萬別把這些不好的回憶記著。該過去的還是要過去,人呢,是要往前看的,一直看著背後是不會有收穫的。」葛亭雅握著大槊的手,試圖傳達自己這分堅強給大槊,「一切都是後藤的抉擇,不要認為自己欠了他什麼,坦率地活在這個世上吧!這是每個人必經之路唷!大槊。」
「我明白了,雖然很多事可能我一時間也改不掉,可是我會努力的……孟、太太……」後面孟太太三字說來拗口,大槊也不敢擅自改掉。
聽見這話,葛亭雅大笑:「噗,哈哈!孟太太還是別喊了,直接喊我亭雅吧!孟太太感覺好像是在叫別人一樣。」
悄聲試了一次,大槊放大膽子喊了「亭雅」。葛亭雅點頭,稱讚他做得好。
被晾在一旁數分鐘之久的孟鵬翰走近岳文樺,說:「文樺,大槊就拜託妳多關照了。」
過去暗戀的對象這麼對自己說,惹得岳文樺不大高興,她做了個厭惡的神情說道:「阿翰你千萬別這麼說,感覺怪噁心的!告訴你,我可是有新歡了,這種滿身肥油的胖子槊我死都不想跟他有什麼私人關係!」
大槊聽到岳文樺如此批評,不免有些受挫,於是扭頭瞅著岳文樺問:「岳小姐之前不是還誇我變瘦了?」
「外表是這樣沒錯。」
「什麼外表是這樣沒錯?」
岳文樺笑得十分詭異且神祕,瞟了下屬一眼,道:「你啊!你的油早就滲入骨子裡了,搞不好丟進果汁機打一打有十五公分厚的浮油呢!對我來說,有油,就是胖!死心吧,你一輩子都是胖子槊。」
「油脂不是人體必需的嗎……說我骨子裡都是油,岳小姐的身體裡難道就沒有油?」
摸著自己光滑的臉蛋,岳文樺自負地說:「你跟我怎麼能夠相提並論。我身上的微量油脂可是用來滋潤肌膚,你的話……可能當燃油都還太勉強!」
大槊少見的辯白與近來已經難得看到的岳文樺的毒舌,兩人一來一往的對話惹得站在一旁的孟鵬翰夫婦開懷大笑,渾然忘記即將到來的離別,全然投入這值得珍惜的美好時光。
轉眼間,機場響起告知旅客登機的廣播,這段充滿淚水與歡笑的送別也將走入各自的回憶裡,帶著孟鵬翰和葛亭雅的祝福與別離前的短暫歡樂,大槊和岳文樺踏上了異國之旅,準備在法國一展長才。
***
拖著經父母之手承接而來的老舊行李箱,這個連輔助輪子都沒有的箱子光是拉曳就感到疲累,莫說還要提著它走到可能長達數公里遠的目的地,光搭車下車爬過的階梯就夠叫一般人把這個過時行李箱給扔去回收筒裡。
但它的第二個主人沒辦法丟掉它,不是吝嗇,是惜物節儉的性情使然,當然也與他窮得快給鬼抓去的荷包有關,總歸一句,他無視周遭或金髮碧眼或棕髮藍眼的高大男女注視,兀自喘氣,毅力過人地走出車站,見著了這個國家的名勝「凱旋門」。
平生第一次出國,大槊來到了凡是對時尚流行有興趣的人會到的國家──法國。
雙眼所及之處,不論男女老幼,個個的穿著或許不是名牌滿身,倒也有自己的品味在其中,搭起來的整體感就是好字一個,絲毫不遜於百貨公司櫥窗裡人形模特兒的衣著,反觀自己則是一個俗氣凡人,完全與這片土地不搭調,恐怕染了髮色換了眼珠還不是個道地的法國人,格格不入的他木然地眺望眼前那座雄偉豪氣的名勝。
寬敞整潔的道路與兩排種植的樹木相當引人入勝,消除大槊舟車勞頓之苦,取而代之的興奮感讓他對什麼都好奇,凡是聽聞過的名勝都想見識見識。
可是……
低頭掏掏口袋,屈服於現實的人只好止住無謂的好奇心,處理正事要緊,拿起記載著如何到目的地的紙條,精神奕奕地察看凱旋門旁邊的道路,良久,震天動地的尖叫聲在他心底發作,瞠目結舌地佇立原地,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該如何形容自己現在這等處境呢?迷路稱不上,茫然倒有點。
凱旋門→伊爾.巴羅提
看著手裡的紙條,大槊驚得丟了一半魂魄,不停地在心中吶喊。凱旋門的周圍除了路沒有什麼最接近的店家,想必這個名叫伊爾.巴羅提的地方也是在這壯闊的門分散出去的路中的一條。
不久,大槊苦笑出聲。
是啊,一定是在某條路上吧!反正就是這幾條路呀!十二條路選一嘛……
***
巴黎的夏季總是白天長過夜晚,有時甚至要等到晚上十點才見得到黃昏,對喜好陽光的歐洲國家而言,這個季節是最適合旅遊與日光浴,又適逢七八月旅遊熱潮,整個巴黎顯得較為冷清,一路上還可能出現外國人多於本地人的狀況,不論如何,花都依然展現著她嬌媚的風情和不輸給陽光的熱情。
坐落於香榭麗舍大道中心上的咖啡店富凱是間風格獨特的老咖啡店,光顧過此地的明星可從店內海報上得知,可說是間頗有名氣的店。
富凱的座位可分成兩種,店內座位與店外座位,要是讓服務生推薦的話,一般都推薦店內座位,主要因為店內座位擁有百年歷史與精美裝潢,也是因為一直以來店內座位都較為熱門的緣故。
今日,好不容易在熱門時段坐到一位難求的店內座的女士們卻無暇欣賞店內陳設,紛紛將視線投向店外座位某處,一位高大英俊的白種男性身上。
有著一頭白金色短髮與魁梧的體格的男性在歐洲並不罕見,稀少見到的是如同這位男子所擁有的美貌,儘管他渾身散發著冷漠孤獨的氣息,還是難以遮擋他如同米開朗基羅所雕刻之大衛像的俊俏臉孔的光采,那是張很難讓人忽視的容貌。
而他的孤僻與自傲單從舉手投足便可輕易窺出,他深知自己到哪兒都是眾人注目的焦點,不用坐在店內座就可大舉吸引他人目光,這分在外人看來自大的想法卻總是成真,還沒有踢到鐵板過。
其次,不願意入店是因為他寧願去呼吸外頭充斥著太陽與自然的鮮活空氣,也不願待在室內嗅著挑逗與熾熱情色的氣息,他是法國人,卻不喜歡法國女人直接注視問候的眼神,那活像個隨時可以帶出場的妓女。
以目光挑逗屬意的人的不光只有法國女人,法國男人也常做這種事,他算是少數例外,自過去到現在他一次也沒這麼做過,他的自尊與家教不容許他幹出這樣足以惹來新聞話題的事。
對法國人來說,通常他們不會一直注視著某個人,不停地望著你,往往代表他們想要和你交談或是想玩一夜情,若是你也傳達了這樣的眼神,兩個人就會很有默契地坐在一塊進行下一步;若是不願意,只要不看對方就行了。故這個淡漠得連頭髮都透露著冷酷情緒的男人從坐在店外座開始便誰也不看,單單只看著手裡拿著的報紙。
識相的女性會收回自己的眼光,轉放在店內裝潢或是一同前來的人身上;不甘認輸的,就會像已經推開門扉的女性那樣,主動上前攀談。
要是認為男人在裝清高那麼就大錯特錯了,他是個從骨子裡冰冷到外的男人,總保持著適度禮儀與不饒人的陰損口舌,穩如泰山地一一辯駁直到這些人鎩羽而歸為止。
敗在男人優秀的口才上的女性有的掛著髒字忿忿離去,有的興致索然地回到店內,總之,一切都如了男人想安靜的願。
將目光放回到報紙上,眉頭微鎖的男人有些不悅,短短幾行報導就讓他看上十來分鐘,這全是那些花痴的錯,這幫女人要他看這篇報導看到何時?
就在男人於心底嘮叨不止的同時,一位身著純白色套裝的東方女性出現在這間咖啡店,她沒有進去店裡,而是走到男人對面的位子坐下,摘下同樣也是純白色的帽子,笑著道歉,她遲來了十分鐘。
岳文樺的道歉,男人一直到她向服務生點完咖啡後才做出反應,他邊折好報紙邊說:「遲到十分鐘,妳就想以一句抱歉打發我嗎?」
不介意對方不甚好的口氣,岳文樺面帶微笑,答:「不管有什麼理由,遲到就是不對,所以除了抱歉,我還是抱歉。你責備我沒關係,德克勞斯。」
里歐.德克勞斯冷笑,反諷:「曉得嗎?一個人的做事態度從他守時與否就可以看出。」
嫩白的臉上不減半分笑容,岳文樺不疾不徐地辯駁:「這話說得不錯,不過後面應該補上一句,一個男人心胸寬大與否得看他會不會原諒一個真的是有事而耽擱到約會的女人。」
瞥了對方一眼,里歐拿起咖啡淺嚐:「真不巧,我是個很注重時間的男人,無論對方是誰,我不會輕易原諒遲到的人。」
這一次,岳文樺沒有再爭辯下去,她收起笑臉,嚴肅地向里歐道歉而且保證這種事不會再度發生。
「妳這話我記下了。」里歐簡單地以這句話收尾,轉問:「妳找我有什麼事情?」
從淺棕色柏金包裡取出一分A4大小的文件,岳文樺遞給里歐過目。「這個是我新公司的介紹、遠景、短程規畫,當然投資規模也寫在裡面,不可或缺的員工待遇也有。」
不動聲色的里歐十指交叉,冷淡地問:「所以呢?」
展露一絲自信的笑容,岳文樺直接把目的道出:「我要聘請你,為我的公司效勞。」
「為什麼找我?既然找得到我,相信其他赫赫有名的調香師妳也能找到才是。」
面對這個問題,岳文樺也早有準備。「不為什麼,我就是認為你是我要的人才。」
「妳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嗎?要是聽過三年前那件傳聞,妳就不會這麼說。」
散發著精明幹練神采的女人不以為意地笑了,回答:「你真以為我會在不曉得對方資歷背景的情況下僱用他?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男人壓低了眉頭,問:「即使如此,妳還是堅持用我?」
「沒有錯。」
女人篤定的態度令里歐十分不解。「僱用一個被人家稱為『卑鄙的調香師』的人,這妳也無所謂?」
「卑鄙不卑鄙這要看你自己怎麼認定,是不是這樣你自己最清楚。」
陷入思考的德克勞斯緘默許久,碰也不碰桌上的企畫書。
察覺男人已經有所動搖的岳文樺更進一步勸說:「難道,你不想要東山再起?雪恥前仇嗎?」
「我對這些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
不死心的岳文樺噗哧一笑,堅定地反駁里歐的話。「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嗎?三年前的事可不是說忘就可以忘記的……當然,你有可能真的淡忘了,也喪失了作為一個調香師對調香的熱忱。」
不為什麼,岳文樺就是認為坐在自己對面的男人這三年來的韜光養晦是有目的的,他要重回舞台,再度向眾人證明自己的實力。
「不要用妳的思考邏輯來斷言我對調香的熱忱,這樣只會彰顯妳的自大。」里歐駁斥著,卻不說岳文樺這話是對或是錯。
「你要說我自大也行,愛隨意下定論也可以。剛才的話,純粹是我個人的意見。」
如果要描述自己對岳文樺的第一印象,里歐認為自己絕對找不到什麼好的形容詞,不管是對方游刃有餘的樣子,或是故意說出的刺激他的言語,都讓他感受不到彼此對等的立場,他無法忍受有人可以擺出比他還高的姿態對他說話。
此等情況下,他是該保持自己一貫的行事風格,從容地與對方辯駁到她投降為止,但是……
「……我還有事,要先離開。」拿起桌上的帳單與企畫書,里歐走入咖啡廳內結帳。
瞅著男人不為所動的堅毅背影,岳文樺笑了。「什麼嘛,還是很心動的不是?」
儘管今天沒有聽到里歐的答覆,岳文樺心中也有了七八成的勝算,拉攏到了這個人才,等會兒她還要去別的地方安排另外一個人才,一想到這裡,她不禁長聲嘆息,同情起回到法國卻一刻都不得閒的自己。
***
要被岳文樺安排的另一個人才,指的正是大槊。
自機艙上傳來即將抵達夏爾.戴高樂機場的廣播後,岳文樺馬上收起自己的度假心態,警戒迫使她收起悠閒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嚴肅臉孔讓大槊感覺自己好像隨時會遇到敵人,因為慌亂而更顯得笨拙的手腳趕忙收拾好隨身物品。就在他準備就緒的時候,岳文樺扭身丟給他兩樣東西,一張紙條和一本緊急用的法語書,要他自己一個人前往紙條上寫的目的地,找不到地方就利用這本書,用嘴巴把路問出來,當然還必須在紙條上約定的時間內抵達,逾時不候。
「等……等一下!岳小姐不陪我一起去嗎?我、我對這裡完全不熟啊,萬一迷路了怎麼辦?」拉著岳文樺白色套裝的袖子,大槊慌恐地問道,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認路本事也不好……根本沒有不會迷路的自信。
岳文樺拿起自己的柏金包,將大槊的手揮開,冷言:「我不是你的保母,更沒有照顧好你的義務。」
「可是……」
「我之前就說過了,到了法國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我很忙,等一下下飛機之後還要趕往約會地點,沒空陪你玩保母遊戲!」
如此,憑著這兩樣工具就要尋找到正確地點,讓大槊在法國有了個悲慘的開始。
從離凱旋門最近的RER車站下車,探看附近路況的大槊眼角泛起淚光,他看著岳文樺給他的紙條,上頭太過簡單的方向描述讓他難過得直想痛哭。
這十二條路到底哪一條才是通往伊爾.巴羅提的正確道路?
噙著淚,大槊挑了看起來最大最華麗的路走,這條路正是香榭麗舍大道。
提著樣式老舊的行李箱筆直地朝前走了一個鐘頭後,看兩側道路的招牌有些眼花的大槊停下來歇息,揮汗喘氣,心裡頭高懸著的重擔遲遲無法卸下,隨著時間過去他的著急也慢慢遞增,低頭看著已經調到法國時間的手錶,他不由得慌了起來,再兩個鐘頭,要是兩個鐘頭後他還不能抵達目的地,他肯定會被岳文樺痛宰一頓。
照現在的情況來看,他是不可能自己一個人找到約定地點的,只能將希望寄託在當地人身上了。大槊無奈地嘆息,乖乖地從隨身行李裡拿出岳文樺給他的會話書,這是一本英語系國家的人到法國觀光時會用到的會話書,所以整本書裡找不到半個中文字。
「岳小姐是不是還在記仇啊?連到了法國都要考我英文……」即便自己的英文在岳文樺的斯巴達教育下有所長進,大槊還是無法輕鬆地閱讀英文文章,他看得懂,但是需要一點時間。
大致上閱讀完問路篇的對話,大槊闔起書本,又是一陣長嘆。
書中寫得很詳細,短短一句「請問這裡怎麼走?」就有很多解釋,依照情境與主人公需求分為多種,怎麼插上時間、地點都有列出,發音也是用英文來指導……嗚,他的英文真的沒有好到這個程度,可以用英文來學法文……
「……我看還是用英文問路好了……」黯然地將書本放回袋子裡,大槊強打起精神,乍膽在路上攔下一名少年,用基礎且簡單的英文詢問少年是不是可以為自己帶路。
一聽到大槊那口還算流利的英文,少年的臉色明顯一白,很想趕快離開,又不能無視問他路的亞洲人懇求的眼神;大槊見少年不吭聲,誤以為是自己口齒不清,於是放慢速度再問一次。
「No...no…English, sorry.」少年倒退數步,丟出自己會的英文,然後快速離去;不解少年為何恐懼的大槊呆滯地望著漸去漸遠的背影,低喃:「……外國人的英文不是都很好嗎?」
***
比約定時間晚了一個鐘頭才抵達伊爾.巴羅提的大槊渾身狼狽不堪,原本穿得體面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束在腰間,襯衫鈕釦開了三分之一,紮進去的下襬也拉了出來,再加上手邊不離身的老舊行李箱,大槊這身裝扮攫住不少路人以及店內客人的視線,為數不少的男女三兩交耳議論著。
看到他這副光景,讓早就在暗釀怒火的岳文樺無法發作,只得連忙從錢包裡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桌上,起身拖著大槊往外走;飢餓再加上過度勞動所導致的疲累讓大槊使不出力氣反抗,乖乖地被上司拉著走,眼看店家離自己愈來愈遠。肚子餓得直出聲抗議的他微微扭頭瞅著正抓著自己走的女性,問:「岳小姐……我們能不能回剛才那家店點一些東西來吃?我肚子好餓……」
被踩中地雷的岳文樺哼一聲鬆手,險些讓大槊跌個朝天。她轉身瞪著下屬罵:「你是存心搗亂還是過度天真啊?曉不曉得你這身裝扮讓人看了就怕,要是跟你在裡頭吃飯,我岳文樺一世英名不就全毀了!」
用手臂撐起重量慢慢爬起的大槊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著,說:「岳小姐給我的紙條上面除了中文沒有法文,我又找不到一個可以用英文溝通的外國人……好不容易撞見一個來自新加坡的留學生,幸虧有他幫忙,不然我可能還在找路……衣服的話……是因為走了很長的路,不知不覺就……」
「那又如何?你想怪我嗎?」岳文樺微瞇著雙眼看著大槊,言語間有不可輕忽的火藥味,「我早就說過了,到這裡一切靠自己,不要想依賴我。我不是阿翰,看你無助就會伸出援手,我的任務只有帶你到法國讓你入了我的公司做事,成敗還得看你自己,懂不懂?」
「懂了。」被對方氣勢震懾到的大槊跟著大聲回答,這才消除一點岳文樺的怒氣。
低頭看著手錶,不適合嘆息的女性還是長嘆。「我先直接帶你去公寓吧!那邊還有一些食材,你自己想辦法煮來吃。一個鐘頭後我跟人有約,交代完事情就會離開了。」
大槊聞言,提起行李箱跟上步伐。
步行將近十五分鐘的時間,岳文樺領著大槊來到她口中所謂的「公寓」──外觀看來相當普通,沒有任何特別的雕刻裝飾,紅磚色的牆壁與深褐色的大門給人堅固耐用的印象,雖然有十年以上的屋齡,可是在定期性的修繕與整理下,散發著新建設的房屋所沒有的韻味,一看見這幢公寓,大槊便喜歡上這裡。
「要給你住的地方在四樓,跟我來。」踏上階梯,岳文樺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接著再爬上進門就可以看到的樓梯,大氣不喘地走到四樓。
「裡面已經有傢俱、棉被枕頭等等的東西,你不用多花錢去買。鍋子爐子都可以自由使用,我不會限制你什麼的。」拿出另一把鑰匙開門,岳文樺一面說道:「另外,這整幢房子只有你一個人住,你不必去想要怎麼跟鄰居打招呼了,其他樓層的房間都有上鎖,你打不開的,也別想亂竄。」
睽睽注視著屋內每一處的大槊邊記著注意事項邊問:「岳小姐沒有住在這裡嗎?」
「怎麼可能,誰要跟你同居啊?我另外有住處,這整層樓都是借給你住的。每個月該跟你收的房租、水電等雜費都暫時記在你欠我的錢裡面,等你有能力償還的時候我會跟你收取的,別以為我會做免錢生意。」岳文樺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走近大槊,將鑰匙交給他。
心裡早已開始偷偷計算迄今為止自己總共欠了岳文樺多少錢、並且對這個數字感到頭疼的大槊苦笑,他想自己還是暫時別想太多的好。
「嗯,差不多就這些了,沒什麼特別要交代的事了。過幾天我會通知你公司開幕的日期,這段時間內你就好好熟悉巴黎的環境,千萬不要開工第一天就跟我說你迷路了,那我絕對會揍你一頓的!」離去前,岳文樺特別把這件事提出,要大槊自己好好注意。
岳文樺離開後,大槊疲累地坐在鮮紅色的沙發上,頭顱和雙臂壓在不高的椅背上,呆呆地望著敞開的窗扉外的巴黎,從這個角度看去勉強可以看到艾菲爾鐵塔夜裡的光芒,只是看著看著,勞碌一日的他漸漸招架不住睡意,闔上眼皮,結束在巴黎的第一日。
***
荷蘭,阿姆斯特丹。
一名身材纖細偏高的棕髮青年走在涼爽的街道上,接受著和風的吹拂。時節正值炎暑,阿姆斯特丹的氣候卻不如緯度低的國家熱,若以變化度來說,這裡可謂世界之冠。
挑著天藍雲白、冷暖適中的好天氣,攤販商們紛紛出來街上擺攤,希望藉此多賺幾個錢。青年走馬看花地穿越過無數攤販,並沒有停留下來細看的打算,一直到經過販賣香精的攤位前才好奇的停下腳步,他瞅見攤販前站著兩位女性,她們一邊試擦香精一邊詢問老闆價格,依氣氛來看,女性購買的意願極大。
站在左側的女性手持一瓶香精對身旁友人說:「妳瞧,這裡有賣Melissa(香蜂草)的精油呢,而且只要三歐元,好便宜耶!」
友人拿著香蜂草精油一看,大喜,順帶也囔著要買:「真討厭,荷包要大失血了,這個Amber(琥珀)精油也好便宜呢!」
女性拿起琥珀精油看著,又是擔心荷包失血又怕錯過如此便宜價格地遲疑著,最後,女性終於開口殺價:「老闆,能不能算我們便宜一點?」
一身龐克風的老闆搖頭回答:「小姐們,這些價格已經是底限了,不能再低了。」
殺價失敗後,女性們也不強求,打算直接付帳,不過就在錢要掏出去的那一刻,青年開口了:「妳們知道嗎,Melissa的萃取方法是蒸餾萃取法,這種植物因為含油量少,根本無法適用其他萃取方法,所以一般市面上的價格是低不下來的。」
女性扭頭看著青年,反駁:「這裡明明賣得就很便宜,你說錯了吧!」
青年的臉上毫無任何情緒可言,真的要用一種情緒來形容他,大概只有冷靜,被人反駁依舊可以平靜地回答。「市面上販售著兩種香蜂草精油,一種是Melissa Type(香蜂草精油),另一種則是Melissa True(純香蜂草精油)。單論價格,前者的確較後者便宜許多,原因出在於前者所使用的,絕大多數都是人工香精。估算之後,妳們認為誰才是贏家呢?」
這番中肯的話動搖了女性們的心,倘若她們認為買到就是賺到,實際上可能並非如此,甚至一個使用不當,她們的身體可能會出問題。與其讓自己的身體處於不知何時會發生的危機裡,不如現在就斬了這個剛萌芽的危險。
體認到這點,女性身旁的友人上前詢問著青年:「先生,我看你好像很了解精油。能否請你告訴我,如果我買了Amber,是賺到,還是賠了?」
拿起女性手裡的精油瓶,青年指著瓶身上的標籤,說:「小姐,請妳仔細看著瓶子上的標籤。上面是Ambrette(黃葵),不是Amber。」
仔細瞧著瓶子的女性倒抽了一口氣,果真發現是Ambrette,驚語:「你好厲害,你是怎麼知道的?請務必告知我們!」
「很簡單,就算不去看上頭的標籤,也曉得琥珀是化石,琥珀精油必須從這些化石裡提煉,面對這麼耗材的精油,怎能隨隨便便賣妳三歐元了事呢?」
聞言後的女性躊躇,面露難色地再問:「這麼說,市面上沒有純琥珀精油了嗎?」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卻也不是不會變,因為日後琥珀精油會不會真的被商人拿出來販賣這我是不曉得,但如果有,即便是三十歐元妳們也不一定買得到真貨。」青年縱使面無表情,言談間卻宛如一個博學多聞的賢者,細心地解答女性心中的疑惑。
「什麼意思?可以請你解釋清楚嗎?」聽完這番話,仍然不甚了解的女性試圖問得清楚些。
「琥珀香可以用人為方式調出,也可以拿龍涎香來渾淆視聽,畢竟龍涎香被公認為屬於琥珀香的一種。」
經過這番簡單卻又句句戳中要點的一席話,女性們打消了購買的意願並且謝過青年,然後才離去。
見上鉤了的大魚溜走,青年攤著手,搖頭瞅著老闆,表示自己的無可奈何;遇此情形,又有幾個老闆能夠輕易息事,自然是上前罵道:「普旺斯!你這臭小子,我要揍扁你!」老闆生氣地走出來,表面上是說要打人,卻也不過是小打一下罷了,根本不痛不癢。
貌似年齡相差甚多的兩人是相識多年的好友,普旺斯碰觸自己挨打的地方,道:「吉柯,我可是在幫你喔,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啊?」
普旺斯一反剛才在兩位女性面前的態度,說起話來不再像個教師,表情也豐富許多,這是他從小就改不過來的習性,母親、敬愛的老師和好友以外的人是看不到他的笑容以及隨性自在的性格;反之,在不熟識的人面前,普旺斯的態度是對喜愛的人所不曾展露的淡漠,過於冷靜的臉孔經常是讓外人疏離他的主因。
吉柯將普旺斯的頭夾在腋下勾著,不爽快地說:「說得這麼好聽,你自己算,這個月你破壞我的生意多少次了?」
企圖把吉柯的手扳開的普旺斯笑著辯解:「我是實話實說啊!吉柯,你這人都不賣真貨,怎麼叫人坐視不理?當心人家報警抓你!」
又氣又覺得好笑的吉柯反諷:「如果警察來抓我,我第一句話一定問他:『你說,是不是一個叫普旺斯的人報警的?』」
普旺斯笑著,不答,顯示自己似乎真的會這麼做。
洩憤完後,吉柯鬆手,乖乖地收拾自己的攤子。
「吉柯,我講真的,為什麼你寧願到這來賣假精油,也不願意去賣大麻啊?」幫忙好友收攤的普旺斯開口問道。
扛著裝有香精、大如行李箱的木盒,吉柯收好東西,偕普旺斯在街上走著,邊說:「少囉唆,賣大麻得要有本錢呢!」
吉柯與普旺斯,這對看似有年齡差距的朋友,實際上兩人同齡,是一塊長大的好友,以吉柯的想法來說,普旺斯有時比較像個損友吧,因為他每次都會破壞自己的好事。
「普旺斯,你今天沒事啊?」不願跟好友計較下去的吉柯大剌剌地問著。
「是啊,本來要去咖啡館的,現在想想還是算了。」
聽到這答案的吉柯笑著說:「那好,跟我走吧!」
愛賣假貨的朋友提早收攤本來就是件稀奇事,現在又要自己跟他走,普旺斯覺得十分稀罕,嘴上掛幾句損人的話:「怎麼?想把我帶進去警察局喝咖啡?還是想把我扔到人煙稀少的地方自生自滅呀?」
拍著普旺斯的臂膀,吉柯半催促地說:「少囉唆,走吧!」
普旺斯沒有反對,靜靜地跟著。
不到半個鐘頭,吉柯把普旺斯帶到一個櫥窗前,櫥窗裡深藍色的布景襯托著掛於左上角的鵝黃色的月亮與星星,右下方是白色窗櫺,裡頭還有個在熟睡的嬰孩,整個櫥窗氛圍靜謐又充滿著童話故事的味道。
「這不是香水專櫃的櫥窗嗎?而且還是亞洲品牌……我瞧瞧……菲蒂亞香水系列……小月亮……嗯……原來是嬰兒香水呀。」看似不經意地瞟了幾眼,實則已經將商品及櫥窗擺設重點抓到的普旺斯說道。
「這香水不錯喔!」
「喔?吉柯你不是一向最討厭東方香水了嗎?」
「是很討厭,誰叫我完全搞不懂東方人的思考邏輯呢!但是這款香水很不一樣,當我噴下去的時候,會有一種幻覺……彷彿感受到自己被拉回到嬰兒時代被母親抱著、那溫暖又安心的感覺。」吉柯感動地說著。
普旺斯將好友豐富的肢體語言視若無睹,直接詢問:「你買了小月亮?」
「當然。」
「你有帶出來嗎?」暫且不管吉柯自己對這瓶香水的評價如何,能夠讓他掏錢出來買本身就是值得關注的事,普旺斯也因此對小月亮有些好奇,想要嗅嗅看它的味道。
「有啊,你等我一下。」吉柯回答,從口袋裡掏出香水遞給好友。
只見普旺斯在空中噴了些香水,細細地嗅著,一次不夠還再來一次,第二次不夠就再一次,直到三次之後才滿意地把香水交給吉柯。
「如何?不錯吧?」吉柯心急地問著。
普旺斯露出少見的肅容,於心底剖析著這款香水的組合成分,半晌才說:「從香水成分拿捏不夠精準這點來看就可以知道這名調香師還是個新人,一般來說,像這樣的香水很少有廠商願意做成商品推出,要不然就必須經過資深的調香師調整一下各個香精的量……不過要真是這樣,這瓶香水就會淪為普通香水,這個調香師的不精準意外地讓這瓶香水充滿屬於自己的性格,花的香味既融合、又獨立奔放……」說到一半,他伸手指著櫥窗,「當初負責廣告宣傳跟櫥窗設計的人恐怕沒有真正理解到香水的優點,『小月亮』……這瓶香水根本沒有這麼寧靜,反而活潑得像個小孩子。」
對香水一竅不通的吉柯並不是那麼懂普旺斯的意思,他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普旺斯說的一定是對的,這點他可以打包票。
「說到像小孩子……好像真的是這樣……」吉柯低語,蹲在地上翻找可能放在箱子裡頭的某樣物品。「找到了!你看,真的是這樣、簡介上頭有寫!」
大概閱覽著簡介,普旺斯低語:「嗯……他叫吳槊樂啊……台灣人……」
在一旁聽著的吉柯突作驚色,插話:「台灣人?不對吧,不是泰國人嗎?」
普旺斯啼笑皆非地看著好友,指著簡介上的一行字說著:「怎麼可能是泰國人呢?你看!這裡寫的是Taiwan,不是Thailand!」
粗魯地抓著簡介,吉柯看著:「Thailand不是Taiwan?」
差點沒笑岔氣的普旺斯正色回答:「當然不是。」
感覺上並沒有很在意調香師國籍的吉柯得到正解後只說聲「是喔」,然後將香水收起來。普旺斯看完簡介後則一直盯著櫥窗看,心中相當在意簡介裡對大槊的介紹。
資歷未到一年的調香師就能把三種notes調得這麼平穩,是誇大資歷還是這人真有本事?不管是哪點,都相當惹人注意。
吉柯偷瞄普旺斯的神情,發現他很認真地看著櫥窗,心裡不禁竊喜著。
如果能讓他身旁這位全荷蘭最有實力的調香師新秀站上國際舞台就好了,這樣就能順便圓他的夢想了,只可惜普旺斯太按照心情行事,不然現在賣得最好的,肯定不是他手中的小月亮!
第二章
收下企畫書後的第三天,里歐主動撥電話給岳文樺,告知她自己願意接下這分工作。雖然是預料之中的答覆,岳文樺仍然很高興地感謝對方給她一個合作機會。
翌日,兩人更另外約了時間準備針對一些部門大小事作出初步共識,岳文樺多半扮演著聆聽者的角色,偶爾給個建議或是針對疑惑的地方提出問題。她告訴里歐部門內所有事項可以全權由他處理,完全任他自由發揮,不需要每一樣都來找她商量,唯有一點,她希望他能接受。
里歐並不吭聲,板著張臉等著對面那胸懷大志的美人說出答案。
「有個人我希望他能在你底下做事。」
還是那張撲克臉的里歐開口問對方姓名來歷。
「他叫吳槊樂。」
隨後,岳文樺從康朋包裡拿出一本雜誌,翻到某頁遞給坐在自己對面的里歐。男子沒有表情地瞅著雜誌,看完後既不驚訝也不好奇。
「吳槊樂……就是那個在亞洲新出頭的調香師?」他聽過這個名字,也在巴黎一些百貨公司見過小月亮的產品廣告,味道則尚未嗅過。
聽見里歐這話,岳文樺放心不少,她還怕大槊太過沒沒無名,需要自己對里歐解釋一番。對比岳文樺的心安,里歐則在心底戒備起來,揣測不少雇主想用此人的理由,但總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既然妳說我是經理,那麼我有權過問妳非用他不可的理由了。」
早料到對方會這麼問的岳文樺信心十足地回答:「他是我教出來的人,我對他有十足的信心!」
收到這分企畫書後,里歐暗地裡調查過岳文樺的背景,企畫人員出身的她僅管懂得調香知識,可還稱不上是個調香師,她調教出來的人有那種實力可以冠上調香師的稱號嗎?
抱著這分懷疑,里歐又問大槊的背景資歷:「這上頭寫著他只有即將滿一年的資歷,參加過的比賽僅有菲蒂亞內部的考試,這是真的嗎?」
穿著一席香奈兒黑色緊身套裝的美人大方點頭承認:「小月亮是他在菲蒂亞考試中的調香作品,因獲得好評而躍為商品販售。小月亮也是他第一瓶自己調製出來的香水。以往我都只讓他去模仿別人的作品來測試他拿捏香精的程度。」
新老闆的話表現出她對自己的學生的莫大信心,本來這種事是見怪不怪,重點是對方的話,要他錄用的人竟然只有那點資歷,通過的考試也只有公司內部的考試,那種怎麼能說是考試?簡直難登大雅之堂!
負面思想陸續布滿整顆腦袋,或許是受到影響,里歐對大槊的印象不是很好,連帶態度也嚴苛起來。「難道妳教他的時候沒告訴他調香師的世界有多麼殘酷嗎?」
「我當然說過了。」岳文樺喝了口花茶,篤定地說。
她這樣的態度在里歐來看卻是玩笑、是敷衍,總覺得那個叫吳槊樂的黃種人只是靠裙帶關係爬上來、半點實力都沒有的人,庇護這種人的新上司連帶著也讓他感到疑惑。
她真的可以公平處事嗎?這個女人真的有心想把公司搞好嗎?諸如此類的問題盤旋在里歐心中,他壓著這分疑慮,批評:「恕我不客氣地說幾句話,妳會不會太天真了?一個在亞洲成名的小鬼有什麼好雇用的?他的香水根本還沒經過法國人的考驗!」
「那麼,就由身為法國人的你來試驗他不就得了。」岳文樺毫不猶豫,立刻脫口說道。
當自己毅然決然地接下克羅馥亞、肩負創立和經營品牌的重責大任,岳文樺就打算先成立香水部門,是因為過去的工作使然,也是因為自己本身就對香氛有著莫大興趣,她相當看重這個部門的表現,擔綱部門管理要職的經理也是她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德克勞斯的背景無從挑剔,他對香水的堅持也不遜於自己,故眼前這個桀驁難馴的白金髮男子不管說什麼她都會作為採納意見之一。
在這個自尊可比天高的男人面前吹捧一個亞洲人,岳文樺懂得這點足以讓里歐對大槊心生反感,她半是故意這麼做的,她想讓大槊去磨磨里歐的脾性,也想讓里歐去訓練大槊的能力。
借著男人的口,岳文樺順水推舟地達成這個目的,里歐對大槊的印象果然糟糕透頂。
「如果妳堅持要用他,那我不多問了。不過我一定會讓他知道調香師的世界不是可以隨便混混的。」
岳文樺狡黠地笑著:「隨便你,讓他知道世界舞台的厲害也不錯啊!」
***
夢裡的顏色,對他而言只有一種。
張著眼睛的時候,白天黑夜皆是色色分明的美景。白晝有顏色鮮明絢爛的花朵與撫慰疲累眼睛的綠色植物,漆成各種顏色的法式、羅馬式建築,行人身上的衣物,甚至是一句親切的招呼在他眼底都是有顏色與意義的;黑夜有照亮城市的燈光閃爍,或橙黃或寶藍,顏色不一,但都是這麼地惹人注目,餐廳櫥窗邊的紅色絲絨布,從櫥窗邊探頭見到的粉色桌巾,用餐男女手持的銀色餐具,這些顏色到了夢裡為什麼就消失無蹤了呢?有好多次他都忍不住這麼想著,愈是想,他愈是眷戀外頭五彩繽紛的世界,愈害怕夢裡的一切。
夢裡的情境,對他而言只有一種。
睜開眼睛的時候,不論日間夜間都有許多令人悲傷或是歡喜的事情發生,一件件與自己擦身而過,一次次地讓他淡忘自己其實曾經經歷過這些事情,一回回地想起然後再度遺忘。
情人分離時的吻別,朋友見面時的舉手招呼,等待的人的細微動作,發生難過事情的人的淚水,偶然間擦撞出的邂逅,這些事情不分時間、隨時隨地都會發生,在他心中,這些事很少出於偶然,事情的誕生自有它的存在意義,每一件事都是值得放在心中的寶物。
而他,會在夢裡與心中的回憶相遇,睡著的時候,寶物會漸漸擴大它的佔據空間,驀然回首,才發現它早就生根發芽、盤根錯節,想砍伐也無從砍起,只好慢慢地讓它壯大。
每當要從夢境裡醒轉前,總會出現一句話和那個人的身影。
「大槊,──」
猛然從柔軟舒適的大床上爬起,大槊放大的瞳孔一直瞠著瞅著前方的窗戶,額頭上的汗珠規律地沿著臉部曲線下滑,匯集到下顎滴落,沾溼了淨白的床單。他張著嘴,半顫抖地吸氣,斷斷續續地吐氣,鼻子完全派不上用場,似乎只有嘴巴吸入的空氣才夠用,他頻繁地做著這個動作,一隻手緊揪著床單。
神智尚未清醒,一通電話就鈴鈴地在客廳響起。
大槊驚嚇,活似在不該出神的時候出神卻突然被人給搖醒時的慌忙,他掀開被子,連拖鞋都沒時間穿上地衝出房門,到沙發旁的小几接電話,打來的正是岳文樺。
「吳大槊,你還在調時差嗎?還是周遭的美麗景物讓你看到廢寢忘食了?都下午了還在睡。」等對方接電話等得不耐煩的岳文樺一開口就先挖苦一番。
聽見這話,大槊傻愣愣地笑著,讓人聽來真有這麼回事,而不會想到他是因為太早爬起來複習調香知識,直到這時候才累得打了個盹。
嘮叨幾句,上司轉入正題:「不說廢話了,明天,九月一號,我的公司克羅馥亞要正式開幕,記得準時來香水部門報到啊!」
之前幾日還在追問何時上班的大槊因為突然接到這麼一通訊息而顯得措手不及,不自覺地脫口說出「這麼快」的話。岳文樺噙笑,調侃大槊:「什麼?我還以為你是等上班等得不耐煩,結果卻是迷上巴黎的景物,陶醉得不想做正事啦?」
「沒、沒有……」沉默一會兒,大槊又補上一句:「我知道了。」
掛上電話,大槊走入另一間房間,這裡頭擺放不少岳文樺替他準備的香精,好讓還沒有開工的他能夠練習調香。隨意拿起一瓶香精,大槊黯然地看了好些時候,失了神的雙眼抓不住焦點,微微張開的嘴不知在低語著什麼,一個人就這樣悶在小房間裡,到半夜才出來。
***
在穿衣鏡前調整好領帶位置,時而轉左時而轉右地檢查著自己看不見的地方有無缺點,非得這樣整理儀容才能安心的大槊比上班時間早一個鐘頭出門,並不是因為克羅馥亞總公司離這裡有段距離,而是因為他喜歡踩著法國街道上的石板路、從容地在早上空氣正清新怡人的路上散步,總覺得有助於思考和放鬆。
提著裝有以前整理過的筆記的公事包,他自嘲自己簡直不像個在調香界工作的人,反倒像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或許上司見著他這身打扮不免又要責罵一番,他還是會以笑帶過,上班第一日,總是不想給人太過隨便的印象。
「這裡就是克羅馥亞?」半個鐘頭後,抵達目的地的大槊站在入口處仰望著這幢有七層樓高的建築物,難以置信這裡就是他日後要工作的地方。
以坪數來說,克羅馥亞的面積大概跟菲蒂亞差不多,但後者的格局與建築物比較方正、高聳;前者則是長而寬。再者,克羅馥亞外觀沒有菲蒂亞那麼時髦新穎,可是卻相當有魄力,就如同一座宮殿似的,莊嚴宏偉的氣派遮蔽了奢華雕飾不足的地方,突顯了穩重大氣,古典優雅的舊式建築風格掩蓋了繼任者初出茅廬的稚嫩,展露了雍容氣質,完美粉飾了新設立的公司帶給人的疑問與不信任感。
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大槊就被克羅馥亞的風貌所吸引,間接明白了岳文樺想要創造的品牌為何,她的抱負、理想中的藍圖早就透過這幢建築物展現出來了。
細細打量過眼前的雄偉建築後,大槊戰戰兢兢地走入克羅馥亞,搭乘電梯上到五樓香水部門,本以為這裡會跟大廳一樣靜悄悄、見不到半個工作人員,沒想到他一開門就見著一位身形頎長的外國人。
男人身體倚著辦公桌,低頭閱讀著早報,外頭的光線本應無法穿透經過特殊處理的玻璃,但他卻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像是被數道光芒所照射般的、渾身散發著一股特殊的氣息,不管是他如太陽光線般的髮色也好,細白的、不帶多數外國人患有的雀斑的肌膚和舉手投足也罷,總之就是溢著一股特別的感覺,令人直覺這個男人應該不是普通人,對方的氣質也不似一般人所有,只可以崇敬,不可以親近,他確實地接收到這樣的訊息。
里歐.德克勞斯將視線從文章上移開,抬頭看那個進門半晌卻又一語不發的不速之客,是個亞洲人,身上穿著毫不相襯的過時西裝,黝黑的髮絲乍看整理服貼,但若經仔細觀察後則會發現這個人其實只是隨意理理頭髮,根本不把門面當回事,與髮絲同色的眼珠透露著驚嚇的情緒,渾圓的臉上滿是尷尬的表情,似乎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開口的樣子。他料想這個黃種人應該就是岳文樺口中的吳槊樂,上回自己並沒有刻意把他的樣子記下,只清楚是個亞洲人,現在時候雖然早,不過會來這裡就意味著他是來香水部門工作的,不是調香師就是受聘處理部門事務的員工。
將報紙放到一旁,里歐起身走到大槊對面,露出職業性笑容,伸手象徵友好的手:「我是里歐.德克勞斯,香水部經理。請問你是?」
大槊帶著羞澀的笑容,匆忙地放下公事包,回握。「你好,我叫吳槊樂,你可以喊我大槊就好。請多指教。」
佯裝自己毫不認識大槊的里歐淺笑,隨即轉冷,一現即凋的善意沒入象牙白的瓷臉。「我有印象,董事長跟我提過,還舉薦你進來。能見到你是我的榮幸,往後的日子還長得很,大家就好好相處吧!」
「那個……舉薦什麼的……我沒有那種資格……」大槊縮回自己的手,與里歐對望的視線也隨即轉到一旁,他說的不是客套話,實在是無法承擔岳文樺推薦自己進來克羅馥亞的那分倚重。
稍後,大槊轉變自己的想法,倘若不是岳文樺事先知會部門經理自己不懂法文這件事,剛剛德克勞斯就不會對他說英文,看來語言的問題岳文樺早就先想到了,真是貼心,如此一來就不怕語言不通會帶來麻煩了。
調適完心情的大槊將視線移回新上司的臉上,先前只是在門邊遠看就被里歐出色的外表給震懾住,更遑論近看時所受到的衝擊會有多大了。深邃的眼眸裡藏著如萋萋草原般的綠,西方人獨有高挺的鼻梁完美配合這張俊臉,比例恰到好處的嘴唇是典型的上薄下厚,只能說這張臉是藝術家的傑作、雕刻家嘔心瀝血的結晶,硬要雞蛋裡頭挑骨頭的話,只能說他的長相太過奪人眼目了。
這樣的人來做香水部經理不免可惜,他應該走到螢光幕前,過著被鎂光燈包圍的日子才對,光是那張臉蛋就值得讓廠商花大把鈔票贊助他的廣告或影片,受影迷終生愛戴。大槊瞅著里歐,心中對他有諸多感嘆,而在自己胡亂想著這些事的同時已經有不少部門員工進門,里歐還親切地介紹每一個人給他認識。
等到大槊和每一位同事打過招呼後,他走到角落邊拉著領帶,試圖抒解自己胸中的窒息感,稻禾色的臉上露出疲態,靈活有神的雙眼一下子變成八、九十歲的老人的目光般的混濁迷茫。他不知道怎麼描述內心裡徘徊不去的動盪感,很不安、很著急,又像要奪門而出,也像有無數的壓力頓時落在自己身上把他壓得喘不過氣,在他的新上司德克勞斯介紹完同仁後這分感覺更明顯了,沒錯,經理的介紹總會附帶上這麼一句──「這是董事長舉薦的人」。
無形的壓力一層層地疊上,搓揉幾絲刻意的言語之刃正刨著他心靈深處,不把他的真面目拆下挖開不甘願,平靜地恐怖攻擊著他直到他垮掉為止。
無聲的侵襲沒有就此為止,更令大槊慌恐的事還在後頭,最大的威脅是站在人群中央、那個像是天之驕子的男人口中吐出的話:「想要參加九點整的剪綵儀式的人可以先下去等候,搶先目睹克羅馥亞董事長、董事們以及到場祝賀的貴賓的風采。九點半的時候董事長要接受電視媒體專訪,十點則會到各個部門和每位員工見面,算是歡迎各位加入克羅馥亞……不過,只是聊天握手我覺得太無聊了點,不如辦點什麼……好比說……調香師的嗅覺測驗。」
「!」剎那間,大槊感覺不到肺裡的空氣,周圍有股巨大的氣壓逼迫他把空氣吐出來,令他異常難受。
震撼性的宣言發表完,里歐作了個結尾:「在場的多半是做文書性質的員工,想必這當中也沒有幾個人真正接觸過調香師,對調香師的驚人嗅覺也沒有實感,所以我想趁著今天開工第一天,先讓大家對調香師、對自己日後的工作有個基本的認知,也算是給董事長一個驚喜。不曉得各位意下如何呢?」
圍繞在德克勞斯周圍的男女紛紛看著左右同仁,他們對這個提案沒有什麼意見,能夠見識到調香師的超人嗅覺的機會確實不多,名義上他們跟調香師是同部門的員工,但恐怕日後調香師們都是在樓上調香室工作居多,首席調香師就更不用說,幾乎和他們是碰不到面的。
「那麼,就這麼決定了,等董事長一進來就舉辦測驗,在這之前我先去準備東西,各位就先稍事休息吧!」
大槊靜靜地目送里歐離開部門,然後轉頭看著被玻璃阻隔的外界。
住進岳文樺安排的公寓的隔天,他就收到了一分關於克羅馥亞的介紹、規畫等等的資料,算是每個員工都會有的、類似於指導手冊的東西。裡面有一頁提到因為暫時找不到克羅馥亞總裁職位的適合人選,董事長岳文樺會先暫代總裁一職,待董事們選出繼任者再行調整。
作出這個決定的是岳文樺,或是整個董事會的決議,他並不曉得,可以篤定的是岳文樺不管要接幾個位子,她的目標都不會改變,克羅馥亞是她想要打造的理想品牌,如夢想般的存在。
為了岳文樺的願望、希望報答她如此照顧自己的恩惠,在來法國之前他就決心為她的夢想盡分心力,不論自己是否還是個可用的人才……
十點半,岳文樺結束與樓下部門員工的短暫會面,來到香水部門,聽到里歐有意安排一場調香師的嗅覺測驗,大方接受,並願意與他一塊擔任評審。
為求公平起見,岳文樺和里歐一致決定用抽籤來決定順序,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大槊抽到下下籤,是最後一個接受測驗的人。
測驗方式採二對一,兩位評審會輪流問問題,範圍從基本的嗅覺到調香常識都有,測驗時部門員工和參賽的調香師會在後面觀看。比賽開始前,岳文樺還逗趣地說成績高低絕對跟薪資無關,千萬不要為了今天這場小小的娛樂而影響之後的工作,逗得全場一陣歡笑。
佇立在人群後面的大槊沒有抬頭看過任何一位調香師,耳朵也沒有聆聽評審的問題,他望著窗外發呆,默默地想著事情,直到半個鐘頭後,身為全場唯一一個亞洲籍的調香師與頂著被董事長舉薦的光環的大槊遭到點名,他才走到評審面前,開始測驗。
一個鐘頭前還在紊亂的心情不可思議地平靜下來,就算站在評審面前,大槊也沒有慌亂,而從測驗開始就坐在位子上的里歐突然起身,隨意在桌上挑了一樣植物給測驗者看。「請告訴我這樣植物的特性和名字。」
瞅著眼前有些圓潤的葉子和長鬚的莖幹,大槊馬上就認出來這樣植物,回答:「Violet(紫羅蘭)。」
「特性?」
「紫羅蘭擁有勝過其他花朵的香氣,強烈、但又可以和其他花香搭配,不過味道消散得很快。平均分布在北半球,開花期是二月,最適合的香精萃取方式是……」大槊將自己知道、關於紫羅蘭的知識一項又一項地說出。
「經常使用紫羅蘭的香調是?」
「木質花香調、花果香調、果香調和冷香調。」
幾道問題問完後,里歐放下紫羅蘭,拿起一瓶香精,他不將瓶子交給大槊,只扭開瓶蓋讓香味散發,只見站著或坐在大槊後面的調香師都胸有成竹地點頭,不是調香師的岳文樺也知道答案,當事者卻什麼都不說地站在那兒。
遲疑了兩、三分鐘後,大槊才開口:「Peppermint(薄荷)?」
里歐.德克勞斯沒有理會那聽來極沒信心的回答,鎖緊香精瓶蓋,另擇一瓶,也不曉得是他故意或是疏忽,香精瓶上貼著名稱的標籤就這麼大剌剌地讓大槊瞧見。
大槊的答案就如同標籤上標示的那樣。
「我想,結果應該很清楚了吧?」放下香精瓶,里歐就此打住,不再詢問。
「……」岳文樺沉著張臉,低頭看著桌面,凝滯的空氣裡隱約可以聽見她的嘆息聲。
「吳槊樂,你可以回去了。」既然岳文樺不想說什麼,里歐乾脆代她把話說出來。
「回去?」他要自己回去哪裡?巴黎?還是……
毫不同情大槊的里歐重申:「是的,你以後不用再來了。」
岳文樺很想在這個時候說些什麼,就算只能讓大槊多停留幾個鐘頭也好,說不定幾個鐘頭之後大槊就能恢復原有的實力,在這之前……她得替他想方設法地找出繼續待在這裡的藉口。看穿身旁的東方女性的心思,里歐並不給她機會,搶在她開口前對大槊說:「我想你應該有疑惑,為什麼我會這麼說,是吧?」
停頓半晌,大槊頷首。
德克勞斯拿起那瓶被大槊說是薄荷的香精瓶,說:「這個不是Peppermint,而是Fannel(茴香)。」接著,他拿起最後測試大槊的香精瓶:「我想你是被這個貼有丁香字眼的標籤給左右了,所以才說是丁香。沒錯吧?」
方才里歐的解答已經讓自己臉上一陣青紫,後來又聽見這問題,大槊知道他上當了,那是別人故意混淆自己的判斷的陷阱……
無法辯解的大槊只能承認,面對失敗的痛擊。
「一個優秀的調香師,先天就必須擁有過人的嗅覺,判別得出一定範圍內傳來的氣味種類,且不受其他味道混雜的影響。所以就算在你之前有幾位調香師接受過測驗,空氣中瀰漫了十幾種味道,要判斷香精瓶內的味道也不是問題……我聽董事長說你的嗅覺很好,現在看來好像不這麼回事。」里歐的話再度刷白了大槊的臉,如同躺在靈柩內的屍體一樣,男人吝於同情,不願到此結束似的補上一句:「這個不是丁香,而是Myrrh(沒藥),瓶子上的標籤是我用來擾亂你們的。當然,會被這種小把戲給騙到的人只有你吳槊樂一個而已。」
新任上司的話既像巴掌般摑得他傷疼,也像利爪般撕開他的身體、掏空無措肉體的五臟六腑,重挫任何目及之處,讓他傷得體無完膚,可最痛的卻還是心頭。
明明就知道自己是這樣的狀態了,為什麼還要去追求夢想?
那好比是失去雙手的人要去攫住高掛在天空的氣球,是最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但他還是做了這個夢,且夢醒時分,傷殘人士被人識破自己做了個可以如正常人般過日的美夢,隱藏的自尊與羞恥從傷口流出,二度傷害了自己。
強忍住淚水,心裡的傷疼導致大槊的臉略微扭曲,他朝著岳文樺鞠躬,也感謝德克勞斯把答案告訴他,轉身提著自己的公事包離去。
岳文樺起身,想要挽留大槊,里歐適時出聲阻止她。「董事長,看清楚吧!這就是妳無論如何都要舉薦的人選的實力。說不準,小月亮也不是吳槊樂的香水,而妳只是被學生的高超騙術所蒙蔽。」
「真是不好意思,我對我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還有,德克勞斯,人是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的,要是小月亮真的是吳槊樂調出來的,你剛才的話就足以構成名譽傷害,會吃官司的。」
里歐並沒有因為對方的話而退讓,他僅收回剛才說小月亮不是吳槊樂調出來的這句話,並且在最後補上一句:「妳想要相信他是妳的事,可是那改變不了今天吳槊樂的表現,在場的人都已經知道那個人的能力了。」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
每回看見右手,他的心就猶如針扎似的糾結疼痛,明明痊癒了的傷口卻莫名地隱痛,高興的心情也一下子跌入谷底,朝前邁出的步伐不自覺地退縮,害怕受到傷害所以原地躊躇,擔心四周關心自己的人憂慮所以強裝無事,恐懼再次被人拋棄所以故意與人疏離,曾經是那麼喜歡碰觸他人體溫的自己畏縮了,不可以去喜歡上人,哪怕只是朋友情誼都不好,在心裡,他無故惶恐著。
潛藏在心頭的黑暗在夢裡出現,他的夢是黑色的,帶著不安的灰濛,像是大雨前的灰濛圓頂,自己則是躲避在屋簷下等待雨停的路人,大雨過後是一片青色的晴空,然而他心頭的雨總是遲遲未停。
那個總在夢裡現身的人盤據了他整個夢境,帶著笑容,令人生畏的笑容,緩慢地走到他面前,重複著離別前所做過的事,好不容易感覺到噩夢將去,男人卻重述著那句話,讓他就算清醒,也被全身不自然的冷汗所布滿、被深植於靈魂的恐懼所統治,對現在的他而言,沉睡與清醒是漫長而永無止盡的輪迴,罪孽沒有消除前輪迴不會停止,大雨不會降下,晴空不會來臨。
後藤……夢裡的男人在他的右手刺下一道長約五公分的傷口,穿過手心,留下現代醫學所無法癒合的傷疤,在他的內心,後藤也同樣給了一道傷痕,是一句話,一句足以讓他從夢裡驚醒、從天堂跌入地獄的話。里歐當著所有人的面揭曉答案時,他其實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只曉得後藤的話逐漸在他心湖泛起漣漪,慢慢地擴大,一點點地滲透到骨子裡。
「大槊,這是什麼味道?」
倒在血泊中的自己被及時趕到的孟鵬翰與岳文樺救了一命,清醒後必須支付的代價就是自己最寶貴的嗅覺。任憑他如何努力,將東西緊貼著鼻子,他就是嗅不到味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擺在病床旁櫃子上綻放的花朵而聞不到花香、餐盤上熱騰騰的食物飄著熱煙而聞不到喜歡的菜色的香味、每次走進去都要摀住口鼻的醫院的消毒水味現在也都無法刺激鼻子了,他將其視為與生命一樣珍貴的嗅覺……已經賠在自己的性命上了。
同樣的風景,不同的感受,失去長處的自己自那時候起就一直在體驗這件事,從未感受過的痛楚教他刻骨銘心、永生難忘,比外表帶給他的自卑更教人抬不起頭的羞辱……嗅覺是調香師的性命,而喪失這項能力的他跟失去半個身體在過活的人有什麼差別?
繞了好大一個圈子,竟然走到了比以前更落魄的地方。天真地以為自己正順遂地爬上山頂,豈料反被錯誤的指標帶到了比起點還要陡峭險峻的地方……
站在新的起點,在懷疑自己還有沒有先前奮發的勇氣前,他歡喜過,為自己還活著這件事竊喜過,明明知道活下來就得面對許多難關,他卻沒有後悔過,此刻回想起來,一定是跟岳文樺有關吧!她給了自己一輩子都做不到的美夢,想讓他去法國、去見識調香師的國度,還要讓他在法國立足、揚名整個世界。
那是……多麼美妙的夢想啊!
正因為它太過美好,以至於讓他沖昏了頭,用僅存的半條命來到這個異鄉國度,才知道不踏實的感覺是什麼,終日戰戰兢兢、無時無刻不去想祕密揭曉的時候,彷彿是個走在鋼索上的馬戲團藝人,要用笑容走完全程,能闖過就好,沒辦法闖過就會摔下,在數百雙眼睛的注視下跌落。受了重傷的自己不會有感覺,腦中一片空白,就像他的祕密被里歐戳破,弄得全場皆知一樣,他感到羞恥,身體卻意外地麻木了。
***
氣喘如牛地奔到租給大槊的公寓,岳文樺撞見了她想像中的場面,怒火沖垮了理智,她連高跟鞋都不脫、急忙衝進去阻攔。「吳大槊,你想做什麼!」
大槊驚聞上司的聲音,下意識地胡亂擦去淚水,拉上行李箱的拉鍊,亂編個理由:「我、我老家有急事,不回去不行。」
「你少騙我了。」岳文樺大吼,一腳踢開破舊的行李箱,將自己阻隔在大槊與他老舊行李箱之中,揪著他的衣襟,忍不住咆哮:「給我說清楚,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無法看著對方的眼睛撒謊的大槊支吾許久,這才把答案吐了出來:「我要回臺灣了,為了不讓岳小姐困擾下去,我必須回去,當然我很感謝妳的照顧,也謝謝妳曾經給我的夢想……」
岳文樺無法按捺將要爆發的怒火,下屬的舉動無疑是種背叛,他背叛了她,她無法接受他的背叛,故就在大槊要把話說完前她忍不住打了他一拳,出拳後,她沒有後悔的意思,反倒拿起脫掉的高跟鞋對準大槊的腦袋砸去,看看這樣是否可以敲醒他的神智。
「你這個渾帳、死沒良心的!別忘了你欠我三千四百三十萬台幣加上兩千歐元再加上六萬多塊的飛機錢車錢!」扔出去的高跟鞋離自己太遠,手邊沒有武器的岳文樺開始動手打著大槊。
挨打的大槊一面閃躲一面回答:「我沒有忘記,我回去之後會努力賺錢還妳的!」
聽到這個答案,岳文樺冷笑:「哈,賺錢?你以為你這樣子能賺什麼錢?做工嗎?你有那個體力做工嗎?就算讓你做一輩子的工也還不了我這麼多錢!你是白痴啊?」
架起雙手承受著絕非尋常女人擁有的力道攻擊的大槊哽咽半晌,低吼:「是,我是笨蛋、是白痴,明明知道自己喪失了嗅覺還想要跟妳來法國,明知道自己喪失了名鼻的資格我還是想要來看看這個香水王國!我是白痴笨蛋的事我也知道啊!可是我能怎麼辦?岳小姐,妳告訴我啊?被喜歡的人甩了又喪失了嗅覺,妳說我該怎麼辦?」
興許是被逼到了絕境的反擊使然,大槊脫口說了自己一直不願意讓人聽見的喪氣話,而這話一說出口,暴躁的岳文樺頓時停下攻擊,瞅著不知何時淚水已悄然落下的大槊,兩人沉默了一段時間。
大槊的異狀,岳文樺早就感覺到了。從他在醫院清醒、她看見自鬼門關搶救回來的大槊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在逞強。被情人如此殘暴對待有誰不難過不傷心?哪怕對象換成是自己她也會揪心絞腸地痛苦度日,可以確定的是她在振作後鐵定會讓負心漢遭受萬倍打擊,然而那個人不是她,遭遇這種事的是大槊,他做不出這種事,連告訴別人都不願意的笨蛋想必連怨恨後藤也不會,更或者,他把錯全攬在自己身上。
「我沒有事的……岳小姐,被甩已經不是第一次,只要過幾天就會好的。」
大槊曾經在住院期間這麼對她說過,當下她就明白,眼前的笨蛋下屬絕對沒好得比他說出的時間快,他的心,一輩子都會停留在那個時間點,裹足不前。
摸不清上司的心思,聽不到她的臭罵和詛咒,大槊無從得知她的想法,在他來看,岳文樺的沉默極有可能是氣急敗壞的表徵,又或者在盤算如何處置自己,他並不害怕,甚至可以說他希望岳文樺處罰他,如果這樣就能讓她消氣的話,他甘願領罰,隱瞞本身就是錯,他也沒有藉口逃避責罰。
出人意料的是岳文樺沒有懲罰大槊的意願,她只罵大槊一句「笨蛋」,並露出罕見的難過神情賞給下屬一個爆栗,不久,她第三次罵他打他,揮出的力道不及方才一半,第四次要罵,她停口,自覺已經罵不下去,一隻要揮過去摑人的手懸在半空,半晌才撤回。
「你真的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大白痴!」她罵著,語句裡毫無半點怒意,只有心疼。
將手搭在大槊的肩頭,岳文樺酸澀的情緒哽住了咽喉,只得奮力才說得出話來。「就算被甩、喪失嗅覺又怎樣?這樣就想死了嗎?這樣就受不了嗎?你這個大豬頭!我早說過了,不准你再這麼沒用地尋死尋活,聽不懂人話嗎?」
低下頭,大槊輕輕地回聲:「我知道」。
乾咳了幾聲,一向光鮮亮麗自信滿滿的美人露出少見的真面目,她瞅著大槊,用逞強般的語氣恐嚇:「我告訴你!我既然都把你帶來法國了,就不會輕易放你回去。如果你想要回去,就靠你自己的努力先把欠我的錢還清!要是你沒本事在法國出人頭地,那你就一輩子給我待在這裡,拚死拚活地開闢出自己的道路!」
「……對不起。」低著頭的大槊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話。
岳文樺正想問清楚,大槊就先抬起頭看著她,真誠地道歉:「對不起。」
如此,岳文樺就是想罵也沒辦法再繼續下去,她抽回雙手,隨意箕坐在地,嘮叨唸著:「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你沒嗅覺的事?害得我在眾人面前丟臉,堂堂一個克羅馥亞董事長兼總裁在下屬面前丟臉能看嗎?而且還是在開業頭一日……你這渾帳!」
「我一直希望這是暫時的、只是一時喪失嗅覺,卻沒料到會拖這麼久……」
哼了一聲,岳文樺別過頭,轉移話題:「現在怎麼辦?被人這樣羞辱後你可以當作沒這回事嗎?被人看不起後就想這樣走人嗎?」
這個問題大槊選擇沉默作答,很是在意的岳文樺扣著大槊的臂膀,邊搖晃著邊問:「被人家這樣說你難道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躲開那雙比自己還要白皙的手,大槊頹廢地說:「不甘心又能怎麼辦,失去嗅覺……」
兩隻手赫然一左一右地揮往那任誰看了都不爽的臉上,岳文樺訓斥:「不要一直說失去嗅覺,你這大白痴!」她硬扳起大槊的臉朝向自己,大聲罵著:「難道你就只能依賴嗅覺嗎?失去嗅覺又如何?給我振作一點!我都帶你來這個香水王國了,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都要給我在這裡重新開始!」
真誠冀望大槊不要因為喪失嗅覺而灰心的岳文樺不停地鼓勵著他,一個人在消沉的時候最容易往死胡同裡鑽,她知道,所以才要避免大槊走入絕境,不管他能不能在這個異鄉尋找到自己的第二才能都必須如此灌輸,惟有努力向前才能覓著那難以看見的希望之光,她希望他就算做不成調香師也要勇敢地面對自己的人生,惟有這樣,她才能稍微原諒他的過錯。
重新……站起來?
瞅著在眼中放大的美艷女性,大槊似乎沒有思考過這個可能性,他總認為失去嗅覺就等於失去在法國的生存技能與意義。
「憑著你的香水知識,就算不靠嗅覺也可以生存啊!」岳文樺又言,試圖啟發大槊頑固不知變通的腦袋。「當初我在菲蒂亞是做什麼的?」
「香水的企畫……」
岳文樺頷首,說:「沒錯,我做的工作不靠嗅覺也可以生存,不靠嗅覺也可以揚名國際啊!」
「所以岳小姐是希望我……做企畫?」大槊狐疑地問。
沒有直接回答是或否,岳文樺只說:「雖然不曉得你適不適合做企畫,但人總要去試試看那微小的可能性,沒有去做,結果怎樣你都不會曉得的。相信我!我絕對會幫你找到失去嗅覺也可以在調香界出名的工作,我絕對要讓那些傢伙見識見識一下你的厲害!」
瞅著這雙黑白分明又有力的美麗眼眸,大槊在上司的雙眼裡見不到不可能三字,他似乎能在其中窺見到希望,明明目前連一個辦法都沒有,怎麼他會比剛才還要振作?言語的力量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亦或者這是岳文樺給予自己的力量,不管是兩者中的哪一個,他的心中確實埋下了希望的種子。
「我會去找一個優秀的業界大將來教你,你要好好跟他學,懂嗎?」身上肩負著兩個責任重大的職務,岳文樺無暇親自傳授大槊企畫學,且又尚未得知大槊是否是個學企畫的材料,只能先這麼對他交代,免得趁自己不在時大槊又爆發出什麼難處理的問題來。
大槊告訴岳文樺他知道了,那聲音有氣無力,十分不可靠,岳文樺只好再度恐嚇:「吳大槊,你最好給我振作起來!聽著,再敢跟我說要回臺灣這種話我就把你送去屠宰場殺了!清楚沒?」
感受到說話者的認真,大槊趕忙振作,元氣十足地回答,岳文樺的怒火這才完全熄滅。
***
午夜深刻,岳文樺獨坐書房批讀著公司文件,特別量身打造的加大核桃木辦公桌上堆滿了與某企業的協商文件和各部門的人員名冊,注意力始終沒法如往常般正常運作的她看不到幾分文件就感到心煩,不是為了公事,而是私事。
她腦中一直徘徊著下午大槊說過的話。
「為什麼你會這麼突然失去嗅覺?後藤對你做過什麼了嗎?」
坐在大槊對面,她拉著大槊的西裝袖子試圖問清楚,看看有沒有認識的高明醫生可以解決這樣的疑難雜症,豈料,努力去回想的大槊沒消多久整個身體發起了不正常的顫抖,看起來像是癲癇發作了般,只見他雙手抱頭,嘴裡支吾著什麼,隨後身體蜷曲成一團。
勉強去聽,她只聽到大槊重述無數次的語句裡的其中一句:「求你不要這樣子對我。」
她的個性堅強剛直,既不讓人佔便宜也不去佔人家便宜,公平處事,像這類的話她是怎麼也說不出來的,要是人家欺侮了她她就反擊,不會傻傻地任人宰割。在她心底,大槊雖然好說話卻也不是個給人壓到底的傻子,會演變成今天這個局面,足以顯示他對後藤的愛意有多深,重如泰山的愛情壓垮了對方也傷害了自己。
剩下的事情她還必須等待大槊願意說才行,局外人的她除了推測外別無他法。經歷下午的事,她大概猜測得出要想解決大槊的嗅覺就必須後藤出馬,解鈴還須繫鈴人,後藤做的好事只有後藤懂得處理,不過再次讓後藤去見大槊,誰也不能保證事情會好轉,那時候大槊在公寓裡頭被發現的樣子她還記憶猶新,這種可怕的事怎能任它再次發生。
「該死。」岳文樺啐了一聲,把心思轉回文件上。
首先要想想怎麼安排大槊在克羅馥亞的職務,調香師已經做不成,要做企畫又不知道他是不是塊材料,加上後藤的事,她不能夠隨便安排一個老師給大槊,教他的人也必須懂得面對學生的情緒,最好是能夠慢慢解開他的心結,讓他用不著後藤也可以走出陰霾,只是這樣子的人要上哪找?
思忖半晌,在腦海裡搜尋著資料的岳文樺似乎有了個滿意的答覆……
***
張著嘴深吸口氣,沒有及時吐氣的大槊憋著氣,一鼓作氣似的推開霧面處理過的玻璃門,和門內各位道聲早安。「大家早!」
香水部門裡的人見著大槊個個瞠目結舌,不解應該要走人的人這時候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經理德克勞斯滿臉不悅,從座位上起身走到門前質問:「吳槊樂,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昨天我說的話難道不夠清楚?」
正當大槊要回答,趕在他身後到來的岳文樺搶先發話:「是我叫他來的。」
忙碌著公事的眾人聽到此也不免好奇地瞅著門邊三人,里歐知道下屬的心極有可能動搖,趕忙說道:「董事長,妳這麼做會讓我們感到困擾,而且有失公允。」
吊高了嘴角,岳文樺還是這張自信臉孔,她道:「有什麼好困擾的?確實身為調香師的吳槊樂因為喪失嗅覺遭到開除,不過今日他是以見習生的身分來的。」
「我不懂這兩者有何差異,妳無非就是想把這個人留在公司。這樣子的人有什麼好留的?請別做出對公司而言無謂的浪費。」
指著里歐,岳文樺調侃:「人家都說法國人是準時上班準時下班準時領薪水的三準人,除此之外公司的事並不會多加干涉,白話點說就是公司的死活與自己沒有多大干係,怎麼你就跟別人不一樣呀?德克勞斯,你真的是法國人嗎?」
被激得青筋直冒的里歐忍不住加大音量:「拿幾分錢做幾分事是我的座右銘,關心克羅馥亞只是出於好意,要是造成妳的困擾我很抱歉,也不會再犯,這樣妳滿意嗎?總裁小姐。」
明知故犯的岳文樺裝出一臉不知情的樣子跟眼前眼睛都快激出火花的男人道歉:「哎呀,第一次跟貴族來往我拿捏不好,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諒我的失言吧!啊……剛才說到哪?喔,對公司而言無謂的浪費,討厭,僱用這個小胖子怎麼會是浪費呢?他薪水還沒你經理的三分之一呢!而且很好用喔,清潔打掃跑腿皆可,耐用得很呢!」
或許是受到情人的影響,岳文樺漸漸學會避免硬碰硬,要知道德克勞斯天性就是高自尊大脾氣,要改變他所決定的事情和認定的想法可比愚公移山,而要想大槊留在克羅馥亞就得通過他這關。以往的她絕對是和他吵起來,並拗執地把人留下來,現在的她則懂得拐彎抹角,反正只要把里歐弄得服貼就行,他要是沒意見下頭的閒言閒語自然就少。
「抱歉,董事長,如果我沒記錯,克羅馥亞的清潔工作都由某家知名的清潔公司包辦了,內部也有接線生,不需要再多請一個偽名實習生的亞洲人了。」同樣也非省油燈的德克勞斯哪裡猜不出眼前東方美女的心思,他就是要把大槊給攆出這裡,不論她說了什麼好聽話。
見風頭不對,岳文樺又言:「唉,沒辦法,我就實話實說了。有一位大師級的人物已經答應我要教授吳槊樂廣告行銷,親自栽培他。如果吳槊樂爭氣點、學有所成,那他對克羅馥亞來說絕對是個有用的人才,可以為公司省下不少錢呢!」
聽到廣告二字,又聽說有大師級人物,岳文樺的話著實引來全場注目,每個人都相當好奇這位大人物是誰。
從頭到尾一句法文都不懂的大槊只能一頭霧水地瞅著每個人的表情變化來研判事情進展到哪個程度。今天早上他突然接到岳文樺的來電,說什麼安排他入公司的事她會處理,要他別多管閒事,只要傻愣愣地杵在原地就好,事發突然,他也來不及問清楚,只好站在經理與董事長中間當個木頭人。
將全場氣氛引到高點的岳文樺綻露得意的笑容,解答:「我只提示一句,他是人稱『善變的鬼才』的大師,其餘的自己想吧!他今天就會到公司,順便參觀各位的工作狀況。要是工作做得好的,搞不好大師就跟我要人,安排這個幸運兒跳槽轉到更好的行業去了。」
岳文樺一說完,全場立刻歡聲雷動,明明這天不是什麼節慶,也沒有什麼世界級的比賽,每個人的眼睛竟閃耀著興奮的光芒,熱烈歡呼,勤奮賣力地處理各自負責的事務。面對這樣的轉變,大槊一頭霧水。
「現在我可以把吳槊樂安插進香水部門了嗎?德克勞斯。」岳文樺回頭看著里歐,看他想選擇讓大槊留下,還是寧願錯失與大師會面的機會也要攆大槊離開克羅馥亞?
「……看來妳的夢想不是只有說說而已哪!」
「你現在才知道嗎?」
「別得意得太早,往後還有更困難的關卡在等著妳,妳拭目以待吧!」里歐對頂頭上司自信滿滿的樣子不予置評,反正在這圈子待久一點,她自然會懂得沒有什麼東西是有辦法讓一個人一直自信下去的。
里歐將視線朝下,瞅著比自己矮許多的大槊,用英文告知:「看在董事長和你未來的老師的面子上,這次我就勉強同意你以實習生的身分到我的部門工作。我的規矩很簡單,不要出任何差錯,否則你不會再有機會留在克羅馥亞了,最好記清楚。」
牢牢地將上司的話記在心中,大槊望著里歐離去的身影,低聲詢問岳文樺剛才到底說了些什麼。岳文樺笑而不答,只說:「你管那麼多做什麼?有時間胡思亂想,不如趕快到樓下去等你的新老師,好好地從他身上挖一些東西吧!」
明瞭岳文樺是不準備說出答案,大槊也不勉強,轉身離開部門,準備到大門迎接那位讓全場騷動的大師。
第一章
身無分文卻要到法國發展的大槊絕非痴人說夢,而這段話的來由則得從他最敬愛的上司的一句關鍵話說起。
「到法國,以調香師的身分揚名全世界吧!大槊。」
出櫃再加上曾經暗戀妹婿的事在老家引發軒然大波,害怕他人異樣眼光的大槊連夜逃到了大城市,過著僅能果腹的清貧生活。日子儘管難熬,他卻沒有放棄進入公司從事正職工作,總是不停地投履歷、不斷地強打起精神去面對不被錄取的結果,屢敗屢戰,直至後來無從傾訴的苦悶與社會殘酷的現實擊垮了他,才走上了不歸路。
當時許多路經天橋的人都注意到大槊異常的舉動,猜到接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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