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梅爾的論點

名人推薦：（序1）美術神探的鑑定秀
冬陽／推理評論家　
你看過「稀世珍寶開運鑑定團」（開運！なんでも鑑定団）嗎？
這齣由日本東京電視台（テレビ東京）製作的帶狀綜藝節目，自一九九四年四月開播至今，即將邁入第十八個年頭。兩位男性主持人搭配一位女性助理，率領數位各有專擅的古物、美術品鑑定人，在一個小時的節目時間內為來賓（名人或一般民眾）評賞委交的物件並鑑價，是其主要內容。
多年前，國興衛視頻道引進該節目時，曾讓我好一陣子著迷不已。一開始，我只是抱持著「猜價格」的遊戲心情，與共同觀賞的家人朋友們比比看誰...

天才的價值
1.
眼前有一幅畫。
通常我們是用身體哪個部位來鑑別畫作真偽呢？
當然是眼睛。

但這位叫神永美有的年輕人卻指著舌頭說：「用這裡。」
「若是贗品的話，瞧見的瞬間會感覺到一股像草藥般的苦澀味。若是真跡，則是甜味。」

「這方法適用於任何美術品嗎？」
「當然。」
「所以今天的畫，還是請你鑑定一下比較好囉？」我半開玩笑地說。

對方微笑點頭，似乎把我的恭維話當真。
「對了，」我說，「也該鑑定一下畫商才行，看來遲到對他們來說，肯定是家常便飯吧！」

我們已經待在四面都是白牆的地下室二十多分鐘了。
「可能在準備什麼吧。沒辦法，只好等囉！」神永這麼說，輕輕扶了一下金框圓邊眼鏡。

「聽說是波提切利的畫。」他語帶諷刺地說。
果然……我整個人往前傾問道：「你覺得是贗品？」
「不曉得，得見到實物才知道。不過一般來說，真跡的可能性不高，佐佐木先生也是這麼認為吧？」

我點點頭。神永的表現還算鎮定，畢竟聽到能夠鑑賞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大師級畫家的隱世畫作，得是相當程度的樂天派才會相信吧！我也是純粹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的，自己好歹也是專門研究美術史的學者，想說見識一下掛著標價的名畫，其實和那種只問不買的奧客無異。

那眼前這位膚色白皙的年輕人又是為了什麼來這裡呢？和我一樣嗎？平常從事什麼工作呢？剛才在樓上大廳寒暄時，他並未遞出名片，無從得知在哪兒高就。這位年輕人猶如沒有招牌的店面般，令人摸不著頭緒，然而他那優雅的舉止，嘴角總是漾著笑意的面容，沉穩自信的模樣，一看就知道絕非泛泛之輩。

「反正來都來了，也不好意思掉頭走人吧！」
就在我這麼抱怨時，門突然開啟，我和神永反射性站了起來。

「抱歉，讓兩位久等了。」
有位禿頭、身材矮小圓滾的男人走進來。紅通通的額頭上汗珠直冒，只見他匆忙從口袋裡掏出名片夾，遞了張名片，然後用力握住我的手。手心被黏膩汗水濡濕的我，頓時露出嫌惡臉色。

加雷利亞．橫澤，社長橫澤忠郎。
畫商拿著上頭寫有名字和頭銜的名片，和神永打過招呼後，隨即轉身走上剛才走下來的樓梯。

「等會兒請兩位鑑賞的畫作，是這棟宅邸的第一代主人瀧田則定子爵親自飛往東歐，也就是現在的斯洛維尼亞共和國買的。記得那時是明治天皇駕崩的隔年吧！在當時，不，就算在現代也稱得上是項壯舉。他那不把倫敦、巴黎的知名拍賣會看在眼裡，一心發掘稀世珍品的豪氣，又有幾個收藏家能媲美呢？走路小心點！」

禿頭胖男之所以怒吼，是因為有個穿著女僕裝的年輕女子穿過狹窄走廊時，不小心撞到我的肩膀，我趕緊出聲緩頰，只見畫商鼻哼一聲，吩咐女孩準備三杯咖啡後，才放她走，隨即又繼續說著。他那連珠炮似的口氣，亢奮的音調，一再重複的說詞，讓我有種彷彿讓我有種被強迫推銷，非得買份保單不可的錯覺。

一行人來到藏放畫作的房間前，只見一路口沫橫飛的畫商誇張地蹙眉說：「講那麼多，還不如一探究竟來得爽快，是吧？」

推開白漆斑駁的木門。
「終於要拜見大師真跡啦！」我湊向神永耳語。
「我看，不見得吧，只是和大師的贗品照面囉！」神永微笑地說。

穿過木門，走進四方皆是紅磚牆，約莫十疊榻榻米大的房間。正前方開了個長寬約五十公分的窗戶，毛玻璃上朦朧映著歪斜的雜木林，彷彿訴說著這棟宅邸的歷史，我倒不討厭這般氛圍就是了。

另一側南面牆上掛著剛裝上去的厚厚遮光簾，畫商小心翼翼地撩起簾角喊道：「這幅就是波提切利的畫作《秋》，請欣賞吧！」
畫商面朝我們慢慢往旁邊退去，只見又輕又大的的布簾也慢慢往旁邊滑去。

屏息靜待。
牆上嵌著一幅畫作。
筆觸與波提切利十分酷似。

葡萄園裡正舉行慶祝收成的狂歡會。一絲不掛的年輕女子橫躺在畫作正中央，右腳筆直朝天伸展，輕閉著眼呢喃，彷彿神遊在另一個世界。旁邊站著一身古銅色肌膚的年輕男子，一邊歡愉喊叫，一邊用左手圈住女人的脖子，彎身緊貼著，一副企圖用下半身撐開女子雙腳的模樣。

畫作右方還有一對全裸的年輕男女，男人臉上浮現猥褻的笑，俯視著女人，女人跪著攀住男人大腿，側臉恰巧遮住男人的重要部位。男人右手抓著一串結實纍纍的葡萄，淌落的果汁染紅女人的肩膀。

舉辦這場宴會的主人似乎是左邊那位伸長著腳坐著的年輕男子，白皙的上半身倚著葡萄樹，腰際纏著一塊小紅布，左手高舉銀杯，眼神迷濛，八成喝得爛醉吧！

「這是酒神迪奧尼索斯。」我喃喃自語。
「沒錯。」畫商附和，「是酒神。這幅畫描繪的正是希臘神話裡著名的慶典，迪奧尼索斯慶典。」

我心想：真是不可思議啊！波提切利有段時期的確很熱中描繪古代希臘神話人物，這幅畫足以證明。但想到另一幅也是描繪神話故事，筆觸極為洗練卻缺乏新意的畫作（譬如《維納斯的誕生》），這般粗獷畫風還真難判定是他的創作。

雖說如此，這的確是幅A咖級大師嘔心瀝血的創作，尤其是畫中那道令人驚豔的彩虹。一道從爛醉如泥的酒神腳邊斜掛天際的緊繃弧線，說是彩虹似乎稍嫌纖瘦了點，寬幅不到五公分卻仔細塗上七種顏色，精緻美麗的彩虹猶如一座連結天界與人間的橋。

無論是土的質感、耀眼的銀杯，還是女人渾實的腰際，都大大提升了整幅畫的價值。就算不是大師鉅作，也是幅夠資格陳列在知名美術館的畫作吧！

一陣奇怪聲響將我拉回現實。
回頭瞥見神永摀著嘴，圓睜著眼，整個人微顫著，齒間發出格格聲響。

「你沒事吧？」
「咖啡……」
「咦？」
「咖啡還沒送來嗎？」

只見他邊喊，邊朝門口走去，剛好和遵照社長吩咐用拖盤端來三杯咖啡的女子撞個正著。神永並未出聲抱怨，倏地拿起一杯喝個精光，然後轉頭看向我們。放在托盤上的砂糖塊和牛奶壺，猶如生魚片上的配菜般哀憐。

「好甜，口中滿是強烈的甜味。」神永雙眼迷濛，聲音顯得微弱恍惚。「這幅畫是真跡。」

2
三天後，我出席了一場學術會議。
結束了「明年春天要在哪裡舉行研討會」這類與學術研討無關的議題後，我在好久不見的大學恩師竹井彰教授的邀約下，前往附近的義大利餐廳敘舊。

用完前菜，準備上主菜時。「您聽過神永美有這個人嗎？」我試探地問，想說他應該多少聽聞過。

竹井教授不僅在學校開授印象派課程，還是個擁有超過三十年買賣畫作，每年得手利潤比教書薪水高上好幾倍的藝術經紀人。兩年前，他在吉隆坡某位富農的倉庫裡發現十四幅藤田嗣治的畫作，一夕之間變成了知名美術史學家，總之，他有很多頭銜。

光是藤田嗣治這件事就令我十分佩服。藤田雖是巴黎畫派畫家之一，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他曾以日軍隨軍畫家身分，到各戰地畫了多幅愛國畫作，想要查出藤田待過哪些地方，找到連富農都不曉得的珍貴畫作，需要何等神通廣大的人脈，這要具備多麼強大的情報收集力啊！果然他聽說過神永這個人。

「我也只是聽說而已。」竹井教授乾脆地點頭說，「怎麼啦，為什麼提起他？」
我吃了口牛肝菌菇燉飯，說出三天前發生的事。

「他都說得那麼篤定了，應該是真跡吧！」
「老師也曉得他這號人物？」
「是啊，」竹井教授靠著椅背，「你知道鵜鶘事件嗎？」
「鵜鶘？」
「那是少部分相關人士之間流傳的事。雖然我沒和神永見過面，但他應該是個具有特殊才能的人，兩年前不是有個拉斐爾前派時期特展嗎？」
老教授說出某間國立美術館的名字，我記得那裡曾舉辦過羅塞蒂、漢特、米雷等畫家的特展。那次展覽的宣傳手法相當特別，只在黃金時段打廣告。

「那時當場識破贗品的人就是他，應該說是複製品啦！聽說他看完展覽，隨手翻閱導覽手冊後，忽然向展場的女店員說：『這和裡面展覽的東西不一樣耶。』他指的就是伯恩瓊斯的《鵜鶘》。」

只見竹井教授模仿那女店員瞠目結舌，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似的。
「意思是現場展出的畫作和手冊上的不一樣？」
「嗯，他是這麼說的。」
神永懷疑的是一八八○年前後，伯恩瓊斯四十七歲時完成的一幅母鵜鶘啣餌餵食巢中小鵜鶘的畫作，也是美術史上一幅重要的作品。

「畫裡的那隻小鵜鶘不是張著嘴等著吃餌嗎？神永說張嘴的角度不一樣，結果他和工作人員一起回去展場，還拿出量角器比對，沒想到竟被神永說中了。畢竟有數字依據也假不了。」

「角度差多大呢？」
「大概兩度或三度吧！」
我驚呼一聲。要是沒有顯微鏡般的眼力，以及能夠正確分析影像的頭腦，根本不可能察覺出來。

「後來經過內部調查發現更驚人的事，原來收藏這幅畫的倫敦威廉．莫里斯美術館一開始就表明只借複製品，日本這邊負責的窗口卻向上頭報告借來的是真跡，也就不可能在一旁的說明卡上標示『複製品』的字眼，竟然讓幾十萬觀眾買票看贗品，真是十足大醜聞。」

「複製品和贗品不一樣吧。」
「一般人才不這麼認為呢！畢竟宣傳搞那麼大，票價又貴，竟然只能在手冊上看到《鵜鶘》的真跡，真是太扯了！不過媒體居然沒挖到這麼大的醜聞，可見有高層出面滅火。聽說文部大臣將責任全推給年輕的展覽負責人和美術館，最後就以將他們炒魷魚收尾囉！」

我嘆口氣說：「我完全不曉得有這件事呢！我也去看了那場展覽，也仔細欣賞過那幅《鵜鶘》。」
「所以你也沒發現那是複製品囉？」
「我還買了導覽手冊呢！」
神永那時一定也是靠味覺判斷吧！美有這名字和藝術之神謬斯的日文發音很像，他的鑑定能力也確實配得上這名字。

「神永買下波提切利那幅畫了嗎？」這次換竹井教授問。
「他們還沒正式簽約，不過他再三跟畫商說一定會備妥錢的。」
「多少？」
「八千五百萬日圓。」
「這也太便宜了吧！」
老教授舉起插在肉片上的叉子，周遭霎時向我們行注目禮，竹井教授有點不好意思地聳聳肩，又悄聲說：「這種價格連門外漢也騙不了吧！」

教授說得一點兒都不誇張，記得以前日本某保險公司花了約六十億日圓買下梵谷的名作《向日葵》，更何況這幅是四百年前的名作，很難想像會是什麼樣的天價，所以八千五百萬這價格實在便宜得離譜。
「佐佐木覺得呢？那幅畫有什麼可疑地方嗎？」
「老實說，我看不出來。」
「那畫材呢？」
「蛋彩畫。」
蛋彩畫就是以雞蛋作為顏料的畫材，直到十五世紀中期油彩畫興起為止，蛋彩畫一直是畫壇主流。除了波提切利之外，像是喬托（注7）、安基利柯（注8）、達文西（注9）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們都是消耗雞蛋的大戶。

「不過比起畫材和筆觸，我更佩服能把那麼大幅的畫裱褙好的師傅，您曉得什麼關於裱褙的趣事嗎？」
老教授回答「不曉得」後，邊將麵包沾著深咖啡色醬汁，邊說：「你還會和神永碰面嗎？」
又回到這話題，看來他對我的提問沒什麼興趣的樣子。

「應該不會吧。我們只是一起去看畫而已，結果他決定買了。」
我忽然覺得有點可惜，若他真的是個有著超凡鑑定力的傢伙，那天就該多觀察他，多跟他聊聊才是。
我們用完餐後不久便離開了。

3
三天後。
五個女學生一路慘叫，衝進我的研究室，看來又是那個叫伊凡的傢伙幹了什麼變態事。

我交代她們去圖書館自修後，便朝製作室走去。只見伊凡背對著我，忙著拿東西往畫布上貼，寬敞的屋子裡，石膏像、松香油瓶散了一地都是。

「妳又在胡搞什麼啊？嚇得別人驚聲尖叫！」
這位一心想成為藝術家的二十七歲學生，完全無視老師的斥責繼續忙她的事，屋子裡瀰漫一股腥味。

「這是什麼東西啊？」
我大聲質問，一把搶走她揣在腋下的金屬球。瞬間，球被拋向空中，慘叫一聲的我當場跌了個四腳朝天，這般醜態真是糗到極點。滾落地上的銀色半球體流出許多小小的眼珠子。

「小竹筴魚、秋刀魚、金眼鯛，」她哼唱著，「安啦！不是人的眼珠子啦！」
「妳到底在搞什麼啊？」我這個問題有夠蠢。

「當然是藝術創作呀！不然哩？」
畫布上有鉛筆打底的草稿圖，但怎麼看都像站在富士山頂上遠吠的抹香鯨母子圖，魚眼沿著鯨魚身體線條貼得密密麻麻。

「妳到底要我說幾次啊？」我站了起來，「幹這種搞怪的事根本不是藝術，讓別人覺得不舒服也不是藝術，就算妳做完這東西也沒辦法拿來當畢業作品交差！」

這番恐嚇言詞果然奏效，伊凡邊發牢騷邊掛上新畫布。就讀這所短大之前，她念過大學文學系，專門學校新聞科（都是唸到一半就退學），聽說她那住在德島的雙親終於下了最後通牒，今年再畢不了業，就不再替她付學費和生活費。伊凡還會突然拜訪一些知名的美術商和評論家，兜售自己的得意畫作，可想而知都是吃閉門羹。總之要是斷了金援，她就得回老家開的烏龍麵店洗盤子。伊凡這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本名高野櫻的她，有著單眼皮和黃皮膚，是個道地的日本人。

只見她拿起6B鉛筆，打算重新構思，沒想到卻回頭斜睨著我說：「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

「為什麼？」
「你會很慶幸教過我這個世界知名的藝術家。」
「別讓我成了教過世界知名變態的老師就阿彌陀佛了。」

天才的價值1.眼前有一幅畫。通常我們是用身體哪個部位來鑑別畫作真偽呢？當然是眼睛。但這位叫神永美有的年輕人卻指著舌頭說：「用這裡。」「若是贗品的話，瞧見的瞬間會感覺到一股像草藥般的苦澀味。若是真跡，則是甜味。」「這方法適用於任何美術品嗎？」「當然。」「所以今天的畫，還是請你鑑定一下比較好囉？」我半開玩笑地說。對方微笑點頭，似乎把我的恭維話當真。「對了，」我說，「也該鑑定一下畫商才行，看來遲到對他們來說，肯定是家常便飯吧！」我們已經待在四面都是白牆的地下室二十多分鐘了。「可能在準備什麼吧。沒辦法，只...

第一篇 天才的價值
第二篇 紙上之島
第三篇 晨間涅槃圖
第四篇 維梅爾的論點
第五篇 遺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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