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白凜,擁有千年道行的九尾天狐,個性倨傲,模樣俊美到人神共憤,
成仙或入魔皆隨他意,但他都沒興趣。平時會閉關修煉求精進,
一是因日子太無聊,二是睥睨眾生慣了,自然不允許有人比他強。
就算碰上她這難得一見的「大補極品」,能助修煉者衝關破界,
他也不會覬覦她,哼,想他堂堂天狐大人怎會需要這小姑娘?
她血氣飽滿充沛,是精怪們眼中的上乘料理,若不好好看管,
定會釀出大禍,於是他一時心軟將她帶在身邊──
豈知老天偏與他作對,他元靈受創,能助他復原的只有她。
相往十年,每每相見她就臉紅,她說,那是因為喜愛上他了,
可對情愛,他不識;對她的告白,他懵懂無知,
他只明白她能被他所用,而她亦會心甘情願任他利用,
他欲拿她當「爐鼎」,借她的肉身與氣血潤養自身元神,
她毫不猶豫的答應,卻開出唯一條件,要他娶她為妻⋯⋯
《下》
秋篤靜個性沈穩,膽大心細,對世間萬物生靈皆熱心熱懷,
她雖為凡人,卻是「半巫半仙」的體質,也是各路精怪眼中的珍品。
她自小與白凜相識,深知這位天狐大人從容神秘,道行奇高又絕頂聰明,
雖然外表冷漠,眼神傲慢,說話尖酸刻薄能氣死聖人,
可她知道,他其實心腸很好,還有些傲嬌天然呆,
就算擺出惱羞成怒的樣子也可愛得緊,讓她怎能不動心?
她情生意動單戀他這株天草,好不容易碰上機緣,
讓她能嫁他為妻,陪他雙修,就算她知曉他的親吻與擁抱,
僅是為汲取她的生氣來修補內丹、再建虛元,
可他既認定他們是親近的人,那就當很親近的兩人吧,
至少單相思的情懷能用這樣的法子填補,她再無所求。
只是,她未曾料及,十年的真心終究換來無情捨棄,
他竟在徹底利用過她後,拿她去換回他真心看上的女子⋯⋯
雷恩那的愛情絮語
愛情如潮
潮來緣至
潮去緣止
惆悵中自有一番美意
要的不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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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第一章
此回,是他第十次的閉關神煉。
他將肉身圍護在凜然峰上的巨大樹心之中,無一絲亮光滲進,圈環他的俱是寂靜的氣,他自在使動。
身外的氣於是內化了,行在他的血肉內,遁進他的心與念之中,在根深樹大的木心裡,無天亦無地,無日也無月,無窮更無極。
之所以醒來,是察覺到氣中的一股波動。
那股玩意兒似有若無,無時,彷彿化在無窮當中,有時,竟極其強大……破天荒勾起他的興味。
他神識出竅,飛離暗黑,追蹤那股氣的來源。
凜然峰位在中原漢地的西南邊陲,峰下有大川流過,兩川交會帶來無限商機,小小漁村於是聚來更多百姓,不僅漢族人,東南西北的少數部族亦有不少人攜家帶眷在此落地生根,船運與陸運漸興,不出百年,當時的小漁村已成這一座生機盎然的峰下城。
然,那波動源頭不在喧囂熱鬧的城中,卻在白雪皚皚的峰頂。
漆黑樹心中,雙目輕合,宛若雕像的他,嘴角微動——
「香……」
香氣並非單純花味,而像日陽落在樹梢、蒸透了無數花露,同時又揉過軟泥,層層疊疊過後才有的醇香……
不僅香,還相當、相當溫暖。
這隆冬之際的雪峰無端端變得和煦慵懶,竟令他想回歸真身模樣,在厚厚雪地裡打滾、奔跑。
……咦?想滾進厚雪裡也就算了,他還突兀地感到……飢渴?!
十層修煉,開始的「築基」等幾個大關,皆是百年修煉,似乎在完成第一個百年修煉後,他就不再依靠食物和飲水活命,偶爾飲食,常是好奇東西的味道,與止飢解渴什麼的,半點扯不上邊,而現下,他竟有飢腸轆轆之感,喉頭還渴得微燥!
莫非進到旁人設下的幻術裡?
他內心並無驚怖,倒是冷笑一波波湧上。
第十回的神煉閉關不過數十年,他才稍稍放手,何路不長眼的敢來踩盤?
幻身隨風,下一瞬,他找到那股沛然香氣的所在——
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女娃娃?!
「小黧哥哥,咱們到了嗎?我想我爹,你在這兒瞧見我爹了是嗎?」
女娃兒說話語調有些軟綿綿,但字字清晰,厚實的襖衣、襖褲,再加一頂包耳小襖帽,將小小身子裹得圓滾滾,她賣力地在雪地裡行走,儘管踩得一腳高、一腳低,但下盤頗穩不見踉蹌,看似打過習武根基。
跟在身後的小少年沒答話,她忽然站定回首。
有瞬間,她迸發出來的氣是緊繃的,伴隨鴉色般的濃重沈默。
但短短一個呼吸吐納,女娃兒的神態彷彿又雲淡風輕。
「小黧哥哥……」她扯唇,梨渦溜現。「你肚餓了是吧?呐,我有豆包米糰子,是竹姨一早揉的,給你,全都給你。」說著,從襖衣領口暗袋裡掏出一個竹葉包,朝目中精光亂湛的小少年遞去。
小少年沒領她的情。
「小黧哥哥,我想我爹了……我只是想找到我爹而已,你、你……」
女娃兒話尚未道盡,她的「小黧哥哥」已暴起攻來!
小少年以不可思議的力道彈躍、飛撲,面貌與身形驟變,亮出尖牙銳爪。
面對他猛然異變,小姑娘只是緊閉雙眸,十指握拳,兩臂交叉擋在面前。
她什麼都沒看,似什麼都看透,最後選擇不看。
轟——
「小黧哥哥」非但一撲未中,還被一股無形的氣壁倒擋回去!
這一下始料未及,異變的肉軀遭反擊彈回,連著撞斷兩棵老松才止了勢子,松枝上的大小雪團啪嗒啪嗒直落,全砸在被震昏的毛茸茸獸身上。
原形畢露。
是一頭毛色黑中帶黃的黧黑野狐。
巨大樹心裡的人淡淡哼了聲,對這種「誤入歧途」而食人、食人後又加深妖化的低等地狐,他是相當看不起的,不僅看不起,還惱恨得很,就是有這樣不爭氣的傢伙,搞得狐族尊貴身分一墜再墜。
在上古時候,修煉至九尾的天狐可是能將貔貅或麒麟等輩擠到天邊去,哪像如今這世道,跟「狐」扯上邊的全是臭名。
再者,人有什麼好吃?靈氣薄弱不說,多的是糟七污八的心腸血肉,臭不可當,腥臊難聞……當幻身倏地移到女娃兒身畔時,他內心對「人」這種活生生玩意兒排山倒海的腹誹驀然一頓。
女娃娃雖有氣壁護守,但使得實在不純熟,那無形之氣將地狐彈飛,產生的後勁也令她吃了點苦頭。
她倒臥雪地裡,閉眼咻咻喘氣,襖帽飛開了,烏亮柔髮掩住她半張小臉,看起來幼弱可欺……但,是啊,這隻娃兒當真美味,極其美味,美到他都沒法繼續責怪那隻黧黑地狐,若在他極年輕、極渾沌的時候,能否抵住眼前這隻較一般地仙或散仙靈味更純美的娃兒,他竟也沒多少把握。
幻身在她身旁挪移,居高臨下俯視。
她的手背隱隱有未褪的金光,流金形成某種圖紋,是一種古老的護身符,與她自身沛然的靈氣相輔相應,可攻亦可守。
他先是好奇符咒的來處,跟著思緒一轉——
女娃兒莫非是傻的?
適才她自言自語得不到回答,回首瞧她的「小黧哥哥」時,明明瞥見地狐不及收起的尾巴和頭頂突現的狐耳。她沒先發制妖,倒傻乎乎想粉飾太平,以為拿豆包米糰子便能誘開地狐對她的執念……
怪得如此出奇。
這娃兒……是人吧?若不是,是何物妖化?
想看得再仔細些,幻身於是傾低下來。
千年修為讓他幻化的指往虛空輕揮時,即使未真實觸及她的身膚,亦能輕易撥開那些覆額、掩頰的髮絲,使她露出整張清秀容顏。
攤開五指覆上她的天靈、她的額面和眉間,最後緩緩移向她左胸房。
是人,沒錯。
魂魄、骨骼和血肉,活生生的,如此真實。
就在他要撤回手掌時,小姑娘顫顫的墨睫掀了開,汪汪的兩丸黑瞳竟直勾勾望住他的臉!
……她看到他了?
如何可能?!
他雙眉略蹙,幻身未移,盤算著以靜制動,豈料她眸光雖放在他臉上、身上,卻對不上他的眼。
她並非看到他,而是感覺到了。
「爹……」那聲輕喚含在她小嘴裡,軟軟糯糯,充滿依戀。
他兩眉沈得更低,靈鼻淡哼了聲,那聲音自然只在巨木樹心裡迴響。
幻身倏地退開,女娃兒一驚,猛然撐坐起來——
「爹別走啊!我會乖,靜兒會乖,爹別又走遠不回來啊!」
她小臉蒼白,身子有些挨不住地晃了晃。
在感覺那股強大的氣並未離去,而是環繞於身旁,她似乎心安了些,但手背上的圖紋卻在此時加倍地燦耀閃動,如活火流金……按理,她召出氣壁之後,圖紋符咒就該消失,為何仍閃閃發亮?!
莫非——
「不是……不是爹……你是妖。」
在她手背上入符的巫族長老們說過,圖紋符咒若現,便是妖物近身。
而且圖紋亮到一整個燦爛奪目,這一次絕對是大妖中的大妖!
聽到那個刺耳的字——「妖」。樹心裡的修行者突然睜開雙目,黑藍色眼瞳畏痛般地縮了縮。
是可忍,孰不可忍,行走在這片大地千年,有恩不報不算差,有仇不報是人渣,是非黑白皆能顛倒,但就是有那麼一、兩件事非護到底不可。
幻身被召回,神魂入竅,第十次的神煉未至功德圓滿,他已提前出關。
之前所下的功夫雖非全數付諸流水,多少是要折損一些。
但損了便損了,以他的天資神慧重新閉關精進,再衝關不難,眼下有更緊要的事待辦——他必須好好糾正這來路不明的女娃兒。
「誰是妳爹?有妳這樣半路認爹的嗎?還有,妳才是妖。」
剛剛還在驚疑那股強大的氣怎會突然消失不見,下一瞬,小姑娘秀眸圓瞠,怔怔仰望那道突然從虛空中驟現的修長身影。
細長微挑的眼,秀麗細緻的眉弧,鼻梁直挺得很有些倨傲神氣,底下是一張泛出桃紅的薄嘴,膚色較雪更白三分,且白到發透,彷彿吹彈可破……應該嗯……是年紀很輕的男子啊,卻有滿頭雪亮的髮,髮絲極長極柔軟,隨風飄揚時,晃出雪霽天晴般溫潤潤的光。
大雪天裡,他從頭到腳僅套著一件寬鬆白袍,連腰帶也懶得繫,於是冷風颼颼地從他的開襟、闊袖、廣襬裡灌進,他無覺似,動也未動,好像套上衣物只為了不赤身裸體,跟保暖毫無干係。
唔,竟連鞋襪也沒穿,赤足大咧咧踩在雪地上,真不怕凍啊……
突然,那雙骨肉勻稱的美足朝她跨近,她回過神,吶聲辯道——
「我不是妖,我是人。我有名字的,我叫秋篤靜……」說著,秀指忙在雪地上寫出自個兒的名字。她再度仰頭看他。「我爹和阿娘給我取的,我是人生父母養,我不是妖,是人。」
「人生父母養嗎?既是這般,妳出來找哪門子爹?」
他的嘲諷令她又是一愣。
他薄唇再掀,慢悠悠地問:「萬物生靈何其多,非人的話,就一定是妖嗎?若以修行論,人出生為人就占了頭等大利,其餘生靈要想修出成果,怎麼也得從幻化人形開始『築基』,妳說這公義嗎?」
瞥了眼雪地上的名字,他的笑更為清冷——
「我也有名字,就我自己取的,如何?我們這種一層層衝關上來的,自生自養,自修自煉,何來爹娘照看?所以妳說,非人的話,就一定是妖嗎?」
秋篤靜腦袋瓜夠暈了,此刻更被問得暈頭轉向。
然一句話突地劈開她渾沌的思緒。
記起不久前曾跟巫族裡的太婆們一塊兒剝黍米,老人家與她閒聊時提過,她們說——巫與道合,道與佛通,而人身難得,佛法難聞。
也就是說,要開悟成佛,得道升天,必得透過人的這一個肉身。
人,出生為人,真的就占了大利。
占頭等大利卻去低看其他生靈,以為非人即妖,她的眼界真否太過狹隘?
「……對不住,你、你問得好,是我不對……太武斷又太無禮。」略頓,她深吸了口氣,很盡力地端挺上身,朝他拱手福身,語氣鄭重地再次報上。「在下秋篤靜,請問兄臺貴姓大名?」
小姑娘家毫無預警認錯,認得乾脆俐落,還擺起江湖禮數,饒是他道行深厚也被弄得心裡一咯噔。
更覺奇詭的是,她對於「非人」卻能化作人的生靈似乎司空見慣,見他虛空現身,驚訝歸驚訝,卻未嚇得口吐白沫、吊眼昏死過去。
小傢伙有點意思。
「白凜。」他嗓音融在風裡,虛無也真實。
秋篤靜想了一下,點點頭明白了。
肯定是白雪之白,凜然峰的凜字,他名字自取,「白」是他身上顏色,「凜」是他居住之地,「白凜」二字頗有他的神氣。
「妳上山找爹,為什麼?」
他清冷聲音像醍醐灌頂澆淋腦門,秋篤靜不禁一震,神識清醒好幾分。
「我爹他……啊!小黧哥哥!」她之所以倒地,頭昏腦脹,氣喘吁吁,是因為使符喚出氣壁,由於是頭一回召喚,使得毫無章法又亂七八糟,根本拿捏不住勁道……而被彈飛的那一個無事嗎?能、能活嗎?
她爬起,又跌坐,手腳並用再爬起,沒兩步又晃倒,頭重腳輕得頗嚴重,待第三次幾要倒地時,一只雪白闊袖斜裡伸出,穩穩托持她的背,隨即拎住她襖衣的後領子。
「多謝……等等!你別過來,別過來,危險啊!」終於站妥,她喘息,很靦覥地道謝,手背上方見穩定的圖紋突然又激光亂竄。
她兩手趕緊往身後一縮,試圖藏起那個能護她周全的入符,急聲道:「我以前沒使過的,我怕制不住會誤傷你,你……你先別靠近。」
白凜神情微異,然電光石火間便回復清傲模樣。
「妳手背上那玩意兒再強個十倍,我也沒放在眼裡。」他撇唇冷笑。「妳還是先顧好自個兒再操心別人吧。」
秋篤靜白頰一赭,低頭又道了聲「多謝」,才趕忙朝兩棵被攔腰撞斷的老松方向奔去。
一團黧黑皮毛在雪地裡格外顯眼,死死癱躺著,野狐一動也不動。
「小黧哥哥……小黧哥哥……」她跪坐下來,將狐首抱到大腿上,再摸狐的鼻端和肚腹,隱隱約約感到一抹生機,卻不十分確定。
她攬著狐首,上身微微地前後晃動,抿著唇望向跟在身側的白凜。
她不知道為何要看他,這是個自然而然的舉動,她亦不曉得自己此時凝望他的眼神,是帶著如何的希冀與莫名的依賴……像似他很強、很行,他道行高深、絕頂聰明,能為她解答。
他當然很強、很行,不需誰來誇捧,但小姑娘兩道明月般乾淨的坦率眸光還是熨得他心裡挺舒坦,他輕哼了聲,口氣隱隱有些不耐煩似——
「這隻黧狐死不了,只是被打回原形罷了,再想修煉成人得看有無慧根跟機緣,不過依我看,難了。」裸足落地無聲,厚雪上不見腳印,他繞著她和地狐踱了一小圈,最後席地而坐。
他頭略偏,細長眼底寂寂生輝,目光直直落在她臉上。
「牠想吞了妳,妳倒心善,還怕牠活不了。」
秋篤靜年歲雖小,也不是聽不出他話中嘲弄。
她面頰紅紅,神態卻顯幽靜,是知曉懷中的黧狐能活下來了,她高懸的心終能歸位……能活,那就好,那樣很好……
「小黧哥哥……牠很努力了。我知道的。」緩緩撫著狐首與狐背,順著那黑中帶黃的毛,她靜靜說:「我們是朋友,小黧哥哥說,牠要跟我做朋友,牠是我在峰下城這兒頭一個交上的朋友……雖然不是天天見面、時時玩在一塊兒,但每隔一小段時候牠就會出現,牠會跟我說許多有趣的事,帶我進山林裡玩,我知道牠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
很努力什麼?白凜想了想,俊眉微地一挑。
「妳來峰下城多久了?」他狀若隨意地問。
她低聲嚅著。「十歲那年,爹帶我來的……我今年十二了。」
白凜聞言嘿笑了聲。「看來是我小瞧這位『黧兄』,牠與妳相識兩年,竟忍到今日才出手,確實是很努力、很努力了。」
努力什麼?自然是個「忍」字。
他說話就是這般尖酸刻薄,這麼氣人,可眼前的小姑娘脾性著實太好,小小年紀修為甚高,竟也不怒不躁,全由著他說,至多……就是粉靨更紅了些,張了張唇有些欲辯又止的。
他訕笑的語氣忽而淡淡默了,好半晌才又拾語,口氣竟一轉沈穩——
「妳究竟知不知曉自己在幻化成精的妖物眼中,是如何的香氣四溢、美味誘人?」看她摟著那頭黧色野狐怔怔然的無辜樣兒,他仰首一笑,越發顯得鼻高唇薄,更現涼薄狠勁——
「如妳這樣的『大補極品』絕世難求,慣於食人肉身、吸取靈氣來衝關修煉的精怪竟能忍過兩個年頭,看來妳的小黧哥哥對妳這個小友確實依戀,多少是有些真心實意,可惜情不敵魔心,始終是要敗下陣。」
她猶是一臉欲言又止,而眸心湛湛,如攏著水氣。
沒有讓眼中的氤氳氾濫開來,她僅用力吸吸鼻子,盡量穩聲問道——
「你也是需要汲取天地靈氣用以衝關的……的修煉者,」生生嚥下「精怪二字。「你為什麼沒想吃我?」
他的氣場強大驚人,對她卻不具威脅,她感覺得到。
他看她的眼光與小黧哥哥更是全然不同,小黧哥哥眼中的掙扎,她看得一清二楚,惡意與善意交疊相煎,矛盾之間的拉扯最終會逼瘋心智,她沒有怪小黧哥哥,只是有些說不出的輕鬱。
至於這個叫白凜的修煉者,就是很……從容神秘。
說她是絕世難求的「大補極品」,卻沒要食她的企圖,他看她的眼神清清朗,甚至有些疏淡,若說有些什麼,也僅是帶了點兒好奇。
白凜屈高一腳,手肘撐在膝處,以掌支頤,漫不經心般瞄她。
「吃妳?哼哼,弄得血肉模糊、肚破腸流嗎?那麼失格失調的事怎符合我的行事作風?我若要吃,定是讓妳將自個兒打理得乾乾淨淨,然後心甘情願求我吃妳,那才高段。」
秋篤靜沒遇過這麼狂妄自大的……好吧,暫且稱他是「人」。
但他的話雖狂傲,神態卻淡淡然,那樣子一看就讓人覺得他不是說大話。
「我不會那樣做,不可能要你吃我……」她勇敢抬頭。
白凜眉角微挑,不語。
突然沈默的他似乎陷入深思,秋篤靜心一凜,只覺那一頭白泉雪絲襯得他的黑眉墨睫格外分明,黑藍眼瞳晶亮迫人。
思忖之後得出結果,他懶洋洋啟口——
「妳說有沒有可能,妳是我該渡的劫?也許過了妳這關,修仙的路差不多到盡頭,就等最後的升天?」嘴角慵懶扯笑,輕眨長眼。「不過我對升天後要去的地方是沒多大興趣的,但必須是我不想去、不願去,而非我沒能耐、沒本事去。」
「……該渡的劫?」秋篤靜吶吶低語。「從『築基』入修行道,到最後的『渡劫』,渡了劫,便是『大乘升天』……」秀眸忽而一揚,望住他。「為什麼我可能是你的『渡劫』?」她哪能擺出什麼「劫」讓他渡?太高估她了啊!
雪髮襯出的面龐無端清美,他又歪著臉打量她片刻才低低笑出——
「這條道走這麼久,都走了十個百年,到今日才遇見妳這樣的絕世極品。香啊!透骨穿膚逸出來的美味香氣,妳道我不喜嗎?老實告訴妳,我可垂涎得很,但食生靈助修煉,這有違我的行事風格,須知成仙抑或入魔,全憑己心,我也很好奇自己將來會是大仙還是大魔啊。」白皙長指撓撓雪顎——
「食妳?不食?這在意志和慾念之間。所以妳說,妳可不可能就是我等了許久的那個『渡劫』?」
問這話時,他仍一臉、一身的清淡,彷彿僅是閒來笑問。
最多就是嘲弄了,夾帶兩、三聲嗤笑,除此之外,秋篤靜自始至終都感領不到從他身上透出的戾氣和惡意。
只是他口中的「十個百年」,那真真令她背脊顫抖,腦門發麻……但想了想,也是,他提到「渡劫」這一關,而修仙者要紮紮實實修到「渡劫」,是得經歷千年的淬鍊。
「不過,食不食妳、渡不渡劫,或是意志跟慾念什麼的,都可暫且擱下。」白凜深思般撓完下巴,改成兩指輕挲,而目中神俊。「呵,我現下感興趣的是,妳小小年紀對修仙一途知道的卻似不少,『築基』、『大乘升天』這樣的話從妳口中說出,半點不覺突兀,再加上妳這『大補仙丹』的體質,怎麼推敲都覺得來頭不純,即便是人,也不是個純然的普通百姓。」頓了頓,精光刷過瞳底迅速隱下,他慢吞吞吐語——
「妳爹和妳娘,至少有一個是修仙者吧?而且道行還不俗,依我瞧,應已修到半仙體。唔……是妳爹嗎?莫不是他把妳娘親當成『渡劫』,劫一過,他便撤身回歸,棄妳於世間,所以妳才會輕易聽信妖言,以為凜然峰上真有妳爹的蹤跡,巴巴地隨人家上峰頂,還險些被滅……我說的對不?」
秋篤靜訝然眨眨眼,抿唇不答即表示他所說皆中,只除一點她不同意——
「……爹才沒有遺棄我,我家竹姨說,爹是太愛我娘……那年我阿娘不在了,我爹跟著失魂落魄,後來才把我帶來峰下城,託給娘親的族人和親人們看顧。我爹是太傷心了,才不是棄我不顧。」
女娃嗓聲細軟,說話氣勢也不足,但徐穩的語調透出堅定意志。
唔,沒想到頗能說服他。
「好吧,妳爹不是棄妳,而是一時衝關不成,渡劫失敗,被反噬的力道打到幾乎魂飛魄散。」他緩緩挺直上身,睥睨般微揚美顎。「如此看來,妳爹道行雖有,心卻不夠強。可惜。」最後結語說得十分倨傲,大有「若是我絕不可能出錯,絕對強到頂破天」的意味。
那可惜之語落進秋篤靜耳中,卻自有一番理解——
心不夠強,是因為乘載太多的情。
她不覺白凜太直白的評語有何不妥,亦不覺自個兒被冒犯,只是難掩落寞。爹的心,情太多,對娘用情太深,自然難過情關。
突然——
被她摟在懷裡的野狐動了起來,四肢揮顫,鼻頭皺起,喉音斷斷續續從牙關磨出,似在將醒難醒間,十二萬分難受。
「噓……沒事的,沒事的……」心猛地吊高。
看她手勁更溫柔地撫摸,眉眸輕斂的樣子彷彿虔誠祝禱,白凜嗤了聲——
「妳撫得再輕、再柔,也難撫去牠被打回原形所受的疼痛。待牠痛醒,必定一陣瘋咬,勸妳最好離牠遠些。」
「可是牠……牠在痛。」她沒鬆手。
不僅沒放開,反將呻吟聲越發粗嗄的小獸摟得更緊。「不痛了,很快就不痛,小黧哥哥,不痛了,沒事的……」
她倏地抬睫望來,白凜氣息微窒。
又是充滿希冀和莫名依賴的眸光,蠻不講理就想往他這兒尋求解決之道。
沒錯,他是很強、很行,道行高深又絕頂聰明,解決事情就跟切豆腐一樣,但有她這樣拜託人的嗎?眼神那麼無辜是哪一招?
腦中突然躍出她方才急著藏住手背上入符的那一幕。
她不熟悉入符的力量,擔心誤傷他,自個兒氣海都左突右衝,站不穩直打跌了,還緊緊張張嚷著要他別過去,替他危險!
他,在千年中分裂出九條尾巴,每條尾巴還隨著道行加深而持續變長、變豐亮的堂堂九尾雪天狐,裡看、外看、上看、下看,怎麼看都輪不到誰來替他危險,她一個小姑娘倒為他緊張兮兮。
一開始的感覺——荒謬!
再見她撫慰那隻黧黑地狐的模樣,他的荒謬中更透好奇。
然而此刻的她,怎麼也不肯放開惡狐,他這荒謬、好奇的心緒又添上了點什麼,但到底是什麼,他一時間弄不明白,就……整個胸中堵堵的,有點悶,彷若一股氣無端端翻滾著,意欲不明。
柳般的墨眉陡蹙,他不痛快了,但露出袖底的一小截指卻淡淡一揮。
秋篤靜忽然低喊了聲,發現懷裡的地狐在白凜那漫不經心的揮動下,毛茸茸的肉軀竟飄浮起來,即便她費勁地圈抱,卻也根本摟不住。
之所以放手,是因為地狐像又睡沈,喉中痛苦的嗄吼停止了,四肢、肚腹和狐首也不再不安地抽動或扭擺,牠睡著了,被不可抵拒的術法送入深眠之境。
這樣很好,也許眼下這麼做,最好。
就讓真身該受的疼痛在沈睡中慢慢卸除消盡,小黧哥哥少受苦,她心裡的悵惘會輕上許多。
「多謝……」眸光從浮在半空的地狐轉向面前男子,她泛紅的眼眶明顯忍淚,沈靜的笑不掩真心。「真的、真的……多謝你。」
白凜冷淡哼聲,仍一臉不豫。
廣袖再揮,將飄浮的狐身揮到身後,來個眼不見為淨。
「妳這脾性怕是像到妳阿爹。」心太軟,情氾濫,大大不妙。
他沒講明,但秋篤靜聽得懂他言下之意,徐徐掀睫便是一笑,白裡透霞的頰柔軟靦覥。
「其實你也是很心軟、很心軟。」
「……嗯?」白凜一副「妳瘋了吧」的驚絕表情。
很不好意思般揉揉發燙的耳,她似有若無避開他的注視,慢吞吞道——
「族裡幾位太婆們曾說,西南大地凜然峰的地靈大神根本睡死了,她們許久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與地靈大神對話,試過兩、三百年,從太婆的太婆那時便一直嘗試,地靈大神約莫被吵醒,僅在百年前給了一次回應,說西南大地暫託看管,那守護者的靈修地就在凜然峰上……」話音輕靜,她迎向他的眼,梨渦笑現。
「我想,應該就是你吧。」
白凜面如沈水,幾縷既軟且直的雪髮卻詭譎地輕浮盪曳。
秋篤靜笑笑又說:「我感覺得出,地靈與你的氣相合,凜然峰的地根靈脈與你的修行正好相輔相成。人往土裡翻食,土地農作久了,就需要休養生息,地根靈脈也是一樣,以無形的氣經年累月滋養大地,久了也需要好好睡上一覺的,睡在大地萬物反芻回來的靈氣裡,所以地靈大神也在休養生息啊……太婆們說地靈大神睡死,我想那是因為有你,代為撐持四面八方的態勢,管著這片地方,所以地靈才能安心歇下。」
跟著她就遭到厲瞪了。
她心跳略促,撓撓臉,仍勾著嘴角。
「白凜的真身元神也是狐吧?」坦坦然任他瞪,因她正用欣賞的眸光端詳他的眼。「你的眼形真好看,細細長長,眼尾還有些像狐狸眼睛那樣往上挑,好有風情,我家竹姨說,狐族裡最多的就是美人,你美成這般,若非狐族,我可猜不出你元神為何了。」
那雙細長漂亮又飛挑的眼睛持續瞪她。
他的沈默和冷峻令她感到些許不安,覺得自己也許冒犯到他了。
垂下小臉,她揉揉還有些水氣的眼睛又揉揉鼻子。
暗自作個深呼吸,她小小懊惱又真摯道——
「……對不住,我說這些只是覺得……你必然是心地很好、很良善的。既然能受地靈大神託付,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後面的話戛然而止,斷音斷得無比俐落!
她在瞬間掩睫、合唇,氣息立時均勻徐長。
中招!
欸,中了九尾雪天狐的暗招,也實在沒法子,她小臉一歪,乖乖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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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十一章
不、不!她秋篤靜好歹是峰下城「第一女鐵捕」,好歹是巡捕房新進們的「小教頭」,流血不流淚,豈能輕易就哭?
穩住思緒,她盡可能不動聲色察看。
要從赤沙地出去,不可能。
出口應是八條通道裡的其中一條。
忽見一葉綠光晃過,定睛再看,依稀是幾日前逃過她的「化煉」,而被白凜吟咒後放回的那葉精魅。
它晃了晃的,忽左忽右,突然飛向某一處通道。
秋篤靜見它停在那兒閃爍,竟有種荒謬又真實的感覺,好像……它在對她眨眼,正等著她跟上?
那葉綠光精魅不帶惡意,她能知道,卻不明白它為何這麼做……那條通道是出口嗎?它為她指路,想領她出去?
眼下躊躇無益,一切只能先闖再說。
她矮下身打算將白凜馱起,兩手甫去拉他的臂膀過肩,一股麻軟毫無預警襲上,她倒臥在他盤坐的腿邊。
全身失了力氣,但神識仍清楚,秋篤靜知道自己並未受傷,而是中了術法。
「姑娘想把白凜搬到哪兒去?話都還沒說完不是嗎?」
她聽到玄宿幽然低問,發緊的喉頭出不了聲,雙眸尚能眨動,卻只能直勾勾、由下往上望著白凜輕垂的面龐,他猶自閉目抿唇,看不出表情波動。
虛空中,玄宿聲音再起,閒適帶笑一般——
「你問我要紅繯,不如就拿你的『爐鼎』來換。她身上雖染遍你的氣味,仍有極香的血氣溢出……白凜,你這座『爐鼎』很不錯啊,莫怪虛元碎裂卻能如此迅速恢復。用她來換紅繯,你我都不虧。如何?」
玄宿話中的「她」指的是誰,秋篤靜內心再明白不過。
心怦怦重跳,在左胸中衝突不歇,撞得她胸骨隱隱作痛。
她竟在害怕,驚惶引發的刺麻感點點在膚上鋪散開來,於是頭皮麻顫,指端滲涼,連齒關都禁不住要格格顫抖,非常、非常地難堪。
她為如此軟弱的自己感到難堪。
那聲音彷彿歌吟,白凜嗓聲一直是好聽的,不管虛元碎裂前,抑或重建後,清冽中總有她能尋到的淡漠溫柔。她聽到他回答——
「你要她,請便。把紅繯給我。」
玄宿又笑了。
秋篤靜覺得……也挺想笑的。
明明氣息像進不來肺腔,明明胸房刺痛、刮痛、擰痛、燒痛……種種的痛輪過一遍又一遍似,她卻想哈哈大笑。
直望他那張清俊玉龐有什麼用?想從他臉上讀出什麼?
不可能啊!
他從未掩飾他對紅繯的執念,虛元破碎後的他思緒更是直來直往,他要紅繯,非紅繯不可,就表示在內心,那名赤狐少女占著極大分量,成為他的心魔。
她勸阻不了他。
她說穿了只是一具凡胎俗骨,只是氣血飽滿的「爐鼎」,只是……是……
……那日允婚,妳我就已是夫妻。
他說的這一句突如其來地盪開,在腦海裡,在耳畔邊,他對她那樣說過。
既是直來直往了,他可能欺她、騙她嗎?
心思越發紊亂,瞠圓的眸子覆上一層潮潤,說是不哭,淚仍從眼尾滑落。
她想信他,應該信他的。那日對他求婚,她與他已成最親密的兩人。
……那顆涵養千年的內丹,妳收了去……那就是聘禮。
思緒與胸臆間,忽而落下萬鈞雷霆,震得神識凜冽、心魂灼燙。
她收了他的聘禮,一份上天入地、沒誰拿得出手的絕世聘禮,他視她為「爐鼎」,卻把命交到她手裡,還能將她讓渡給誰?
淚越來越多,她發狠閉上雙眸,一口氣將那些太軟弱的東西擠出眸眶。
心血湧動,氣海鼓伏,瞬間,她的神識御風般跨入一道虛空。
在那靈寂虛空之地,她像化在風中,沒有軀體,但五感十分真切。
她雙目能視,兩耳能聽,鼻間嗅到的是潮濕腐敗的氣味,她張口能言卻不敢喊出,因眼前灰撲撲的一幕,白凜仍盤腿席地而坐,但他抬眉揚顎,雪髮似水中草輕曳浮蕩,他細長雙目正望著面前一名黑袍男子。
男子五官極其邪美,輪廓精緻,眉間有一點朱紅。
玄宿。
秋篤靜想再靠近過去,但沒能辦到,彷彿那兩名男子的對峙被無形結界封住,任誰也無法侵擾。
「你終於現身。」白凜面無表情。
「為了你,總得現身。」玄宿似笑似嘆,黑袍微動,袍襬底下亦是一雙裸足。他緩步朝白凜跨近。
「你也僅能在靈寂虛空現身,不是嗎?」白凜似語帶嘲弄,面上仍淡漠。
玄宿因他這話明顯一怔,但極快寧穩——
「你是何時看出我真身已滅,僅餘真元?」
白凜不跟他拐彎抹角。「你在紅繯身上入魂,以她代替你,當時已覺古怪。」
「噢?願聞其詳。」
「你本性多疑,誰也無法信任,卻把一絲魂魄交出,想來是萬分不得已只好如此為之。」
玄宿笑笑道:「還是你知我、解我。紅繯雖一心向我,可惜還是不好使,她道行畢竟太淺,又為陰身,與我交融不下。若是你來,咱倆定可合而為一。」
「紅繯在何處?」
玄宿似被他的執念逗得嘆氣,黑袖一攤。「讓我入你身,往你元神裡入咒,你成為我,我變成你,不就能知紅繯身在何處?」
不行!不成的!
秋篤靜既急又氣,不斷衝撞那無形結界,她張聲狂喊,以為淚已勉強停住,結果水霧仍濡濕雙眸。
她知他能化解玄宿的入咒術,那是因他心神與肉軀堅決抗拒,倘是他心甘情願迎入黑剎之氣,交出所有,要再反動也許已無望啊!
白凜,你說我倆已成夫妻,我只要你而已,只要你而已!混蛋!我不准你變成誰,更不許誰變成你……可惡!你聽見沒有?!
沒誰聽到她氣急敗壞的叫喊。
她不信他會為了赤狐少女獻出真身,但他真這麼做了。
他不僅棄了她,連自己亦瀟灑放棄,任玄宿那一抹真元進入他軀體裡。
無助又無奈,她想罵人、想放聲大哭、想……轟砰——
驀地,靈寂虛空傳出一道巨震!
玄宿自始至終皆怡然的語氣陡變,長嘯一聲,驚厲暴喊——
「元神空無,內丹……不在!白凜,你坑我?!」
「就坑你。」白凜淡然幽笑,慢吞吞道:「坑你入殼。」
秋篤靜看到了,看玄宿那一身玄黑進入那具雪白長軀,於是白袍鼓脹,男子雪髮飛揚,接納那顆被黑氣包裹的真元。
她看到盤腿端坐的白凜動著薄唇,暴出玄宿那聲厲吼,緊接著又見那兩片優美唇瓣掀啟,勾揚出天狐大人慣有的冷然嘲弄。
將計就計。她猛然頓悟。
他內丹不在,因內丹已給了她。
他的命養在她身體裡、攥在她手裡。
他不怕玄宿的元神入咒術,元神依附內丹活動,無內丹,元神空洞,元神既不在該當的所在,咒也就無處可入。
也許打一開始,當他們倆踏進赤沙地,落到這座地底洞穴裡,他根本就好好的,哪來中招?一切只是作戲給玄宿看,坑對方入殼,同樣把她也坑傻了。
轟砰——靈寂虛空再傳一道震響!
「白凜!」秋篤靜大喊,以為依舊徒勞無功,豈知白凜竟朝她看來。
四目相接,即便她僅是一縷神識,卻能被他深深攫住眸光。
……他、他其實一直聽得到她、看得到她啊!
而這個虛空造出的結界,根本也是他的手筆,玄宿不知,她亦不知,他玩狐也玩人,手法高竿老練,還道什麼虛元破碎?什麼直來直往?他老早修復妥善又完整重建,心思埋得這般深,哪輪得到她為他擔心受怕?!
恍惚間,像看見他衝她揚唇笑,然下一瞬,他五官繃凜,眉間糾結。
玄宿的聲音再次從他雙唇間磨出——
「你喪失內丹,元神空無,你、你明明什麼也沒有……想困住我,不可能……不可能……但……為何?這血氣從何而生?你如何能驅使?不可能……」
白凜奪回話語。「你說要與我交融一起,雙修共享。可惜了,我這身子已然交出,早有人交融進來,輪不到你。」
「白凜!」秋篤靜覺得自己就是個笨的、呆的、蠢的、傻的,受騙了依舊替他憂心忡忡。但不管如何,總要先度過眼下這關!
白凜隨即又朝她看來。「走!」他闊袖一揮。
結界碎裂聲爆開!
她驟然張眸,神識一下子躍出靈寂之地,重回本元的心間與靈台。
地底洞穴之中,她依舊倒臥在他腿邊動彈不得。
秀眸眨了眨,急急逡掠,她覷見他緊閉雙目的面龐不住扭曲,薄唇抿得死緊,兩邊的額角穴位抽搐鼓跳。
他氣息極為不穩,胸口起伏過劇,擱在雙膝上的十指正按緊膝頭,於是指節突出,使力過猛,讓那修長的指顯得有些猙獰。
他請君入甕,誘玄宿入他軀殼,那模樣根本是想將對方真元困在體內!
他到底有何打算?!
一方面為他憂心,另一方面又惱他瞞騙,令她必須揣測再揣測。
只是實無閒暇任她推敲了……不知是玄宿猶能驅動術法,抑或精魅們察覺到控制的力道削弱,盤據整座穴頂的綠光精魅正蠢蠢欲動,嘶鳴聲大作。
先是兩、三隻朝她飛下,在她面上七竅處徘徊,似想方設法又像等待時機,等著從她的眼耳口鼻鑽進……精魅以奪取人的精力、血氣為食,她血氣著實太香,即使被天狐沾染,仍舊掩蓋不盡。
此時控制精魅的黑剎之氣被白凜困住,洞中無大王,精魅們自然群起作祟。
少少幾隻的反動引來更多覬覦,越來越多的綠光往她俯衝下來,她能感覺到它們在膚上爭先恐後游移,螢綠火光將她七竅完全遮掩。
不能護自己,如何護他?
秋篤靜,妳不能護好自己,還談什麼雄心壯志說要替他出氣?幫他揍玄宿?他將玄宿真元誘入,困於身中,而他的內丹在妳體內,妳能怎麼做?!
能做什麼?!
你說要與我交融一起,雙修共享。可惜了,我這身子已然交出,早有人交融進來,輪不到你……
與他交融的,是她;雙修共享的,也是她。
雙修中的兩個元靈、兩具肉身,彼此化入,白凜是她,她是白凜。
他拿命打造出她這個專屬於他的「爐鼎」,他們氣血相融相通,他能渡取她的血氣滋養己身,她就能驅動他的內丹、他的術法!
心一定,定下便如千年巨錨直落深海。
念一動,動念就似萬年封印驟然盡去。
心定念動間,丹田有火騰起,天狐內丹引得她氣血澎湃,手背上的巫族入符彷彿得到灌注,一掃暗淡,激出耀眼燦光。
喉中猛地滾出一聲嗄喝,她發現身軀能動了,玄宿的術法被她自解開來。
體內的能與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增長,火一遍遍燎原而來,她並不陌生,這情況跟上一回遭黑衣客偷襲,她誤打誤撞間、大舉「化煉」十來隻精魅時的感覺甚像,只是……這一次將更為壯觀。
這一次,她不僅是有巫族圖符作為護守的秋篤靜,不僅是半巫半仙體、氣血飽滿的絕美「爐鼎」,她不僅是「第一女鐵捕」、「鐵血小教頭」,她更是堂堂的九尾雪天狐大人!
★★★
七竅射出燦光,在她臉膚上游移的精魅連嘶叫聲都不及發出,盡數化無。
體內的火確實灼熱,但她能承受,只是能與量越來越大,必須釋放。
她釋出,天狐的內丹聽她驅使,亦為她引領,彷彿……彷彿是巨大樹心中那些時光,男人領著她雙修,兩具身子化作一個,兩顆心重疊相印。
她從地上爬起,摸索著握住男人偏涼的雙手,她找到兩人共修時一向的姿態。
她面對他,跨坐在他盤起的大腿上,他的五官仍緊繃扭曲,她捧起他的臉,將額抵在他白皙滲汗的額頭上。
白凜——
她並未出聲,那喚聲從心而發,從她的神識傳向他。
男人沒有回應任何聲音,卻極費力地掀開那兩排墨羽長睫,他漂亮的黑藍瞳色依舊,但目底已現血痕,是頑強欲困住黑剎真元所造成的。
她七竅再爆明光,道道似箭,射進他的眼耳鼻口之中。
心火盛燦,身火如炎似漿,火將他們倆團團包裹,滾過他們髮上、膚上、衣上,無一處不在火裡,但火勢大盛卻越發清涼凜冽,一掃渾沌污邪!
一場浩然大火,秋篤靜實不曉得自己喚出什麼,一切的一切全順心而為。
究竟是天狐內丹驅使她,還是她驅使了內丹,也不重要了。
就讓大火燒起,讓紅火吞噬那無數邪魅,還天地人間一場靜和清淨……
轟——轟——轟——
紅火騰燒到最烈、最熾之時,紅光將轉藍火。
他看到她掀起的那場燦紅烈焰變作青藍,明明是驚天撼地的一片火海,竟像沙漠上一望無際的海市蜃樓,青火跳動,舞得似精如魅,把盤據周遭的所有邪穢全都吞食了、化煉了。
好大的胃口,多美的紅光與青焰。一向高傲的他竟也瞬間心折。
白凜——
聽到那叫喚,女人喚著他,他臣服般掀開雙眼。
從來,他沒對誰臣服過。當年道行淺薄,玄宿以強大術法迫他,亦沒能讓他認輸服軟,但女人的喚聲直直鑽進他魂裡,觸動了他一直深埋的、也許連自己亦不知的某根心弦,他沒來由發著軟,乖乖循那聲音望向她。
他迎她入內,放縱她逡巡,他不需再困住黑剎真元,他知她會為他拔除。
狂火大起,一把虛空襲來的大風將火勢吹得更猛。
火中,風裡,他身為戰場與牢籠的軀殼彷彿鼓脹再鼓脹,五臟六腑皆被撐至極限似,他感到劇痛,但知自己定能忍過。定能。
於是黑氣開始在體內瓦解,於是試圖奪舍的真元終於繃至爆裂!
轟——砰!
他像也爆裂了,原是渾噩不明的情與思,原是懵懂無知的慾與念,他茫茫然,迷惘在自身的心牢裡,豈知這轟然一記,震得昏天黑地,劈破了牢籠,亦震得一湖心鏡雲開月明。
很痛。肉身的痛楚無限擴大。他卻想恣意暢笑。
捧他面頰的手勁堅定,掌心熱燙,他摸到她,纏上她的臂膀和雙肩,再繼續摸索啊摸索,最後十指牢牢落在她柔韌纖細的腰間。
猛地用力,他摟她入懷緊緊貼靠,俊顏埋在她肩處咻咻喘息……在青焰大縱橫掃中,他以她飽美的身香來慰藉正承受劇痛的血肉。
再痛,依然想笑,歡快騰悅,如此妙不可言。
★★★
秋篤靜倏地驚醒,習武多年,甫一張眼便繃緊肌理,身軀已作守勢。
她這一動,厚厚掩了她半身的赤沙子逤啦啦如瀑洩落,天光燦爛,刺得她險些睜不開眼……哪兒還有地底洞穴?
啊!她記起了,在昏厥的前一刻,她確確實實聽到沙洩聲響,整座洞穴轟隆隆作響,沙子從上往下不斷洩流……還聽到精魅一陣陣、一波波的嘶叫,被大火炙透、烤焦、燒燬的痛鳴。
不是單純的「化煉」,是完全滅絕,斬草除根。
只是她沒能明白,地底洞穴傾覆後,為何人沒遭掩埋?
放眼環觀,圈圍赤沙地的奇石全都消失,她浮出沙地,與她同在洞內、遭奪舍的那些人亦四散橫倒,連身罩猩紅披風的教主大人也倒在不遠處。
……也許地底洞穴僅是玄宿所造的結界幻境,根本未曾存在?
尚未想出個所以然,有關洞穴虛實與否的事已被她拋得遠遠,因雙眸再如何張望,怎麼都尋不到那抹雪白玉身!
被埋住了嗎?!
他……他是抱著她的,抱得很緊、很緊,不可能不見啊!
氣息急促,背脊發涼,她開始往沙裡挖。
挖沒幾下,竟看到一截白袖,嚇得她趕緊跪坐起來拚命撥開沙子。
他就躺在那兒,躺在被她撥出的小小沙坑裡,絕美的俊龐五官舒和,彷彿睡得極好,薄唇竟噙著淡淡歡弧……氣是徐緩綿長的,靜謐謐,幽幽然,在他胸房裡淺淺鼓伏,哪裡像她,被驚過一回又一回,渾沈且急促。
像老早察覺她在看他似,那雙狐狸美目無奈般眨了眨,最終只得慵懶掀開。
「難得做一回沙浴,暖暖的頗舒服,妳倒搶著醒來。」
秋篤靜緊繃的身子陡然一鬆,跌坐在自個兒腳跟上。
她怔怔望他,一時間無語。
被困地底洞穴時,只想著要度過眼前難關才行。遍尋不到他時,也只想著要將他找到才可……然後,忽然間,大事底定了——
此時他笑笑對著她,她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怎麼了?」白凜見她不語,終於撐身坐起。
他這一動,雪髮與白袍從赤沙中拖帶而出,沙似赤金粉,襯得他一身玉雪當真無與倫比的好看。
秋篤靜依舊怔怔望著,她是看他沒錯,卻似有若無般避開他的眼。
「我……那場……那場大火……我不明白……」
「狐火。」白凜淡淡道。
聞言,她螓首飛快一抬,與他四目交接,懵了會兒才尋回聲音——
「狐火……巫族記事的冊子裡寫過,太婆們也提過……九尾天狐若然震怒,九尾尾端與口中會迸出火光,怒火愈熾的、道行愈高的,迸發的火就愈狂大驚人……能燒滅所有觸怒牠的人與物。」
「巫族老太婆們野蠻歸野蠻,記事入冊倒也翔實。」
他飛眉挑眼的模樣令她心裡一咯噔。
很熟悉的嘲弄姿態,不是冰冷面無表情,但又不完全是以前那種倨傲、唯我獨尊的神氣,隱約……多了點什麼,是柔軟而歡悅的,在他漂亮瞳底閃動,閃得她心裡直鬧,遂又調開眸線不敢多看。
「太婆們才……才不野蠻,你不要胡亂編派。」
儘管對巫族老虔婆們尚有滿肚子惡言欲傾巢而出,白凜此刻倒聰明地閉嘴不提,但少不了是要哼個一聲、兩聲。
秋篤靜又有些怔然,彷彿好長一段時候沒聽他那樣淡淡然卻能強烈表達內心不以為然的輕哼。彷彿最初識得的那個白凜,他真又回來了。
眸略略泛潮,心像也濕潤潤的,她甩甩頭努力寧定。
白凜皺了皺俊鼻,看她此時忙著往沙裡掏尋,大致猜到她所尋何物,雪袖倏地一翻,一把銀亮長劍憑空現出,鞘身上還沾了點赤沙。
「尋它嗎?」
「咦?嗯……多謝。」秋篤靜從他手中接下淬霜劍,臉一直低低的。
白凜盯著她的頭頂心和秀額,覺得怪,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卻也想起她爬上他的身,捧他雙頰,將額緊抵著他時的感覺……她渾身都是亮的,光束射進他七竅中,也射進他心魂裡,像萬丈天光落入老松林,迷霧盡去。
「妳竟能喚出我的狐火。」他語調若嘆若讚,極滿意似哼道:「神妙啊。我和妳的雙修果然驚世絕倫、不同凡響。」
被赤沙掩蓋時,他摟她在懷,醒著也懶得挪動半分,面上儘管笑得清淡,心緒卻起伏激切,一想到她是他的,秋篤靜是白凜的,便覺心間蝶舞,妙不可言。
秋篤靜腦子很亂,有太多疑問需弄清。
她握緊長劍,勉強想從一團紊亂中尋出一個起頭,不遠處卻傳來一陣殺聲囂騰、刀劍相交之聲。
她大驚,提劍就要起身,一旁的男人倒慢條斯理拂開長髮。
「中原武林盟率各路援手圍攻『拜火教』,直搗黃龍,而教主遲遲未能現身,『拜火教』已被打得潰不成軍。」
她倏地瞠眸。「你怎知道?」
他哼聲。「我自然知道。」他虛元完整重建,真元持續飽美,派個幻身出去晃幾圈、觀察情勢,何難之有?
秋篤靜知道自己問了蠢問題。他誰?他是九尾雪天狐大人,能誘狐又坑人,伎倆是一等一的好,他當然什麼事都知道。
「玄宿他、他……總之,你沒事吧?」咬咬唇,正覺自個兒可能又問了蠢事,眼前的天狐大人竟撇了撇嘴,表情有些靦覥。
他搖頭,緩緩搖動,髮絲柔曳。「妳那樣做,那麼拚命,將我體內的黑剎真元拔除燒燬,燒得連灰都不剩,我……唔,我自然沒事。那妳……妳在流血?!」
話一出,他美目厲瞠,探袖欲抓她入懷。
沒想到啊,真真沒想到,他吃了一記「鐵捕小教頭」的反擒拿。
秋篤靜同樣沒料到會這麼對他。
心裡甚亂,鬧得厲害,只覺不能跟他太親近,若又貼近他、嗅到他凜冽身香,腦袋瓜定要加倍的亂……沒法子啊,她總是受他牽引,太容易沈溺。
所以他探手來抓,她本能反擊,他根本預料不到她會格擋閃避,還避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他一抓未中,腕部穴位還被她倏地發勁彈麻,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是在躲他、拒他。
「妳幹什麼?」優美嗓聲陡沈,頗有山雨欲來之味。
秋篤靜倔強搖搖頭,心臟咚咚跳,其實也被剛才的短兵相接嚇了一跳。她……算是對他動粗嗎?
「妳耳後有血滲出。」語調太平靜,教人心顫。
「沒事……不疼。」她伸手去摸左耳微灼之處,也不知怎麼受傷的,像遭狂風沙浪掃出的血痕,真的僅是芝麻綠豆的小傷,血絲被她隨意一拭也就止了。
「過來。我瞧瞧。」
「不用的!」她飛快拒絕,見他起身,她竟立即退離兩步。
白凜立定不動,俊美面容繃凜,透白臉色靜靜籠上什麼,顯得晦寂陰黑。
「妳這是幹什麼?」問得極緩,氣凝於話中。
「我……沒有……」她在心虛又氣虛些什麼?在外行走就錚錚鐵血,怎麼對上他就顯擺不出?!深吸一口氣,她重振心魂。「你既沒事,那很好。我得去幫武林盟的人,先領他們過來此處,擒賊先擒王啊,『拜火教』教主落進武林盟手中,這場亂事才能早一步底定,免得更多傷亡。還有這些遭玄宿驅使的人,定有不少是武林盟的人,我得去喚人過來幫忙。」一頓。「……你先避開吧,等會兒可能會來很多人。」
她這是不想他見人了?
白凜長身玉立,雙目幾將她瞪穿。
但她絲毫感受不到他排山倒海的怒濤似,旋身便去,非常之瀟灑,絕妙的輕身功夫讓她足下僅在中途一次借力,呼息間已躍上赤岩巨壁。
甫經歷生死關頭,兩人患難之後應該更不一樣,何況他真被她召出的狐火燒了個醍醐灌頂、一片澄明,終還他一個原來的自己,好多話要同她說,好多事想跟她做,她無法意會就算了,還不領情!
她不讓他碰!
不讓他碰就……算了,她竟還打他?!
闊袖中的五指握緊再放鬆,甩了甩,才將被彈麻的腕部穴位衝開血氣。只是左胸像也中招,刺麻得很,氣息全堵在一塊兒似,怎麼都衝不開。
要他迴避嗎?
他偏就不避!
《上》
第一章
此回,是他第十次的閉關神煉。
他將肉身圍護在凜然峰上的巨大樹心之中,無一絲亮光滲進,圈環他的俱是寂靜的氣,他自在使動。
身外的氣於是內化了,行在他的血肉內,遁進他的心與念之中,在根深樹大的木心裡,無天亦無地,無日也無月,無窮更無極。
之所以醒來,是察覺到氣中的一股波動。
那股玩意兒似有若無,無時,彷彿化在無窮當中,有時,竟極其強大……破天荒勾起他的興味。
他神識出竅,飛離暗黑,追蹤那股氣的來源。
凜然峰位在中原漢地的西南邊陲,峰下有大川流過,兩川交會帶來無限商機,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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