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往今來的學者,尚未蓋棺即被論定的,祇有胡適。胡適處於中國現代史學兩 個重大的轉折之間,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他提出的經過實證的知識,才是真正的知識 ,使中國史學終於掙脫傳統經學的繫絆,得到一個真正獨立發展的空間,是中國現代史 學發展的一次轉折。不過,三十年後,另一種中國歷史解釋體系正在蘊釀,於是展開對 胡適思想的批判與清除,然後將中國材料納入新經學的框限,使中國大陸的史學工作者 陷於其中,痛苦掙扎了近半個世紀,是中國現代史學發展的又一次轉折。 本書除了討論胡適外,並論及和胡適有關的當代史學家陳寅恪、陳垣、顧頡剛、傅 斯年、羅爾綱、錢穆、沈剛伯、郭沫若等。雖然祇是探討中國現代史學轉折的開始,但 卻已為中國現代史學畫出了一個輪廓。
作者簡介:
逯耀東(1933~2006)
江蘇豐縣人。臺灣大學歷史研究所博士班畢業,獲頒國家文學博士(歷史學)。曾任臺灣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教授。畢生從事歷史教學與研究工作,尤專注於魏晉南北朝史、中國傳統與現代史學、中國飲食文化。在本局出版有「糊塗齋史學論稿」五種、「糊塗齋文稿」五種。
章節試閱
胡適溯江河而行(節錄)
一九五○年胡適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葛思德圖書館(The Gest Oriental Library)。那年十二月十七日是他六十歲生日,他下班後搭火車回家。當時天氣很冷,鵝毛大雪紛飛。他獨自坐在空闊的車廂,憑窗外望,四野寂寂,一片茫茫。於是他想到今年自己六十一歲了。患有心臟病,不但常帶藥瓶走路,連人壽保險公司也拒絕他這個顧客。生命可能忽然結束。心又想到自己還欠下債務未了,必須在有生之年償清。回家後就寫了〈生日決議案〉。
胡適在他〈生日決議案〉裡列了三筆欠下的債務:第一筆是《中國哲學史》上卷,在民國八年出版,屈指算來已經三十三年了,現在他要將未完成的下卷寫完。第二筆是《中國白話文學史》,二十五年前寫了一半,今後必須加緊完成。第三筆是《水經注》的考證,這個被他審了五年的案子,也應該判決了。這三筆債都是欠下的學術債,前兩筆是他的舊欠,不過這兩筆債他終世沒有償清。後一筆是無意間拖下的新債,也是他臨老努力償還的一筆債務,而且不僅接近償清,並且還意外地為我們留下大筆研究的資產,倒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這筆《水經注》考證的新債,的確是胡適無意間欠下的。一九四二年九月胡適交卸了駐美大使的職務,真所謂「十年蓋破黃紬被,儘歷遍,官滋味」,現在是無官一身輕了。但蔣夢麟寫信給他:「可在美任教,暫維生活。」於是胡適在美國找了個糊口的營生,於一九四三年七月,接受了美國國會圖書館東方部顧問的職務。這個職務對胡適來說,是非常合適的。可以使一個過了河的卒子,再渡河回到自己荒廢已久的田園。胡適可以坐擁書城,應用館中所藏豐富的中國典籍,來償還他以前拖下的舊債了。這一年胡適的確寫了不少學術論文和讀書札記,並且還擬定了《中國思想史》的英文大綱,胡適想把他的《中國哲學史》易名為《中國思想史》,他真的開始重理舊業了。
但到了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七日,胡適寫信給雷海宗、田培林,說他改變了研究的方向,「把寫通史的工作忘在腦後,全力做考證工作。」他全力在做考證,「往往廢寢忘食,夜間工作到天亮。」寫成了〈全(謝山)校水經注辨偽〉,這篇文章長四萬字,舉出鐵證十條,證明薛福成刻的《全氏七校水經注》,從頭到尾是偽造的。並且說:
證明全本之偽,是為全謝山洗冤。證明趙(一清)書本與庫本不同,……是為趙東潛洗冤。證明戴東原絕未見全本、趙書,是為戴東原洗冤。我費了七個月的笨工夫,居然替十八世紀三位學者洗清了冤枉,總算一件快事。
這是胡適《水經注》考證的基點,也是他以後追尋的線索。胡適暫時擱置《中國思想史》的寫作,轉過來考證《水經注》,而且做到廢寢忘食的地步,的確是一個很大的轉變。但這個轉變卻是偶然的,胡適說是由他「收的一個徒弟、不是學生」的王重民引起的,王重民當時是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一九四三年十月五日,胡適收到王重民的信,信中還附了一篇〈跋趙一清《水經注》兼論戴趙、全戴兩公案〉的初稿本,請胡適教誨,胡適當時就寫了封長信給他。後來胡適在一九五○年三月十四日夜裡,重讀王重民的信,並在王重民信上批了這麼一段話:
重民此信與此文作於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寄到後,表示此案並不是「已成定讞」,後來我費了五六年的工夫重審此案,都是重民這篇文章惹起的。
《水經》三卷,後漢桑欽撰,北魏酈道元注。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著錄《水經》四十卷,包括酈道元的注在內。《水經注》是一部以河流為綱領的中國古代歷史地理的書。桑欽的《水經》僅記載河道一百三十七條,後酈道元為《水經》作注,補注了水道一千二百五十二條,大至江河,小至溪津都記載在內。酈道元的注,不僅敘述水道的發源與流向,並且也記載河道流經區域的山岳陂澤、關塞隘障、郡縣故地的一些遺跡,以河川為綱,脈絡非常清楚。
但《水經注》自北宋雕刻印刷,至明清以後有各種不同的版本,這些不同的版本互有誤缺。主要的錯誤發生在經文訛為注文,或注文錯入經文,或經注水系間的錯亂,以及不同的抄本刊本在傳刻時發生行頁間的錯亂,至於文字銜錯訛誤的地方更多。所以,從明朝間開始,就有不少學者對《水經注》進行校刊與研究。胡適對《水經注》的考證,則集中在清代全謝山、戴震、趙一清的《水經注》校本所發生的問題。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九日,胡適在臺灣大學文學院的一次公開演講,講題就是「水經注」。他說這幾年來他在審一個案子—《水經注》,並且說他審這個案子是在打抱不平,替他的同鄉戴震伸冤。因為從張穆、魏源、孟森到王國維,都說戴震是個賊,在四庫館竊取了浙江呈進的趙一清的《水經注校本》,據為己有,作為他校《水經》依據。這段公案又牽涉到全謝山。因為乾隆十五年全謝山在杭州養病時,讀過趙一清寫的校本,所以全謝山的《七校水經注》,也取用了趙一清的材料。胡適說他只有用笨工夫,來審查這個一百五十年的官司,要使全、趙、戴三公都得到一個公平的估價。所以,他不僅為他同鄉戴震伸冤,同時也希望得到「全璧歸趙」。
胡適對《水經注》這段公案的追索,成為他晚年研究工作的全部內容,從開始到他臨終前不久,有十八、九年的時間,糾纏在這段公案中。後來他留下的手跡遺稿,編印成十冊《胡適手稿》,其中竟有六冊是關於《水經注》的。這些手稿還不包括胡適遺留在上海的一批關於《水經注》的研究資料,是胡適在一九四八年至四九年春季,旅居上海期間,經常到張菊生、葉揆初創辦的合眾圖書館,查閱《水經注》的資料,同時在圖書館中進行寫作,並且和當時圖書館的負責人顧廷龍有所商討。他所著的關於《水經注》研究原稿,以及和陳援庵先生、顧廷龍討論《水經注》的信札,目前都完整保存在上海圖書館。
胡適晚年說我們所作的東西,絕不可讓人編輯,所以關於胡適《水經注》研究資料,不論臺北的手稿或留在上海的研究資料,片紙隻字都是他自己躬親整理,而不假手於人。胡適對這個專題的研究,表現了過去所沒有的熱誠和執著。他說:
我藉著小說考證,來解說治學的方法。我藉著《水經注》一百多年的胡塗官司,指出考證方法。
因此,胡適研究《水經注》,所研究的不是《水經注》的本身,而是對因《水經注》校本所引起的紛紜,作一個客觀而理性的判決,基本上是一個方法論的討論。
胡適說他對《水經注》的研究,是一個校勘學的問題。校勘學祇有一個原則,就是用古本校今本。要設法找最古的版本,最好當然是原本。如果找不到原本或是古抄刻本,只好理校,也就是以理推校。但無論怎樣聰明的人,也沒有法子校出大的錯誤來。所以,他為了這個問題,在美國把所有關於《水經注》的材料都翻了,但找到的材料很少。一九四六年自美返國,他原想在國內報紙大登廣告找《水經注》的材料。因此,他乘的船還沒有靠岸,記者乘汽艇登船訪問他,胡適第一句話就是「這幾年我幹《水經注》的案子」。
胡適說這句話的目的,希望記者替他登個廣告。第二天各報果然把他的話刊出來了。所以,在上海雖然時間很短,但卻把全上海藏的《水經注》看遍了。後來去了北平,擔任北京大學校長,又看到孔繼涵藏的戴震《自定水經注》一卷,周一良又拿了家傳的戴震《水經注》本子給他看。當時似乎全國都在為胡適找《水經注》的版本。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一日北平《世界日報》刊登了一則消息:
本報西安七日航訊:西安圖書館發現沈欽韓著《水經注疏證》善本,西大楊鍾建校長電告胡適,胡適聞訊大喜。楊氏已將序文與卷首攝影寄胡,參加北大五十週年《水經注》展覽之用,並趕抄原書八本。此書係西安圖書館接收南京無主圖書中發現。
北京大學五十週年紀念,舉辦了「《水經注》版本展覽」,胡適親自編寫目錄,共九類、四十種,並有詳細的校注。這時胡適研究《水經注》已經十年。這次展覽有胡適個人的收藏,以及從南北藏書家處借來的,可說是集古今《水經注》抄刻版本的大成了。其中有傅增湘所藏的宋本、北大圖書館與涵芬樓所藏《永樂大典》中的《水經注》八冊,以及趙一清、全祖望的稿本。當時胡適對於《水經注》版本的搜求,正合了他的學生,後來又是他的朋友傅斯年所說的那句話:「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了。
郭沫若吻了胡適之後(節錄)
胡頌平的《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記到四十九年六月二日,胡適突然談到郭沫若。胡適說郭沫若「這個人反覆無常,我一向不佩服的。」接著胡適又談到他們初次見面的情形。大概民國十八、九年間,他從北平到上海,徐志摩請他吃飯,還請了郭沫若作陪。吃飯中間,徐志摩說:沫若,你那篇文章,胡先生很賞識。胡適回憶說:「郭沫若聽了我賞識他的文章,他就跑到上座來,在我臉上吻了一下。我恭維了他一句,他就跳起來了!」
不過,胡適的這段回憶,除了郭沫若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其他有些地方都誤記了。因為郭沫若自民國十七年二月二十四日,以吳誠的化名,從上海亡命日本,到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又以楊伯勉的化名,從日本乘船返國,前後十年間,一直蟄居在與東京一水之隔的千葉縣須和田二六七番。他們是無法在這時相見的。胡適和郭沫若第一次見面的時間,是民國十年的八月九日,地點在上海的一枝春飯店。而郭沫若吻他的那次,則是民國十二年十月十三日,地點在上海美麗川飯店,雖然徐志摩也在座,但請客的卻是郭沫若。
胡適和郭沫若第一次見面,是胡適應張菊生、高夢旦之約,主持商務印書館的編譯所,於七月十六日晚上十時,乘火車從北平到上海。這時正在日本九州大學讀醫科的郭沫若,也因為放暑假,於七月二日到上海。當時在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工作的周頌九、鄭心南、何公敢,是郭沫若留日的同學,郭沫若曾去編譯所拜訪他們,並且有意入編譯所工作,由周頌九等安排和高夢旦見面,結果沒有談成。後來周頌九、鄭心南宴請胡適,同時約了郭沫若作陪。約郭沫若的原因,因為胡適在文學改革運動中,提倡寫白話詩,並且出版了《嘗試集》,而郭沫若正以新詩創作崛起文壇。所以,當何公敢為他們介紹時,就說:「你們兩個新人第一次見面。」雖然初次見面,胡適對郭沫若的印象並不佳,他在當晚的日記寫道:
會見郭沫若君。沫若在日本九州學醫,但他頗有文學的興趣,他的新詩頗有才氣,但思想不大清楚,功力也不好。
不過,十年後,郭沫若在他的〈學生時代〉中,回憶這次的見面在九月初旬,他說他要再回日本,高夢旦在上海四馬路的一家番菜館請客,有為他餞行的意味,送來的帖子第一名是胡適,第二名就是「區區」他。餞行倒是真的,那是高夢旦為胡適餞行,卻不是為郭沫若,因為胡適要於十四日回北平。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郭沫若是一個能看準時代轉變,又知道在轉變中把自己放到什麼地方,而且不會放過機會的人。能有機會和譽滿天下,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胡適結識,他是不會錯過的。不過,這次見面的結果並不好,胡適認為他「思想不大清楚,功力也不好。」所以,那次餐聚後的第三天,郭沫若邀朱經農陪他去見胡適。胡適只和朱經農談話,根本沒有注意他的存在。這是郭沫若無法忍受的。因此,後來他回憶這次的見面。談到胡適時就熱諷冷嘲一番。對胡適不是稱「胡大博士」,就是「我們的博士先生」。像郭沫若記他們第一次見面,就說:「這樣煊赫的紅人,我們能夠和他共席,是怎樣的光榮呀!」或者「胡大博士的常識,至少落後三十年。」又說「我們的博士先生淺薄得真是有點可愛」等等。當然,這種敬陪末座的心態,是很容易了解的。
所以,郭沫若第一次會見胡適,沒有漢高祖「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感喟,卻有項羽「彼可取而代也」的憤激。因此,郭沫若回到日本後,就利用創造社與胡適對立起來。創造社是六月初郭沫若回上海之前,與郁達夫、成仿吾等在東京成立的文藝社團。由成仿吾的朋友李鳳亭介紹,得到上海泰東書局的支持,創造社的組織與出版問題才得解決。創造社前身是格林(Greens)雜誌,由一群留日愛好文藝的學生組成的文藝團體,沒有一定的宗旨,純粹是大家的寫作興趣。格林改成創造社後,仍然繼續格林的傳統。所以,創造社最初可以說是一群天真的人,天真的結合。他們主張個性自由與組織自由,是創造社最初的兩個無形的口號。這兩個口號結合起來,就是極端個人主義的表現。創造社最初的創作路線也有這種傾向。
因此,創造社最初並沒有一個一致的前進目標,但郭沫若與郁達夫、成仿吾不同。他比較世故,而且有更大的野心。創造社只是他最初出發的基地,並不是他最終的目的。正如沈從文所說,郭沫若是一個永遠不會放棄那種英雄式自我的人。所以,他回到日本以後,就利用創造社和胡適對立起來,為創造社定立了鮮明的目標。那就是他說的:「第一步和胡適對立,和文學研究社對立,和周作人的語絲社對立。在旁系和梁任公、張東蓀、章行嚴也發生糾葛。」於是,創造社擺出一副鬥爭的架式,似乎要和參加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各幫派都對立起來。當然,矛頭主要的還是對準胡適。
郭沫若提出的目標,能得創造社構成分子的贊同,這種心態是很容易了解的。如果說十九世紀是西方帝國主義,向中國尋找市場推銷包括鴉片在內的商品時期。那麼,二十世紀初期,則是西方帝國主義在中國尋找市場,推銷他們意識形態的時期。不過,最初這些意識形態向中國傾銷,都以日本為驛站轉口輸入,五四新文化運動轉變了這種情勢。五四運動最大的轉變,就是這些歐美的意識形態不必再經日本,完全從原產地直接輸入。中國的留日學生失去了原先文化掮客的作用,而且他們又沒有直接參加這個歷史運動,在心理上不免有某種失落或被冷落的感覺。所以,郭沫若提出這個目標,當然可以得到他們贊同的。不過,郭沫若卻另有計算。他衡量當時情勢,雖然他沒有參加歷史性的新文化運動,如果他要想取得一席之地,就必須以新文化運動第二階段發言人自居。於是,便以創造為基地,向新文化領導人進行挑戰,胡適便懷璧其罪了。
這種對立的情勢,由於胡適批評郭沫若翻譯的一首詩,寫了一篇短評,引起郁達夫的回應,在《創造月刊》二卷一號,直接對胡適罵陣,掀起了高潮。民國十二年五月,胡適又到上海,這時郭沫若、郁達夫也在上海。五月十五日,胡適寫了封長信給他們,胡適寫信給他們說,他愛惜少年的天才,對新興的少年人只有欣賞,絕無忌刻之意。還勸他們多唸點英文,這樣對考據所翻譯的作品,是有幫助的。胡適說希望做他們的諍友,並且盼望這小小的筆墨官司,不致損害他們舊有或新的友誼。郭沫若接到胡適的信,立即在十七號回信給胡適,說胡適感人以德、服人以理。並且說「我輩尚非豚魚,斷不致因小小筆墨官司,便致損及我們的新舊友誼。」郁達夫也回信給胡適說對他只有敬意,萬無惡感。於是在徐志摩的牽引下,胡適與郭沫若有了第二次的聚會。
胡適溯江河而行(節錄)
一九五○年胡適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葛思德圖書館(The Gest Oriental Library)。那年十二月十七日是他六十歲生日,他下班後搭火車回家。當時天氣很冷,鵝毛大雪紛飛。他獨自坐在空闊的車廂,憑窗外望,四野寂寂,一片茫茫。於是他想到今年自己六十一歲了。患有心臟病,不但常帶藥瓶走路,連人壽保險公司也拒絕他這個顧客。生命可能忽然結束。心又想到自己還欠下債務未了,必須在有生之年償清。回家後就寫了〈生日決議案〉。
胡適在他〈生日決議案〉裡列了三筆欠下的債務:第一筆是《中國哲學史》上卷,在民國八年...
作者序
現代史學轉折中的尋覓──代序
中國古今學者中,尚未蓋棺即被論定的,祇有胡適。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日,由郭沫若主持的中國科學院與中國作家協會聯席會議,通過了一項聯合召開批判胡適思想討論會的計劃,並擬定九項批判胡適思想的內容:一、胡適哲學思想批判,二、胡適政治思想批判,三、胡適史學觀點批判,四、胡適文學思想批判,五、胡適哲學史思想批判,六、胡適文學史觀點批判,七、胡適的考據在歷史與古典文學研究工作中,地位和作用的批判,八、《紅樓夢》的藝術性與人民性,九、對歷來《紅樓夢》研究的批判。包括了胡適全部的學術研究成果,都在批判和剷除之中。
胡適思想批判的風暴,由毛澤東在幕後親自主持,郭沫若在幕前號召,最初以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作為祭旗的羔羊,現在終於撐著反資產階級思想的大旗展開,決定徹底清除胡適思想的遺毒。於是,大陸學術界將胡適思想置於解剖台上,詳細析解胡適思想遺毒何在,包括胡適的門生故舊,以及其他的知識分子,都與胡適劃清界限,將胡適當成個箭垛,一致投槍過去。最後胡適成了個刺蝟。前後發表了近四百篇胡適思想批判的論文,並出版了《胡適思想批判》論文彙編八冊,作為反面教材。表面看來,胡適思想遺毒被清除了。但胡適的幽靈卻依附了這八冊反面教材,在大陸意識形態領域裡飄忽。對胡適思想不了解的後來者,可以從中認識真正的胡適。間接影響一九七九年後,胡適思想迅速在大陸復現。這是最初發動清算胡適思想的人,意想不到的。說來有趣,不論兩邊的政治情況或左或右,都會將胡適的幽靈找出來,批判或肯定一番。
當時胡適在紐約,除對自己的兒子胡思杜也要和他劃清界限,感到非常痛心。但看了批判他思想的九項內容,不禁竊竊自喜。他說:「如今回想一下,我這全部工作的努力,固然不算成功,但在某方面我也做了些事。」的確,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浪濤裡的弄潮兒,他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不過,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倡導的,不是深奧的思想體系,不是偏激的主義,祇是一種觀念,那就是重新估定一切價值,也就是對中國傳統文化作一個新的評價。後來為了落實這個觀念,又推廣一種方法,即胡適所謂的實證方法,就是經過實證的知識,才是真正的知識。這種方法既平易又清新,影響的層面是非常深遠的,尤其對傳統的中國經學。
中國傳統經學自來依附政治,高據意識形態的權威地位,一切知識都在其籠罩之下,所具有的普遍真理性,是無庸置疑的。所以對於經典意義祇可箋注闡釋,卻不容討論與駁議的。不過,經學發展到晚清已遭遇困境,現在更受到實證的檢驗,其原有的權威地位就搖搖欲墜了。於是各種學術紛紛掙脫經學絆繫,由傳統邁向現代。尤其史學與經學原有千縷萬緒的牽連,也開始脫離經學而獨立。而且由於胡適的引導,他的一個學生顧頡剛掀起《古史辨》的風潮,不僅懷疑經書的記載,而且以經書作為討論的材料,徹底斬斷傳統經學與史學的臍帶。其後胡適的另一個學生傅斯年,更組成新的青年史學研究隊伍前進。於是,中國史學終於從傳統進入現代。雖然,胡適在現代歷史場景中,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最終仍然認為自己是個史學家。臨老專注於《水經注》的探索,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播種者胡適曾播下許多種子,最後豐收的祇有史學的田地。
西方學者往往認為一九四九年,是中國現代史學發展的新起點。馬克思思想在中國潛在三十年後,現在依附中共政權的建立,一躍而至權威的地位。因為馬克思思想是從革命的實際中,所取得的總結,一如中國傳統經學,是放諸四海皆準的普遍真理。所以,以馬克思思想為基礎形成的歷史解釋體系,不僅取代以往的歷史解釋體系,卻也使中國現代史學陷入另一個新經學的泥沼,歷史解釋不是為追求歷史的真相,僅是以中國歷史的材料,為馬克思或毛澤東思想作注釋。回顧過去半個世紀中國大陸史學的發展,前後經歷了最初的漢儒注經,文革後的宋明儒解經,以及文革風暴歇後的調和漢宋的三個不同的發展階段,使中國大陸史學工作者遭遇泥裡爬山難上下的困境,也使史學領域受到嚴重的摧殘。如果一九四九年是中國現代史新起點,同樣更是中國現代史學發展過程中重大的轉折。
不過,在以馬克思思想結合中國歷史材料,塑制的歷史解釋體系之初,曾遇到阻礙,那就是胡適所謂「經過實證的知識,才是真正的知識」。雖然清算胡適思想遺毒,有許多不同原因,這卻是一個比較實際的原因。因為不將胡適思想徹底清除,馬克思與毛澤東思想絕對權威無法樹立,新的歷史解釋體系也無法塑型。所以,就在批判胡適思想的同時,歷史解釋體系的五朵紅花,已在史學園地裡含苞欲放了。不過,更有趣的是,主持這次胡適思想批判的,竟然是郭沫若。郭沫若自從一九二四年,在上海酒席宴上,帶醉吻了胡適之後,就將胡適作為競爭的對手。他流亡日本寫成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雖然被稱為中國馬克思史學的奠基之作,但從〈序言〉看來,實際上是對胡適提倡的「整理國故」而作,一九三七年結束流亡回國時,所寫的〈駁說儒〉,又針對胡適的〈說儒〉提出批判,卻都沒有得到胡適的回應。郭沫若如骨鯁在喉,到此時才一吐為快。
我雖以教書營生,可是存書不多,而且非常雜亂。其中關於胡適與郭沫若著作,以及關於他們的研究,搜羅得較齊整。倒不是特別鍾意他們,這些年一直警惕自己,不要崇拜或偏愛任何過往的歷史人物,以免影響對他們的觀察與評價。我搜羅有關他們的著作,為將來透過他們尋覓中國現代史學發展過程中,那個轉折點的所在。書中寫的一系列有關胡適與郭沫若的著作,祇是開始,不過是對他們的材料作初步了解與應用而已。
不論贊成或反對,都無法否認胡適對中國現代史的貢獻,當代的史學家傅斯年、顧頡剛、羅爾綱、陳寅恪、陳援庵諸先生和胡適都有故舊關係,賓四先生從開始就不同意胡適的見解,但剛伯先生卻多次向我講到胡適的為人和處世的瑣事。在探索中國現代史學的過程中,我有幸接近我的師長和前輩的先生,從他們身上察覺到許多現代史學流轉的痕跡。又是中秋,晴空無雲,一輪皓月高懸,陣陣涼風襲來,倍添對他們的感念。
丁丑中秋夜序於臺北糊塗齋
現代史學轉折中的尋覓──代序
中國古今學者中,尚未蓋棺即被論定的,祇有胡適。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日,由郭沫若主持的中國科學院與中國作家協會聯席會議,通過了一項聯合召開批判胡適思想討論會的計劃,並擬定九項批判胡適思想的內容:一、胡適哲學思想批判,二、胡適政治思想批判,三、胡適史學觀點批判,四、胡適文學思想批判,五、胡適哲學史思想批判,六、胡適文學史觀點批判,七、胡適的考據在歷史與古典文學研究工作中,地位和作用的批判,八、《紅樓夢》的藝術性與人民性,九、對歷來《紅樓夢》研究的批判。包括了胡適全部的學...
目錄
再版說明
現代史學轉折中的尋覓──代序
第 一 輯
胡適身在此山中/3
胡適逛公園/37
胡適溯江河而行/65
把胡適當成個「箭垛」/87
清算胡適的幽靈/123
郭沫若吻了胡適之後/141
郭沫若在日本千葉縣/159
第 二 輯
陳寅恪的「不古不今」之學/185
陳寅恪有個弟弟/219
傅斯年與《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229
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267
傅孟真先生與臺大/275
「素書樓」主人的寫作環境/279
讀書種子未絕/303
「量才適性」的沈剛伯先生/309
百年俯仰感多端──寫在沈剛伯先生百齡冥誕與逝世廿週年/329
第 三 輯
花 落──悼姚從吾師/343
風雨箋/349
一盞孤燈──弔實先師/357
花果未飄零/365
今年上元──遙祭徐復觀老伯/373
「四部」絕唱/379
夫子百年/389
有緣無分/395
再版說明
現代史學轉折中的尋覓──代序
第 一 輯
胡適身在此山中/3
胡適逛公園/37
胡適溯江河而行/65
把胡適當成個「箭垛」/87
清算胡適的幽靈/123
郭沫若吻了胡適之後/141
郭沫若在日本千葉縣/159
第 二 輯
陳寅恪的「不古不今」之學/185
陳寅恪有個弟弟/219
傅斯年與《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229
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267
傅孟真先生與臺大/275
「素書樓」主人的寫作環境/279
讀書種子未絕/303
「量才適性」的沈剛伯先生/309
百年俯仰感多端──寫在沈剛伯先生百齡冥誕與逝世廿週年/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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