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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説
誤區
一年了，九五到九六年，一夜之間臨盆。九七之前，海平想，還有多少日子殖民地色彩保留下來？
海平真想知道，殖民地色彩。到底是哪一種顏色。那晚，大除夕，他站在高處，足可以俯望燈火到處流竄。他學過繪畫，他知道，無論多麼繽紛，一大筆潑墨，一切改變，化為烏有。
正如眼前，夜景愈璀燦，愈隱藏着危機，黑夜就仿如地獄，甚麼可以都看不見的。他告訴自己，閉上眼睛後，一切便漆黑了。他期待另一雙眼睛的出現，一雙閃露令神魂怦然躍動的陽光的眼睛。
嘴裏不談倒數，可是，在心裏，一如心房的跳動，一下一下的計算着。所以，海平十分了解安妮那份焦急的心情。
安妮説，「我想，我走不了。」
她為了想離開，她曾企圖用錢買護照，她曾想嫁給一個陌生的男子，如果問她殖民地是代表哪種色彩，她會這樣説：「我畢業那年，我最開心，是的，你也知道，我愛上一個有婦之夫，但我最開心。如果你要我拿色彩來形容，那時的我是一片紅，紅得像東升紅日。」
安妮本來就是一個畫家，在廣吿公司工作，景生是她的同事，當時她對海平説：「景生帶給我一個如沐春風的花季。」
海平與安妮，兩個寂寞的人。她問他：「你的小説怎樣？」
「我的小説？」自嘲的語調，海平不知如何説下去。他寧願她問，買了的六合彩，中了多少個字。
只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海平曾與安妮在澳門度過了一個情慾顛倒的晚上。他們沒有約定。只在酒店的大堂碰上了。
大家都知道彼此身邊都有另一個人。有時緣份就是如此，巧合就是一種緣份。他們都和身邊的人弄得不愉快。
當時，他極需要一個女體，是他試探她，是他挑逗她的。從來他不是一個道德的男人。大家都喝了一些酒。是故意喝的。喝得半醉之後，便有藉口。結果，他們兩人醉得連半點知覺也沒有。醒來時，大家都是一絲不掛，可是，他們都無法追憶究竟做過些甚麼。説甚麼醉三分醒，原來並非如此。
大家發覺沒有穿上衣服，的確十分尷尬。海平望着她走去浴室，一個側影，又一個背景，他料不到她的胴體輪廓這麼美。雙乳微抖，像一組弧線在空間飛舞，互纏後擦出了火花，吱吱作響。然後，她那豐滿臀部，成為門掩後的一個明亮鏡頭，凝住，令他的心弦彈性地扣了幾下。
他多麼想，馬上也進入浴室。但他的頭很痛，喉嚨只想喝進一些熱的東西，根本他的全身不想挪動一下。他像一隻受傷的獸，他多麼害怕，只要他一動，全身便支離破碎，從此在這人間消失了。
腦袋冒着火，可是全身冷冰，完全不受控制。很快傳來水龍頭噴射的水聲，刹那間，全身的火盡熄，他還以為他快要死哩。
這種情慾顛倒的滋味，海平每次想起，都十分可笑。
事後，有一個機會，提起這件事，海平對安妮自嘲地説，「我彷彿闖進了一個誤區。」
安妮卻這樣麼建議説，「你的小説有了名字沒有？還沒有，不妨就改為誤區。」
很不錯的主意。
他記起了景生，問她，「景生的近況呢？」
安妮淡淡地説：「我不是吿訴你嗎？他早就移民了。我覺得所有與我有關的人都走了。」
曾有一段日子，海平愛上了拼紙圖遊戲，從一千塊到二千塊，樂此不疲。他想訓練自己的耐性。在這個過程中，他可以自我麻醉，不理天高地厚。
他便這樣對她説：「其實，我們可以一起拼圖的。」
安妮本不明白他在説甚麼：「拼圖？拼甚麼圖。」
他笑笑説：「我的意思是説，我們同居吧。」然後他的眼神給她一個承諾似的：「至少我可以陪住你一段日子。」他不説出口，就是怕她誤會他在可憐她，他沒有這個念頭。
她沒有受驚的表情，不過，也沒有特別的反應，她暗裏問自己，「是為了甚麼？」
海平似乎明白她所想的一切，於是説：「有時也許我們每做一件事時，過份思考，一定要有目的，其實，為甚麼總是為了甚麼，才幹甚麼呢？不少人隆而重之結婚，到頭來，還是要分開。你也看得到，不少朋友經營大半生，到頭來，也過不了九七這一關。你的表姐，何嘗不是，暗戀一個男人，千方百計要佔有他，到頭來，被他騙了畢生的積蓄。我們不必要計算一些甚麼的……」
安妮打斷他的話，問：「這些與拼圖有甚麼關係呢？」
海平説：「憑我拼圖的經驗，花了很多心思與時間，都不過是完成了早已知道圖樣的紙板，其實這一切太乏味了，我們可以找來心愛的圖板來拼，一起拼大家都認為興致加濃了，便拼下去，相反，拼得多少便多少。我們要記住，這不過是圖板吧了，我們要拼的是心之圖。」
她説：「我明白你的意思，做人不必有責任，沒有心理負擔，是最灑脱的。不知明天發生甚麼事，對嗎？」
他認真地説：「不完全是，我們兩人在過去都東尋西找，已太疲累了，大家嘗試一起來找，可能帶來另類的結果。仍然沒有的話，便分開好了，又從頭來過。飽受過悲傷的人也有權利或福份陶醉一下的。」
她問：「你不怕進入一個誤區嗎？」
他伸出了手。她稍為遲疑，還是握住了。似乎盡在不言中。她憶起兩天前的事，又一次喝得爛醉，第二天，她病了，發高燒，她説：「真的當時我十分害怕，我真的以為快要死，看不到九七。」
他説：「你怎會，你一定看得到的。」
她説：「前頭的一分鐘，發生甚麼事，我們也無從知道。世事難料，説錯了嗎？」
他拿出筆來，在掌心寫下了兩個字，張開給她看，掌心上是九七兩個字，他説：「現在，你看到了九七吧？」
安妮被他逗得大樂，放軟了身體，靠着他。停住腳步，仰起臉，就在街上，他吻她，吻她還笑着，未合攏的嘴巴。
他決心闖進了這個「誤區」，説不定，「誤區」有一天成為了「特區」。
選自《戲鯨的風流》
詩歌
陪陪我 吹吹風
進入了這間舊式茶樓 坐下
工作的煩悶便消失了
一壺壽眉
滿臉都是全城的荒謬氣味
多想你能陪我
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你還説
嫁給你 攜手飛天
雖然我是有婦之夫
我們相約於敦煌酒樓
沒有人提絲綢的故事
整條彌敦道
路面被掘得不成樣子
如果你還在身邊
一定會説 政府愛種洋紫荊
情深過的人總是沒有訊息
死了而不知墓碑何處
活着的卻沒有地址
陪陪我
陪陪我啊 吹吹風 如何
雖然我們始終未曾相親
已習慣愛上這間舊式茶樓
雜在喋喋的茶客中
一壺壽眉
茶水只泡着自己
沒有侍應的嘮叨
沒有四人座位的威脅
這裏連茶錢也不收
自由得像飛機撞向世貿
這才是上帝之手
告訴你吧
只有影子呼吸暢順
在夢中才找到我的肌理
尤其是你熟悉的肌理
今早我嘗試在書架上
找你題字的e e cummings詩集
只拾到三個不相關的字母
那刻 我甚麼也不想
觸及一塊陽起石
我甚麼也不想
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當我的下體湊近你的下體
真沒有志氣（你會這樣説嗎？）
此時此刻
竟想起了花間詞：
含情無語倚樓西
露濕花香
夜已深矣
選自《詩大調》
翻譯
意識流的自覺心靈活動（R‧堪富利著）
有人説不少現代小説，尤其所謂意識流小説是大部份依賴個人的文字符號來象徵個人的混亂思想，這是個很普遍的誤解，這是由於那些人認為無論在描寫特質中的「內在」（Internal）或「主見」（Subjective）都全是空想或説得好一點是「精神分析」。（原註：當然有些小説用精神分析去處理人物，著名的例子是康拉特‧埃根的「藍色的航行」與「大循環」──但這大部份屬於好奇的嘗試，沒有説明了甚麼。）不少錯誤的鑑賞與無根據的評價都從這些誤解所引起的，特別當大家討論到廿世紀的偉大小説的時候。我提出「優力栢斯」「杜露維夫人」「到燈塔去」以及「喧擾與激動」等小説，或可歸入意識流派，而事實口口出，我們可能永遠做不到──或者過去一直沒有做過。
除非我們憑字義本身解作「內覺」（Inner Awareness），否則，把所有小説當作「意識流」是毫無意義的。「內覺」在它們中是共有的。但當被歸入一類時，它便全失掉本來的面目了。這不是威廉斯‧占姆士初命名的原意。他訂下心理原理，發現了「記憶、思想與感覺存在於原始的意識之外」這個事實，而且，它出現時，是整體的，並不如鏈索，卻如溪流或水流。（原註：請參閱占氏「心理學原理」第一章第二三九頁。）除了他，還有誰單求代表內覺的方法，首先那麼正確地把意識流這個名詞用於小説上面呢？事實，Monologue Intrleur日（內在獨語）一詞譯成英文時多麼不合秤。一些小説採用了內在獨語時，其方法是不相同的，然而亦有不少這類小説未曾正統地被歸入意識流。譬如「無比敵」、「偽造貨幣者」、「時間與河流」等。因此，內在獨語並不是意識流的同類語；雖然它的原意首先被文學批評者採用，它並不是一個特別的方法或技巧。或許有人會懷疑這麼一個模棱兩可、虚浮的名詞，對於沒有多大主見的批評家，可能是個絕好的託辭。如今，這個確切的心理學上的名詞，連同廿世紀那精神分析的主要思潮，不得不使所有小説與「意識流」這個含糊不清的名詞結合起來了。
「流」一字目前我們無需費神，因為意識之流動的説明，假定為一種技巧，已毫無疑問的。我們只須研究一下「意識」這字，進一步從各作家中，探出它究竟有何意義。簡言之，它是個心理學與哲學上的問題。意識流文學是心理的文學，但它必要與認識論的學説連在一起討論。問題立即又來了：意識的內容是甚麼？哲學家與心理學家已曾探索到的或是所有小説家已曾提供到的內容又是甚麼呢？這可能是不相干；它們的確是另一些問題。但在這裏所關心的不是它的心理原理，而是它在小説中的實驗的材料。這是個現象學的問題：依照過去小説家的意識所經驗過的，意識本身究竟有何內容？其答案必涉及該作者的感覺與想像的幅度。V‧烏爾芙、喬伊思的作品都可找到啦，這樣一個回答，是必須的。首先我們要記得要找出一個文學上的名詞，其次，要斷定內心的描寫如何使小説的藝術豐富起來。
在小説中企圖創造意識是近世剖視人性的一個嘗試。大多數人如今相信這是所有重要的智力活動的最好開始。正如亨利‧占姆士所説：「經驗是無止境的，永不達成的。」他還説「意識之温床」，就是經驗之溫床。於是，意識就是我們能驚覺到那人性經驗的所在。這對於小説家是足夠的。他把知覺、記憶、感覺、空想、想像等集在一起──這些都是非哲學的，卻一致地是自然的現象，如我們稱為直覺、幻覺與及悟力。這些名詞，通常相當難倒認識論者，不像前者，並不歸入「精神生活」的領域內。正因如此，才值得在此指明。人類的「知識」並不來自「精神」活動，卻來自「靈性」生活，這點，才是小説家所留意的，並不是心理學家。知識，意識中之一類，一定包括直覺、幻覺，有時甚至那些神秘的感知，廿世紀的小説家一直關懷的就是這些。
歸納來説，我們的結論是意識流文學中的人生是個精神的，靈性的經驗的國度──「甚麼」與「怎樣」，所謂「甚麼」，就是精神的經驗，包括知覺、記憶、想像、概念與直覺。所謂「怎樣」是一切的象徵物、感覺、與及聯想的過程。通常很難把甚麼與怎樣分開的。例如，記憶是精神的內容一部份或是一種精神的過程？這個分別對於身為小説家是無須重視的，他們寫意識流的作品時，他們的目標就是以人物的內心狀態的描寫來豐富小説的內容。
人物的描寫的問題是集中於意識流小説的本身。有一個大大的好處，而結果是最好的識別這類小説，便在於它那對人物更細微更逼真的表現。喬伊思、鳥爾芙、李察遜、福克納等人的「拉丁語的實驗」便是個例子。但若與左拉、德萊塞兩位這類採用「實驗室」手法的小説家比較，是有很大的差異的。
刊於《香港時報》「淺水灣」一九六零年六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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