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要兩個人
匣子約莫七寸見方,上層放著七八塊玉珮,有刻成竹報平安的碧玉,有刻成喜結連理的紅玉,有雕成寶瓶狀的羊脂玉。玉的成色都極好,幽幽發出溫潤的光澤。
中層是幾十顆南珠,個頭不算大,只比黃豆粒大出些許,但勝在顆顆飽滿圓潤。
七爺莞爾。
他自幼便喜歡珍珠玉石等物,萬皇后特意給他做了個木匣子,裝了半匣子南珠,他抓著珠子玩,能玩上兩刻鐘不動地方。
再後來喜歡玩棋子,將棋子在棋盤上擺出山石花草等形狀,黑棋子擺完了,用白棋子反著再擺一遍,像是鏡子裡照出來的。
七爺學著小時候那樣,抓一大把南珠,然後慢慢鬆開,南珠如落雨般滴滴答答淌下來,聲音蒼白而單調,再不復幼時樂趣。
七爺喟嘆聲,打開第三層,卻是厚厚的一摞字紙。
上面的三張紙上密密麻麻的寫了舖子的名號和地址,有綢緞舖、有酒樓、有客棧還有車馬行,其中以京都最多,也有的在真定或者保定,有幾處貨棧卻是開在了大同和宣府。
七爺數了數,共是三十八間店舖。
再下面是店舖的契書還有十幾張數額不等的銀票,加起來共五萬六千兩。
匣子最底的角落有個小小的荷包,裡面裝著兩方印章。
印章是套印,外面是牡丹花形狀的大印,裡面是小印,刻著個古篆的萬字,這樣蓋出來的印章就是牡丹花紋中間一個萬字。
很顯然,不管是上層的玉珮還是中層的南珠,都只是掩人耳目,這最底層的店舖跟銀票才是萬皇后真正想要交給他的東西。
萬皇后沒有親生的子女,爹娘也早已亡故,如今當家的是她一個堂兄。自從萬昭儀誕下皇子,萬堂兄屢次勸說萬皇后把五皇子抱到她膝下撫養。
萬皇后推脫道:坤甯宮已經有了楚瑭,楚瑭體弱,我又雜事纏身,實在沒有精力再撫養一個。
萬堂兄語重心長的勸,眼角卻有藏不住的輕蔑,道:七爺能不能活下去還兩說,就算長大了,最多就是個混吃等死的廢物王爺。皇后聽為兄一句勸,與其費那麼大心思養育七爺,不如將心思用在五皇子身上,給他個嫡出身份,日後登基,咱們萬家可就有兩位皇太后,放眼京城,誰還敢小瞧萬家?皇后說後宮之事繁多,這不還有妹妹嗎?她年輕,皇后儘管把一些難做難為之事交給她,怎麼說都是一家人,總比交給別人強。
萬皇后聽了只是冷笑。
要是萬家人能扶起來,早在她是太子妃的時候就強盛了。
那時候她年輕,臉面上抹不開,被父母面提耳命著,為幾個叔伯和堂兄弟尋過不少門路。
可他們沒一個成器的,也沒有一個感恩的,反而更加不知足。
還說什麼一家人,萬昭儀往她心口上捅刀子時,怎麼就沒想起一家人來?萬昭儀這般待她,她憑什麼要扶持五皇子?倒不如用心將七爺養大,至少七爺重情重義,從小知道體恤她心疼她。
以前萬皇后氣盛,對康順帝還存著女兒家的心思綺念,偶爾會因葉貴妃或者其他妃嬪而拈酸吃醋,見到康順帝不免抱怨,兩人時有爭執鬥氣之舉。
康順帝拂袖離開,萬皇后則獨坐傷懷,七爺每每會端著茶水或者瓜果前來,並不多說話,只默默地陪在她身邊,一陪就是半天。
七爺本就孱弱,隱在暗影裡更顯瘦小。
萬皇后心軟如水,對他道:你自去玩你的,我沒事,就是想靜一靜。
七爺抬眸,稚氣的說道:我不吵鬧,我怕皇嫂要是使喚茶水,身邊沒人應。
萬皇后既心酸又寬慰,卻慢慢將放在康順帝身上的心收了回來,開始思量著尋大儒文士教導七爺。
七爺在坤甯宮住了十多年,十年間,宮人們都知道萬皇后嫂代母職撫養長大了七爺,豈又知道因為有七爺在膝下,開解了萬皇后多少的孤單寂寞。
看著面前這些東西,七爺已猜出萬皇后的託付之意,輕輕嘆了口氣,把京都的十九間舖子挑出來,對照著地圖比對好方位,默默記在心裡。
小鄭子在門外已經等得著急,好不容易見七爺出來,忙不迭的道:湯藥已經煎好了,七爺這會兒就喝?
七爺瞧瞧更漏,皺眉道:快到午時了,喝完藥又沒有胃口吃飯,等吃了飯再喝。小鄭子點頭道:廚房裡做了羊肉鍋子,鍋子泡饃片對口味,可又怕七爺不克化,問七爺想吃饃片還是粳米飯,還是煮一碗麵?
七爺笑笑道:那就饃片。
小鄭子應一聲,吩咐小火者到廚房傳話。
七爺走到窗前,凝神瞧著院子裡被北風吹動的蒼松翠柏,輕聲對小鄭子道:下午我去給皇兄請安,你去打聽打聽皇兄何時得閒……這事兒別人打聽不到,只能你去。雖然康順帝每天的日程是早就決定好的,幾時批閱奏摺,幾時召見大臣,幾時經筵侍講都早就規定了時間,但也並不是任何人都能打聽出來,除非是各處宮殿有臉面的公公。
再者,說不定康順帝臨時會有什麼變動,事先過去通報一聲,也好知道康順帝願不願意見。
小鄭子聽聞,挺直了腰杆道:七爺放心,我這就去,一定打聽出來。
七爺揚手道:去吧。
不過兩刻鐘的工夫,小鄭子樂顛顛的回來了,道:正巧聖上得空,秦公公直接稟報到御前,聖上說他未正二刻歇晌起來,有兩刻鐘的空閒,可在乾清宮見七爺……這樣七爺晌午也能歇一歇。
七爺夜裡咳嗽厲害,白天要輕許多,因夜裡睡不足,每天中午的晌覺便必不可少。七爺笑著誇讚道:小鄭子是越來越能幹了。
小鄭子強忍著笑意,作沉穩狀,道:回來時順便吩咐了暖轎,未正時分就在門口等著。
七爺含笑點頭。
康順帝比七爺足足大了二十八歲,說是兄長,按年紀來看更像是父親。
七爺來時,他剛由內侍伺候著穿上圓領龍袍。龍袍是明黃色,前胸後背以及兩邊肩頭都繡著五彩團龍並日月二章紋,高貴軒昂,令人不敢直視。
康順帝跟七爺乃一母同胞,相貌頗為相似,都是清俊瘦削的臉面,但因他久居帝位,眉宇間威嚴端肅,生生將那份清俊壓下去,而多了帝王獨有的冷厲氣勢。
見到七爺,康順帝那張一向凝重的臉上露出些微笑意,道:你前陣生病,現今好些沒有?
七爺不等看座,先自在康順帝身邊坐了,笑道:謝皇兄牽掛,我用了周醫正跟田、王兩位太醫的藥,已經好多了,白天不見咳嗽,就是夜裡咳得重,不得安睡。
康順帝道:周醫正脈息極好,你接著再吃幾日,不要隨意換方子。只是古話說是藥三分毒,你若見好就少吃藥,多食補,有什麼想吃的,儘管吩咐廚房。
七爺笑道:皇兄說得是,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今兒前來,一是給皇兄請安,不過看皇兄面色紅潤眸光有神,我就直接說第二樁。
康順帝臉上笑意加深,簡短的道:說!
七爺便不客氣,直言道:我想多出宮走動走動,可身邊沒有合適的人跟著,想跟皇兄要兩個人。我不要那些親軍近衛,要就要兩個真正得用的。
親軍近衛指的是旗手衛、金吾衛等等,平常負責守衛皇宮,若是聖上出行就跟隨前後,是個非常露臉且體面的差事。
能夠擔任近衛的大多是勳貴子弟,真正本事沒有,派頭卻十足,走到街上大都耀武揚威趾高氣揚的。
康順帝人老成精又久居上位,一聽就明白七爺的意圖,問道:你要人幹什麼?
七爺回答道:一個趕車的車夫,再一個有眼色會打聽事兒的隨從。我反正閑著沒事,打算把京都各處都轉一轉看一看。
康順帝沉吟片刻,開口道:你寫那摺子我看了,雖然于國有利,但眼下行不通,牽扯的人太多,暫且擱著,等時機合適再提。
皇兄看了?七爺頗為驚訝道:我本來打算請羅閣老先過目,給皇兄敲個邊鼓,他孫子惹出禍事讓我給兜著了,正好欠我一份情。
康順帝笑道:羅振業那隻老狐狸……我是從範大檔那裡得來的,他說前兩天去和安軒帶回來的。範大檔老實,你有事就找他。
七爺應聲好,仍纏著道:皇兄給我兩個能幹的人。
看著面前幾乎能做自己兒子的幼弟,康順帝不免想起過世的朱皇后。朱皇后臨終前雖然什麼話都沒說,卻拉著他的手半天不放。
能讓朱皇后牽掛的,除了幼弟還會有誰?
康順帝頓時心軟,雙手一拍,七爺只覺得眼前一閃,面前已經多了個身穿玄色勁裝的男子。
男子單膝點地,雙手抱拳道:卑職見過聖上,見過七爺。
康順帝朝七爺努努嘴,沉聲道:給他找兩人,一個趕車的,一個打聽事兒的隨從。男子略沉吟,應道:卑職明白,兩刻鐘內,人便到和安軒報到。
康順帝點點頭道:行,你去吧。
男子抱拳拱一下,雙足點地,身體拔起,轉眼間已然離開。
七爺看得目瞪口呆。
康順帝笑道:這是我的影衛,一共就十二人,個個有副好身手而且忠心耿耿。
七爺笑著作揖道:多謝皇兄,我趕緊回去看看人到了和安軒沒有,以後有別的需要,我再來找皇兄。
康順帝道:你再要人,我可是不給的,數千人才能挑出這麼幾個好的,我還留著有別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