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同守歲
隔了七八天的工夫,蔡如嬌才慢慢由得人靠近。
彭姑姑伺候她洗過一次澡,出來後紅著眼圈對大姨母道:身上沒有處好的地方,有香火燙的,有鞭子抽的,還有刀割出來的,新傷舊痕數不清多少道。
大姨母沉默不語,只悶在內室又念了兩天經。
陸安康提出要帶蔡如嬌回老家,大姨母沒反對,只是說道:天寒地凍的,回去之後沒人照應,不如先在京都養養病,等天氣暖了再回。
陸致卻是跳了腳,沖著陸安康吹鬍子瞪眼道:你這個不肖子,有本事就自己賺錢養著她,別待在老子跟前礙眼。被人玩夠了的破爛貨你也願意要?
陸安康收拾行李就要走,大姨母攔住他,一字一頓的說道:就在家裡住,我看誰敢攆了你?
陸安平兩邊說好話,偷偷跟陸致道:表妹怎麼著也是受了苦,攆出去面上不好看,再者在娘面前也說不過去,反正就是多雙筷子的事兒。過陣子等相看個知書達理的姑娘,二弟也就忘了這茬。二弟脾氣擰巴,要是吵鬧開來,於家裡聲名不好看。
背過去又悄悄告訴陸安康:表妹確實可憐,你身上頂多十兩二十兩銀子,連個住處都沒有,再讓表妹跟著你顛沛流離吃糠咽菜?就聽娘的,先給表妹養養身子,再慢慢從長計議。
兩下裡和稀泥,總算把陸致跟陸安康穩住了。
只是蔡如嬌始終是梗在陸致心口的一根刺,一來提醒他做的虧心事,二來是彰示著他的失敗。
陸致恨不得立刻把蔡如嬌攆出京都再也見不到她,可礙于大姨母手裡攥著他諸多把柄,而且還想有個好名聲,始終不敢做得太過。
今天陸致聽說嚴清怡即將嫁進宗室當上平王妃,那顆沉寂許久的心像是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露,又開始蠢蠢欲動。
他只記得嚴清怡是大姨母的親外甥女,曾經在自己家裡待過大半年。
別的不說,吃的穿的是絲毫沒有虧待她。
還帶著她進出伯侯府邸,去過桃花會,說不定就是那次得了七爺青眼。
如今她攀上高枝,正應該提攜他才是。
女人,不管是嫁到寒門小戶還是達官顯貴,都要娘家給力才能在婆家立足,即便是宮裡的妃嬪,也得依靠娘家的勢力。
嚴清怡沒有別的親戚,陸致正是最好的選擇,只要她願意提攜,他就能給她最大的助力。
陸致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動,攛掇著大姨母去找嚴清怡敘舊。
大姨母冷笑道:老爺怕不是忘了,當年還是老爺把人趕回濟南府的,而且我三妹是怎麼死的,我二妹因什麼流放湘地,這可跟阿清脫不開關係。阿嬌傻乎乎的由得老爺糊弄,阿清心裡可有數。我不往她跟前湊還好,要是真找上門去,只怕老爺連現在的官職都保不住。
陸致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拍著桌子嚷道:蠢貨,敗興!
拂袖離開,往西廂房找他新納的小妾去了。
俗話說官場失意,情場得意,張弦見陸致立了大功卻未能升職,心裡過意不去,就把自己身邊添香的丫鬟送給他。
正巧大姨母年老色衰,且整日拜佛清修,不願再行男女之事,陸致便把自己因差事輕鬆而過剩的精力完全用在小妾身上,倒也快活。
小妾年方十八,身嬌體軟,說話如黃鶯鳴啼婉轉可人。
陸致進得西廂房不久,裡面就傳來時斷時續的鳥叫聲,大姨母充耳不聞,一手撚著佛珠,一手敲著木魚,默默地誦起了經文。
※※※
嚴清怡也聽說了早朝那件事,沒有特別歡喜,卻是長長地松了口氣,將之前做好的嫁衣找出來,打算往上繡花。
先前七爺特意指明想要白頭富貴的圖樣,嚴清怡不想忤逆他,便往喜舖買了花樣子來。
白頭富貴是兩隻比翼的白頭翁在牡丹花間嬉戲,牡丹花要繡成粉色,白頭翁則是黑色中間夾雜著黃綠。
嚴清怡剛把顏色搭配好,還沒開始繡,就聽外面吵吵嚷嚷甚是熱鬧。
卻是宗人府的右宗正並禮部儀制司的主事送了聘書以及禮書來。
宗人府是專門處理宗室事務的機構,掌管宗室名冊、編纂玉牒,以及宗室子女婚姻嫁娶生死安葬等瑣事,管事者不是親王便是郡王。
右宗正便是康順帝的近支堂弟,安郡王。
嚴清怡沒有長輩在此,一應物事都是交給了薛青昊。
薛青昊起初不信,等看清聘書上明晃晃的燙金正楷寫著濟南府嚴三娘幾個字,才愕然得張大嘴巴。
等安郡王諸人離開,薛青昊迫不及待的將聘書和禮書交給嚴清怡過目,道:姐,七爺真的是要明媒正娶。
嚴清怡略略掃兩眼,放到旁邊,溫聲問道:上次吩咐你的事情可做了?
薛青昊點點頭道:章先生已經細細地給我講過,我都明白了。
嚴清怡親自研了墨,鋪一張宣紙,道:你把你的想法寫下來,送給七爺瞧瞧。
薛青昊提筆想了半天,打出個草稿,把語句不通順的地方改過之後又重新謄寫一遍,用信筒裝著,頂著刺骨寒風走到神武門。
神武門左右各一排手持長槍的衛士,見到薛青昊,十幾支槍尖立刻對準了他。
薛青昊嚇得心跳都快停了,連聲道:眾位大人別誤會,我是來找和安軒的鄭公公。其中一位衛士收了槍,進門房喚出個小火者。
薛青昊哈腰打躬的說道:受累到和安軒給鄭公公傳個話兒,我姓薛,從黃米胡同來。小火者聞言笑道:是找鄭公公,不早說?稍等,我馬上就去。
不多時,鄭公公小跑著過來。
薛青昊遞過信筒,鄭公公眉開眼笑的接了,道:薛小爺先往門房裡等等,我這就呈給七爺。
又等了約莫兩刻鐘,薛青昊覺得衣裳都快被冷風吹透了,兩腳不停的跺著取暖,而門口的士兵仍是一動不動,如同泥塑一般。
好不容易鄭公公屁顛屁顛的出來,把信筒還給薛青昊,道:七爺說小爺寫得不錯,不過所見與七爺略有不同,又給加了幾句。
薛青昊顧不得看,攏進棉襖,大步跑回家,進屋之後先烤烤火,又喝上一大盞熱茶,覺得身子暖和了才掏出信筒裡面的紙。
在自己狗刨般的字體旁邊,是數列方正圓融的台閣體,不提筆畫架構,單看字體都是一般大小就足以令人賞心悅目了。
薛青昊先自萎了幾分,等細細讀過文字,才又覺出意境跟眼界的不同來,當即去跟嚴清怡認了錯。
嚴清怡笑笑道:知錯便改善莫大焉,你已經十四歲,不是小孩子了。等開春之後,你每月把租錢和飯錢交過來,不用太多,每月只交一兩銀子。
薛青昊愣了片刻,點頭道:姐放心,我能掙夠錢養活自己。
七爺聽說此事,對青柏道:我那王妃為了這個弟弟真是用心良苦……你找人看著他點兒,別誤交歪斜之輩走了歪路。如果他實在找不到賺錢的路子,反正開春要修繕宅邸,讓他跟著匠人們一道幹活,拿著匠人一樣的工錢便是。
青柏恭聲應好。
沒幾日,就是小年,小年過後很快就到了除夕。
宮裡照例設宴請在京的王爺及郡王一道守歲,七爺淺淺地飲過一盞酒,就藉口身子不適早早地退了席。
回到和安軒,卻是毫無睡意,索性披上氅衣,對小鄭子道:咱們到黃米胡同走一趟。小鄭子忙道:都這個時候街上已經宵禁,而且青松和青柏都回家過年了,這個大冷天,咱們總不能走著去,要是另外吩咐車馬,肯定得驚動皇后娘娘。再說,七爺已經定親了,再過去與禮數不合。
七爺固執的說道:就走著去,最多半個時辰就到,不用管禮數不禮數,我想……跟王妃一道守歲。
然後一道去護國寺上頭一炷香……
嚴清怡正跟薛青昊一起包餃子。
姐弟倆相依為命這幾年,除夕夜都是這麼過的,幾乎成了定例。
現在雖然有丫鬟、婆子伺候,可薛青昊早就懷念嚴清怡做的飯菜了,天不曾全黑就磨著要包餃子。
嚴清怡自不會駁他的意,親力親為的和好麵,剁出肉餡,因是除夕,又特意挑出兩枚嶄新的銅錢,用熱水燙過,打算混著肉餡一起包進餃子裡圖個好意頭。
案板就擺在廳堂的太師桌上,旁邊點著火盆,一點都不覺得冷。
姐弟兩人隔著案板相向而立,薛青昊擼起袖子弄麵皮,嚴清怡負責包,包出十幾個便整齊的擺到蓋簾上。
燭光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投射在牆上,晃動不停。
眼看就快包完了,就聽院子裡腳步聲嘈雜,緊接著夾棉簾子被撩起,伴隨著肆虐的北風,有人闊步而入。
嚴清怡抬眸,頓時嚇了一跳。
門邊站著七爺,只見他鬢髮散亂,大氅敞開著,玄色狐皮上沾了泥水,而臉上帶著不常見的潮紅,看起來頗為狼狽。
嚴清怡連忙在腰間圍裙上擦擦手,走近前問道:七爺這個時辰過來,出什麼事了?外面刮這麼大風,七爺怎麼不系好大氅?
七爺輕聲笑道:沒事,我臨時起意想過來看看妳,沒坐車,一路走過來的,熱出了汗,就沒系大氅。
嚴清怡仔細瞧他額角,果然沁出層薄汗,被燭光照著,瑩瑩地發出細碎的光芒,無奈的嗔道:七爺該管管鄭公公了,這樣的天色敢攛掇七爺到外面來。說罷揚聲呼喚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