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螢

得獎紀錄：書寫高雄創作獎助
2019臺灣文學金典獎圖書類入圍

二十一

要在天色未明的清晨爬起來搭第一班公車很痛苦，揹著沉重行李從小木屋出發走不到一半就想放棄，但這次不行，不知道怎麼說再見的話就要認命地走。
很想叫計程車，但是錢包還是沒找回來，而且等車子開進這山裡面的話太陽已經高高掛。
終於走到公車亭已經腿軟手麻，像我這種懦弱的人沒辦法在這種山裡長久過嚴苛生活，深深佩服小護士、伊比老闆、便利店姊弟跟各位大叔們。
坐在椅子上等車幾次要睡著，但是在快失去意識的恍惚間卻又驚醒，頭痛、心跳不規則、眼花與輕微定向感障礙，是酒精成癮症患者常出現的戒斷症狀。
這是自食惡果，沒有對象可以抱怨，勉強能把責任算到太好喝的安妮小米酒頭上，死去的人不會跟我計較。
連續二十四小時沒有攝取酒精，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完成這種壯舉，感覺有點興奮，但這樣下去不太妙，於是拿出鑽石醫生偷偷給的乙型阻斷劑與苯二氮平類藥丸各吞下一顆。
他把藥交到我手中之前說：「不會有第二次了，接下來自己想辦法。」
婚姻方面或許欠缺忠誠，但其實是個有情有義又懂得變通的人。
雖然知道以後應該不會再見面，卻感覺自己突然交到一個肯冒險幫忙的朋友，這次好像真的可以成功戒酒。
太陽快從山稜線的曉嵐之間升出，公車還沒來，帶著初春涼意的山風徐徐吹來，好像那瑪夏活著的吐息，胸口的悸動頓時舒緩些，單純做個觀光客的話，會覺得這裡是個讓人心曠神怡不用趕時間的理想國度，文明世界的人們應該會有好一段時間不敢來送死，山還能保有它自己的淡漠一陣子，幾天或幾週，各自不影響對方。
閉上眼睛聞到春天的氣息，腐壞植物形成的天然木料香，安心地把這聞起來舒爽的空氣吸進身體裡，從空氣中能夠攝取到的腐植酸微乎其微，完全不構成影響，就算真的很幸運中毒，我也已經知道怎麼醫好自己，只要放棄戒酒就行。
但這次我不會這麼做，非得守信用不可，跟死掉的姊姊約好這次一定戒掉。
車輛引擎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公車司機似乎知道自己遲到了，踩足油門快速接近，不知道會不會再遇到那位親切的司機女士。
但是不太對，聽起來不像公車柴油引擎發出的溫吞沙啞聲，實在太銳利太敏捷。
站起來張開眼睛，一部嬌小圓潤的車已經急煞在雙膝前，駕駛的技術或運氣非常好，跟第一次差點被撞到一樣只差五公分不到。
是小護士的車，理所當然小護士從駕駛室裡走出來，踩著她重新擦亮的漆皮高跟鞋，讓她看起來更纖瘦，穿著跟喪服相似款式的魅人柔紗混緞布小洋裝，但顏色變成土耳其藍，穿在她身上比藍色山崗的藍更漂亮，潔白雙腿也沒任何遮掩好像發出螢光。
面無表情看著我。
更恐怖的是便利妹也突然從車裡冒出來，露出惡狠狠的表情逼近，伸出手對我說：「我要把東西拿回來，別想偷走。」
她恢復得很好，一如往常堅強走著，彷彿已經完全不痛般，少掉兩根趾骨，但肯定會順利長成大美人，一點點傷殘無損她即將富饒的風采。
「還有錢，還我。」她說。
果然沒忘記，年輕人的記憶力不是中年大叔能夠隨便呼攏過去，一直沒還的五百塊，這麼說起來，也還欠咖啡老闆咖啡錢，還有鑽石醫生的高級洋酒錢。
我從背包裡掏找那個小小的項鍊，我認真地收好了，不會弄丟，但背包實在太亂一時半刻要找到好像很困難。
正要放棄時，一個不小心就摸到項鍊。
「不用了！白癡！」便利妹說。
她哭著，走回車上，碰地一聲關上門。
汽車前擋玻璃上映著美麗晨景，因此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能模糊看到她顫動的肩膀。
這個在不久前還很陌生不曾踏足之處，此刻卻感覺像要離開故鄉一樣，我應該會懷念這安妮曾經活過的地方，不時想起便利妹在柔散晨光下哭泣的模樣。
小護士長長直直的頭髮隨風飄逸，沒有一點毛躁，是精心梳妝過的，但不敵那瑪夏自然奔放的風，風強後一會兒還是變亂，驀然心動的感覺又突然回來，讓人無法抗拒的某種魔性。
視線沒辦法移開。
「我是因為黴菌的大便才生病？」她問。
「啊？」
「他跟我說的，黴菌的代謝物，沒人看過的腐植酸，安妮也是因為大便死掉？還有死掉的大家也是？」小護士問。
「也不是這麼說。」
「不然？不就像人類的大便？黴菌的代謝物。」
「是沒錯。」
「因為大便而死掉有點可悲，可是人生好像就是這樣。」
「嗯，還是有人會因為大便死掉的，人生。」
「白癡。」
「這個妳幫我還給便利妹。」
我把項鍊遞給小護士。
但她不伸手，好像不打算收。
「是烏麗。」
「對，烏麗，好聽漂亮的名字。」
「女生送的東西不能退還。」
「嗯。」只好收回來。
小護士仍盯著我看，只好把視線往下移，欣賞悅目的亮麗雙腿。
「妳穿這樣真好看。」我說。
「變態。」小護士說。
「啊？」
「腿露出來就好看嗎？」
不是這樣的，我想她懂。
「腿露出來是真的更好看。」
「不覺得太過份了？連再見都不說一聲。」
「等一下公車來就會說的。」
「約好的事呢？俊成說過會守信用的。」
「嗯，當然會守信用。」
她的雙眼變得濕漉漉，浮漾黃金色波光，讓人著迷眩暈。
「騙人。」
「佳愛是妳的名字。」
「幹嘛？」
「不覺得自己的名字像藥局嗎？」
「就是藥局的名字，院長取的，醫院旁邊的藥局。」
原來真是藥局的名字，院長到底把小護士當成什麼？還有鑽石醫生到底虧欠小護士什麼？她又為什麼總是散發奔放飄盪又無畏的危險氣質，真的很想知道。
更想知道她身上像姊姊的味道是怎麼來的，骨頭木料花香調。
但沒必要。
在姊姊跟我都還很貧窮的時候她說過，想要的東西跟必要的東西是不同的，必要的帶來方便，想要的帶來麻煩。
依照這邏輯看來，我的人生到目前為止大部份時間都是在自找麻煩。
「俊成！」伊比老闆的聲音還是大得驚人但聽起來舒服。
好一會兒才看到人，騎著被我撞壞的機車，不知道是誰修好了。
「中秋節再來喔，烤肉！梅樹幹啦！今年梅子都被雨流走吃不到，送你一根梅樹幹，反正你沒事幹！加油站有客人我先去啦，明年再來吃梅樹幹烤肉喝酒，回去沒吃肉不要喝喔！」
把一根真的梅樹幹丟給我。
我接過，對她豎起大拇指，不曉得她是否理解我的意思，沒問題，這次還不是死別。
伊比老闆騎車離開，連再見都沒說一聲。
然後看到幾個身影停在小護士的車後遠方，像是酗酒大叔以及跟班們，還有部落最兇的瘦弱咖啡老闆。
「我以為俊成不會離開這裡。」
跟我一樣。
不過我知道小護士也會離開這裡到某個地方去，不是今天或明天，但總有一天會。
「嗯。」
「還會見面嗎？」
她的雙眼藏著某種悲傷，像姊姊在悲傷不願讓我看見淚水時對我笑那樣，一種泫然欲泣的感覺。
小護士有很多複雜絢爛迷人的表情，她不應該留在山裡面當護士，應該要往演藝圈發展才對。
「希望俊成能比我晚死。」
突然說出這種沒頭沒腦的神秘話語，不知道是什麼用意，她的預期沒道理，儘管意外或疾病不是只眷顧年紀較大的人，但總地客觀看來，老上她二十歲的人先走一步的可能性較大。
「不管是誰，不管再怎麼努力，最後都會死的，到最後都一樣，早或晚都沒輸贏。」
「所以才要在活著的時候做點什麼證明自己努力過不是嗎？」小護士說。
又是一番矛盾神秘充滿哲理的話。
「為什麼？」我問。
「嗯？」
「為什麼想要早死一步。」
「死的時候想要活著的俊成在身邊。」
為了不要孤獨地死去？我可以讓她在生命走到終點時不感覺孤單徬徨？
我好像聽到姊姊這麼說：「該去做點什麼了不能再這樣下去，雖然這裡真的很美很迷人」。
也許真的有某種用鋒利手術刀也無法切割的力量存在，連繫著姊姊跟我，讓姊姊永遠不離開。
「我不想看妳死。」
「嗯。」
「要好好活著。」
「我載俊成到火車站好嗎？」
「不要，我不敢搭妳的車，而且便利妹在車上，沒位置了。」
小護士只是微笑，公車噴著柴油引擎的廢氣慢慢駛來，是我期望中的溫柔司機女士。
心想事成，安妮的神今天很慈悲。
拿起全部行李，上車時間到。
「為什麼不能像家人一樣一直在一起？」
小護士的邏輯不通，就算是家人也難免要生離死別。
「再回來看妳。」
她搖頭，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這個給你。」
塞一包軟軟的東西給我，用漂亮的棉紙穩妥包著，不知道是什麼貴重的餞別禮物。
「什麼東西？」
「離開這裡才能打開。」
「好。」
我上車。
車子噗噗地往前行駛的一瞬間我好像看見鄉愁。
陽光從東方層層山巒間射出，把小護士身上的衣服都照成半透明，她的樣子絢爛奪目，而鄉愁看起來是金黃色的。
我打開車窗，探出頭，一點都不擔心被溫柔的司機女士罵。
我朝小護士揮揮手說：「再見。」
信用是最重要的。
小護士突然朝我跑來，但一會兒就停下腳步，有點擔心她被我摔壞的身體裡面又流血。
她朝我輕揮手。
我看見她秀麗的臉頰閃著金色淚光，濕潤，而且泛著一點螢火般虛幻的悲傷。
纖瘦身影飄搖欲墜，但我知道她能閃爍著美麗光輝活下去。
她笑得燦爛，好像真的擁有靈魂那般。
窗外的空氣無比清新，殘留在鼻子裡許多年的死亡氣息好像消失了。
「還不是死別。」姊姊這樣安慰我。


What I really want to find out is why the Little Nurse’s scent has the same trace of ambergris and oud that I remember from my sister.
I don’t need to know, though.
Back when my sister and I were still living in poverty, she told me there was a significant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things you wanted and the things you needed. The things you needed would bring you convenience in life but the things you wanted would bring you trouble.
“I hope Jun-Cheng outlives me,” the Little Nurse says.
Her words sound so mysterious coming from totally out of blue. What is she getting at? It makes absolutely no sense. Objectively speaking, accidents and diseases don’t prefer to strike older people exclusively, but it is still likelier than not that someone twenty years her senior will die before she does.
“No matter who we are or how hard we try, the ending is the same. We all die sooner or later, no winner or loser in the matter,” I say.
“So we have to do something to prove that we’ve lived our lives wholeheartedly while we were alive, right?” says the Little Nurse.
Once again, an argument with self-contradictory logic but full of Zen spirit.
“Why?” I ask.
“Why what?”
“Why do you want to die before me?”
“I want Jun-Cheng to be next to me full of life when I die.”
So this is about her not wanting to die alone? I can keep her company so she doesn’t feel lonely and lost?
It’s as if I hear my sister saying “It’s time to do something. You can’t live like this anymore, even though there is beauty and charm in this place.”
There must be some force, too strong for even the sharpest scalpel to sever, binding my sister and me together, so she can stay with me forever.
“I don’t want to watch you die,” I reply.
“Alright.”
“Live well.”
“Can I drive Jun-Cheng to the train station?”
“No. I’m not brave enough to sit in your car. Besides, the 7-11 Girl is already there; there’s no seat left for me.”
The Little Nurse just smiles. The bus is coming slowly, puffing diesel exhaust. It is driven by the kind woman I‘ve been hoping for.
My wishes have come true. Annie’s god is merciful today.
I pick up all of my luggage; it’s time to take off.
“Why can’t we all live together forever like a family?”
The Little Nurse doesn’t have a strong sense of logic. Even family members can’t avoid breakups and deaths.
“I’ll come back to visit again.”
She shakes her head. What does that mean? That I shouldn’t come back? She doesn’t want me to come back? She doesn’t think I will come back? Or that there’s no need to come back, that it isn’t necessary?
“This is for Jun-Cheng.”
She pushes a soft package into my hands, wrapped neatly with elegant cotton paper. I wonder what kind of precious farewell gift it is.
“What is this?”
“I’m not telling Jun-Cheng.”
“I can find out if I open it.”
“You can’t open it until you leave this place.”
“Alright.”
I step into the bus.
The moment the bus moves on, I catch a glimpse of home being left behind.
The sun shines through the eastern mountains, and sunbeams make her clothes look semi-transparent; she seems bright and brilliant, and the silhouette of home appears in gold.
I put down the window and stick my head out, not concerned about the possibility of being scolded by the kind woman driving the bus.
I wave at the Little Nurse and say, “Farewell.”
Being trustworthy is most important.
The Little Nurse suddenly starts chasing me, but stops after only a while. I am a little worried she will start bleeding internally again from when I dropped her before.
She is waving to me in a small motion.
I see her dainty cheeks are glittering with golden tears, moisture and a smear of sadness just as uncertain as the light of the fireflies.
It seems like her slender figure will be blown away at any moment, but I know she will survive, bright and shining.
She smiles like sunshine, almost like she has a soul.
The air is so fresh outside the bus window. The smell of death lingering in my nose for so many years is nearly gone.
“This is not the separation of death,” my sister comforts me.

Fireflies – pp. 704-710

二十一

要在天色未明的清晨爬起來搭第一班公車很痛苦，揹著沉重行李從小木屋出發走不到一半就想放棄，但這次不行，不知道怎麼說再見的話就要認命地走。
很想叫計程車，但是錢包還是沒找回來，而且等車子開進這山裡面的話太陽已經高高掛。
終於走到公車亭已經腿軟手麻，像我這種懦弱的人沒辦法在這種山裡長久過嚴苛生活，深深佩服小護士、伊比老闆、便利店姊弟跟各位大叔們。
坐在椅子上等車幾次要睡著，但是在快失去意識的恍惚間卻又驚醒，頭痛、心跳不規則、眼花與輕微定向感障礙，是酒精成癮症患者常出現的戒斷症狀。
這是自食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