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寵妻
蘇澄吸著鼻子,忍著眼淚往床裡挪。
偏她每挪一寸,程釋便跟進一寸,到最後她整個人側臥著貼在床欄板上,程釋便是那在她後背支撐的靠枕……
也不知是睏的還是累的,蘇澄腦袋發暈,竟覺得自家夫君如此表現,真是一刻也離不得她,羞澀又興奮地紅了臉頰。她捧著臉翻身,不偏不倚撲進程釋懷裡,笑得彷彿三月裡盛開的桃花。
程釋不大明白嬌妻的心路歷程。剛才還愁眉苦臉鬧脾氣,忽然間笑顏逐開,莫不是被氣得徹底呆傻了!
表哥,你還生我氣嗎?蘇澄埋頭在他胸前,小聲問,之後飛快自問自答:生氣你就不會非要貼著我了吧。
程釋:……
不,看來她不是氣傻了,而是氣得忽然聰明起來。
算妳說對了。他本意不過是教訓她一番,並不是真要進行冷戰,正好適時收手。
不過以後可不准在自作主張,到處亂跑。尤其是到了霄雲縣以後,咱們人生地不熟,帶的人又少,妳更得事事與我商量,知道嗎?
蘇澄乖乖點頭。
那睡吧。程釋溫柔滴摸摸她後腦。
誰知蘇澄竟因兩人和好而興奮得睡不著,一直纏著他聊天,說了許多瑣事之後,終於問到正題。
表哥,霄雲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程釋拍撫她的手一頓。
這霄雲縣可真的算不上一個好地方。它所在的州府名為荊州,位於京城西北數百裡外,該處土地貧瘠,又常遇旱災,農人勞作一年卻顆粒無收的慘事時有發生,以至於許多人落草為寇,為禍四方。混亂無序,又貧窮,導致荊州成了著名的三不管地帶。
而霄雲縣,則是荊州轄下最窮的一個縣。到底有多窮呢,窮到已有近十年沒有進士肯到此處任職,稍有風吹草動便四處打點走動,想盡辦法推掉,就連排隊求補官的舉人們也是一樣。
比起程釋一點不起勁的心情,霄雲縣的百姓對於新知縣的到來可是興奮異常。
聽說知縣大人是新科狀元,還是皇帝欽點赴任,百姓們一致認為這是天家終於看到他們生活不易,派來了救星。新知縣入城時,他們紛紛放下手中活計,爭先恐後地聚在縣衙外的空地上,只為一睹大人的風采。
只見新知縣眉目清雋,舉止優雅,配上在風中翩飛的衣袂,下馬車猶如神仙下凡一般的身姿,看得眾人移不開眼,只覺世間大抵只有那把女王與女妖都迷得神魂顛倒的唐玄奘才能在美色上與他一較高下。
知縣大人附帶的知縣夫人更令人驚豔。雖有帷帽遮擋看不到容貌,可由知縣大人牽扶下馬時露出的一隻小手白皙如玉,柔弱無骨,看得男子心馳神往,女子豔羨不已。還有她的衣裳,乍看不過是件普通的鵝黃色春衫,行走間卻有隱約有金光閃動,也不知是陽光灑落裙間,還是布料點綴了金絲繡線。
霄雲縣縣名氣勢不凡,其實窮得叮噹響,百姓們很少有人讀過書,說不出什麼新奇文雅的形容詞。再議論得熱火朝天,也不過好看、太好看、神仙一樣好看等等樸實無華的字句。
只有常年在酒家說書的老先生,抖一抖煙袋,文縐縐來一句:老夫講了一輩子才子佳人,今日終於見著活樣板,也算不枉此生。
又想:以後說書時說到富家公子、宰相千金、神仙眷侶,就照著兩人今日的模樣說,肯定精彩生動,博得滿堂喝彩。
殊不知神仙眷侶關起門來並沒那麼和諧美滿。
蘇澄簡單洗漱過,換了一件家常衣服,皺著眉在縣衙後宅的正房裡打轉。她繞過漆面斑駁的方桌,經過竹席有洞的火炕,最後終於選定一把燈掛椅打算落座。誰知屁股接觸椅面立刻感到臀下一歪。她驚跳起來,低頭細看,這才發現椅子左前腿短了一截。
蘇澄整個人都不好了,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從入城所見沒一處正常。
城牆年久失修,好幾處豁口,其實以她的看法那根本都不能叫城牆,不過是一片不連續的土堆而已。路面坑窪不平,商舖只看門面就知道小且簡陋。
她一直不吭聲,就連這間屋子牆角有黴黑都假裝看不見。
到底是國公府出身的姑娘,從小錦衣玉食,發噩夢都不曾夢見過如此破落的地方,就算路上程釋已事先為她做過許多鋪陳,這時依然覺得忍無可忍。
回家!我要回家!蘇澄像隻兜滿了風的布口袋,臌脹得快要炸開,氣呼呼地指揮丫鬟們:別開箱了,都搬回車上去!
程釋比她淡定得多。他捧著一隻手掌大的紫砂壺坐在桌邊,悠哉悠哉地品茶歇腳。
皇上金口玉言,讓妳與我一起赴任。才到埠妳就回京城,抗旨不尊,罪犯欺君,那可是全家砍頭的大罪。妳公然如此做……
想起事由全怪自己,蘇澄立刻癟了下去。
程釋慢條斯理地品完一壺茶,目光又在蘇澄身上溜了一圈。舟車勞頓數日,她大概是累得撐不住了,形象全無地坐在一隻尚未打開的樟木衣箱上,百無聊賴地用右腳腳尖在地上畫圈圈。
程釋故意逗她:這地……恐怕是全屋最髒的地方,妳這會兒倒是不嫌棄了?
蘇澄騰一下把兩條腿全盤到箱子上,姿勢標準得彷如坐蓮的觀音。
程釋嘴角微翹。
妳且好好歇一歇,我去前面與衙門裡的人見一見。
這是正事,不好耽擱,蘇澄便點點頭,由他去了。待程釋離開後,她又在房裡轉了一圈,最終決定先洗個澡。浸在蒸汽氤氳的熱水裡,洗去一路疲乏,心情終於好轉些。她一隻手臂搭澡桶邊沿,不動聲色地將頭轉向左側,假裝不曾看到牆角處連成一片的黑色黴菌。
想吃蜜汁火方呢。她嬌聲嬌氣地念叨。
丁香正在幾步遠的木架子上挑選澡豆,聞言想起先前進城時看到的頹敗豁口的城牆,直覺這種又窮又偏僻的地方不可能有人買得起金華火腿,沒人買自然沒人會賣。於是試圖勸她改變主意:舟車勞頓好幾日,身上火氣大,還是別吃那麼肥膩的東西了,不如晚上煮櫻桃鮮筍湯。
蘇澄沒反對,只是說道:加兩個驢肉火燒吧,就咱們路上看到的那家。
手捧的一盒澡豆跌落,丁香忙不迭彎腰去撿,嘴上更要忙著阻止:姑娘,街邊的小攤子那麼髒,怎麼能入口呢。
可是十裡飄香呢,咱們一進城就聞到。蘇澄舔舔嘴唇,一臉嚮往。若說進入霄雲縣後有什麼事能安慰她,大概也就是老遠便能聞到的食物香氣了。
丁香正好目睹這幅饞樣,才撿起來的澡豆再次跌落,她重新撿拾,膝蓋跪得很痛,頭更痛。
驢是窮人家養來做苦力的,稍有家底的人家都只養馬!
講究些的還要看馬的血統!
由此可見驢肉做的火燒都是上不得檯面的人才會食用,雖然新姑爺一時落魄了,小夫妻倆流落至如此窮鄉僻壤,她家姑娘也不該吃這等低劣的食物啊。
程釋與在縣衙任職的胥吏一一見過,又巡過六房。見此處雖然窄小簡陋,總算五臟俱全,胥吏們看起來也算機靈,想來做事不難,便心情愉悅地往後衙去。誰知才進垂花門,就聽到正房裡發出一聲慘烈的尖叫,嚇得為程釋照亮的童兒直接將燈籠跌在地上。
雖那聲音因為驚恐已然劈了,程釋依然能聽出是他家嬌妻蘇澄。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也顧不得院中黑暗,借著星光,邁開大步,一路小跑著沖進房裡。
屋裡乍一看並沒有什麼旁的異樣,只有蘇澄最奇怪,她站在床上,又叫又跳。
見程釋進來,她抖著胳膊指著身前一處,顫音道:表表表哥,老老老老鼠!
程釋湊近一看,果然見到兩隻深灰色又肥又大的老鼠趴在床上,左右兩邊圍住蘇澄吱吱吱吱叫得歡快。
救命……啊!蘇澄聲音比它們大得多,顫音裡帶著哭腔。
你怎麼還不動手!
程釋喊了童兒進來捉老鼠。那童兒倒是一點不怕,一手一隻捏了尾巴將鼠兒倒提出去。
隨著童兒離去,蘇澄轟一聲坐倒在床。
程釋上前安慰,卻被她一把推開。
表哥你不能坐那裡,剛才老鼠就趴在那兒!你都髒了!快去洗澡換衣!
程釋:……
她看起來好像也沒有那麼急需安慰啊……
蘇澄大概驚嚇過度,精神格外抖擻,又高喊先前同樣被老鼠嚇住的丁香與銀杏進來打掃屋子,更換被鋪,務求乾淨整潔如新。
程釋抱著手站在床畔,略一思量,問道:妳可確定只這兩隻老鼠?鼠洞找到了嗎?鼠洞?
我這是屋子,哪裡來的洞?
蘇澄正在下床,原已踩在腳踏上的小腳丫聞言高高翹起,生怕又有老鼠經過一般。程釋不用想也知道她對這些並不瞭解,不再多說,喚來童兒,兩人一起在屋裡又搬又抬,挪動傢俱,沿著四面牆根兒排查,終於在大床背後的牆角處發現了鼠洞。
他命童兒找來乾草,點燃了塞進洞裡,許久不見有鼠兒躥出來,已可以肯定洞中再無餘孽。於是便一盆水潑過去滅了火,又差童兒找來木板將鼠洞封死,總算大功告成,再無隱憂。
然而蘇澄似乎並不如是想,待程釋沐浴更衣後出來,就見她坐在床邊,焦慮不安地總探頭往床下張望。一看便知還在擔心又老鼠從那裡鑽出來。
程釋覺她傻得可愛,一時起了作弄之心。